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陛下微末时的糟糠妻,却在他称帝的时候被贬为贵人,皇后另有其人。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忘掉一件事。
忘掉陛下曾把我孤身丢在乱军之中,以保全他的皇后。
忘掉陛下埋在我的颈间颤抖落泪,承诺道:“宛娘,我绝不负你。”
忘记陛下曾踹上我的膝盖,命我跪在皇后宫中思过。
到最后,我彻底忘记了陛下,只记得我年少曾嫁与一少年郎。
陛下说,他就是我嫁的阿郎。
我恼怒地反驳:“你骗人,我阿郎才舍不得让我做妾呢。”
后来,阖宫上下都知晓,陛下因我一句话,呕血不止、一夜白头。
1
谢皇后召来外臣和后妃围观,命我跳一支赵氏掌中舞。
我被迫穿着舞女的衣服,众目睽睽之下露出腰身雪腻,不少外臣的呼吸声都加重了。
谢皇后却仪容端庄、居高临下,含笑道:“赵贵人,今日众人都为你的掌中舞而来,何不起舞?”
宫内外都在盛传,赵贵人出身微贱,从前靠出入勾栏跳舞换取银钱度日。
皇后是故意羞辱我的。
我抬起眼。
谢皇后一怔,我的眼中并无屈辱,只安静回答:“娘娘,我跳不了舞。”
立即有后妃替谢皇后出头,泼了酒在我脸上,厉声呵斥:“赵氏,你怎么敢违背娘娘?”
酒水滴答,刺痛眼睫。
我把裙摆掀开,露出的腿伤疤赫赫,都是被火烧出的痕迹,连走路都疼。但我记不起来是怎么烧的了,我每天都会忘记一件事。
后来,我才发现,我忘却的事情,都与陛下有关。
我感觉,我只差一点,就会彻底忘记陛下了。
谢皇后的心情却明显变好了,弯唇笑了下:“应当是当初幽州围困的事,当初陛下只顾上本宫,没注意到你。”
幽州围困,是当今帝后的佳话一谈。
陛下为救被敌军困在幽州的皇后,明知是诡计,匆促之下只率亲兵去救人。几乎单枪匹马,情深似海。原来是在这样的佳话之中,我被乱军烧坏了一双腿。
我跪下来拜伏,轻声道:“帝后伉俪,少年夫妻可共白头,妾并无怨言。”
哄得谢皇后心花怒放。
2
谢皇后出生世家大族谢氏,为人宽厚,却屡屡为难我。
因为我与陛下,才是真正的少年夫妻。即使无媒无聘,后来被视为苟合,陛下并不承认。
前朝末年,世家乱政豪强割据,民不聊生。
我靠父亲留下的薄田勉强过活,救下了将死的少年,他说他名云奴。
他成了我的阿郎。阿郎有双淡漠的凤眼,看我时却很温柔,会教我写字、惩治恶仆,他什么都会,邻里都羡慕我嫁了个好夫婿。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叫云奴,他是前朝末帝的皇太孙刘梁,真正的王孙贵胄。洛阳无数贵女倾慕,即使传闻刘梁已死多年,谢家的嫡女谢盈都不肯嫁人。
后来刘梁招兵买马,揭竿起义逐鹿中原,让我在荫县好好等他。
我等到了阿郎称帝,却迟迟没有回音。
我一介孤女,带着几个年老家仆,亲自跋涉千里去洛阳,差点死在半路上。
却亲眼看见刘梁册封谢家嫡女谢盈为后,万人空巷。
我当时怎么想的,我想。
我没阿郎了。
如果刘梁当初告诉我,他早有青梅竹马,早有要娶的心上人,我是不会嫁给他的,我也还是会救他的。
可他没有。阿郎负我。
3
春雨滴答,睡前侍女替我搽药。刘梁刚在荫县起义时,我陪他吃过很多苦,落下了很多病根。
晚上我吃的有些多,困意浓倦。
侍女便放下帷帐,轻轻地开口:“贵人,你忘了也好。”
我身边的侍女只有一个,名为阿若。她知晓我每日都在遗忘的事情。我不再恨刘梁,我不再以泪洗面。
我不知道自己曾受过的那些苦楚与屈辱,曾被罚跪、曾被丢弃、曾被许诺。
我只记得云奴。我安静地睡着了。梦里回到了荫县的小院子里,繁树沙沙地响。
我气冲冲地推开门,石桌旁看书的白衣青年凤眼微挑,转过头来。我本意撒娇,却意外哭出声:“阿郎,我受了好大的委屈!”
他把我揽入怀中,耐心地哄着小娘子,一下下给我顺气:“宛娘,谁欺负了你?我去杀了他。”
语气温柔,却透着冷意,并非作伪。
我很好哄,很快就收住。抬头欢喜地看着他,却发觉,明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看不清阿郎的面容。
4
我在梦中酣眠,外头的春雨却越下越大,不时还有雷声乍惊。
有轻微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帷帐被轻轻掀起一角。
我以为在梦中,翻了个身,烦闷道:“阿郎,下了好大的雨!”
很久没得到回应,才睁开眼睛看,陛下正挑着帐子细细看我的睡颜,他在外征战三月,现在才回,冷淡的脸上有些怔然。
像很久没见过我这样娇憨天真的模样,近乎不敢惊动。
我皱起眉头,往后退,脱口问道:“我阿郎呢?”
陛下抿了抿唇:“我就是你阿郎。”
我恼怒地反驳他:“你骗人。”
刘梁看了我很久,从眉眼看到嘴唇,捏着帷帐的手细微颤抖,很久他才问:“我哪里骗人?”
“我知道你是皇帝,我是你的贵人,不是皇后。”我得意道,“但我的阿郎才舍不得我做妾呢。你不可能是我的阿郎。”
阿郎说了,若他能重返故乡,三媒六聘十里红妆来迎我。
春夜里雷电闪过,照亮年轻帝王的眉眼。
煞白如同金纸。
他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恨他,不怨他,我只记得他最美好的样子。
但我已经忘记刘梁就是云奴。我彻底忘记了陛下。
他一辈子都得不到我的谅解。
我安静地看着他,问:“你现在还说你是我阿郎吗?”
刘梁的唇边慢慢流下暗色的液体,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声否认:“我不是你的阿郎。”
他不配是。
窗外春雨酥大,淋不着里头分毫。可这位陛下却像是刚从雨里捞出来一般,浑身颤抖,狼狈无比。
他放下帷幔,转身向外走去,却听见好大一声咚隆声。
我忙探出头去看,刘梁已经失力地摔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呕血不止,却在唤着什么。
声音很低,很嘶哑,但我听见了。
刘梁在哭,他喊:
“宛娘。别忘了我。”
5
陛下被内侍和医官带走之后,我却被雨声吵得睡不着了,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却有宫仆闯进我的寝殿,一头磕在冰冷的砖面上,血迹淋漓,吓了我一跳。
是皇后身边的女官,昨日我还见过她,她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舞衣,逼着粗俗的仆妇给我换上。
但她现在在哑声乞求我:“贵人,求贵人救救皇后。”
我有些茫然,以为又是皇后作践我的把戏,抿了抿唇。
却还是乖巧地穿上罗袜和鞋履,女官很急迫,扯着我就往皇后的西宫跑。
春雨打在我的伞上,我几乎要跟不上她的步伐,脚一扭摔在了地上,浑身都是污水。
女官生气了:“皇后危在旦夕,你是不是存心故意拖延,要是皇后出了什么事,谢家必定让你车裂于市前,不得好死!”
我见过车裂之刑,打了个哆嗦。
她重新拉起我,继续往西宫跑。
伞被丢在我刚刚落下的地方,我头一次感觉,春雨原来是这样冷的。
6
西宫是皇后住的地方,无一处不是精美的。西宫外白玉成阶,累有一作宴的平台。
昨日皇后就是在这里设宴,命我为她跳上一曲掌中轻。
但是现在,这处白玉台上卧倒了许多人,暗色的血从他们身下不断渗出,又被春雨给冲散开。我看见几张朝上的面容,正是昨日要看我跳掌中轻的后妃和外臣。
死前眼上都被划了一剑。
无一例外。那些未曾劝阻皇后的、目光流连在我腰肢上的、嘲讽我身份低贱的,都在这场春雨里死去。
我抬起头,年轻的陛下背对着我,手中所握长剑冷光铮然,有血从上头滴落。刘梁长发披散,却寸寸都是白发。雷霆乍惊之时,形状几近疯魔。
向来雍容典雅的谢皇后吓瘫在地,动都动不了。
刘梁一步步走近,问:“我走的这三月里,你对宛娘做了什么?”
谢皇后哭着摇头,哽咽不语。
刘梁把剑扔在地上,掐上谢盈的脖子,厉声道:“我问你,你们对她做了什么。谢家要皇后、公卿、清名,我给了,你们动我的宛娘做什么?”
明明掐的是谢盈,刘梁自己却脖颈青筋迭起,眼黑如墨。
我身后的女官哭叫一声,往前奔去:“娘娘!贵人来了。”
刘梁霎那间松开了手,谢皇后仰摔在雨里,急促而后怕地喘息着。
刘梁将沾满血的手拢进袖中,仰起了头,等雨水将脸上溅上的血污冲洗完,才转过身来。
白发凌乱,面容苍白。
刘梁于雨中静静地看了我良久,才开口,却不是和我说话,声音不知喜怒:“谁放的人,让她去找了贵人?”
白玉台的周围隐匿着金吾卫,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了,今夜宫中值守格外严苛,却处处都无人阻拦我。
年轻疏淡的右相上前,跪倒在刘梁脚下,不卑不亢:“是臣。”
右相是寒族
出身,却谋略出众,一直跟着刘梁一起打天下,下一瞬却被陛下一脚踹在心口。右相呕出一口血,表情却没改变,重新爬起来跪倒在刘梁脚下,膝行几步。
右相道:“陛下绸缪这么久,不能一时冲动误了大事。谢皇后乃是谢家嫡女,其他人死就死了,谢皇后不能死。”
雨水沿着陛下的鼻梁往下滑落,他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往我的方向提步而来。
他才刚动一步,我就下意识地往后退。
不知几何的尸体横亘在我与陛下之间,我也见过阿郎杀人,但从未害怕,因我知晓,阿郎从不伤我。可陛下就不一定了,今日他不知为何发了这么大的疯,连挚爱的皇后都要杀。
说不定这会要顺手把我杀了,我的脸上浮现出恐惧。
刘梁的脚步顿住,他再不进前,白发成狂。
他喊我的名字,一二干涩:
“赵宛。”
“我不动,你别怕我。”7
白玉台上的血洗刷了三日才洗干净。
陛下所杀的后妃、外臣都出自各大世家,朝中都传世家放肆太久,才让陛下不满了。右相紧跟着手段猛烈、刚柔并济,借着这个机会让各大世家收敛了气焰。
不知道谁放出的消息,阖宫上下都知晓,陛下是因为我的一句话,一夜白头、呕血不止,几近疯魔。
连谢皇后都称病不出,暂避锋芒。
大家都在猜我究竟说了什么前朝宫廷秘辛,才让陛下伤心至此。
其实我只是在一个春夜里,仰头问他:
“你是我的阿郎吗?”
8
淋了一场雨后,我病了。
我以前身子没有这样娇弱,老仆顾不上薄田的时候,我是要自己下去耕种的。
故而,我在阿郎面前时常自卑。乱世动荡,有不少世家贵族沦落民间,但骨子里的高雅却一眼就能看出来。阿郎就是这样的人。
我时常无意识地在他面前藏起自己的手,免得他瞧见我掌心的茧。阿郎便笑着把我的手摊开,把脸轻轻地贴上去,叹了口气:“你呀你。”
隔日,他就用脖颈上那枚千金不换的挂坠,换了一张柔肤丸的秘方。我时常怀疑,是他将我保护得太好了。
故而,受不起一点风波。
我从梦中睁开眼来,殿中金兽吐香,我看见有身影在眼前迷蒙,近似呓语地抓住他散落的长发:“阿郎,你怎么头发变白了?”
眼神清明之后,这才发现。并非云奴,乃是陛下刘梁。
他的身形,与云奴有些相似,我讪讪地松开手。
好在陛下并未注意到我的僭越之举,一直看我裸露在外头的腿,都是狰狞难堪的疤痕。我眉头一皱,把腿伸进被子里,骂他:“登徒子!”
陛下按住我的腿:“刚喂了你喝驱寒的药,在散热出汗,不要把腿藏到被子里。”
我看见他的眼睛,并无半分情色,才放下心来。
刘梁的眼神还落在我的腿伤上,沉默良久才问:“疼吗?”
约莫是有愧疚的意思在里头。
我想起昨日皇后说的话,原来这伤与陛下有关系。
但我不知为何,并没有昨日里那般难受,不把他的愧疚放在心上,早已忘怀。我宽慰他道:“我不记得被烧时候的感觉了,但后来养伤的时候又疼又痒,我屡次怀疑腿里生蛆了,不然这么这么痛,不过早就过去了,不过是丑了些罢了。”
我很理解他:“这也与你无关,皇后是你的心上人,你救她,乃是人之常情。要是是我阿郎在,他肯定也是先救我的。”
要是我阿郎在,不管旁的人是公主还是世家女,我阿郎肯定是救我的。
我信誓旦旦。
不知道陛下昨夜里落下什么病根,竟然瞬时间脸色煞白,不能言语。
他捂住唇咳嗽,竟然又呕出了血。
陛下低声询问:“赵宛,若你阿郎惹你生气,你要怎样才能原谅他?”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问道:“什么程度的气?”
刘梁垂眼,长睫在面颊上落下两弧阴影。
他说:“让你觉得,负了你的程度。”
9
从上午刘梁说完那句话之后,我就不理他了,自己生了一肚子的气。
什么破嘴巴,说我阿郎负我。
按理来说,我不该因这样一句话难受,却生出一股不知何起的恐慌。
犹如这件事真会发生。
我住的地方并非我原本的那个小宫殿,乃是刘梁的寝宫,里外都在陛下亲信金吾卫的掌控之下。
我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陛下伏在案桌前看卷宗。我按下心中不安,犹疑地叫了他一声:“陛下,你知道,我阿郎在哪吗?”
陛下回身,灯火噼啪跳跃,一双凤眼如墨般安静地看着我。
他说:“不知道。”
我垂下眼,继续
问:“我阿郎,是死了吗?”
“没有。”
我掐着的手突然一松,提着的心落下来,抿着唇说:“那就好。”
陛下问:“有什么好?”
我抬起头,很认真地盯着他道:“乱世坎坷,人命草芥。不知道多少人早上好好的,晚上就没了。就算我和阿郎没在一起,知道他活着,已经是极好的事情了。”这样的话说出来难为情,尤其是我还是陛下的贵人,踌躇道:“你应当不介怀,我心里有阿郎吧?”
刘梁看着我,一瞬间似有千言万语。
最后他只是摇摇头,别过眼去:
“我之前与你阿郎见过一面。宛娘,你阿郎,要我照顾好你。”
我放下心来。
我知道自己忘记了很多事情。
但不重要,只要我知道,阿郎在记挂我,会来找我。
那我就好好活下去。
过了一会,我都要睡着了,听见刘梁声音低哑:“赵宛,在你心里,你阿郎就这样好吗?”
我想也不想就回答:“我阿郎,天下第一好。”
10
我阿郎,天下第一好。
要不是他,我早就投河了。
荫县地偏,没受到多少乱世战火波及,但当地豪强比官老爷还大。
我的父兄早就被拉去当壮丁死了,家中只剩下我,几亩薄田、几个老仆,知道自己相貌惹眼,从不出门。却被祸事找上门来,荫县豪强林家的二公子要强纳了我为妾,大家都为我敲锣打鼓。
进了林家,就有吃不完的白米饭和穿不完的锦缎,我明明都饿得面黄肌瘦,却咬死了不去。
林公子笑了,点了点边上血肉模糊的乞丐说:“瞧不上我林二,那我给你点门亲事。我和他,赵宛,你自己选吧。”
我选了乞丐,林二当场差点气得倒翻。
我咬牙背着他归家,无媒无聘地成了婚,甚至不知他名姓。洗干净了他脸才发现,乞儿生了一副好相貌。
可惜手脚都被打断,连脊骨都没放过。
他闭上眼,眉目之间依稀可见灰败。不知从前何等金尊玉贵,不知因何沦落至此。
我问他:“想活吗?”
我等得都要睡着了,才听见嘶哑的一声:“想。”
乱世之中,我想活下去,云奴也想活下去。
我陪他断骨重接,扶他重新握笔练剑,我把自己的命压在他身上。后来,阿郎也对我很好。
很好很好。
我如浮萍,终有定处。
某日,阿郎问我:“宛娘,若我有日大权在握,你想要什么?”
我呆了一瞬,说:“那你要让大家都能吃饱饭。”
不单单活着,还要吃饱穿暖。
我阿郎,能做比爱我,还要多的事情。我一直知道。
11
想起了这段之后,我猜测阿郎肯定在刘梁部下当差,为百姓做事,只是做的事情比较危险,才把我放在陛下宫中避险。
为了怕我担心,所以没有告诉我。
那我便要乖一些,不能给他惹是生非。
要安安静静地等他来接我。
朝中因为白玉台流血的事情,不敢苛责于雷厉风行手段狠戾的陛下,便把矛头集结到我身上。
竟然谣传是我的缘故,陛下才发疯杀了那么多人的,不少大臣联名上书,要求将我这个妖妃给杀了。
真是胡说八道,我扯着侍女阿若私下里骂了他们八百回。陛下自己发疯与我何干。
只有阿若看出了我的害怕,一遍遍宽慰我:“贵人,会没事的。”
果真陛下并未听从,也算是有些良心,保下了我。
甚至还让我一直与他同吃同住,出入同有金吾卫跟护。
传闻陛下不近人情,但并非如此。所生的一双凤眼看我时也并不淡漠。
只是他有时候似乎有些奇怪。
他在练字时,我凑过去看,不知为何生出一股熟悉感,又重新打量了陛下的眉眼,都是一样的凤眼,笑着说:“陛下,你和我阿郎有些像。”
一台砚墨被陛下失措下带倒,墨迹淌得帝王常服上都是。
他静静地站着。
惶然而悲伤。
阿若替我腿上的烧淤敷药时,我想了想,和阿若说:“陛下似乎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宫人都被换过新的一批,唯有阿若,是我熟悉的。
阿若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用很难过的眼神看着我。
阿若说:
“贵人,不要再想起来了。”
12
宫中设宴,来庆祝陛下出征三月,平定叛乱之功。
我很难得地也被带上了,和谢皇后分别坐在陛下的两侧,宴中世家子弟和寒门高官云集一堂,只是坐得泾渭分明。
谢皇后的嫡亲弟弟谢将军在表
演剑舞,谢家子弟,惊鸿剑影。
赢得满堂喝彩。
我转过头,却发现皇后的华服已经高到掩住脖颈,想起来那夜春雨里陛下掐着她脖子的可怖光景,大约淤痕到现在都没有消。
我有些替她难受,要是我阿郎这样欺负我,我肯定要恨死他了。
我曾听人说过,谢皇后与陛下青梅竹马,多年后喜结连理,这样的姻缘,想必之间有什么误会的。
我靠近陛下,小声和他说:“陛下,你要和皇后道歉的呀。”
刘梁举着酒杯,偏过首来听我说话。
我有些着急,拽着他的袖子:“你那天掐她脖子了,你现在不着急和她道歉赔罪,到时候可就真挽回不了了。”
刘梁不为所动,杯中酒都未晃分毫,他看着我,定定地问:“宛娘,该如何道歉,如何赔罪?”
靠近他,我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似是...似是故人来!
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却被刘梁猛地一推,彷徨地跌倒在地。下一瞬,一道剑光就割过陛下的衣袖,裂帛之声传来。谢将军剑舞最后一剑,落在我和陛下相接之处。
要不是陛下刚刚推了我一把,我的一只手已经没有了。
我面色发白。
谢将军用剑卓绝,只割破陛下的衣袖,未曾伤及血肉。他讽笑着看着我:“不过一介商女,竟然敢和我姐姐平起平坐。不过是要看她跳舞罢了,陛下竟然为她杀了那么多人,妖妃不除,社稷难安!”
立马有人出来伏地拜倒附和,重新提议陛下将我处死。
谢皇后弯起唇微笑。几十年内,朝代更迭频繁,五十年间已有四朝,世家却一直屹立不倒。
谢家的底气来自这里。
没人会觉得陛下还会保全我,就连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我一介商女,和谢皇后不一样,我只有阿郎。
阿郎,你在哪啊,我好害怕。
我攥着自己的袖角,冷得发寒,却有高大的身影挡在我的面前。
陛下于两相僵持之间突然起身,一脚踹上了谢将军的膝盖,骨裂之声传来。谢将军踉跄倒在地,满堂惊愕。
宴中有人刚想动,却见金吾卫围住大殿的声音,甲衣如铁,立即不敢轻举妄动。
陛下居高临下:“谢池,庭前无状、藐视皇威,废其膝盖,跪到明日天明吧。”
废了膝盖,还要他再跪上一晚,尤其对习武之人来说,日后别说是打仗,恐怕行走都艰难。
我怔怔地望着刘梁。
刹那间,有翻飞的记忆划过我眼前。
是我初初入宫时的事了,我长于乡野,不知晓礼仪规矩,也就闹出过许多笑话来。
谢皇后说我对她行错了礼,要让女官带我回规矩最好的谢家去受训一些时日。谢家的人都不喜欢我,我不愿意去。陛下却刚好来了。
我暗暗抬眼,下意识地期冀求助于他。陛下未曾理会,却在路过我时,踹了一脚我的膝盖。
我跌跪在地上,痛不能言语。
陛下道:“赵氏言行无状,跪到明日吧。”
他让我跪在鹅卵石的路上,静候天明。
谢皇后心满意足,不再过多苛责,与陛下联袂而去。
我那时候膝盖好疼,但又不止是膝盖。
还有心里,剖心般的疼。
原来,在我忘怀了的过去,陛下不止一次伤害过我。
陛下以为我被刚刚谢池的剑给吓傻了,朝我安抚地伸出手,我却下意识地打落,尖锐道:“别碰我!”
13
距离我在宴上给陛下难堪已经过去几个时辰。
我与陛下虽然同住,但向来我睡床,他睡塌几。我辗转反侧,后怕得睡不着。不知道阿郎是怎样想的,但这宫中我明显待不下去了。帷幔外陛下与右相的说话声传来。
右相道:“陛下今次借谢池不敬的机会废了他,还顺带收回了兵符,之后要料理这些世家,轻松多了。陛下圣明。”
陛下沉默良久:“一切都要太平了。”
陛下有些疲惫了,外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我听见脚步声往我这边来,陛下轻轻掀开帷帐,我背对着他装睡。
我在等他说话。等了很久却只等到他低低叫了声:“宛娘。”
再没有下文。
我把脸从锦衾中露出来,满脸湿漉漉的。
陛下并不吃惊。
我嗓音都是哑的,祈求道:“陛下,你让阿郎来找我,好不好?就见我一面,我想他了。不打扰他做事的。”
我刚刚愕然发现,我竟然忘记了云奴长什么样了。我那样久没见他,连他的模样都忘记了。
我有些哽咽:“我好害怕。我想见见他。”
陛下垂眼看我,白发从他的肩上垂下,他伸出手,帮我擦掉脸上的泪。
刘梁哄我道:“宛娘,等这
段时间的雨停了,我就让云奴来见你。”
我不能再等了,我已经在宫中待了太长时间,却感觉神思越来越糊涂。
陛下从前对我那样坏,谁知道以后会不会也杀了我。
我怕我有朝一日,要成了疯子,记起来的忘了的混成一堆,到最后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我扯住他的手,几近恳求:“那陛下您让我出去,让我自己回荫县行不行。麻烦你告诉我阿郎一句,我就在荫县等他,就在那个小院中等他,好不好?”
陛下一点一点把手从我掌心抽出,默然很久。
他说:“宛娘,不好。”
14
宫中近来气氛十分紧张,连闲言碎语都很少听见。
大约是外头的风雨太大了。
陛下以雷霆手段收押了谢、崔、杨三大世族,将三族内近些年来所犯的罪证都一一收集,男丁视罪论斩流放,女眷充入教坊。还好这两日洛阳的春水丰沛,才能冲干净地上的血。
谢皇后也不能幸免。
我在宫闱之中行走,却被人突然冲撞。
往日里在我面前高不可攀的谢家嫡女、当今皇后谢盈蓬头垢发,后头有金吾卫在追她。楼台塌陷,竟然只在几夕之间。
谢皇后摔倒在我的跟前,把阿若吓了好大一跳。
她抬起头,眼睛赤红,不知生出的是恨意还是恍惚。
谢盈攥着我的脚踝,痛得我几乎想要叫出来,她大笑起来:“赵宛,托你的福,陛下提早对我谢氏动手。可你以为你忘了就能一直无忧下去?你真舍得一直忘下去?本宫告诉你个事情。”
我屏住了呼吸,五内翻腾起来。
我知道谢盈向来厌恶我,死前也必定不会让我好过。
她要告诉我的,必定是让我能天崩地陷的事情。
我等着她说。
却被从后头捂住了耳朵,金吾卫的刀戟于刹那间刺上谢皇后的身躯,谢皇后的嘴仍在翁动,大量的血从她口中、身躯之中淌出。
谢皇后彻底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陛下才放开捂住我耳朵的手,淡淡吩咐道:“拉下去埋了吧。”
我问:“陛下,刚刚娘娘说了什么事情?”
陛下的下颌细微颤动,仔细打量了我的神情,并无异状:“没什么。污言秽语罢了。”
他转过身,往前走,耳后有一粒小痣。
巧的是,我家阿郎,耳后也有一粒。
我刚刚被他遮住了耳朵,确实没听见声音。但我记得皇后翁动的口形。
我慢慢回忆,一字一字地拼起来,谢盈说的是:
“陛下小名,乃为云奴。”
我看着前面大步走的身影,头脑发昏,心痛不可复加。
我骤然停住脚步、不可置信,声嘶力竭地叫他:“云奴!”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我一头栽在了地上。原来我阿郎,从始至终,都在这里。
15
梦里不知身是客,几转春秋,几度沉浮。
我看见阿郎刚起义打出前朝末帝皇太孙的旗号时,他的下属便对我这个主母不大满意,一个当过舞女的农妇,怎配匹配皇太孙殿下。我常常自失,怕拖累了他,几番起了和离的心。阿郎便牵着我的手,大大方方地走过他的军队前,好教每一个人知道,他不可割舍的女子是谁。
我看见烽火连天,家书断绝。阿郎说,他要收复先祖江山,再扬汉室雄风。他要世家不能再垄断官职、知识与财富,要夷狄不敢再犯中原,还要天下像我这样的小娘子,靠自己也能吃饱饭。
阿郎行军不便,一走便是数月。每每音信传来皆为捷报。
王侯将相,本就是他的命格。
报信的小卒,每次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阿郎安好,问娘子安康否?”
直到有段时间,许久不见阿郎消息。
半年过去,当初沦为乞儿的皇太孙殿下,已在洛阳称帝。消息都传到荫县来了,他也未曾派人知会我一声。
我从未疑心阿郎变心,只怕他有什么不测。
便带着家中老仆上路,辗转千里,落下一身伤,几度濒死。却见他在洛阳另娶,乃是世族嫡女。
陛下封我做了贵人,寡恩薄幸,唯有的那么一次失态,便是埋在我脖颈间颤抖落泪,他说:“宛娘,我绝不负你。给我一年时间。”
可一年之间有多少变数?
幽州城乱,我与皇后被困,陛下率亲兵前来救助,却把我孤身丢在乱军之中,以保全他的皇后。我喊无数遍的阿郎,他从未回过一次头。
宫闱规矩多,皇后知晓我一农妇曾与陛下有过白首之约,便屡屡针对于我。陛下从未偏帮过我。
他有他的帝王宏业。
我有我的春闺梦碎。
我阿郎,能做很多的事情。
除了喜欢我。
16
我从大梦中醒来,心痛难忍,近乎衰微。
陈年旧疾发作在一块,我浑身都在出冷汗。
这次并不是在刘梁的寝宫了,我又回到了原本的小宫殿中。阿若一直守在我床头,见我醒了,立即握住我的手。
我声音干涩,轻声道:“阿若,我都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阿若缄默,只说了一句话:“贵人,陛下在外头等你。”
刘梁知道我不愿见他,便在我要醒来前,退去了外头。
我让阿若扶我起来,下地慢慢行走,才走到珠帘那块就再也走不动了。重重珠帘后头,站着年轻却早生华发的陛下,珠帘被风吹动时,竟像陛下浑身颤抖。
有人因愧疚至极,一夜白头,譬如陛下。
有人因伤心难忍,万念俱灰,譬如我。
我吸了口气,有些伤神:“我失忆这段时间,让陛下见笑为难了。”
我失忆时只一厢情愿地记着云奴,那样信誓旦旦地维护他、相信他,没想到闹出了这样大的笑话。
刘梁很久才出声。
他说:“宛娘,究竟是我,对不住你。”
多少爱恨情仇,终究隐没在这一句对不住中。
陛下说:“谢家当初以断绝二十万将士的粮草要挟于我,要我娶了谢盈。不光是谢家,崔家、杨家,他们后头的无数世家,唯有见我与世家女成婚,才能不倒戈敌盟。宛娘,我担着百万将士的性命和先祖期望,不能踏错半步。我总以为我无所不能,可有时也得咬牙让步。乱世江山,饿殍遍野,我比谁都想让各方安定下来。谢家传出风声,说谢盈为我不嫁多年。我不得不娶她。”
“我往荫县送信,送一封被截杀一封。我想,只要给我两年时间,我就能摆脱世家控制,待局势稳定就来荫县接你。却独独算漏一点,我们宛娘,乃是个有胆魄的小娘子。后来我查阅你上洛阳的路线,无数次后怕,恐惧不已。”
“我祖父、父亲都死于世家乱政之下,我被世家子打碎脊骨。你既然入了洛阳,若我对你情深根重,你必然成为谢盈乃至谢家的眼中钉,我不敢让他们知晓我对你的情意。便从未回应过你的阿郎二字。”
“你在幽州被围,我飞奔而至,却只敢让亲兵去救你。知晓你烧伤了腿,我当晚纵火烧肤,想到我们宛娘,原来受了这样疼的伤。”
“我没想过,你会忘了我,彻底忘了我。我几乎疯魔,你忘了,我做的那些事谁能替你原谅?我究竟都做了什么事,是怎样让你这样好脾气的人对我心灰意冷的?我从未如此嫉妒过荫县的云奴。你越维护他,越让我觉得自己恶心。”
珠帘后的陛下早已泪流满面。
白发中看不到一点乌色。
他想起曾在荫县那两年,是他此生中最快意时光。
如今物是人非,事事皆休。
陛下问:“宛娘,我们还有将来吗?”
我看了看外头的春花,已近乎凋谢。
很久才说:“陛下福泽绵长,将来必成千古霸主,护佑天下百姓。”
只字不提自己。
就这样吧。17
刘梁仍然日日来看我,知道我厌烦,有时隔着珠帘,有时站在宫外。
阿若不止一次看见陛下在我宫外站到半夜,也不进来,只是静静地站着,每日问她,我用了多少饭食。
我不许太医帮我看病。
从前便有一次,谢家的人命太医在我的药膏里下毒,乃至我现在膝盖上的跪伤还时不时在潮湿时节复发一下。
刘梁见我最近状态不错,便也悄悄放了心。
我如往常一般。
也不落泪,也不难过,天天和阿若踢毽子玩。
刘梁的江山初定,时不时还要起乱子。要是不想当一个短命王朝,他就要不断地努力。近来南边战事紧张,右相不止一次催促他亲征南下。
他去之前来见过我,彼时我正在吃力地练字。
他隔着很远,便也看不见我落在绢布上的字抖得不像话。
刘梁说:“宛娘,我又要南下镇压叛乱了。你和我道个别,好不好?”
这样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在荫县的时候,每次刘梁要出去,便从后头环着我,那样高大的一个人竟然也会撒娇。
他会说:“宛娘,和你的好阿郎道个别,好不好?”
只是现在我们之间的距离隔得好远了。
我放置下笔,很难得地回头看刘梁,笑了一下。
我说:“阿郎,要早些回来呀。”
我听见珠帘被拨开的声音,陛下的手掀起珠帘,身子就要踏进来了,可仍然胆怯愧疚。他退了回去,眼睛却很亮。
陛下说:“好。我一定快些回来。”
18
陛下出征后的第二日午后。
我连床都下不了了,这些日子,难为我忍着恶心吃那么多饭了。我怕
陛下知道我生了重病,让我死前都过不得安生日子,便日日欢笑来蒙骗他。
我这些年,受的伤太多,不光身子上,还有心里,久病成医。忘掉的东西又重新记起来,时常混沌分不清梦与真实,我便知道,我药石无医了。
我睡觉之前,和阿若高兴地说:“阿若,我昨晚梦见我阿爷和阿兄了,我十多年没梦见他们了。我要去见他们了。”阿若忍着眼泪。
我蹭了蹭她的手,说:“阿若,你真好。谢谢你。等我走后,你要告诉我那几个老仆,荫县院中那棵繁树下,我埋了四十两金,要他们都分了。我是用不着了。”
阿若含泪凝涕,问我:“那贵人,有什么话要我留给陛下的吗?”
我想了想,说道:“你告诉他,案桌上写的那几个难看的字是留给他的。”
是昨日里他向我告别时我艰难提笔写的字。
上书——
“江山白骨,无可回头。
年少错付,生生不见。”
但愿今世、来世、无数世,都不要见刘梁了。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我实在是累着了,便闭上了眼睛。
梦里院中阳光熹微,繁树沙沙作响。
我推开门,朝白衣的郎君哭泣:“郎君,我受了好大的委屈!”
我阿郎叹了口气,帮我擦掉眼泪,说:
“瞧我们宛娘,怎么掉眼泪啦?”
我与阿郎的时间。
永远都停在这一日。
再不前进。
内 容来自公众号- 盐 神 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