手脚凉得厉害,光是听着瑶娘的话,我就吓出一身冷汗。
连日亏觉让我有些恍惚,我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那个光脚站在雪地里,看着别的姐妹围在火炉旁吃红薯的小孩……
那个被长姐放狗追着咬的小孩……
那个因为多吃一口点心,被主母打烂嘴巴的小孩……
是谁啊?
好可怜。
瑶娘要折磨我的小孩,她说得兴高采烈,她的笑让我恨得牙痒。
她好吵好吵……
如果她能永远闭嘴,就好了。
我反手把剪刀扎进她的胸口。
一群人连滚带爬去找宋云阶。
他来时,我正蹲在地上,把肚兜一件一件拾起来。
「沈舒予,你是不是疯了!」
他瞪着眼睛吼我。
我冷漠地看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活该。」
我问宋云阶,瑶娘欺负我的孩子,她不该死吗?
宋云阶抓起肚兜扔在我脸上,咬牙切齿道:「这种破烂要多少有多少,瑶娘只是踩了一脚,她就该死吗?!」
我几乎是尖叫出声:「她诅咒我,她想让我死!她要欺负我的孩子!」
可宋云阶根本就不在乎瑶娘有多阴险。
他只在乎,他喜欢的人,被我刺伤了。
他压过我的声音,大声呵斥我:「她只是说说而已!」
「沈舒予,孤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恶毒?」
「若是瑶娘有个三长两短,孤要你赔命。」
原来我给我们的孩子做的衣服,是破烂啊宋云阶?
原来包含着我满满爱意的礼物,还比不上瑶娘的脚金贵,是不是?
原来只要我没死,她就可以不用负责。
或许我死了,你也照样会找无数理由为她开脱。
宋云阶,你多爱她啊。
我扯着宋云阶的衣领,笑出了声。
「是啊,我就是恶毒,我早就想杀了她。」
「她今日若是命大活过来,你最好把她藏得严实点。」
「宋云阶,只要我看见她,她就必须得死。」
「想让我沈家的女儿给她赔命,她算个什么东西!」
宋云阶掐着我的下巴,他盯着我,眼里是浓浓的恨意。
「沈舒予,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沈家的女儿?你真了不起啊。」
「一个被人践踏的庶女,没有孤的庇护,你早烂在泥里了!」
「记好了,你,就是孤养的一条狗。」
从前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下揭开我的伤疤,令我难堪。
他让人抓走流月。
他最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怎么做,才能让我疼。
他蔑视地笑我:「既然你的命这么值钱,那孤就找个人替你死。」
我扯着他的胳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宋云阶,你敢伤害流月,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冷冷地推开我。
他让人堵住我的嘴,捆住我的手脚,把我关进屋里。
他怕我寻死觅活,他怕我伤到他的孩子。
可他不怕我掉眼泪,也不怕我心碎。
我被人绑在榻上,眼泪流得停不下来,淹得脸皮又辣又疼。
瑶娘好像是醒了。
我听见宋云阶说:「别哭了,乖。」
「你不是整天嚷嚷着要孤娶你么。」
「等你好了,孤给你最美的嫁衣,最风光的婚礼。」
…………
黑暗里,我的肚子开始一阵接一阵抽着疼。
鲜血带着铁锈的腥气流出来,染红被褥。
我瞪大眼睛,想喊人,可是嘴被堵着,手脚也被绑着。
我动不了,我怎么挣扎都动不了!
下身的血逐渐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我把头撞在床柱上,企图能弄出一些声响。
我像被人拔掉舌头的哑巴,只能发出低沉的呜咽。
谁来帮帮我,救救我孩子的命!
他已经有手有脚,他已经会动了啊。
我给他做的小衣裳他还没来得及穿,我给他买的拨浪鼓他还没学会玩。
他还没有见过院里的小桃花,他还没能开口喊我一声娘……
怎么办,小孩儿。
娘好像留不住你了。
额头上的血黏住我的眼睛,我忍住不再哭了。
说好的,离开的时候要笑着和你说再见。
可你是娘的心肝娘的肉,娘舍不得就这么让你走……
我仰着头,眼泪倒灌进嘴里,苦得我舌尖发麻。
小孩儿,这辈子的疼,你要忘得干净点。
下辈子要是遇见了,你就对我笑一笑,让我知道,你过得很好。
我使出全力,最后一次,把头狠狠撞在床边的柱子上。
我恨自己。
擅自留下你,又让你孤独地离开。
终于有人推门进来,走近一看,大惊失色地叫嚷出声:
「娘娘流血了——」
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群人涌进来,看见我的样子,忍不住皱眉。
我的脸上是血,身上是血,整个人又脏又臭。
有人掐着我的肩膀吼我:「沈舒予,沈舒予!你给孤醒醒!」
「怎么会搞成这样!你别睡,求你别睡着……」
我昏昏沉沉地看着他,累得张不开嘴。
喂,你掐得我好疼。
你是谁啊,怎么哭了。
听人说,我是太子妃。
他们说,从前我与太子,恩爱得像是两根紧紧缠绕的藤蔓,割不断、分不开。
后来,府里多出一个瑶姑娘,他就不喜欢我了。
宋云阶为了娶她做侧妃,被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所幸他平日端方又才华横溢,偶尔胡闹一次,也无伤大雅。
他依然是独一无二的太子人选。
只是瑶娘到底没能如愿,只能做个良媛。
宋云阶关起门来,给她一场盛大的典礼。
她穿着漂亮的嫁衣,笑着从我手里拿走库房钥匙。
宋云阶说,以后,就由瑶娘管家了。
「你先养好身子,其余的都不必操心。」
「别去招惹瑶娘,踏踏实实地做你的太子妃,她不会为难你。」
我知道,他肯定也觉得我是个傻子,傻子怎么能管家呢。
下人们背地里都说我笨。
可我只是头疼,没完没了地疼,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事事都要慢半拍。
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只会笑话我。
瑶娘掌家后,我就开始缺吃短穿。
那日我头疼发作,让人去厨房拿药,半日后她回来,吊着两只空荡荡的手。
她说,近日府里节省开支,我的药吃完了,就没再采买。
我抱着头,疼得眉眼都有些狰狞。
我带上两个嬷嬷,拐弯就到了瑶娘院里。
每天都听到她笑得花枝乱颤,正好,让我瞧瞧,什么事能让她那么高兴。
瑶娘正在吃点心,就着好茶,惬意地直眯眼睛。
看见我她有些心虚,随后又换上一副得意洋洋的笑脸。
「娘娘有所不知,南方水患,前几日殿下作表率,捐出半年的分例。」
「往后只能委屈娘娘,忍忍疼,头疼不是病的,慢慢儿就好了。」
她手边的点心,一碟就是一两银子,桌上摆了整整六样。
她往我跟前推了推,笑说:「殿下知道我就爱吃这一口,特许我买的。」
「他说不管短了谁,都不能亏了我。」
「娘娘,尝尝?」
我跟着她一起笑起来,一挑眉,两位嬷嬷便走上前,把瑶娘扯到地上跪着,牢牢摁住。
这两位是宫里的老人,我病了之后,皇后派她们专程来照看我,没人敢拦她们。
「瑶娘,我可是太子妃啊,你怎么敢这么狂妄的。」
我的手啪啪拍着她的脸,笑眯眯地问:「从前的我,一定很好欺负吧?」
我掂起一块点心塞进她嘴里,点心末呛得她直咳嗽。
我不管,紧接着又塞进去两块,把瑶娘的嘴堵得满满当当。
「殿下如此宠你,你可别浪费他的心意,爱吃便好好吃,本宫看着你吃。」
我的额头疼得突突跳。
身子不舒服的时候,我的脾气就不大好。
从前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性子,但现在,我可不受委屈。
一桌子十几块点心塞进嘴里,瑶娘边吃边吐,憋得喘不过气,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我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
砰砰的响声,竟然让我心生宁静。
直到她头上的血窟窿,瞧着跟我头上这个差不多了。
我停下手,让人拿来铜镜,把她的脸摁了上去。
「恃宠而骄,也要有个度。」
「护着你的人,他能时时在你身边么?」
「他护不着你的时候,我就是把你杀了,谁又能把我怎么样。」
「记住你现在的样子,再想犯贱的时候,就拿出来醒醒脑。」
她吓得浑身发抖,我笑着指指自己的脑袋,轻声说:「我这儿有病啊,瑶娘。」
惹谁,都别惹一个疯子。
宋云阶来的时候,我正在榻上疼得翻来覆去地折腾。
我裹着被子抱着头,背对着他,冷笑:「怎么,来替你的宝贝疙瘩出气?」
他在我身后坐着,一只手就把我从被窝里捞起来,然后把药碗递到我嘴边,冷冰冰地命令我:「喝掉。」
他在我面前,从来是四平八稳的,冷清得像根木头。
实在很难想象,我们曾经相爱。
我的夫君应该是温柔的、体贴的。
他看向我的视线,会是笑着的、心疼的。
而不是现在这样,板着脸,好像我欠他八百吊钱一样。
宋云阶说过两日打算南下去治水。
「到时候你跟我走,我顺便送你回沈府待段日子。」
我嫁给宋云阶不久后,沈家就离京迁往南方定居。
与此次闹水患的地方,近在咫尺。
我狠狠瞪他一眼。
「你是要让我走,让我躲开瑶娘,给她腾地方?」
他起身掸掸衣袖,不温不火地瞥着我。
「不然呢?」
「除了太子府,瑶娘没处可去。」
「孤的家,就是她的家。」
他的表情特别招人讨厌。
那种无时无刻不在被人轻视的感觉,让我憋屈得火大。
我没忍住,一脚踹了上去。
踹在他的大腿上,刮到他的命根子。
宋云阶痛苦地拧起眉毛,强撑着站直了,指着鼻子骂我:「沈舒予!你找揍是不是!」
我看他变了脸色,心里畅快,冷笑说:「太子殿下,你不是很能装吗?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你都不会眨眼呢。」
「你继续板着脸,继续跟我不屑一顾,继续暗暗蔑视我啊。」
「摆脸色给谁看?早晚我得废了你……」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不让我说,自己倒是张口想骂我。
想让我吃亏,那是不能的!
我一口咬在他手上,铆足十二分力气。
宋云阶骂了句娘,「沈舒予,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死不松嘴,含含糊糊地骂回去:「你就是屎,臭狗屎!」
我跟宋云阶算是彻底撕破脸,他不让我走了,说是等治完水,回来再收拾我。
我偏要走,我就不如他的意。
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在箱子底下翻出来一顶被扯坏的老虎帽。
我知道,我曾经有过一个小孩,命不好,没能熬到出生。
但从前听人说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实感。
帽子很可爱,我戴着它坐在铜镜前照。发髻上顶着两块破破烂烂的布条,看着跟个傻姑一样,挺滑稽。
我想笑,可怎么都笑不出来。
心里憋得厉害,脑子里乱哄哄的。
我突然觉得肚子疼,低头看见裙子上不知从哪儿染着血,好多好多血。
我想喊救命,可是我的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伸手去嘴里抠,抠得自己直恶心,又狠狠地扇了自己两巴掌,才勉强回过神来。
两个小丫头抱着我,急急地问我怎么了。
我攥着拳头狠狠砸在胸口,我喘不上气,我难受。
我放声大哭,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我嘴里喊着一个没听过的名字,流月,流月。
你在哪儿啊,我好想你。
宋云阶大概是在隔壁听到动静,急匆匆跑过来。
他跪在地上一把抱过我,盯着我手里的老虎帽,恶狠狠地骂道:「是谁收拾的屋子,孤让你们把这些东西拿远一点,都聋了吗!」
「都给孤滚下去领罚!屋里的人全部换掉!」
我哽着嗓子问他:「流月、流月是谁,她在哪儿,我要见她……」
宋云阶说,流月只是一个犯下大错的丫头,他把她卖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的拇指揉搓着食指指腹,他在心虚,他以为他自己掩饰得很好。
我的胸口压着一块石头,石头下有东西蠢蠢欲动,要破土而出。
我努力去抓住一些头绪,我肯定忘掉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可是没人跟我说实话,他们都在骗我。
南下出发前一晚,瑶娘和宋云阶大吵一架。
她非要跟着一起去,宋云阶不许,说路途遥远,顾不上那么多人。
瑶娘歇斯底里地质问他:「那为什么沈舒予可以去?为什么你要带她去!」
「你离不开她吗?!」
「你还爱她……是不是?」
宋云阶带着无奈跟她解释:
「瑶娘,此次南下不是游山玩水,吃住从简,太辛苦了。」
「你从前不容易,如今你有孤了,孤不想再让你吃苦了。」
「这回我带她走,你一个人留在府里,高高兴兴的,自由自在,不好吗?」
瑶娘嘤咛着,嘴上说不好,声调却扬起来,像只开心又别扭的小鸟。
我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子里,笑了。
行路难,瑶娘受不得的委屈,我却能受得。
一路南下,遇到的难民越来越多。
我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落在那些孤儿寡母身上。
看着她们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痛哭呼救,那种无助我好像也经历过。
我有意识地寻找似曾相识的过往,希望自己能想起那些,宋云阶不愿意让我想起的事情。
傍晚时一场大雨拦住去路,我们就近找到个破庙。
庙里挤着一伙流民,我们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倒也不那么显眼。
只是拿出干粮和水的时候,惹来一些不太友善的视线。
不过还好,我们十几个人,除了我,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没人敢来放肆。
宋云阶在一堆馒头里翻出两个包子递过来,板着脸说:「肉的。」
他极力克制着表情,还是没藏住眼底那点献宝的劲儿。
自我发病后,他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
表面依旧是冷漠的,可言行举止总是带着奇怪的……示好?
我朝流民抬抬下巴,转头看着宋云阶,笑着问他:「你吃得下?反正我吃不下。」
他有点羞恼,咬牙说:「这都是各自的命,沈舒予,你不能把气撒在我头上。」
他起身招呼两个随从,三个人解开几个包袱,吆喝说:「老乡们,我们也就这点东西,一起吃点吧。」
看见白花花的大馒头,一群人扑上来哄抢,有一对母子拿了两个馒头,对着宋云阶磕响头。
那孩子面黄肌瘦,就剩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边哭边笑,让人心疼。
宋云阶指了指我:「要谢就谢我夫人吧,她是菩萨心肠。」
我稍稍一愣,他冷漠地转过头,不再看我了。
过了会儿,那个小孩害羞地跑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用狗尾巴花编的手镯,塞给我,说了声「谢谢夫人」,很快又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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