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说要劫富济贫,抢了我救人用的赎金。
绑匪恼了,便砍了我孩儿一半尸首给我。
后来我把他们绑在一起,把绑匪的手臂砍下后接在了女侠残缺的肢干上,笑道:“所谓劫富济贫,便是如此。”
1.
夜幕四合之时,随着一道黑影闪过,庭院里传来闷钝的摔响。
远远瞧着,地上落着的像是一提肉。
我的眼睛哭坏了,有些瞧不真切,便秉着烛火凑近去看。
惨白月光与昏昏光火交织,映出我孩儿鲜血淋漓的上半身尸首。
双腿,不见了。
他的小手上还紧紧攥着我给他买的陶猪。
而一旁的信纸上赫然写着两行字。-
“夫人既只交半数赎金,在下便奉上令郎半具尸首。
你我银货两讫,公平无比。”
摧心剖肝的剧痛迟钝地涌来。
我立时便卸了力,瘫软在地上,张开嘴却哭不出声。
滚烫的灯油溅落在手上,我丝毫感觉不到疼。
我颤抖着脱下披风小心翼翼将他抱起,生怕碰到伤口他会痛。
身后木门“咯吱”一声响起,有人在背后将我拥住。
琅琅男音温柔传来。
“姐姐,你跟他的孩子死了,再跟我生一个便是。
不哭了好不好?”
还不及我反应过来,一条带着奇异香气的香巾便紧紧捂在了我的口鼻上。
夜风呼啸而过,引得人一阵耳鸣,叫我如置身一团湍急的寒流里。
天地倒置,什么都看不清了。
在灵台失去清醒的前一瞬,我眼角划过大颗泪水。为什么会这样。
儿啊,娘的心都要碎了。
早知如此,那日便不该带你去墓地……
2.
数日前,我带着永儿和妹妹宋安姝去给亡夫烧纸钱。
我沉默地看着火光燃起,倒是安姝朝墓碑啐了一口。
“黑心烂肠的,活着的时候医德有亏,坏事做尽。
挣得盆满钵满,也没叫我姐姐得上你的济,活该你死在千春楼里。
如今你死了,医馆也败了,我姐姐辛苦带着五岁的孩儿,倒还要替你遭着街坊四邻的骂!”
我掸开身上的落灰,鼻腔倏而发酸。
“我一个寡妇倒也罢了,只是可怜永儿丁点大,周围却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同他玩耍。”
火越烧越烈,含混着簌簌秋风,几欲把我轻微的哽咽声吞没。
永儿见我如此难过,一时有些慌张,踮起脚笨拙地用袖管给我擦眼泪。
“阿娘别哭。”
我仰起头摸摸他的小脸,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而后带着他们离开了墓地。
在路上,我们途经街市。
四处人声喧嚷,热闹非凡。
偏在一处红绸飘拂的酒楼前,跪着个通身缟素的年轻男子。
像是鲜艳画卷里的一抹惨色。
他垂着眼摆正胸前写着卖身葬妻的木板。
周身渐渐隐在房檐的阴影下,只余几缕青丝与万丈春晖相抵。
眼看围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安姝也拽着我和永儿往前凑。
有中年男子猥亵地挑起那年轻男子的下颌,咂着嘴笑问:“小郎君,你只说卖身葬母,却也不说要多少银两吗?
五两还是十两,你尽管开口,哥哥我没有不应的!”
旁边的人戏谑道:“侯三儿,你哪来那样好心,怕是见这小公子生得俊俏,想买回去快活快活吧!”“就是就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
那侯三儿见男子半天不应声,甚至不肯抬眼瞧他,遂有些挂不住面子,抬手便掴了男子一巴掌。
“臭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快点说多少钱,再不说话仔细老子抽死你!”
那男子身形清癯,这一掌险些将他打翻。
他不明意味地低笑一声,擦着嘴角的鲜血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修眉端鼻的脸。
他一双星目眼尾捎红,里面似蕴结着香兰泣露。
明明是对侯三儿说话,眼睛却透过人群的罅隙,望向了我。
“我要五百两。”
人群炸开了锅。
“五百两?怎么不去抢啊你!
说什么卖身葬妻,我看就是你浑编的!”
“就是,除非把他婆娘尸首搬出来瞧瞧,才有几分可信。”
“我呸!若是有五百两,我怕是娘子都娶得了,买你来做甚?
好没意思,都散了散了吧!”
侯三儿掏不出银两,便唬着脸将看热闹的都驱散了。
我也松了掏荷包的手。
原想着男子是可怜人,给他几两碎银子为其妻子买副薄棺,便不必被人家买去作
践了。
如今一看,我竟是帮不上他的忙了。
我拍拍安姝的手,“回去吧。”
安姝却脸腾红云,扯住我的衣袖不肯走。
“阿姐,我瞧他是个可怜人,不如我们……反正姐夫留下了许多银钱不是吗?我瞧着足有五百多两呢!”
我拍开她的手。
“里面一大半都是我给你预备的嫁妆,剩下的还要支个糕饼摊子维持生计,且咱们仨还要吃用,如何能拿来帮他?回家。”安姝恋恋不舍地回头瞥了男子一眼,刚磨蹭着随我走两步,便两眼一转拉着永儿往卖糖人的地方去了。
她边走边喊:“姐姐你先回去做午膳吧,我给永儿买了糖人一会儿就回了!”
我瞧着她频频瞥向男子的样子,摇着头叹了口气:“你牵紧永儿,早点回来!”
永儿乖巧地冲我摆了摆手,然后懵懂地被他姨母牵走了。
他蹒跚向前,一寸寸被街巷投落的阴影吞噬。
殊不知,这是我与我孩儿此生最后一面。
再相见时,却是母子阴阳两隔。
3.
那日回家后,我做了香软的桂花糕,永儿最爱吃这个。
可当安姝跌跌撞撞跑回来时,身后的人并不是永儿,而是卖身葬妻的年轻男子。
安姝哭着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都是我不好,阿姐你打我吧。
我瞧叶离哥哥可怜,便想带他回来用个饭。
可我们正说话的功夫,永儿就不见了……”
我手里的碗盏滑落,摔碎在了地上。
可刚想出门寻孩子,忽然一阵风起,一张信纸便飘然落在了庭前。
“明夜子时,携一千两白银孤身至城外破庙,切勿报官。
否则,休怪在下难保令郎一时之安。
吾真心祈愿,夫人与令郎克日完聚。”
4.
我攥着信纸,朝院外狂奔而去。
可四下寂静,并无人影,我只好回到家中仔细研看那封信。
半晌后,我沉默着掏出了房契。
安姝抹着眼泪按住我的手, “阿姐,咱们报官吧!”
我静静地望着她:“松开。”许是被我双目赤红的样子震慑住,安姝慌忙放开了我。
在踏出家门的之前,有人轻轻扯了我的衣袖,递上了披风。
“如今虽是三月,却正是倒春寒的时节。姐姐穿了再走吧。”
是叶离。
我冷眼瞥着他,扭头便走了。
可惜事与愿违,我出门半日,竟无一个人肯做我的生意。
这皆是拜我那无医德的死鬼丈夫陆铭所赐。
他品行败坏,偏偏是这永安城医术最高的郎中。
故此他常常以濒死病人性命拿捏人家,滥开高价,以此牟取暴利。
我但凡劝阻一句,他便拳打脚踢。
后来见我偷偷给一小乞儿送冻伤药和桂花糕,他更直接将我锁在房内,连糕饼铺子也不让我开了。
从那以后鲜少许我出门,遑论去插手医馆的事。
从此他愈发不知收敛,挣来的大半银钱也都败在了赌场和千春楼里。
我们这一家人的名声被他连累,算是被周遭的百姓恨毒了。
尤其是他的死对头,另一家医馆的郎中——杜升。
此刻他正站在如意堂前,居高临下地瞧着我。
他的小徒弟倒是伶俐,拢着扫帚便扫了过来。
“欸欸欸,这里灰大,还请夫人让让。”
我被灰尘呛得咳了半晌,却并不敢生气,迎头便跪了下去。
因为在这永安城内,肯帮我一把的大约只有他了。
5.
杜升答应以五百两买下我的宅院。
不过还有个条件。
那便是叫我做他的外室。
其实在陆铭刚死时,杜升便悄悄地来找我提过这件事。又是送衣裳,又是送胭脂首饰,好不殷勤。
我那时不堪受辱,举着扫帚便将他打了出去。
可现下今非昔比,我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遂深吸了一口气,卸下手上的玉镯子塞给了他。
“这永安城虽大,人户却没有许多。
凡是有点秘辛野闻,怕是这三月的风一吹便家喻户晓了。
我一介蒲柳村妇倒没什么,只怕届时毁了杜郎中的名节,坏了医馆的生意。
这个,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式样虽老了些,却实在是块好玉。
听说杜夫人素爱玉器,这便权当我一点心意吧。
还请笑纳。”
杜升拈起镯子,笑着使两个眼珠子将我从头到脚碾了一遍,连带着两撇须髯耸动起来。
“宋安羞啊宋安羞,这城里除了我没有人会帮你。
若是你不肯,便只有去更远的地方寻买家了。
可惜离咱们这最近的便是苏家庄,一个来回便要两天两夜。
届时盘费不继不说,救人恐怕也来不及了。
所以你何必推辞,叫我伤心……”
“你伤的哪门子心,不如与我分说分说!”
杜升话音未落,便有人破门闯了进来。
是杜夫人——朱卿卿。
她身怀六甲,却气势熏灼,挺着肚子叉着腰便把杜升嚇得冒了冷汗。
“夫……夫人,天色这样晚,你怎么来了?”
她却并不搭腔,径直坐在了主位上,瞥了眼桌上的房契后又定定瞧向我。
“你卖宅院做什么?我们如意堂是医馆,恐怕做不了你的生意。”
我一咬牙,垂着眼朝她跪了下去。
“我的孩儿陆永年,被贼人所掳。赎金还差五百两,还请夫人救命。”
她一怔,沉默半晌后在柜子里翻出一把匕首,不动声色地扔给了我。
说只要我把自己这张狐媚子脸划烂了,便立刻痛快给银子。
我眼都没眨,抄起匕首就往脸上刺去。
杜夫人一愣,眼疾手快地抬脚踢开了我的手。
冰冷的匕首“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抚着肚子阖目叹了口气。
“罢了,我虽不待见你,但稚子终究无辜。
我的大儿子跟你家永儿一般大,且我如今又怀了第二胎,就权当是为他们积福吧。
随我来拿银子。”
我揩了把泪,给她磕了头。
“夫人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来日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6.
我一夜未眠,天色一亮便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骑马带着银子孤身赶往城外。
到破庙时,已然是正午。
我将银子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见破庙墙垣倾颓,遍地污糟之物,便拣了些枝叶缠了把简易的扫帚,将里面打扫了个干净。
而后虔诚地朝神像跪了下去,祈愿神仙显灵,保我儿平安。
可惜神灵并没有被我打动。
这里明明鲜有人至,偏在子时前一刻钟,出现一红衣女子。
此人正是城里人人称赞的侠女,季红绡。
她向来不待见弱女子,遑论我是陆铭的妻子,三两下便将我制住,并抢走了银两包裹。
任我如何哀求、拼命解释这是救命钱,她都不信。
临走前还笑道:“劫富济贫,当是如此。你们陆家医馆做尽缺德之事,今日便算是我替天行道。不过我季红绡也绝非赶尽杀绝之人,喏——留一半给你!”
话音一落,她拔腿便走,还想顺走我的马。
我当时不知哪里生来的气力,狂奔出去,在她跨上马的前一刻将其拖拽了下来。
她到底身手了得,爬起来一个手刀将我劈晕,骑马扬长而去了……
7.
子时过后,我迷蒙中觉得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我拼命想睁开眼瞧那人是谁,眼皮却异常沉重。
再醒来之时,天光已泛肚白。
“姐姐醒了。”
温柔的男声响起,我才发觉自己正躺在男子的怀里。
抬眸,正对上一双古井般幽深的眼。
是叶离。
我挣开他的怀抱,在破庙四下翻寻,发现银子没了,而永儿也没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
他被我推得一个趔趄,捂着胸口嘶声蹙起了眉头。
“昨日我承贵府一口饭才没叫饿死。
而且安姝姑娘还当了首饰帮我买了副薄棺,叫我把娘子下葬。
所以我心存感激,想帮你们找到孩子,这才自作主张跟了过来。
可姐姐骑着马,而我的脚程又慢,直到子时一刻才到了这里。
我那时瞧见姐姐晕倒在地,一旁又有黑影闪过,想着他大约便是绑匪,便追了过去,好顺藤摸瓜寻到孩子的下落。
孰料被他发现,我们就缠斗起来。
可惜……都怪叶离无能,实在打不过贼人,叫他走失了。”
我这时才发觉他胸口一道殷红,一时有些无措。
“你,你受伤了?”
“无妨,他刺得不深,只看着唬人罢了。让姐姐担心了,是叶离不好。”
我叹了口气,永儿走失到底不干他的事,是我跟安姝没看护好孩子,不好怪人家。
遂在一旁的林子里寻了些草药,帮他处理伤口。
外裳层层剥落,男子美好的胴体一览无余。
我是心无杂念的,可当我用指腹把草药糊敷在伤口时,他却闷哼一声,一双眼也定定勾着我。
“姐姐,你的发丝弄痒我了。”
话音才落,不远处传来东西摔落的声响。
是安姝。
她把掉在地上的水壶捡起来,垂着眼往我身边一塞,瓮声瓮气地嘀咕了一句。
“其实我也早跟来了,不过路上实在太累便歇了歇。
原是担心你,如今看来姐姐没什么事。”
我抹药的手一顿,在自己的裙裾上扯了一块布条包在叶离伤口上。
他嘴角弯起,瞧我的眼神意味不明。
此时天光暧昧,细风簌簌,我一个寡妇跟鳏夫独处,怪不得安姝会多想。
我瞥了安姝一眼,“你来了,只管看你姐姐给男人上药,却不问问你的外甥下落如何吗?”
她一时语塞,方问永儿怎么没有赎回来。
我却疲于同她多费口舌,循着打斗痕迹朝庙外寻去。
可惜这里杂草横生,脚印实在难以分辨。
我在林子里绕了大半日后只好作罢,回到家去再想对策。
8.
原以为杜夫人很快就来收宅子,没想到她念我舐犊情深,且没赎回孩子,便宽限我一个月后搬走。
可剩下的五百两简直还是叫我发愁。
回家的当日,庭前便又落了封信,限我五日之内凑齐剩下的银子。
我寻季红绡无果,摆了桂花糕摊也无人问津,简直要叫人发疯。
在河边打水时,看着上面映射的面容,我一时有些发怔。是啊,我才二十二岁,生得也算是平头正脸。
若是去卖身,大约也能值些银钱。
只要能救出永儿,便是叫我去死又有何不可。
9.
我掏出妆奁盒子,描了个远山眉,又匀了些脂粉。
然后像叶离那般,举着卖身的木板跪在了街头最热闹的地方。
看着指指点点的行人,我神色很麻木。
直到叶离出现。
他在人群中挤过来扯我,我怕连累他的名声,便假装不认识他。
“这位公子若不想买小女子,还是不要添乱了。”
他却笑着把一张银票放在我手里。
“五百两,够不够?”
10.
我与叶离签了文书,按了朱砂印。
从此以后我归他所有。
为奴为婢,无从抵赖。
我问他哪里来的钱,他就又盯着我笑。
笑得我心里发慌。
一个恐怖的想法在我胸口炸开。
那夜他也去了破庙,如今他莫名多出五百两银子,难道他就是绑匪?
我的眼神一寸一寸黯淡下去,往后退着去摸案板上的菜刀。
他却攥了我的手直接将刀横在他颈子上,眼尾有淡淡的红意。
“怎么,姐姐要疑心我了吗?”
刀锋往皮肉里陷了陷,瓷白的肌肤上登时洇了血色。
我却没有松手,冷眼瞧着他,“那这笔银子到底哪来的?”他仿佛不知道疼一般,任凭刀抵着自己,还伸了另一只手来摩挲我的发丝。
“姐姐忘记我卖身葬妻了吗?
其实原不用五百两的,那样说不过是为了唬退侯三儿那样的浪荡子。
可这话偏偏被一位过路的红衣女侠记在了心里。
这银票,就是她硬塞给我的。”
红衣侠女?那不正是季红绡。
好个劫富济贫的奇女子,劫我们孤儿寡母的富,济七尺男子汉的贫。
我拍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看着眼前的卖身契,被红手印刺痛了双眼。
这世道,真是可笑啊。
11.
如今有了钱,只等几日后赎人。
日子一切照常,不过有卖身契在,我不得不听叶离的差遣。
他倒也省事,并没有因我遭难就磋磨我,反倒会在我做饭时搭一把手。
他说我长得像他娘子,所以不忍苛待。
安姝看在眼里,人愈发变得沉默,索性借口说出去找季红绡,大半时间都在外面。
唯一奇怪的是,接连三日入夜后,我的头都昏昏沉沉的,灵台不甚清明。
且迷蒙中觉得有人在身后抱住了我。
可我眼皮有千斤重,嘴也张不开。
原以为是发了梦魇,白日里却发觉窗上有个被烧坏的洞隙,窗下还有一个用过的细烟筒。
我登时汗毛倒竖,将烟筒默默收在了袖管里。
待第四日入夜后,我上床背对着窗子假寐。
一只手却用帕子捂紧了口鼻。
半晌后,有浓烟慢慢涌进来,老旧的木门“咯吱”一声响了。
有人推门走进来,熟门熟路地在身后拥住了我。我通身毛孔瞬时炸开,另一只手攥紧了枕下的匕首,一个肘击而后翻身过去朝那人刺去。
这一刀刺在了那人左肩上,他一个翻滚便逃走了。
那人蒙着面,叫人无法分辨他的容貌。
我手持匕首,却没有追出去,只站在门口静静地瞥向了叶离所在的客房。
这动静这么大,他还能安睡。
真是难得啊。
12.
翌日,我一早便打算朝破庙出发。
叶离说要同去,我攥劲拍了拍他的左肩,说不必了。
他神情如常,只是眉心微动,指节也攥得发白。
我摸着发间的钗子,“怎么,可是哪里不舒坦吗?”
他盯着我笑,“是啊,肩膀受伤了呢,也不知姐姐会不会心疼叶离。”
正当我要把钗子拔下来的一瞬,他径直走近我,宽了衣裳。
左肩上触目惊心的烧伤露了出来。
“我昨晚伏案为姐姐的孩子抄录经书,不慎睡着打翻了烛火,不妨事的。”
我笑意微滞。
还真是巧啊。
13
叶离出门自去买伤药了。
而我还没等我出门,便有人负剑堵在了我家门口。
此人正是季红绡。
她一身红衣,意气风发。
“宋安羞,银票留下,我放你出去。你这样的人,也配叫叶公子施以援手?”
当她的长剑快要驾到我颈上的一瞬,隐匿在巷内的捕快立时将她拿下了。
季红绡震惊不已,“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替天行道,你们为何要帮陆氏医馆里的祸害?”其中一捕快剑眉倒竖着给她套上枷锁。
“永安城上有朱县令,下有府衙官兵,何时轮得到你替天行道。
陆铭再有罪也是生前的事,死后自有阎罗王收他,与你什么相干?
但是你这些时日上蹿下跳,劫富户,抢眼前这位陆夫人的银钱。
我看姑娘应当是吃饱了撑得头脑发昏,便随我们弟兄去衙门走一趟,消消食吧!”
我心中一惊,若是绑匪在暗中瞧见我家有衙门的人往来,那可就糟了。
但我还是合着规矩揖手恭送了两位捕快,然后望向了躲在角落的安姝。
“原来你去了衙门。”
安姝嘴虽然撅着,一双杏子眼却弯了起来。
“我才不是心甘情愿去的,不过是瞧不过去阿姐跟叶离哥哥腻歪罢了。”
我揣紧银票,“提到叶离,我总觉得他不太对劲。”
话音才落,不远处传来一道阴恻恻的男音。
“哎呀,叫你猜对了。”
是叶离。
他的目光落在远去的捕快身上,旋即捡起季红绡落在地上的佩剑,微笑着一步步朝我们走来……
我为安姝挡了一剑,然后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永儿跟我说,阿娘,我身上疼。
我刚想伸手去抱他,他就像烟雾一样消逝了。
再次醒来时,枕头已然湿了大片。
我身上这一剑刺得偏,并没什么大碍,遂踉跄着下了地。
孰料看见我儿一半尸首横在了院里。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为他哭一场,便被人捂住口鼻拖进了厢房里。
15.
“阿姐,阿姐你醒醒啊!”
恍惚中,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努力睁开眼一看,是安姝。
她与我被绑在了一处,此时正不住地掉眼泪。
“都是我不好,引狼入室,害了你和永儿。”
话音才落,门外就有男声响起。
“自然,是你害了他们。”
门开了,男子秉烛而来,原本好看的眉眼在昏昏光火映射下宛如淬毒一般。
我看着这个想千刀万剐的人,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在地上,半天才喘匀了气。
叶离蹲下来,掏出一方绢帕温柔地为我拭去嘴角的鲜血。
“瞧你,这样都不美了。”
我既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用尚能活动的脚踹在他胸口窝上,只是问他,为什么?
他用香巾擦拭着手里的长剑,而后眯着眼睛指向了我。
“你要怪,就怪你那牲畜不如的丈夫好了。”
“他的孩子就该死!”
“你以为我娘子和她腹中之子是如何死的,这皆拜陆铭所赐。”
“当初我娘子与我成婚两年却无所出,我为她四处求医问药也没有结果。
我老娘没多少时日了,我急着让她临走前看见孙儿。
于是无奈之下才请了陆铭那个牲畜来为娘子看病。
他开口便要一千两银子,我咬咬牙卖了宅子应下了。
幸而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娘子如愿怀上了。
我一开始高兴得
紧,可逐渐我就不那么高兴了。”
“因为我发觉我娘子性情愈发阴郁,时常夜半哭泣。”
“直到有一日我在屏风后瞧见陆铭在为她把脉时,把手探进了她的胸口。”
“直到那时,我才发觉孩子可能根本不是我的。”
“我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弄死他。可惜事与愿违,他坏事做尽,自己喝醉了酒不慎在千春楼磕到了桌角,毙命了。”
“我懊恼极了,恨不能亲手了结他。
所以只好去了结他留下的两个孩子。
一个是我娘子肚子里的,还有一个——就是你跟陆铭生的孽障。”
“我一早便探听到你这妹妹是个蠢货,便伙同侯三儿做了场戏。
趁你妹妹怜悯我的间隙,叫他掳走了陆永年。
可惜他没福气,赎金还没赚到手呢,喝了我一杯酒便归西啦。
你不知道,我一边做着戏,一边看你那样着急地找那个孽种,我有多痛快!”
“原想着再跟你们玩些时日,不想你们惊动了官府,我这才将你的儿子劈成两半。
虽然被捉走的是季红绡,但细审下去难保不会牵扯出陆永年被劫之事。”
“这可是你们自己坏的规矩,不能怪我心狠手辣。”
“姐姐,你不知道你儿子死的时候的惨叫声有多动听,就跟我活活把我娘子肚子剖开时一样,不过,她可凄惨多了。”
“姐姐,陆铭对我娘子做了那样的事,你说这个债该由谁来还呢?”
他越说越癫狂,到后来说一句就用剑挑开我一件衣裳。
当露出肚兜时,我思量半晌后伸出舌尖去舔舐他的长剑。
他一时怔住,长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索性伸出手钳住了我的下颌。
我口边流着涎水,以魅惑的姿势顺势舔了上去。
眼见叶离呼吸声渐重,我张口死死咬住了他的大拇指。
他立时色变想将手抽回去。
奈何我发了狠,将指头在关节处生生咬断了。
“贱人!”
他朝我胸口重重踹了一脚,又连扇了几个巴掌。
我将那节脏东西吐在他衣摆上,满脸满口的鲜血和涎水,癫狂地笑着。
“有能耐你就杀了我,不然我宋安羞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你。”
他嘶声蹲下来,将长剑竖着扎在我脚背上。“我偏不,因为最重要的事情我还没做。”
“那就是让你像我娘子一样,怀上别人的孩子。”
16.
一个时辰后,叶离处理好了伤口。
他回到厢房将我拖到正屋,又把我绑在床上,口中塞好绢布。
他含了口酒,喷洒在我的伤口上,然后简单包扎了下。
而后一件件剥落衣裳,走到床前睥睨着我。
“我娘子当日的屈辱,今日合该叫你饱尝了。”
说着,他眼中邪火渐盛,旋即将身体覆压过来。
我死鱼一般,眼底却盛满阴鸷,静静地等他更进一步。
“啊!”
果然,他在挺身的瞬间,惨叫出声,蜷曲着身体摔落在塌下。
我看着他的狼狈样子,胸口的恨意方解了万一。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部位,举着剑就要杀过来,却被在门外闯入的安姝当头一棒砸晕了。
安姝将我身上的绳索解开,又颤抖着手把刀片在我体内拿出来。
“阿姐既然发现了厢房地上的刀片,我们割破绳子逃走报官也就罢了,何苦这样?”
我痛得冷汗涔涔,身下流了大摊的鲜血,却觉得通身十分舒泰。
“这畜生有一句话倒很入情入理。
仇人,自然是要自己手刃才行。
为着永儿,我恨不能将他啖肉饮血。
这点子苦头,算得了什么。”
安姝抹了把泪,将地上那牲畜绑了得严严实实。
她在他的包袱里寻到了我那五百两银子,又烧了我的卖身契。
我倒也没做什么。
只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挑断了畜生的手筋脚筋罢了。如此便再无不妥了。
17.
安姝都略通些医术,将我通身的伤口都处理了一遍。
我这一身伤痕跟永儿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可喜的是季红绡被人在大狱里捞出来了。
我可正愁着不能亲手了结她呢。
她自诩侠义心肠,自然不会对弱势者视若无睹。
果然,她在经过一处院落,瞧见一只凶猛的獒犬在咬一只体型较小的黑毛狗时,便在左邻右舍的起哄声中拿石头砸了獒犬。
獒犬果然被激怒,将她扑倒了,将她咬得气息奄奄,左臂也被啃得血肉模糊。
周遭却无一人敢来帮这位所谓的女侠
,纷纷吓得作鸟兽散。
安姝用肉将獒犬引到了别处,然后将她拖回了家中。
我叫她把季红绡和叶离绑在了一处。
然后分别喂了些汤水,没叫死了。
我现在身子是不中用的,但说话倒是很有些用处。
一盆冷水泼下去,眼前的两人骤然惊醒,皆眼目眦裂地盯着我。
尤其是季红绡,直接啐了口血水在我脸上。
“贱人,你绑我来是要做什么!”
我抹了把脸,淡淡地瞧着她。
“我将你在衙门里捞出来,你不该感谢我么?
你季女侠向来自诩替天行道,帮扶弱小。
可你只瞧见那条獒犬撕咬比它势弱的黑毛狗,却不知是黑毛狗咬死它孩儿在先,它才发了性的。
而你眼中可怜的叶公子,却正是掳走我孩儿的绑匪,并残忍将我儿尸首砍掉了一半。
你劫我的富,济他的贫,这是什么道理?”
季红绡听完这些话,惊恐地望向身畔的叶离一眼,而后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定是诓我的,怎么会,怎么会呢……
叶公子!叶公子,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真是可笑,当初我那样声泪俱下同她陈情,她都不信,非要抢走赎金。
如今吃了苦头就开始慌了?
叶离通身被鲜血浸湿,面如死灰,只剩两个眼珠偶尔疲惫地翻动。
这大约就是我每隔一个时辰便在他身上划一刀的好处了。
我抬起被他扎伤的那只脚碾在他垂在地上的手。
“我给了一个小乞丐几个铜板,听到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男子娶过两位娘子,却皆无所出,于是男子曾对她们拳脚相加。
第一位娘子本就孱弱,那男子一时手重,竟将她打死了。
第二位娘子有福气怀上了,却也遭惨死,原因是丈夫发觉她怀的竟是郎中的孩子。
这个男子可曾想过,或许压根就是他自己不能生呢?”
叶离脸上冷汗层层迸出,青筋也蚯蚓般暴起,嘴边却挂起一抹笑。
“我费了那样多的精力和银钱给她们治病,她们都没叫我老娘临走前看见孙儿出世。
这难道不是因为那两个贱人不中用么?与我何干?
姐姐,你将我放开,我们恩爱一场,届时自会证明你说的是错的。”
我接过安姝递过来的锯子,冷冰冰地吐了四个字。
“少发梦了。”
叶离还没怎么样,倒是季红绡看到锯子后骇破了胆。
她哆嗦着开口,“你,你要干什么?”
我按住叶离的胳膊,边锯边答她。
“你的手臂被狗啃残了,我便把他的卸下来给你。
劫富济贫,便是如此。”
我的刀法本就不好,叶离又哀嚎着剧烈挣扎。
以至于锯子一偏割断了他的喉管。半个时辰后,我大汗淋漓地举着胳膊,踢了眼前的人一脚。
“哎呀,死透了。”
我把胳膊缝在了季红绡残缺的躯干上。
她惊惧交加下失禁了,后来人也不晓得疼了,开始傻笑起来。
安姝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阿姐,她疯了。”
我累极了,头脑发昏,右胸口的伤也开始渗血,便靠在了地上想休息片刻。
“疯了便更要看好她,别再叫她出去害人便是。”
就这样,我发着高热昏睡了一会。
待再醒来时,季红绡已经不见了。
18
当初被我救济的小乞丐,在破庙后找到了永儿的腿。
我齐整地将永儿下了葬。
墓前摆了许多他爱吃的东西。
桂花糕、糖葫芦,还有我从前不许他多吃的关东糖。
我抹了把眼泪,摩挲着他的牌位,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
“儿啊,为娘从前怕你吃坏了牙疼。
现如今,你想吃什么就吃吧,娘不拦了。”
安姝要来拉我,我挣开了。
“你如今越发长进了,心眼也好得很。
把季红绡放走了不说,还把畜生的尸首好生安葬了。”
她叹了口气,
“阿姐,你昨日那个样子,真的把我吓坏了。
何至于如此啊?
他们的教训惨烈,也算是够了。我一时不忍就……”
我给永儿烧了把纸钱,抬头去瞧眼前这个亲妹妹。
“永儿被你弄丢了,你还为着那畜生醋了你姐姐。
这些我都不曾深责你,如今你倒觉得是我狠辣吗?”
她一时语塞,沉默着不肯说话了。
回家后,我将家里收拾了个干净,正想去找杜夫人收宅子,路上却瞧见学堂起火了。
孩子们乱成一团,大部分人虽逃了出来,里面却还有哭喊声。
我远远地瞧着,竟还有两个。
且其中一个,竟是杜夫人的大儿子——杜宣。
衙门的人还没到,周围的街坊只能在外头救火,没人敢冲进去。
望着焮天铄地的光火,往日里四邻牵着孩子故意躲着我跟永儿走的画面历历如现。
连唾弃声也不绝于耳。
为了别人的孩子,冲进去值得吗?
眼见着杜夫人挺着肚子要往里冲,我轻轻将她推到了安全的地方。
然后在别人手里夺过水桶尽数浇在了自己身上。
“欸欸欸,你干嘛啊你?不救人也别浪费水啊,怎么陆家的都这么缺德!”
“就是……瞧她那样,净会添乱。”
我却充耳不闻,穿过漫天光火,穿过偏见谩骂,冲到了两个孩子跟前。
浓烟几乎呛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摸索着将他们一左一右夹在自己湿透的披风下,憋着一口气跑了出去。
外头的人们喜极而泣,我也微笑着倒下了。
有一道焦急的女声在我头顶响起。
“陆夫人,陆夫人,你醒醒……”
19
纵火的人是季红绡。
她疯疯癫癫的,被下了大狱,没多久就梦魇惊惧而死了。而我,也再也没有醒来。
安姝在我死后大病了一场,她将我留下的银子全部捐给了学堂,用于重建,然后出家做姑子去了。
她的善心,终于用对了一次。
至于被她埋了的叶离,由于埋得太浅,没几日便被野狗刨出来啃食干净了。
春光烂漫时,一群人站在我的墓前。
还有两个被救的孩子,他们特意到永儿的墓前放了几个蹴鞠和小风车。
小乞丐给我磕了头,把讨来的糕饼擦干净后放在了我灵前。
而杜夫人则红了眼眶。
后来还为我和永儿立了往生牌位,愿我们早登极乐。
时光荏苒,四月的风吹走了料峭春寒,将重建后学堂里的朗朗读书声吹到了一对母子的墓边。
那童音化作春种,衍生大片大片的绿意,开出遍地繁花。
番外:(叶离娘子视角)
我叫苏莺莺,是叶离的第二个妻子。
成婚第二日奉茶,婆母将我打量个遍,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瞧着像是个能生养的好坯子。”
我红了脸,自请去生火做饭。
我的相公却眉眼含笑着将我按在美人椅上坐着。
他柔声同我说,娘子这样弱质纤纤,昨夜又那样劳累,哪里能做粗活,一切都有为夫呢。
我羞赧地骂他嘴坏,心里却暖烘烘的。
那时我就想着,自己真是有福气,能嫁得如意郎君。
相公脾性极好,只是每每在入夜后都如狼似虎,像是要将我吃拆入腹一般。
可惜他这样辛苦耕耘,我的肚子却丝毫没有动静。
我吃了很多药,都没起色。
渐渐地,我怀疑是相公的问题。
可我只隐晦地同他提了一次,他就变了脸。婆母瞧我的眼色更是一日比一日厌烦,待我大不如从前。
一日我正要伺候婆母吃药,不想在门外听到了一些话。
婆母叹息:“儿啊,你娶了两个媳妇,怎么个个不顶用。
之前那个身子弱,打死了也就罢了。
怎的这个也不成?我分明瞧着是块好田,可就是不结果呢?
我老婆子入土半截的人,临死前就想看孙儿一眼。
咱们叶家五代单传,到你这可不能断了啊,儿啊!”
我心头一凛,紧紧捂住嘴巴,才没叫出声来。
媒婆不是说,相公之前的娘子是不慎淹死的吗?
如今看来,我的枕边人竟如此残暴没人性。
正当我想收拾铺盖逃走时,门开了。
我的相公依旧笑着,眼神却渐渐森冷。
“娘子去哪啊?”
我恐惧地后退,撞到了桌椅,“我……不过是想回老家给老娘上炷香。”
“是吗?”
昏昏烛火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欺身而来。
他一阵拳打脚踢,将我打了个半死。
后来,他索性将我拴在床上,不许我出门一步。
说只要我为他生下孩子,就会像之前那般待我。
哪里回的到从前呢?
他把我当狗一般拴住,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稍有不顺便会挨打,简直毫无尊严。
他把他父亲留下的两处宅子都卖了,只为治我这个肚子。
更糟糕的是,那治病的郎中是个没规矩的,趁相公出去抓药捉了把我的脚。
我心灰意冷,索性同他借了个种。
这样我每日就不必再挨打了。
可惜没过多久,事情就败露了。
于是相公在他老娘咽气后,手拿匕首生生豁开了我的肚子。
我和孩子就这样毙命。
不过没关系,我在奈何桥的这端瞧见了他残缺不全的身影。
他作恶如此,自有十八层地狱来收。
古语诚不欺我: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完结——
作者:牛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