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在军阀内部的第二年,我的身份败露。
上一秒还说要娶我的人,现在正用枪对着我的额头。
他问我:“你为之豁出生命的信仰,会来救你吗?”
而我笑着迎向他的枪口。
“我只知道未来的某一日,它会救下千千万万的中国人。”
1
预料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我睁开眼时,贺洲成正调笑般地看着我。
一把枪被放入手中。
他转过身抚摸着那套刚送来的婚纱,问我。
“一分钟,有能力逃走吗?”
我笑:“一分钟,我甚至可以要了你的命。”
我想我确实可以。
只不过我不能,即使他现在手无兵刃,还将后背留给了我。
他当然知道我不会将枪口对准他,杀了他整个峪北会彻底乱套。
离开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他。
男人一身西装立在阴影中,见我犹豫,张口说了什么。
可我听不见。
我从没想过一个特务身份败露后,竟然能全身而退。
为避免被他利用寻找组织据点,我一直不敢和上级联络,独自一人在城里东躲西藏了好几天。
直到后来,组织派人找到了我。
这两年跟在贺洲成身边,我在大大小小的报纸上都露过脸,卧底的工作是再也做不成了。
却不想我自请上前线的文书被驳回,上面交给了我一个更艰巨的任务。
培养新人,再次接近贺洲成。
2我从来不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贺洲成,即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还差点结了婚。
我爹和贺洲成他爹做过十几年的朋友,后来时局动荡,贺家募兵收编,割据一方,这才让两家关系渐行渐远。
我爹思想新派,力倡改革,处处和贺洲成他家对着干,最严重的一次,他差点被贺洲成他爹一枪崩掉。
我和贺洲成的婚事就是在那之后退掉的。
我很怕贺洲成,大约是从他们家划地为王后,他带着军队整天打打杀杀的原因。
我曾亲眼见过他审讯犯人,在牢房里,他把烧烫的铁链打到那个特务身上,亲手用烫针戳瞎了那人的右眼。
他沾了满手血,即使后来他转身看到我后匆忙将手套脱掉,又命人将那人带下去,我还是在他伸手触碰我时吐了出来。
那之后,我对贺洲成避之不及。
像是一种应激反应,但凡他与我靠得近些,我都会下意识地反胃。
我曾想过我这般情况,等将来真的嫁给他了要怎么办,但好在我们退婚了。
这件事让我很开心,当时在贺家我嘴角就藏不住笑了,在抬头碰上贺洲成的眼神时才收回去。
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眉头皱得很深。
用我爹的话说,肯定是觉着我们家主动退婚让他丢了面子。
3
后来我爹卖了老宅,打算离开峪北。
记得那时候火车刚刚开走,我从车窗朝对面看过去,贺洲成一身墨绿色军装站在那里,而他的手下正在站台上抓人。
贺洲成要找的人,是我的父亲和大哥。
他们早在两个小时前就走了,被他们带走的,还有峪北东城军队布防图的复刻本。
父亲和大哥去了南方,那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很早之前就加入了地下组织。
贺家知道父亲偷走了东西,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所以他们下令全城搜捕,无论死活。
我甚至不知道父亲能不能活着下车。
而我的火车将一路向北,最终停留在莫斯科。
那是我 20 岁之前最后一次见贺洲成,在峪北的火车站,他的帽檐上落了些雪花,火车呼啸而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而五年后,我和他再次相见,亦是在这个火车站。
回国前夕,我给他写了这些年里的第一封信。“贺洲成,我要回去了。”
这五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父亲和大哥渐渐没了音讯,贺洲成也在他爹死后坐上了督军的位置。
是我主动请求接下这次卧底任务的,我和贺洲成本就相识,任务进行起来要比新打入的同志容易一些。
火车抵达峪北时,我看见他站在站台上,手中捧着一束白玫瑰。
我觉着贺洲成很开心,他往常总是一副冷冷的模样,可此时他的嘴角上却挂着淡淡的笑。
看到我时,那笑意更深。
他朝我举起了手中的白玫瑰。
而我飞奔过去抱住他,玫瑰砸到了地上,落了满地花瓣。
贺洲成就那样僵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才将手放到我腰间。
他的声音在颤抖。
“阿筝你……不怕我了吗?”
4
我是有理由不再怕他的。
在自己心里,我现在是 32 号特务部的一员,为组织获取军阀内部情报是我的任务。
而明面上,我给贺洲成的理由是,“谢谢你当初放过我父亲。”
没错,当时父亲和大哥一路向南,在半路就被贺洲成拦了下来。
他没伤害父亲,把布防图拿走后,贺洲成就将父亲和大哥放了。
峪北军的立场一直偏于党国一方,而此事让组织看到了转机。
“老师?”
我被拉回思绪,看向面前的人。
32 号要送到贺洲成身边的人一男一女,卫朗和褚妍。
他们已经在特务部训练了一年,我要教给他们的,是关于贺洲成以及峪北军的一切。
面前的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我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脑海中闪过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体。
那是我的同事,是我的战友,他们曾经,也如面前的两人一般美丽灿烂。我想起我初进 32 号时,我的老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请务必以,赴死的决心。”
如今,我将这句话传达给了我的学生。
我们都知道,更多时候,死亡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死亡它何时会到来。
也许今晚闭上眼,太阳就再也不会升起了。
我想,这就是我们特务的宿命。
5
出去望风的陈里带来了消息。
贺洲成订婚了,和驻扎在峪北的日本中尉伊藤原的女儿。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使他与党国来往,即使我们立场不同,我也从没想过他会做卖国贼。
课上,卫朗和褚妍看我的眼神明显不太自在。
我想峪北人尽皆知,本来这个月底,是我和贺洲成结婚的日子。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和人解释的,也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贺洲成从没说过他爱我,而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从没想过他会爱我。
但这不妨碍其他人认为我们相爱。
最开始是我回国时的一篇报道。
占了报纸四分之一的板块,标题是“贺督军终于和等待五年的爱人宋与筝重逢。”
这句话下面配着两张照片,第一张是贺洲成捧着白玫瑰等在站台上,第二张是我和他相拥,而玫瑰落了一地。
第二天我看到这篇报道时笑出了声,还调侃他我何时成了他的爱人了?
贺洲成不置可否。
只说:“我确实等了你五年。”
我嘁他一声,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真心还是玩笑。
贺洲成不问我为什么回国,我也没刻意向他解释过。但我每天都会跑去军办处等他。
军办处是他们办公的地方,内设许多部门,包含情报处。
我这一等,就是一个月。
贺洲成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在日落西山之时,他迎着晚霞光出来,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不知道的是,我花了一个月,不过是做了场戏。
那是个雨天,我没去军办处,而是和配合我这次任务的人去约了一晚上会。
我和许明朗先去了西餐厅,又看了电影,最后实在没事干,就打着伞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一直待到十一点。
回去时督军府的灯还亮着,副官等在铁门外,见我回来松了口气。
“宋小姐,督军在等您。”
不用他说,我已经看到了。
贺洲成撑着伞站在院子里,看着我的方向。
我和许明朗告别,走近贺洲成。
“在等我吗?”我躲到他伞下,靠得很近。
他没回答我,只是望着许明朗的背影看。
“就是为了他回国的?”
我从来明白,对于贺洲成这种运筹帷幄的人来说,他想知道的一切,只有他自己看到,才会更加笃信。
所以这出戏,成功了不是吗?
我笑:“被你发现了。他三个月前入职的军办处外交部,你见过吗?”
他眼神很冷,死死地盯着我。
“所以这一个月去军办处接我,也是因为他?”
我眨了眨眼,捂着脸点头。
贺洲成没多说什么,只把伞塞进了我手里,转身离开。
大门砰的一声被砸上,把跟在他后面的副官挡在了外面。
6
副官说贺洲成没吃晚饭,所以我下厨给他做了碗面。我不敢进他房间,整个峪北没人敢进他房间,因为里面有无数机密文件,看一眼都会掉脑袋的那种。
我敲门,他也不开,里面静悄悄地没一点动静。
我也不急,就坐在外面,将头倚在门上。
酝酿了一会儿情绪,我要对他打感情牌了,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没有感情。
我说,“贺洲成,你想知道我在国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
“语言不同,文化不同,思想不同,刚到莫斯科的那半年,我天天饿肚子。
“我还害怕,直到过了很多年,我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时,我都还是会害怕。
“因为那里没有我认识的人。
“每每那个时候,我就真的特别特别想你。”
我仰着头,看见门把手动了动。
等了很久,门还是没有开。
遂叹了口气:“真糟糕啊,面坨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刚迈出去两步,贺洲成的门开了。
他从我手中抢过碗,表情是很认真的模样。
他说,“阿筝,别利用我。”
我笑着摇头:“我也不想啊,可是我确实是没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见许明朗。只能在等你的时候看上几眼喽。”
我踮脚,将头凑到他面前:“贺洲成,你说我进军办处工作怎么样?你要不要我?”
他呼吸停了一瞬。
“我不会插手你的事。”
砰的一声,他又给门甩上了。
我对着里面大喊:“那我凭本事进,你可不能给我使绊子!”
……
说是凭本事进,可军办处又有谁不认识我呢。
我招摇了一整个月,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每天和贺洲成走在一起。
进军办处没有半点困难,面试的人甚至要把我塞给贺洲成做秘书。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提议,只不过不能是现在。
现在我喜欢的可是许明朗啊,也只能进外交部。
那天回到督军府后,贺洲成就坐在餐厅的椅子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
“如愿了?”他问我。
我猛地点头:“不能再如愿了。”
我拖着椅子凑到他身前,将胳膊支在桌子上。
“但许明朗他现在,好像对我没什么感觉。
“我们在莫斯科认识的,我追了他好几年,从国外追到国内,又追到军办处,但你知道他今天见到我说了句什么吗?
“他竟然说我俄语垃圾,只会拖后腿。”
我托着下巴看贺洲成,问他该怎么办?
“不知道。”他收起桌子上的手,交叠在一起的腿落下,只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
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他转身上了楼,我也在那一刻收起脸上的笑。
我这出戏一举两得,让贺洲成知道了我回国的原因,也让我顺理成章地进了军办处。
只是这就意味着我和许明朗捆绑在了一起,若哪天我不慎败露身份,也会牵连他。
所以许明朗要时刻厌烦我,故意远离我,然后在我完全打入军办处后找个理由全身而退。
我很喜欢许明朗,可他对我避之不及,这也是我要告诉贺洲成的东西。
7
不可否认,许明朗入戏很快。
虽然我们才刚刚认识没几天,他就已经把“很嫌弃宋与筝”这六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我成天追着他跑,这让军办处明面上多了很多传言。
比如“宋与筝这是光明正大地给督军戴帽子吗?”
或者“竟然还有不喜欢督军的女人吗?”
以及“督军等了她五年,结果给别人做嫁衣了?”
我凑到说话的两个女人中间,问了句:“做什么嫁衣?”
两个人尬笑两声离开,我则继续追在许明朗后面。他大步走出军办处,我瞧着外面夕阳落下,目光撞进贺洲成的剪影中。
他站在台阶上望着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
眼看着许明朗快走出大门,我敷衍地给贺洲成打了个招呼。
错身而过时,余光瞧见他将目光落在喷泉处。
那是我一个月来等他时常站的地方。
贺洲成或许对我有爱这件事,在那个时候之于我来说只是个小小的种子。
只是这颗种子终于还是在某一天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为了我获取情报最好的工具。
……
贺洲成有派人跟着我,所以我和许明朗这出戏演得很累。
后来夜渐深,一直跟着我们的人应是接到命令离开了,我和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我们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确定周围没有掩体能藏人。
许明朗略显无奈地笑了笑,说他做特务很多年,第一次接这样的任务。
我抱着胳膊看他:“珍惜吧,可遇不可求。”
峪北的天很冷,他见我将手藏在肘窝处,问我他要不要发扬一下绅士风度。
“许明朗,你这是在幽默吗?”
他只笑了笑。
我承认,虽说和他演了很长时间戏,我倒是没有仔细看过他。
如今发现,他笑起来眼尾会往上翘,眼角红红的,点缀着一颗小痣。
许明朗很好看,温柔的好看。
见我一直盯着他看,他突然惊奇地往后退了半步。
“宋与筝。你可别太入戏……”
我突然泛起些感慨来。
眼睛有点酸,心也有点酸。
我问他:“如果这个国家和乐太平,繁荣昌盛,那我现在会不会也正和喜欢的人,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
远处的天空有零碎的烟花绽放。许明朗的声音很低,他说:“或许,是吧。”
或许,是吧。
可我真的好想看一看啊,那盛世的烟花……
8
我和许明朗聊了很久。
我问他这次退出任务后准备去做什么。
许明朗摇头,“听从组织安排。”
“你呢?”
我?
我想了想,“如果能活着离开,我想去前线做医生。”
本来在莫斯科就学的医。
“周先生弃医从文,欲治国民心。我想我是没有医心的本事。
“所以哪怕能解前线战士一人之疼痛,我这么多年所学,也算是有了意义。”
许明朗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兀自笑了起来。
“那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他将手插进大衣口袋里,整个人瘫在长椅上,头则随意的搭在靠背上看着天空。
他说,“等你完成任务,我们一起去前线。
“所以宋与筝,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请你一定要,拼命地活着……”
……
褚妍和卫朗开始行动之前,我带他们查看了历任在贺洲成身边的组织人员名单。
那是已经牺牲的同志名单。
自前年组织人员名单被泄露后,32 号就弃用了间谍名册。
只有最高领导以及对接的同志才知道他们的身份。
也只有一种情况,他们会被登记在 32 号的档案室。那就是牺牲的时候。
卫朗在一个页面停了很久。
最后他将那张名册举了起来:“老师,你认识他吗?”
我低头,在触及到那张黑白照片时,全身的血液都停滞了。
是穿着白衬衫,系着领带的人。
和大多数人板着脸照的证件照不一样,他嘴角扬着笑,右脸漾起一颗浅浅的酒窝。
黑白照片让他的眼睛显得有些沉闷。
我抬头,看向面前的卫朗。
那时候才发现,他和许明朗一样,眼角都有一颗痣。
9
我很喜欢许明朗的眼睛。
他笑时眼角会上翘,里面永远波光粼粼的,像是一汪泉水。
我曾和许明朗说,“每次看到你的眼睛,我就觉着看到了希望。”
那时候他就会稍稍凑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个听到的声音说一句。
“那日后,你觉着日子艰难时,便多想想我的眼睛。”
我想我是要记得一辈子了,记得那双如泉水般的眼眸,记得那颗在太阳下会透出小小光亮的泪痣,记得那个,温柔的,许明朗……
记得在那个冬日,我举起的那把英式左轮手枪。
记得,我落在他身上的那三枚子弹。
两年前,32 号名单泄露后,贺洲成对峪北军进行了一次大清扫。
就在军办处,我看着那些我见过的、没见过的同志,那些和我怀揣着共同理想的同志,被他们扣上车。
许明朗从我面前过去的时候,我嗓子里像是溢血般咸,整个人就那样愣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做不出一个动作。
平时爱说闲话的人,用着我刚好能听到的声音,咒骂许明朗他们“不得好死”。
我脑子很乱,在想到底是为什么走到这种地步,在想要如何能保全他们,在想,既已暴露了那么多同志,我的身份可有保全?
后来从军办处他们的闲言碎语中,我拼凑出了真相。
32 号遭了奸细,特务名单泄露了大半……我知道我暂时安全,也知道贺洲成定是对我起了疑心。
那天贺洲成回来得很晚,我窝在床上,车灯透过窗帘照进了房内。
不久,他在房外喊我“阿筝”,没得到回应后,便作罢了。
很晚了,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我敲响了他的房门。
他没睡,军装甚至都还没有脱。
我哭过了,此刻眼睛一定红得要命。
就那样抬着头,望着贺洲成,“你会杀了他对吗?”
其实死,是最简单的事情了。
偏偏我知道,许明朗不会死,而是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
他答应带我去见许明朗。
还是那处暗牢,我曾在这里亲眼见到贺洲成将烫针戳入一个特务的右眼。
而此时,许明朗就被架在刑架上,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我想我是该怕的,像很多年前一样,怕到忍不住反胃。
可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却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去拥抱他。
去拥抱他。
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庆幸让贺洲成知道我喜欢许明朗,所以此刻,我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抱着他。
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了,那双如泉水般的眸子,如今却是被鲜红的血紧紧糊住。
许明朗的声音很轻,轻到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他说,“宋与筝,你只需记住那双让你看到希望的,我的双眼……”
10
我告诉贺洲成,我想在牢里陪许明朗一天。
那时候我们站在狭长又昏暗的走廊里,石墙顶上的灯似有若无地在那里坠着,贺洲成脸色清冷,抬起的右手带起他厚厚的披风,最后又沉沉地落下。
他将手落在我的眼上,轻轻地摩挲着。
“阿筝,不要哭了。”贺洲成要回军办处,临走前,他给了我一把枪。
“会用枪吗?”
我点头:“在军办处学过。”
“嗯。”他揉了揉我的头:“保护好自己。”
贺洲成带走了审讯的人,阴暗的审讯室里,只剩下我和许明朗了。
我知道,贺洲成如今对我,已有七分疑虑。
看着手中他交给我的枪,以及空荡荡的审讯室和走廊,我知道,他在试探我。
许明朗被放到了电椅上坐着,我打了水,帮他把脸上的血擦干净。
“许明朗,你睁开眼瞧瞧……”
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最后却也只是堪堪露出一条缝。
“能看见吗?”
他点头。
我朝他笑,笑他现在可真丑。
“值得吗?”我坐在他脚边,将头倚在他腿上。
“你们成为如今这样,又有哪个人会记得呢?待到后世,国家繁荣昌盛之时,会有人记得在某一年的某天,有你们这些人,曾为了这盛世舍生忘死过吗?”
值得吗?我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但其实,又何须问呢?
前路漫漫,我们从来不知未来如何,只是凭着这信仰义无反顾地前行着。
“宋与筝……”
我仰头看他时,发现他脸上的伤口又渗出许多血来。
“你相信吗?”他脸上漾起笑,眼睛虽然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却依然让我觉着好看得紧。
他说:“我们定将,永垂不朽。”
……
我将贺洲成给我的枪给了许明朗。
他只摇头。“我不能拖累你。”
不会的,他不会拖累我。
贺洲成很了解我,或者说是出国之前的我。
在他的眼中,宋与筝一直是个只凭自己喜欢从不考虑后果的小丫头。
那么喜欢许明朗的宋与筝,是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将他救出去的。
相反地,若我视而不见,他虽抓不住我的把柄,但心中的怀疑必将经久不散。
那我接下来的任务,将很难进行。
我知道贺洲成绝不可能让许明朗逃走,也知道此举最多只能帮我保全身份。
只是万一呢?万一他真的可以离开这里呢?
我抱住许明朗,在他耳边轻声道:“还记得你和我说的吗?
“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请你一定要拼命地活着。”
11
那是我走过最长的走廊,每两米一盏灯,四周的审讯室门紧紧闭着,贺洲成就在门外,站在众多士兵中间。
许明朗将枪指在我头上,手上粘腻的鲜血划进皮肤。
他低声笑着,然后将唇附在我耳边:“宋与筝,我逃不掉了。”
是啊,他逃不掉了。
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许明朗都再没有了。
他的步子很慢,半个身体都撑在我身上,架在身前的胳膊冰凉冰凉的。
十二月份的峪北,他只着一件单衣,穿一双烂了底的皮鞋。
“贺洲成与党国建立了一定程度上的互利关系,名单泄露也是因为内部有人叛变投靠了党国。
“32 号这次折了腰,埋伏在军办处的同志,恐怕只剩你了。
“我是组织上所派的唯一接应你的人,也是唯一知道你身份的人。
“昨日,审讯我的人已经去申请了致幻剂,我一旦被注射这个东西,你的身份将很难保全。
“所以宋与筝,如果我自杀失败……”
他停了一瞬,也只是一瞬。“还要麻烦你,送我……”
我想起在 32 号时老师曾说,我们终将面临这种情况,为保全自己身份供出自己的战友,或者,亲手杀死自己的战友。
只是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只能这样吗?”
“只能这样了。”他嗓中溢出轻笑:“我知此举会让贺洲成怀疑你,但应还尚有转圜的余地。若我供出你,一切都将无力回天了。”
许明朗停下几步,抬起头看向狭长走廊的尽头。
今日的黑夜来得有点快,想来定是乌云太着急了些。
他问我,“你读过周先生的《热风》吗?”
我不回他,他便自顾自地道: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只是向上?,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
似乎有风穿廊而过,吹散萦绕在周围的血腥气。
许明朗声音颤抖,却又坚定。
“有?分热,发?分光,就如萤??般,也可以在?暗?发?点光,不必等候炬?。”
我抬头看向前方。
想我们既已身处黑夜,那等待我们的,就是黎明。
所以扬起嘴角,和他一起道:
“此后如竟没有炬?,我便是唯?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地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赞美这炬火或太阳。
“因为他照亮了人类,连我都在内。”
……
许明朗把我推向贺洲成时,将手里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只不过那枪没有响,想来是贺洲成早就抽掉了里面的撞针。
我被贺洲成接在怀里,而他抽出腰间的左轮,分别打在了许明朗的双腿上。
我看着他跪倒在地,却又挣扎着爬起来,将腰挺得直直的,仰头望向远方的天空。
那落在他身侧的右手手指,看似毫无规律地轻轻敲击着身体。
那是 32 号传递信息的密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那之前,我曾将许明朗当作我唯一的战友。
在那之后,我终于明白,这世界与我信仰相同者千千万万,我们也许从未谋面,却一直比肩而行。
世界无产者的星星之火,终有一天会汇成火炬,照亮我深爱的国土。
贺洲成怕是没想过我会夺走他的枪,亲手杀死了面前这个我曾经说那么那么喜欢的人。
三声枪响,鲜血染红了许明朗衬衫上的最后一抹白。
他倒在地上,而我想到的转圜之法,就是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很久之前埋在心里的那颗种子,如今到了验收的时候。
在贺洲成将我的手拉开的那一瞬,我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子弹不偏不倚地打进他的肩膀。
副官喊人上前欲带他离开,他却只是抱住了跪在地上的我。
一声又一声地,他将头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声又一声地喊我“阿筝”。
小小的种子,长成了参天大树。
原来旁观者清,那些记者们,远远比我更能看得透贺洲成的爱。
想那句“我确实等了你五年”,也定是真心话了。
我任由他抱着,脸上沾上他温热的血。
“贺洲成,下雪了。”
下雪了。
雪花缓缓地落下,融化在许明朗未曾闭上的眼睛里。
在清冷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像是一汪泉水。
12
我那一枪让贺洲成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副官来找过我几次,想让我去看看他。他说贺洲成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发热,神志不太清楚,口中呢喃的却都是“阿筝”。
我坚持了好几日,表面上不耐烦,却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那是我第一次进贺洲成的房间,副官显然并不放心我,就站在门边看着。
我拉着椅子坐在贺洲成床边,笑着问他:
“副官说你可能熬不过去。
“说你如果一直不退烧,性命都将难保。
“但你是死是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副官听不下去,低声喊了我一声“宋小姐”。
我抬头睨他一眼:“嫌难听?那我走好了。”
我刚起身,床上的人便出了声。
“这么恨我?”
贺洲成半睁开眼,紧紧地盯着我。
我不回他,只是又坐回了椅子上。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有贺洲成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最后,他叹了口气,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
他问我:“为什么?”
我抬头,皱着眉看他。
“你问的是哪一个问题的答案?
“是问我为什么帮卧底逃跑?还是我为什么打死他?”
顿了一顿,我笑着继续道:
“但还好,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一样的。
“因为你,和你的手下,都是畜生。”
他本想触碰我的手停在半空,怕是没想到我会这么骂他。
良久,沙哑的声音从他喉咙中溢出。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将枪口对准自己?”我没有直接回他,只是低着头,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那条疤痕。
我问他是不是觉着我不会杀人?
贺洲成愣了愣,然后点头。
而我告诉他在几年前,我刚到莫斯科那年的一次夜里,我被两个醉鬼堵在街上。
“那时候我还不太会说俄语,只听懂了『钱』这个词,所以当下把钱包塞到了他们手中。
“也是那一刻,在我的手触碰到他们手的那一刻,那个男人将我拽住,然后甩到了墙边……
“他们把我绑走,带到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我抬头看向贺洲成,扬起半边嘴角。
“那里和你的审讯室很像。
“像你对待犯人一样,他们把我绑到架子上,用鞭子抽我,用匕首在我身上划出一道道不足以致命的口子。”
我把腿弯起放到椅子上,整个人蜷缩在上面。
“心理学上,他们被称为施虐狂。
“所以即使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却不幸地承受了这份痛苦。”
停了许久,我平复自己止不住颤抖的心,眼中积了些泪却不能让它掉下来。
余光处看见贺洲成放在床上的手握成拳头,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贺洲成,你觉着我不会杀人。
“那我告诉你,就在那个地下室,我用他们折磨我的工具,弄死了他们。
“你不是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将枪对准自己吗?”
我走到他面前,解开了衣领上的扣子。
就在左侧颈动脉,那里有一个长约三指的疤痕。
还有左手手腕动脉处,也有横着的一条长疤。
“看到了吗贺洲成?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试图杀死自己了。
“是许明朗一次又一次地将我从地府里拉回来。
“是他让我活着,也是他,让我有了理由活着……”
我坐到床边,将侧脸留给贺洲成,仰头看向窗外的飘雪。“他请求我杀了他,我想宋与筝不能连他这个愿望都不能满足。
“可是,他死了的话……
“我就没有理由活着了。”
贺洲成没有给我任何回应,而我的记忆却被带回到了那段昏暗痛苦的日子里。
除了救我的那个人不是许明朗外,我讲的这些事情,不曾有半分造假。
救我的人是带我进 32 号的人,也是我的老师。
是他告诉我活下去,哪怕是不辜负他一次次地救我。
后来,他被组织派往 76 号进行秘密任务,最后身份败露。
听说他们割下了他的头挂在行动处,用以警告尚且潜伏在 76 号的我方同志。
我已经许久没有想起老师了,是他说的,请我哪怕为了他而活着,若有一天他死了,就请我替他活着。
所以如今,为了活着,我在贺洲成面前揭开了曾让我死过无数次的伤疤。
全程,我没有落下一滴泪,只是将泪藏在眼里,向他展示着这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
我承认眼泪有时候对于女人来说是最好的武器,但此时此刻我知道,一个拥有悲惨经历却再也不会因此而哭的宋与筝,更能让他动容。
直到我离开,贺洲成都只是低着头。
开门而出时,副官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而贺洲成说了句:“这么些年里,我究竟在干什么。”
房门应声而落。
13
就如我之前所说的一样,贺洲成这样运筹帷幄的人,只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
我明白他因我那一段话而自责懊悔,或者心痛,也知道这不足以让他完全信我。
不出所料,他让副官派人去了莫斯科了解我留学时的情况。
后来组织上传来消息,贺洲成派的人已经抵达了峪北火车站。
我算准那人到达军办处的时间,看见拿着档案袋的男人走进贺洲成的办公室。
只需要等,等他将我这些伤疤在贺洲成面前一一揭开。
里面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我听见了。“我去找了几个宋小姐的同学,证实宋小姐确实失踪过一段时间……
“回学校后精神状态也一直不好,最后甚至在宿舍割了腕。
“宋小姐的同学说,确实是有个华人在那之后常与她往来,我给他们看了照片,确信是许明朗。”
我心里发笑,想着我那些同学们经常说中国人都长一个样,再加上莫斯科天冷,老师一直捂得很严实,而他和许明朗的身形确实差不多,他们远远地看一眼,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据我在警察厅打听到的情况,绑架宋小姐的那两个人有过多次犯罪前科。被他们折磨……”男人声音停了片刻:“被他们折磨的女人不在少数。”
房内陷入长久的静默,在男人出来之前,我任凭自己倚着墙滑坐在地上,然后将泪挂在嘴角。
这次需得哭了,毕竟罪魁祸首,可是贺洲成。
开门声传来,来人猛地停在门口。
房间里贺洲成的声音清冷。
“还有什么事吗?”
男人一时失语,而我抬手抹了一把泪,起身离开。
“督军,是宋小姐……”
周遭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我只听见贺洲成的军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而后就是他拉住我,而我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军办处人来人往,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我告诉贺洲成:“其实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我挣开他的手,把大衣脱掉扔在地上,然后扯掉脖子上的领结,一把将衬衫撕开。
被崩掉的扣子一颗颗地砸到地上,那一瞬间,我被贺洲成扯进了怀里。
“都滚出去!”
我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只知道他胸前的扣子硌得我很疼,而军办处里有短暂且混乱的脚步声,随后便归于平寂。
我问他看到我身上的那些疤痕了吗?
他不说话,只是将我抱得越来越紧。
贺洲成,你在发抖啊。
而我继续道:“如果你还是不信,我背上还有,腿上也有……你要看吗?”
“别说了阿筝,别说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些鼻音。
“你很难过吗?可是贺洲成,该难过的应该是我才对吧。”我伸手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胸前,略带呜咽的声音被厚厚的军装隔住。
我说我知道你不信我,我试图放走特务,后来又开枪打死了他。
“尽管你没说,我也知道你不信我。
“所以我将我的事情告诉你,向你解释我做这一切的原因。
“我想是我错了,贺洲成,我倒不如直接死掉,至少不会让你把这些伤疤揭给别人看。”
贺洲成沉默着,到最后也只是说了句,“再也不会了”。
我想或许他是爱我的,但爱并不代表信任,也不代表他会为自己做的伤害我的事情后悔。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去调查我。
就像现在,即使他全身颤抖地抱着我,却始终不会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一样。
14
那天之后,我和贺洲成的关系陷入了短暂的僵局。
像是怕我会自杀,他将我调到他办公室工作,帮他翻译一些文件。
是一些还算得上机密的军部文件,他似乎在用这个方法告诉我,他不再怀疑我了。
但即使如此,除了工作上的一些交流外,我们基本上是各过各的。
这对我获取情报来说不算是什么好事。
直到后来,党国那边塞给他好几个留过洋的人,明面上说是帮军办处分担军务,实际上就是监视。
他手中兵太多,党国虎视眈眈是一方面,最让他头疼的,是日本人。
日本中尉伊藤原就是在那几日来的峪北,且不止一次地约见贺洲成,向他介绍自己的女儿。
除此之外,军办处揪出了两个日本间谍,只不过没审出来什么。
贺洲成因为这两档子事忙得焦头烂额,也就是那天凌晨,他在回督军府的路上遭到了日本人的刺杀。
具体经过我不清楚,只知道贺洲成回来后直接栽在了门口,他身上中了两枪,听说,本来是会被打成筛子的。
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有人替他死了。
被打成筛子的,是副官。
副官是贺家管家的孩子,两人年纪相仿,从小一直跟着贺洲成。
他爹就是为了救贺洲成他爹死的,结果现在……贺洲成养伤的时候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声不响了好几天。
我知道,他没办法帮副官报仇。
拥有十万军马又如何,还不是杀不了一个没带一兵一卒的侵略者。
贺洲成和党国都知道,伊藤原不过是日本人的一颗棋子,如果贺洲成愿意娶了他女儿,双方盟约也算是达成,峪北军就相当于变成了日本的伪政府。
如果不愿意,日本人就会暗地里刺杀贺洲成用来激怒他,只要他忍不住敢杀了伊藤原,他们攻打峪北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这场刺杀,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根本不是要杀贺洲成,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副官。
是合作建立伪政府,还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日本人在逼贺洲成做选择。
我知道我迟早会被日本人盯上。
在去军办处的路上,司机被一枪崩了头,车子撞进商铺里才不至于失控。
贺洲成派在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中枪,那时候,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不能死。
虽然不知道贺洲成会不会因为我去杀伊藤原,但峪北的百姓赌不起这万分之一。
我弯着腰从车上下来,借着掩体离开已经烧着的汽车。
人群中乱作一团,有人与我错身而过。
“组织派了同志掩护你。
“万商饭店三楼,注意狙击手。”
我看了一眼四周,在一片惊慌的人群中,有四五个面色镇定之人。
随即朝万商饭店三楼扫了一眼,快步穿过人流躲进巷子。
这里是狙击手的视线盲区,但也意味着如果杀手追上来,我会很难脱身。
街上枪声接连响起,随后是短暂的平寂。
想来组织帮我解决了大部分的人,现下追上来的只有一个日本人。
我躲在拐角处,从随身带的镜子里看着他举着枪朝这边靠近。
距离差不多的时候,我对着天上放了一枪,男人寻找掩体之际,就是我开枪的时候。
子弹正中男人的胳膊,眼见他的枪脱手而出,我几步过去将枪抵在他的脖子上。
然后用日语说了句:“去死吧。”
但我没来得及弄死他。贺洲成来得真他妈不是时候。
我远远地看着他举起枪,所以故意松了点力道,然后反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肩膀。
在我扣动扳机时,面前的日本人的表情可以说得上是精彩绝伦。
子弹穿过我肩膀的同时,贺洲成的子弹也打在了男人的头上。
15
打在我身上的这一枪似乎将贺洲成的精神击散架了。
每次换药他都会来帮我,却一句话都没说过。
直到他的眼圈越来越黑,管家说他这几天基本上没合眼,天天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酒。
那天晚上,我拖着身体跑到他房外敲了敲门。
他不说话,房间里也没什么声音。
其实我肩膀上这一枪,就是开给贺洲成看的。
失去了副官的他,会很害怕再失去我吧。
这样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他自己了。
我和贺洲成的关系需要缓和,而这一枪是我的机会。
我在门外喊他,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只稍稍停了一会儿,我告诉他我应该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我命挺硬的,有很多次不是吗?我都没死掉……
“所以你放心好了,我应该能活挺长时间的。”
我从来不是个急功近利的人,他今日能绷住神经,但总有一天会垮掉。
所以遂告诉他,“我先回房间了。”
转身的时候,房门开锁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耳朵。
贺洲成抓住我的右手,将我扯进房间抵在了门上。
他的周遭尽是酒气,呼吸里也是。
一寸寸的,一分分的,我被他掌控着,只能被动地接受着这满是侵略性的吻。
就这样,我慢慢浸染上他的气息,直到分不清彼此。贺洲成的手一直护着我左肩上的伤口,我知道他是清醒的,至少明白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我脸上发了烫,伸手将他推开半分距离。
随后抬头,眼中晕上薄雾,在昏黄灯光下,应是足够抓人心魂了。
我问他,
“贺洲成,你在做什么?”
而他只是将手覆上我的脸:“阿筝……和我一起走下去,好吗?”
不等我回答,滚烫的手指缓缓朝下移动,最后在脖子上的那条疤痕处停下。
贺洲成的身体僵了一下,最后倾身,吻住了它。
……
那天晚上,贺洲成从背后将我拥在床上,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问他:“贺洲成,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不回我,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
很温柔,和月光一般无二。
我想起很多年之前,那一段时间贺洲成突然变得特别浑,今天和城西头的混混打架,明天和城东头的混混抢乞丐的钱。
他三天两头地进警察厅,然后三天两头地被他父亲关禁闭。
我时常疑惑,还讥他之前明明蛮正直的,这半年真的净干缺德事。
那两年峪北军的势力已经渐渐起来,我爹也明显开始和他爹不对付。
十六岁的贺洲成还带着些专属于少年的冲动与幼稚,他拔高了些声音,说我们往后定是和我们父亲一般不对付,所以让我少多管闲事。
我记得那时候就是在这个房间,我被他这副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最后回了他句“若我以后真要嫁给你,还是从现在管着点比较好。”
少年眼中的恼怒在那一瞬间化为乌有,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你还愿意嫁给我?”
而我笑着回他:“为何不愿?”
我想,我是喜欢过他的。
在十五岁的少女心中,有着为他留出的独一份的空间。
可是我已经忘了,那个冲动鲁莽的少年,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渐渐地变成了让我害怕的模样。记得那时,我目睹他审讯那个特务之后,他曾将我堵在巷子口,皱着眉看我因为害怕而干呕。
他问我:“宋与筝,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我眼中快要憋出了泪,最终鼓足勇气摇了摇头。
贺洲成一言不发地离开,往后也没再找过我。
我们常在街上碰见,往往都是他坐在车里,我走在路上。
人群喧闹,他再没看过我一眼。
……
此时,贺洲成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稳,我以为他睡着了,便想起身离开。
腰上的手一紧,他将我翻过去对着他,月光下,我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瞧着好像比刚才清醒了不少,遂问他:“酒醒了?”
他点头。
“那我回去了。”
身子还没起来就被按下,他的声音有点颤,脸色却平静如常。
他说他现在很清醒,所以有件事,想问我。
我将双手枕在头下,笑着点头:“什么事?”
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了。
想着原来像贺洲成这样凌厉的人,也能被这月光勾勒得如此温柔。
我不自觉地抬起手,指尖划过他的侧脸,最后又被抓住。
猝不及防地,他朝我靠近,在唇角落下一吻。
他问我,“宋与筝,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还愿意嫁给他吗?
这个问题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我就给过他答案了。
我想,如若不是加入了 32 号,我和他也早该在我出国那年便再无交集。
可命运就是这样将我们再次牵扯到了一起。
我弯起嘴角,对他点了点头。“贺洲成,一起走下去吧。”
……
16
窗外有雪落下,冬季随着黑夜再次悄然而至。
32 号的档案室里,昏暗的灯光映照着卫朗手中那张名册上的黑白照片。
斯人已逝,灯光却又在此时赋予了他新的颜色。
“许明朗,他是我的兄长。”
卫朗说出这话时,我藏在袖子里的手猛然收紧,心也随之一颤。
他说他原名叫许卫朗,后来父亲和兄长杳无音信,他母亲带着他改了嫁。
卫朗问我:“他死的时候受罪了吗?”
我没有回答,也始终没有勇气向他表明是我杀了许明朗。
档案室的大门被推开,陈里带来了上级的急报。
日本中将松井贤木将在明日抵达峪北。
组织令我们暂且搁置卧底任务,协同刺杀松井贤木。
“地点?”
“峪北火车站。”
“多少人参与此次行动?”
陈里沉默了半分。
“你和卫朗负责刺杀,还有两个同志在站外接应。”
褚妍抬起头,面露不解:“我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还要有人继续完成卧底任务。”我赶在陈里前回答了她。
陈里拿出了车站分布图摆在桌上。
“火车站是贺洲成的地盘,所以狙击行不通。”
我点头。
“且人流众多,唯一保险的方法,就是在近处击杀。”“所以……”褚妍皱了皱眉,没有说下去。
“所以一旦开枪,逃脱的几率几乎为零。”卫朗波澜不惊地说出了这句话。
松井贤木是日本特高科的特务头子,前期一直化名潜伏在党国,后来开始辗转各地为日本人建立伪政府。
陈里说,据潜伏在 76 号的同志获取的情报,此次松井贤木并未带兵来,随行的只有两人,且他们一行是以记者的身份来的。
此次行动,是我们机会最大的一次。
我思索良久,没有说话。
特高科的特务头子,被党国和组织列进黑名单的松井贤木。
如果能杀了他,我此生便也无憾了。
……
“你知道吗?”
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再看着它融化在掌心。
“许明朗死的那天,也下了一场雪。”
卫朗就站在我身边,仰着头不说话。
“是我杀的他,三颗子弹,血流了一地。
“可是等到第二天,大雪就悄无声息地掩盖了一切。
“这两年,死在我面前的同志一个接一个,只有你哥哥,是我亲手杀死的。”
良久,卫朗开了口。
“他受罪了吗?”
还是那句话,他受罪了吗?
我摇头。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
第二天依旧是个雾蒙蒙的天气。
火车在峪北经过短暂的停留,最后又呼啸而去。
靠近松井贤木的每一步,我都试想了无数次我的死去。可我却从未想过,我连开第二枪都来不及。
我和卫朗的那两颗子弹,一个打死了旁边的日本特务,一个擦过另一个特务的耳朵,刺入了松井贤木的肩膀。
而那个杀人魔头却没有露出半分惊恐,只是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伤口。
有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人群中乱作一团,明明全都是刺耳的叫喊声,我却清晰地听见了子弹嵌入骨头的声音。
第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右臂,枪脱手而出砸在了地上。
第二颗子弹落入我的左臂,紧接着便是双腿。
“不恋父母,不念亲友,不畏生死,不被活捉……”
我抬头看向同样被日本人扣住的卫朗。
想我们,到底是辜负了组织。
17
松井贤木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
他在我面前用炭火烤着匕首,然后刺入我的胳膊挖出了第一颗子弹。
全身如痉挛一般的疼痛,比子弹打进去时还要疼上好几倍。
我仰着头看刑讯室里那一扇小小的窗户,看白雪在灯光下成群结队地落下。
松井贤木问我认不认识一个代号“蒹葭”的特工。
蒹葭。
确有耳闻,那是组织打进 76 号的特工,两年前 76 号和日本人就知道内部有这么一个人。
无奈两年过去,他们依旧没有查出他的下落。
身体上的四颗子弹都被挖去,我咬着牙,余光处看到松井贤木接过手下递来的烙铁,然后落在了我的伤口处。
血肉烤熟的味道弥散在狭小的刑讯室里,我疼到甚至忘记了,那是自己的身体。
松井贤木凑近我几分,笑着道了句,“宋小姐好气魄”。
他操持着略带北方口音的汉语,将第二块烙铁落在我腿上的枪口上。
“宋小姐不知道蒹葭,那宋与丞这个人,应该知道吧?”
脑子轰然炸开,一瞬间取代了身体上的所有疼痛。宋与丞,宋与丞……
我的,大哥。
松井贤木扔了刑具,坐在了我前面的椅子上。
“宋与丞,蒹葭……我们找了他两年,终于是揪出来了。
“这用你们中国的那句古话来说叫什么?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双腿交叠在一起,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本子。
“这是蒹葭随身携带的本子,扉页上写着一首诗。
“宋小姐,可愿意为我解释一下?”
我思绪已飘远,或许对比身上的疼痛来说,这个消息更让我不能接受。
我已多年没了父亲和大哥的消息,可从不曾想过再次听到大哥的名字,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倒不如没有消息。
老师也是,大哥也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前面的松井贤木已经读了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蒹葭……
我恍然笑出声来,头发落下粘在脸上的血中。
从前大哥总说,在他看来《蒹葭》除了形容爱情外,亦可以形容信仰。
松井贤木问我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而我透过窗户望着那方小小的天空,告诉他。
“拯救民族的任务,险阻又漫长……”
他问,“那你们中国人,又凭什么在坚持?”
凭什么在坚持?
一个侵略者,问我们凭什么?
“凭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凭上下五千年的文明是中国人的文明。“凭即使你自诩中国通,也依旧读不懂《蒹葭》……”
凭道阻且长。
但,行则将至……
……
“蒹葭可将 76 号捅出了不少窟窿。”
他随手将大哥的本子扔到旁边,命人将我架起放到电椅上。
两个男人绑住我的手脚,只等他一声令。
“我们审了你大哥一个月,也没撬出来一个字。就在三天前,我们将他押到野外,
活埋了。
“在那之前,我们毁掉了他的眼睛,毒坏了他的嗓子,戳聋了他的耳朵。
“宋小姐可知道,当一个人看不见听不见,连哭都哭不出声时的那种绝望?”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画面。
可越是这样,大哥痛不欲生的样子就越是充斥在脑海中。
我的大哥,他是我记忆中最明亮的人,在小时候,少年时,他放学回家后,总会给我带一串糖葫芦。
他会背着日光揉我的头,在每年的春节笑着对我说。
“我家小阿筝,又长大了一岁。”
我自顾自地念起了那首《蒹葭》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松井贤木还在说着。
他说他睚眦必报,大哥将 76 号捅出了窟窿,他松井贤木就要在我们这些人身上捅出窟窿。
他说他来此就是为了报“蒹葭”之仇捣毁 32 号,而我却自投罗网。
他说,凭我们这些势单力薄之人,永远不要妄图打败“日本天皇”。
我停了半刻,觉着可笑。
势单力薄?
我想起那个夜晚,许明朗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的声音很低,甚至我自己都难以听清。
可我要念出来,要背出来,要时时刻刻告诉自己,在这条拯救民族的道路上,我绝不是孤身一人。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有电流通身而过。
窗外的雪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
头顶的白炽灯摇摇晃晃,又忽明忽暗的。
那让我错以为,看到了太阳……
18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知道抬头能望见一方天空,日本人来来去去,想从我口中问出 32 号的据点。
只知道那首《秦风·无衣》被我念了无数遍,念到最后,嗓子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数着天亮,一日又一日。
看着时而落雪,时而天晴,时而有只白鸽落在窗台上,最后离去。
审讯我的三个日本人此时坐在桌前打牌,用着蹩脚的汉语说了句,“后天就是中国人的新年了。”
话音落下,窗外绽放了一簇烟花。
原来,快要到新年了啊。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有些模糊了。
刑讯室的铁门被推开,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可抬眼看去,却终是一片模糊。
我的眼睛,好像坏了。
只听到皮靴的声音越来越近,听到铁门咔嚓一声落了锁。
直到刑讯室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爆竹声响起,鼻尖萦绕上了淡淡的花香。
像是玫瑰……
在一片血腥气中,它是如此独特。来人执起了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他将那支玫瑰放入我的掌心。
我知道是贺洲成,能进来这里的,会送我玫瑰的,只有贺洲成。
虽然看不清,可我知道这是枝白玫瑰。
贺洲成喜欢送我白玫瑰。
生日时的礼物盒里是白玫瑰花瓣,一起吃饭时总会在桌子上配上一枝白玫瑰。
三年前回国时,他等在站台时抱着的是白玫瑰;我答应嫁给他后,他准备布置婚礼的花也是白玫瑰……
我喊贺洲成的名字,声音发出后才发现哑得像粗布一般。
我问他:“你真的做了汉奸吗?”
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
我松了手掌,玫瑰脱手而出,模糊中,我看到它落在了地上的血污中。
应是染红了半边花瓣。
我告诉贺洲成我喜欢红玫瑰。
“红色是生命的颜色,是我千万战友鲜血的颜色。那是我们,永恒的信仰。”
他一言不发,就那样静静地立在我面前。
我也懒得抬头去看他的脸,左右看了也看不清。
过了许久,他单腿跪在地上,捡起了那朵玫瑰。
“来时抓了一个卖花的女人。”
模糊中贺洲成抬起头,轻笑一声。
“就在长山路的玲珑饭店前,卖花的女人。”
贺洲成有意强调,我又岂会不知?
那是我的联络员,卧底在他身边两年,都是她帮我传递的消息……
他说:“汽车将那女人撞出了很远,她倒在血泊中,将所有花都染成了红色。我挑了许久,才找到这一枝白玫瑰。”
贺洲成起身靠近我半分,将那枝花举到了我鼻尖。
像那一年的那一天,我为了许明朗而哭时做的一样,贺洲成将手落在我的眼上,轻轻地摩挲着。
“阿筝,不要哭了。”又几声爆竹声起,身前的人直起腰,复而转身。
“我大哥死了……”
与窗外的喧嚣比起来,我的声音很低很低。
可贺洲成还是只落下了半步,握玫瑰的手垂在身侧,等着我说下去。
“很小的时候,大哥总会给我们两个讲岳飞的故事。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那摇晃的白炽灯似乎停了下来。
刺眼的光圈忽大忽小地,和窗外透过来的烟火光相撞,一起打在贺洲成的身上。
他占据了我人生的前 18 年。
那时候我们不过八九岁,可我清楚地记得,他说他也要做那样的英雄。
我闭上眼,再次问了他一遍。
“贺洲成,你真的做了汉奸吗?”
不过片刻,他开了口。
“我有我的选择……”
烟花一声又一声地响着,削弱掉了他离开的声音。
再睁开眼时,周遭已是一片黑暗。
没有血污,没有烟花,没有头顶摇晃的白炽灯……
突然想起,那是很长时间之前了。
我和许明朗靠在长椅上,和现在一样,那时的天空也有烟花绽放。
“如果能活着离开,我想去前线做医生。”
“那等你完成任务,我们一起。”
一起去前线……一起。
许明朗。
如今你我,都食言了。
……
我无法再数天亮,等黎明。只听着爆竹声愈多,听着日本人见审不出来什么,准备着也把我活埋。
松井贤木说,“道阻且长,但宋小姐你,走不到终点了。”
一路上人声鼎沸。
路边的报童吆喝着,今晚在督军府,日本人将和贺洲成订立伪政府协议。
除夕过后,峪北就是日本人和汉奸的地界。
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句,“宁为枪下鬼,不做卖国贼”。
许久,许久,他带起越来越多的声音,直到掩盖一切喧嚣。
这时代千疮百孔。
而救亡图存之人,前赴后继。
……
押我的还是那三个汉语蹩脚的日本人。
“这女人不怕吗?”
“审过这么多地下组织的间谍,你见过几个怕的?”
他们自顾自地说着,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脏在颤抖,眼泪要十分用力才能憋回去。
我是怕的。
想那时候,大哥大抵也是怕的。
只是山河破碎,民族危亡,我辈之人若不挺身而出,又能期盼谁来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
黄土开始掩埋我的身体,爆竹声不绝于耳。
城外的教堂响起了钟声。
十二声落下,有白光闪过脑海。
大哥背光而来,朝我递过一支糖葫芦。
宽大的手掌覆上我的头顶,然后轻轻,轻轻地揉了揉。
“我家小阿筝,又长大了一岁。”
……
19“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我醒来时,合书的声音刚刚落下。
这几天都是艳阳天。
起初陈里会扶着我走到阳台上,后来我自己也能摸过去。
阳光洒在我的脸上,这么多日里,我在那里常常一站就是一整天。
当眼睛看不见后,我格外想见到光明,或者是在体会过被埋入泥土的冰冷后,我开始过分地渴望温暖。
有许多人来看过我。
陈里、褚妍、我以为已经死去的卫朗和我的联络员。
失联六年之久的父亲也有了消息。
他在一次与上级联络的过程中被跟踪,几颗子弹打入他的身体,日本人吊着他一口气扔在大街上,让百姓出来认领。
同志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那里,然后血尽而亡。
而在父亲的尸体被抬走后,青石板路上有一行用血写的字。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我仰起头,泪砸到手中大哥的本子上,浸湿了薄薄的纸张。
他们说在日记本的末页有一串隐藏的密码,和 32 号的密码母本对应后,是汉奸隐藏在组织内部的 12 位特工名单。
那是大哥生前留给这个国家最后的东西。
……
陈里来向我道别。
卫朗和褚妍去执行了新的任务,并托他向我问好。
他为我安排了新的住所,在致知路上的一处院子,那附近很热闹,我生活上会方便些。
陈里离开的时候,我问他,“还会来看我吗?”
他顿了顿,回我:“会。”
“什么时候?”
“万家团圆之际。”至此,我所有相识之人,在意之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同我道了别。
只有贺洲成。
只有他,什么都没有与我留下。
……
我不敢相信,即使那晚当最后一锨黄土盖住我的身体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远处的那一声巨响,以及外面的日本人脱口而出的一句:“是督军府。”
即使当我醒来后,陈里曾带我去了那片废墟,而我的双手明明白白地触碰到了断壁残垣。
贺洲成死了。
在那之前,他将峪北军转入了峪南林长山军中。
与几位副督军一起,他们把松井贤木和一众日本特务围困于督军府,然后引爆了提前埋伏好的炸弹。
陈里说贺洲成将大哥的本子送去 32 号时留下了一句话。
就刻在黄土地中,一句简简单单又无比沉重的。
“这也是我的国家。”
……
20
峪北的雪化了。
春天来临时,我得知林长山加入了组织,旗下军人自愿去留。
院子里太阳很足,还有棵桃花树。
天气暖和时,我便坐在树下晒太阳。
隔壁住的是一对老夫妻,每天早上叫醒我的,都是他们家锅碗瓢盆发出的声音。
他们时常拌嘴,老婆婆一生气就会撂挑子不做饭,公公这时候就会去街上买两碗馄饨,路过我门前时,会用嘹亮的声音对我喊一句:“小宋,吃了没?”
婆婆买了几只小鸡崽,每天她都会在墙边“咯咯咯”地唤它们。
倒春寒过去后的那天,老两口又拌嘴了。
公公照例去买馄饨,路过我门前时,照例喊了句:“小宋,吃了没。”
“吃啦,您又去买馄饨啦?”
公公声音爽朗地笑着,“叫小辈瞧笑话啦!“不过小宋啊,这每天在你门口放红玫瑰的人是谁啊?
“也没见你收回家过,都冻死啦……”
公公脚步声渐远,而后就是他拿馄饨哄婆婆的声音。
好像这么多日里,他们无论吵成什么样,只要两碗馄饨就能和好如初。
我拄着棍子摸到了门口。
今日依旧是一枝,叠放在枯萎的花枝上面。
两个多月来,这人一日不曾落下。
我不知道是谁,也不想去探究。
但时间长了,总是能打个照面的。
那日去街上转了一圈,回来时便撞到了那人。
玫瑰的花香还留在他身上,男人扶住差点歪倒的我,低声说了句抱歉。
我点了点头,错身离开。
婆婆总问我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而我只是摇头,然后告诉她,我在等一个消息。
等一个万家团圆的消息。
……
一年又过,峪北再次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婆婆养的小鸡崽子长大了,公公不经她同意杀了一只。
晚上,公公路过我门前。
“小宋,吃了没。”
这次他们没有和好。
别扭了好几天,直到婆婆一病不起。
婆婆没能捱过这个冬天。
小院子里安静了两天,后来公公学起了做饭,剩下的几只鸡也好好地养住了。
他再没去买过馄饨,但每日傍晚还是会隔着墙对我喊一句。“小宋,吃了没。”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门前的玫瑰依旧一日一枝,枯萎了被风吹走,然后再续上新的。
45 年的春天,公公病倒在床。
他意识一直不清楚,只是念念叨叨地喊着,“老婆子,等等我。”
后来的某天,他抓着我的手,叫了一声,“小宋”。
那天他给我说了很多。
老夫妻一生孕育了四个孩子,儿女双全。
可战争爆发,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奔赴疆场,一走就是十几年。
“小宋啊,老婆子生前总问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其实我们也在等,等我们的孩子回家。
“可我们等不到了,等不到,我们的孩子了。”
我跪在床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能等到的。一定能等到的。”
公公笑了笑,声音不复往日爽朗嘹亮。
“小宋啊,老头子我就不拖累你啦。
“那个送你花的小伙子,别让人家等太久。
“小宋啊,以后每天都要……
“好好吃饭。”
……
我找人将公公和婆婆葬在了一起。
去街口买了两碗馄饨摆到墓前,然后轻轻叮嘱。
“可不要再吵架啦。”
在为他们的院子上锁的时候,有花瓣被风吹过,拂过脸庞,落在了我的手上。
在春天,在桃花盛开的季节。
那些生前未曾相见的亲人,终会在另一个世界,再次重逢。
……1945 年 8 月 15 日,街上敲锣打鼓,爆竹齐鸣。
报童们走街串巷,高喊着同一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我坐在门外等傍晚,等那个送花的人。
男人的脚步声在我身旁落下,许久,没再离开。
我低头,熟悉地摸到那枝被放在地上的玫瑰,问他。
“你认识贺洲成吗?”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朵。
“他在我这里订了红玫瑰。”
我早便知道。
从那日我撞到他身上,而他对我说出那句抱歉时便知道。
他不是那个等我的人,也不是那个给我送花的小伙子。
“宋小姐,玫瑰送到今日,便是最后一支了。
“这里有一句话,要转告于您。”
记忆似乎回到了很久之前,贺洲成将枪交到我手中,放我离开督军府。
他藏在阴影里,我站在阳光下。
我回身看他,而他开口, 声音却被风吹散。
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是贺洲成, 亦是贺洲成。
他说:
“烽烟尽处……
“定是山河锦绣。”
定是, 山河锦绣。
21
除夕的前一天, 贺洲成从日本人的刑讯室出来后, 就在致知路上买了这处小院子。
院子朝南,应该会很暖和,墙边还有棵桃花树, 和年少时宋与筝想要的房子一样。那时候宋与筝总是对他说,如果他们真的结婚了, 她想要一个朝阳的、有桃花树的小院子。
贺洲成觉着, 她应该会很喜欢这里。
随后,他走进了一家花店。
花店老板是个男人,名叫陈阿七。
少了一条胳膊,却并不影响他包花的速度。
……
贺洲成问,“花店开到什么时候?”
陈阿七回, “日寇退去, 故人归来时。”
贺洲成给了他一个地址,以及花的订金。
“每日一枝红玫瑰, 麻烦不要打扰她。”
陈阿七将地址记到了本子上, 看着那多得离谱的订金,他抬头问, “玫瑰送到什么时候?”
男人只是笑, 然后回他一句。
“日寇退去,故人归来时。”
……
贺洲成转身时,门外有一簇烟花绽开,点燃了半边夜空。
国土沦陷,民族危亡,在满是战火纷飞的时代,烟花依旧美得惊艳。
他喃喃自语。
“这场烽烟尽处, 定是山河锦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