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殿下流亡三千里,他复位后却嫌我低贱恶心。
后来金銮殿上论功行赏,我只求他一件事。
殿下以为我会要个名分。
我一拜到底,轻声而坚定:“愿殿下为臣女和沈将军赐婚。”
殿下目眦欲裂,这才明白——
三千里流放路,从始至终,我爱的都不是他。
1
宫宴和乐,座无虚席。
只有我跪在殿中,众目睽睽之下,受尽卫妃的羞辱。
卫妃将酒杯掷在我的额上,晦气道:“今日是殿下复位后的第一次宫宴,谁许你这样低贱的人来的?”
殿下没有正妃,宫中都以他新纳的卫侧妃为尊。
我不敢躲,只能硬生生受下,抿着唇道:“有侍女说,殿下让我来宫宴。”
这话一出,卫妃嗤笑一声,大家都笑起来。
谁不知道,就算我陪殿下流亡三千里,他复位之后却一面都不肯见我。
更别说给我一个名分。
因为我原本只是卫家的婢女,却在殿下被流放之时,代替了与殿下原有婚约的卫妃,嫁给了殿下。
“殿下让你来?”卫妃掀了掀唇角,不无讽刺,“殿下曾道,你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
我垂着眼,额上的血滴落下来。
很久才从喉里逼出两个字:“是吗?”
殿下曾在流放途中,说过同样的话,不过那时他说的是,阿芙,孤庆幸有你。
2
卫妃没肯放我走,让我跪在殿门外。
殿里笙歌慢响,殿外风吹雨打,我浑身都已经湿透。
我无名无分,即使以庶女的身份记在卫家族谱,却仍然出身微贱,没有人愿意为我说话。
唯一会为我说话的沈将军,已不在了。突然有太监唱礼:“太子殿下到——”
我本就跪着,不必起身。自知殿下厌恶我身份微贱,还有那样一段难堪过往,垂着眼动也不敢动。
却看见玄黑的衣袂从我身边擦过,和我湿透的湖色裙摆相接。
唯有殿下才穿玄裳。
我默不作声地等他过去。
却听见头顶传来声音,殿下冷淡地问:“卫芙,你是不是后悔陪孤流放了?”
我怔住,确定是在和我说话。
才仰起头,很轻、很真心地笑了一下,道:“不是。阿芙从未后悔。”
雨声如瀑,不知道太子殿下是否听见我的话,却像被我的笑眩了一瞬,袖中的手摩挲了一下。
阿芙从未后悔。
从未后悔陪太子流放,从未后悔为太子挡住诸多磨难。
因为这是沈将军的愿望。
他想要的,阿芙都会替他做到。
3
殿下不知为何,竟然大发好心,让人送我回去了。
我和一个白头老宫女同住宫人房,她给我煮了驱寒的药,又悄悄嘱咐我:“明日金銮殿太子要论功行赏,你要把握好机会,要一个妾室名分,将来便可当娘娘了。”
老宫女知道我身上留下多少伤,这样柔弱的身躯,却撑着殿下走完流放路。
纵然殿下如今厌弃我,要一个名分,也不算多。
我捧着药碗,外头雨声打窗。
昏烛如豆。
我摇了摇头,眼神亮晶晶的,难得露了一点少女娇憨:“我另有意中人的。”
我从滚烫的心口处,拿出一个锦囊,小心翼翼地展开,里头正是一纸婚书。只是染了血和泪,到底有些模糊。但人名是可以看清的。
沈照和卫芙。
殿下喜欢卫侧妃。
我也有喜欢的人。但殿下比我幸运一点。
半夜的时候,我被风声吵醒,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想到。
我替嫁给殿下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无花烛、无喜堂,唯三千里路、一身伤。
其实,我也当过殿下的正头娘子。
4
这是我头回到金銮殿。
殿下复位之后,今日在大殿中论功行赏。
凡是在殿下流亡之时相助的,都有重谢。
皇上病重已久,早就将大政都放给太子殿下了。加官进爵,良田万顷,金银珠宝,都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太子与卫妃,同坐高台,威仪让人不能直视。
我只垂着眼,等着唱礼官叫到我的名字。前头人的赏赐,动辄泼天富贵,让人听得触目惊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卫芙,上前——”
我心里一跳,上前跪在光洁的地上。
我尚且没说话,卫妃已经出言,声音里不无警告:“阿芙,你原本不过是我的婢女,侥幸能顶替我的位置,陪殿下一段时日,已经是天降之福,你要记着你的身份,别觊觎你不该得的东西。”
方才我听见他们的议论了。
大家虽骂我微贱,但都听闻过我对殿下是拿命般的好,都料想我会求一个良娣的位置。
太监把当初我为殿下做的事情诵读出来:
“天元十年初,太子中毒目盲,卫芙作其杖。”
“同年春,卫芙于幽州,替太子试毒几近濒死。”
“春末,流放途中遇匪围困,卫芙割血喂太子。”
每念一句,周围便静一分,卫妃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到后头,连太监的嗓音都发颤了。
太子殿下打断,冷淡道:“已经足够。卫芙,你要什么?”
语气听起来,像是我要做太子妃也做得。殿下一直以为我会要个名分。
即使这段过往于他而言,乃是屈辱。
我吸了口气,一拜到底,声音轻而坚定:“愿殿下为臣女和沈将军赐婚。”
不要太子妃,不要金银,我要沈将军。
周遭像是骤然劈下了雷!众人都惊愕不已。
上首突然有哐当响动,我抬起头,年轻阴郁的殿下,竟然生生将龙椅把手上的龙头掰断了。
我从袖中抽出一纸破旧婚书,直直地看着殿下,并未后退半分,满脸是泪,把头往地上重重一磕:
“惜往日微末相助,求殿下赐婚我与沈将军沈照。”
太子殿下目眦欲裂,手中血流不止。
这一瞬间,他方才明白。
三千里路,我为另一个人而来。
我对殿下好,是为了另一个人。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爱过他。
殿中气氛如弦绷紧,唯有卫妃攥紧的手一松,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沈将军早就为君捐躯,阿芙身份低贱,嫁给死人,也未尝不可。殿下,不如成全了他们吧?”
她尾音刚落,殿下就蓦然转过头,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极为可怖。卫妃吓白了脸,不敢再说话。
殿下重新转过头来看我,手中的血滴落在地上,神情冰冷,仿佛感觉不到痛般。
我等了很久,才得到他的答复。
殿下说:
“沈将军名门贵胄,你一介婢女,怎么配?”
阿芙,你怎么配?
5
其实这话,我也问过沈照。
他是少年将军,无数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却不知道怎样喜欢上了我。
那时我还在卫府,不过是一个不能再普通的婢女。我与沈照,实在算不上相配。所以,我一直冷待他、婉拒他。
沈照顺遂得意十八年,没想到在我这里遇到败仗,却乐此不疲。
直到某日,卫府围墙边的木芙蓉一夜开满,粉粉簇簇。
少年将军隔墙回答我:
“世上诸般条条框框,你那么好,我喜欢你就喜欢了,哪有什么相配不相配。我娘笑我,怎么追个小娘子,连话都说不上。”
“我只有一句话说。阿芙,我是要娶你回家的,没有什么能阻挡我。”
沈照赤诚坦荡,从未掩饰过他的爱意。
后来京城大乱,沈照为护着太子殿下,不幸死在动乱中。
他的亲信来归还婚书。
亲信道:“将军身死,姑娘以后可自行婚嫁。”
沈照天不怕地不怕,当时快意京城。
没想到受生死阻挡。
他终究没能娶我。
5
殿下拒绝为我赐婚。
我是当日进金銮殿,唯一一个没得到殿下恩赐的人,成了最近的笑柄。
我惹怒了殿下,卫妃是最高兴的人。
卫家代代都出宰辅,老太爷更是三朝元老,卫妃卫晚是卫家唯一的嫡女,受宠到当初太子流放,卫家能做出让我替嫁的事情。
太子能复位,其中也有卫家一份力,但理义上到底说不过去。
所以本该是太子妃的卫晚,现在只能当个侧妃。
那日,我退出金銮殿后,走在宫道上,正和卫妃的轿辇狭路相逢。
我和其他宫人拜倒在一旁。
卫妃本该和往常一样视而不见,却让太监停住,从轿辇上偏过头来,悠悠叹了口气:“阿芙,没想到你对沈将军这么情深意重啊。”
我的脊背都僵直了几分。
如果说,世上谁最不希望我和沈将军在一起,那就是卫晚。沈照与太子殿下,情同手足。
她一直没法接受自己的婢女要和她做妯娌这样的羞辱。
更何况,当初沈照为了我,没少下她的面子。
现在卫妃说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可她下一句话,就让我抬起了头。卫妃笑盈盈的:“你知道沈照怎么死的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初皇上查东庆王叛乱的余党,把太子殿下的母族几乎杀尽、并无数世家,
都死在那几日的大乱中。
沈照死在雨天。
京城下了好几天雨,都没冲掉血气。
卫妃居高临下,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他们困住沈照,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信一个个被杀完,再射箭穿过他的腿,不得不匍匐在地。用刀刮烂了他的脸,踩断筋骨,逼他从胯下钻过。”
催心伤肝,灵台崩殂。
我从未有过一瞬间,感到这样的痛楚。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无比:“他们是谁?”
卫妃却笑而不答,意味深长:“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若非你的缘故,沈照未必会死。有些人本就是你不配去碰的,比如沈照,比如太子。”
四目相交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站起身疯了般地扑上去,却被几个太监死死地压住身子,动弹不得。
卫妃起轿,扬长而去。
我没听懂她的话。
但是我知道,沈照的死。
或许和卫晚有关。
6
从听了卫妃那番话之后,我就一直想找机会见殿下。
他与沈照情同手足,知道事有蹊跷,必定会追查到底。
可是殿下很忙,我去了很多次,才求得太监为我通传一声。
皇帝如今病重,不过吊着一口气,大政全都交由太子经手。我进殿时,殿下正在批阅奏章。
现在天色已黑,里头却明堂如昼。很难想象,半年前我与殿下尚在岭南,夜里连一只烛都点不起。好在屋前篱笆常有流萤。
殿下的困惑、潦倒与无助,他最难堪的一面,我都曾见过,无怪他现在不愿见我。
我明明已经行过礼,殿下却仿佛我不在一般。唯有握朱笔的右手被纱布缠绕,可见当日捏断龙首之用力。
直到灯芯燃尽,他才抬起头,眼神晦暗不明。
殿下眉眼阴郁:“还是想让孤赐婚?”
我摇了摇头。
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扳指,垂着眼,过了会才平静道:“阿芙,我可以给你个名分。”
我怔住。
我陪在殿下身边三年,便也知晓一些他的习惯。
他紧张、担忧时,喜欢摩挲手指。
殿下十分难得的,忍下颜面,来与我求和。
但我要的不是这个。
我沉默良久,外头风声正急,穿过殿内灯影跳跃。
我每沉默的时间多一瞬,殿下的脸便难看一分,到最后阴沉得快滴出水,戾气横生。
“沈照——”
我才刚吐出这两个字,就有宫灯被大风吹灭,大殿中一下就昏暗下来。
他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名字。
殿下踹了一脚,案桌倾倒,奏章劈里啪啦地倒了一地。他咬牙切齿,如困兽般大喊了声:“滚!”
侍奉的太监吓得跪了一地。
我抿着唇,自知不能再多言,默不作声地退出去。
迈过殿门门槛时,我回过头,正见殿下孤身立着,竟像是流泪了。
7
事事不顺。
我才被殿下呵斥出来,迎头却撞上了陆相国家的二公子陆为。
我与他有些渊源在,只当没看见,低着头快速走过。却被他攥住了手腕。
像是被毒蛇瞬间缠绕上。
陆为眼下青黑,一副纵欲体虚的样子:“阿芙,好久不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听说殿下看不上你,倒不如你给我做妾。”
我冷着脸,竭力地挣脱开来,夺路而走。
陆为在我身后呸了一声,骂了声:“装模做样的贱人。”
我只当没听见。
8
陆为是卫晚的表哥,京城有名的浪荡子,一直觊觎我的容貌。
如果不是当初遇见沈将军,我早就被卫晚当人情送给陆为当通房了。
今晚他看我势在必得的眼神,让我有些不安。
但这里是宫廷,想来他也不会乱来。
我回去时,同屋的老宫女已经入睡。我就着月光把婚书拿出来看,上头的血是沈照的,泪痕是我的。
沈照的名字,取得真好。
照者,光也。
即使受辱至死,沈照一生仍然干净磊落。
他也最喜欢我的良善。
但是沈照,如果我的良善,不能替你报仇,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9
我在梦中睡得不稳,夜半却听见有异动。
有双大手急色地摸上我的身躯,我猛然睁开眼,牖窗被打开,月光寒芒下,我看清了伏在我身上的男人面容。
正是我在殿下那块撞见的陆为。
他死死地摁着我的嘴,唇齿间都是血味。
男女力量悬殊,根本挣扎不了。我从没想过他在宫中也会这么放肆。
我绝望地睁大眼,却见陆为身后,早已被惊醒的白发老宫女,颤巍巍地抱着花瓶往他头上一砸。血沿着陆为的额头往下滑,他头也没回,从袖中抽出匕首,回身就是一刺。
刀匕入肉,血流如注。
老宫女连叫都没能叫一声,踉跄摔死在地上。陆为笑骂了声:“老东西。”
陆为被砸了下,本来的兴致少了一半,扯着我的头发,扇了我好几个巴掌。
他难掩厌恶:“你一个婢女,我要睡你,是你的福分,懂吗?”
我并未言语,事到如今,平静地看着他。
却反倒惹怒了他。陆为啐了口在我脸上,得意的神情一闪而过:
“卫芙,你这副神情,和我最讨厌的一个人很像。他死前,也这么看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陆为笑起来:“你也猜到了吧。是沈照啊。以前人家怎么说的,他是云,我们这帮人是泥,到最后,还不是要被我们踩进泥去。”
世家子弟分两种。
一种是沈照,少年将军、前程万里。
一种是陆为,酒色掏空,烂泥扶不上墙。
沈照从未屑于和陆为这群人打交道。
陆为看着我的脸,色欲又上头了。
他把头埋进我的脖颈里,一手去寻我的衣带,含糊道,近似炫耀:“京城盛赞沈照脊骨硬,征战沙场从未后退。那日围杀他的时候,我就好奇,他骨头是不是真的那么硬。就一点点敲碎了,也不过如此。”
“到最后我们也没解气,因为他一直没低头。我和他说,若是他死前还能从我们裆下爬过,我回去就不会找卫府阿芙的麻烦。他还真做了,真是快意无比。”
“你说你惹卫晚干嘛呢?要不是她提醒,我们还想不到借京城动乱的机会围杀他。当时太子母族一党,人人得而诛之。死个沈照,谁会在意?”
你看,就是这样简单的缘由。仅仅因为卫晚讨厌我、仅仅因为陆为他们嫉恨沈照。
我的少年将军就死了。
陆为根本不怕把这些告诉我。
因为我身后什么都没有。
我闭着眼:“殿下知道吗?”
陆为的嘴唇急匆匆往下吻着,轻蔑一笑:“殿下知道又怎么样,一个死了的沈照,值得他得罪这么多世家吗?”
他才后知后觉感到我的平静,刚要抬起头来。
我手中的簪子已经插进他的后颈。又重重地拔出来,簪子半截折在里面,血喷溅在我的脸上。
瓶坠簪折。
我想,杀吧。
10
太子与卫妃赶到的时候,陆为还剩下一口气。
白头老宫女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其实,她本可以逃过一劫的,只要装聋作哑,睡上一觉,什么都不要管就好了。
可她心善。
我衣衫不整地跪着,唇边还有血迹。
卫妃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我,竟然敢做出这么胆大的事情。
她狠厉地给我定了罪:“卫芙,你竟然敢勾引我表哥,借机行刺当朝官员。罪无可恕,死有余辜。来人,把她先拉下去。”
我余光都没分给他,抬眼看的是殿下。
我脸上身上都是血,却柔和地笑起来:“殿下,阿芙难道不是你的妻子吗?为臣者侵犯主母,该有什么样的处罚?”
卫妃听见主母二字,嗤笑出声。
可殿下却未曾出声,黑沉的眼神落在我脸上。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这样说,是承认了我与殿下的关系。
接受了殿下之前说要给我个名分的赏赐。
他一字一顿:“卫芙,你别无所求?”
我笑着点点头:“阿芙只愿能常伴殿下左右,有个名分,别无所求。”
殿下伸出手,擦掉了我脸上的血痕,滚烫的指尖用力覆盖过陆为碰过的地方。
我听见殿下森冷的声音:
“敢深夜侵犯太子妃,杀死宫人,陆为藐视皇威,择日市前行车裂之刑,以儆效尤。胆敢求情者,与其同罪。”
卫妃煞白着一张脸,往后跌落几步。
殿下一出手就是太子妃的位分。一出手整治就是死刑。
我把白发老宫女的眼睛闭上,并无动容。
心里从未这样清楚,要不是我向殿下低了头,我就真如卫妃所说那样。
是勾引陆为、刺杀官员的罪了。
不会有人为我和老宫女作主的。
11
殿下让我当了太子妃。
虽则荒谬,因我出身微贱,却恰巧合了病重的老皇帝的意。
太子流放,就是被他过于强大的母族所拖累。往后的太子妃,忌讳家世显赫。
殿下还顺便赢了个宽容仁厚、知恩图报的仁君名声来。
这些时日,不知道多少世家、
卫家政敌朝我抛出了橄榄枝,以示讨好,巴结我这个新任太子妃。
这些人里,我只见了一个人——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周崇礼。
司礼监近些年势微,但阴私手段都在。
我近来风头无俩,却缺了可用的人。
两相互补,一拍即合。
我让周崇礼帮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楚当初沈照的死。
为了向我效忠,司礼监的动作很快,不消几日,周崇礼就亲自来和我汇报了。
我站在窗前,雨下了一整夜。
周崇礼隔在珠帘后头,事无巨细地将当日情形重新描述了一遍。
沈将军护着殿下离城,自己落下半步殿后,却遭致早有预谋的穷途末路。
他原是得意少年郎,死前还受胯下之辱。
沈照有多痛。
那些二世祖有多得意。金兽吐香,周崇礼的嘴里,吐出了一个个名字。
无一不是官宦无赖子弟。
从头到尾,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背对着周崇礼看着落下的雨。
他汇报完了,就识趣地退出去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这是一双与卫晚不一样的手,从小干尽粗活,老茧横生。那日沾了血,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周崇礼说的那些名字,一个个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夜雨停了。
杀吧。
都杀完吧。
12
陆为行刑这日,我亲自到了刑场。
周崇礼是个很会办事的人,直到我对陆为深恶痛绝,在狱中的时候就很关照陆为。
用最好的药吊着他不死,用最痛的刑罚折磨他。
沈照所受的,在他身上都一一还了回来。行刑这日我看见他时,陆为已经不成人样。
行刑时场面血腥,我却一瞬都没有移开目光。
远远不够。只陆为一个人的性命,远远不够偿还。
我转过头时,竟在不远处瞥见了卫晚。
她被侍女搀扶着,面色煞白,忍不住吐了。她和我平静的视线相撞上。
我头一次看见卫晚的脸上流露出恐惧。
我浅浅一笑。
转身提着裙摆上了车。
13
老皇帝就剩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驾崩。
国务都压在殿下的身上,他复位的时间不长,朝堂中风雨诡谲,他的根基并不算太稳,实在是很忙。
却日日都歇在我这里。既然我已是太子妃,同榻而眠自然是少不了的。
殿下性情阴晴不定,却不知为何,喜欢抱着我睡觉。
当初流放岭南时,殿下也爱抱着我睡觉。不过那时是因为屋子太小,被围篱安置时,白天都见不着太阳。殿下也会害怕。
我只能在他怀中,忍受着属于他的气息。
他手上的伤已经好了,却在掌中留下了一道疤痕。殿下再没提起过沈照,像是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如此相安无事半月。
某日夜里,殿下突然叫我的名字:“阿芙。”
我并未睡着,静悄悄地等他的下一句。
他却不说话了。
等到快睡着了,才听见他抿直了唇,说的一句:“对不起。”
我知道他对什么感到愧疚。
是他刚复位那段时间,殿下一直冷落我的事情。
太子殿下出身尊贵,复位之后想必也真挣扎过一段时日。
我于他是羞辱不假。
我于他有恩也是真。
又或许,他惊觉自己竟然丢了心。想着让我当良娣、当太子妃也未尝不可。
直到我金銮殿上陈言,我早心有所属。
殿下为他的冷淡疏离、徘徊怒斥所道歉。
我笑了一下,贤惠道:“都过去了。只是对殿下好的人太多啦。”
太子母族舍下丹书铁券保太子一人。
沈将军为护他离城留下断后。
他流亡路上,不知多少暗卫保护、故友相助。
我不过是其中一个。殿下当时怎么会太放在心上。
他独独算漏一点。
若非他的命里头,有沈照一份。我是绝不可能对他这样好的。
14
殿下知道我在用司礼监的事情,却未曾多说什么。
卫妃有卫家作倚靠,我也该有个东西傍身。
故而还特地提高了司礼监的地位,给足了我面子。
当日除了陆为之外,还剩下六家纨绔未除。都是家世显赫、无恶不作之徒,平常做的亏心事多,去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的,暗杀不得。
那便只有明着的了。
起初司礼监名声地位不显,只能暗里收集这些纨绔的家族们所犯下的阴私罪证,然后再送到他们的政
敌手里头去,送到那些清官手中去,看他们缠斗。
只是朝堂难测,往往十次谋算里,有九次落空。
忙碌操心半年后,也只不过扳倒了两家。
于是我将掌印太监周崇礼引荐给殿下重用。
殿下复位,昔日害他流放、污蔑太子党的那些人,却仍然在朝堂之上对他言笑宴宴。他要稳定大权,有太多肮脏杀戮之事要做,司礼监成了他最锋利的一把刀。
从此。
我不必再费心收集这些纨绔背后世家所犯的罪证。
只需要让司礼监的太监,闯入他们的宅院中,装模作样地丢下莫须有的罪名。便可将他们抄家、流放。
京城都传,司礼监是太子妃的鹰犬。
李将军家是这样倒下的第一家。他们被抄家那天,周崇礼替我撑着伞,候在李府外头。
恰好的是,这同样是一个雨天。
从李家流出的血,一直渗到我足边。我听见婴儿妇女啼哭的声音,却又突然止住。
周崇礼欠身,声音尖细:“娘娘心肠软,见不着血。可是若非李府首肯,李大公子这个草包,怎么敢去围杀沈将军的。李大公子,可是当初率先射断了沈将军两条腿的人。”
李沈二家,本是世仇。
他们并不无辜。我想。
但我同样罪孽深重。
雨淅淅沥沥地落,有人被如拉死猪一般抬出来。李大公子早已被塞了满嘴的泥,被扯着丢到我脚边时,只能睁大眼睛瞪我。目眦欲裂,仇深如海。
他的两只腿,都已经被折断。
我微微垂首,神色温柔,我只问了他一句话:“还记得沈照吗?”
已经四年过去,你天天寻欢作乐,还记得沈照吗?
他面色骤变,于刹那间恍然,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如同在看一个疯魔。
也许真是的,我早就疯了。
15
从李家出来后,我才发现今日竟是清明节。
我犹豫了一下,让车夫和侍从掉转了方向,往城外去。清明时节,该祭祀亡魂了。
城外有一处沈照的衣冠冢,是京城的百姓自发凑钱凑人修建的。
他自年少起,保家卫国、名满京城,人们料想他日后必定会与当时的太子殿下,明君良将,一同垂名青史。
只是现在只剩下衣冠冢了。
我停车周围。
掀起车帘往外看,只见给沈照扫墓的百姓络绎不绝,有动容者更是掩面大哭。
已经有人认出我的车辇,敢怒不敢言、都嫌恶地绕着大远走。
司礼监与太子妃,在京城恶名远扬,早就不是新鲜事了。
侍女问:“娘娘,不下车吗?”
我怔住。
垂眼却见裙摆上还浸着血,许久才摇了摇头。
我若过去祭拜不过给沈照的清名抹黑。最好大家,从来都不知道,他曾经与我有过姻缘。
回宫之前,我瞥见柳下有一乞儿,蓬头垢面。
纷纷雨下,他无处避身。
我吩咐侍女道:“给他拿一柄伞吧。”
16
李家已经倒下,剩下的几家又怎么会远?不过三月之期,当初参与围猎沈照的纨绔,身后的家族塌的塌、没的没。
太子妃的煞名远扬,很少有人知道太子妃原名阿芙,实在是一个柔婉的名字。
殿下来时,我还在调香。
香能让人平心静气。
我很久没见太子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了。
他道:“三个月的时间,卫芙,你抄了多少家?你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今日朝上,卫家带着半数朝臣,要孤将你赐死。”
我早就收到消息了。
为表进谏决心,卫家那位老太爷还撞了金銮殿的柱子。
直恨当初在卫家,没看出来一个婢女有祸国殃民的本事。
我取火燃香,眉眼低垂而柔顺,并未有大起伏。
我道:“那殿下按他们说的来吧。”
殿下许久未能说话,我转过头时,正见他额角乃至脖颈青筋鼓起。
他从喉里逼出声音:“你要为他报仇,何必急于一时?”
我笑了下,原来殿下也知道,我一直是在干什么。
殿下比我有更多顾虑,他经历了流放,昔日里的心高气傲早已褪去,更善于隐忍。
他说的是对的。
我该徐徐图之,才不至于这把火也烧到自己身上。
可我等不了了。
殿中沉寂良久,年轻的殿下走上前来,不声不响地把我拥入怀中。
他把头埋进我的脖颈之中。
有温热的液体淌过。
殿下说:“阿芙,孤会保下你。”
“大仇得报。忘了他吧。”
17
太子重回京师到如今,已经有一年。
老皇帝放权,太子前有忠君大臣辅佐,又有司礼监替他做脏事,基本已大权在握。
年老病重的老皇帝,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驾崩了。
宫中都忙于皇上驾崩的事情。
我带着司礼监的人,亲自到了卫妃的寝宫之中。
这大半年来,她眼睁睁看着我与阉党为营,眼睁睁看着当初加害沈照的人一个接一个凄惨死去。
已经憔悴消瘦得不成样子。
卫家自诩清正,只能朝堂上怒骂司礼监。卫妃也曾对我使过手段,但于阉人眼中不过尔尔。
但她一直不认为,我胆子敢这么大,敢杀太子亲封的侧妃,杀桃李天下的卫宰辅的嫡女。
直到我将刀和白绫扔在她的面前,让她自己选择。
她跌落在地,失措地往后爬,却被太监拽回来。
我蹲下身,语气仍然平和,只是免不了疑惑:“小姐,阿芙只是一个侍女。一直陪着小姐长大,侍奉小姐的事上从未出现过一分差错,为什么沈将军喜欢我,你就要他死呢?”
四年前,我还喊卫晚小姐,还是她的侍女。
卫晚恍惚一瞬,慢慢笑起来:“沈照送了你一枚青玉。”
我记起来。
那是块绝世好玉,沈照随军时偶得,又亲自雕刻成芙花模样。当时小姐见到,只是笑了笑,就摔了它。
卫晚接着道:“我都没有的东西,你怎么配得到?你怎么配!”
我伤神地收回目光,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我吩咐太监先割了她挑唆的舌头、亲手用白绫活活勒死。
我一点点看着她失去气息。
殿下那日说错了。
到如今卫妃死亡,我才算是真的大仇得报。
何等的畅意。
18
我一直不信殿下能保住我,故而抓紧时间步步逼人,从未给自己想过一分退路。事实上,也果真如此。
老皇帝临终前传位给太子。
但他还有一封遗诏,叫当众鸩杀太子妃。
看来我的恶名,连老皇帝都清楚得不得了。
殿下闻诏,立即封锁了整个皇宫,然而消息扩散,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太子来我宫中时,我正跪坐在案桌前。
小几上的素色花瓶插了几支花,清浅的阳光顺着牖窗落进来,宛如细纱。
干净美好地像一副画。
殿下面容苍白阴沉,却放轻了脚步,久久未能说话。
我替嫁给太子那日,似乎也是这样的情景。太子疑心我是眼线,不愿靠近,我自己掀了盖头,郑重道:“殿下,我是阿芙。我会保护你的。”
殿下笑了,想来未被这样的小娘子许诺过。
没想到,我真言出必行。
如今宫中丧钟敲响,皇帝驾崩,身为太子的殿下分明有许多事情要忙,却消磨这样多的时间,在我宫中静默不语。
我平静地抬起眼,并不害怕死亡的结局:“殿下,不过是鸩杀罢了。”
得成比目何辞死。
老皇帝是在给太子铺路,司礼监为我和太子都做了太多事情,虽然朝纲已被太子把持,但到底犯了众怒、怨气滔天,若我被赐死,众怒可平。
殿下失神地看着我,却说的是别的话。
他道:“阿芙,若是孤早一些遇见你。你会不会欢喜我?”
我怔住,却笑起来:“殿下忘了。有一年御园花宴,我在池中捞镯子,殿下见过我的。”
太子不明所以。
有一年,卫晚带着我赴御园花宴。她心情不爽利时,喜欢发泄在侍女身上,刁难我说自己的镯子落在了旧荷池里。
我便脱了鞋袜,淌水找了一下午,皮肤都已泡肿。
正值当时千尊万贵的太子殿下路过,漫不经心地瞟了我一眼,微不可见地皱了眉。
内侍立即会意,斥责我道:“哪来的婢女,不长眼冲撞了殿下。”
他们以为我故意候此,接近偶遇殿下。我被罚跪。
唯有太子身侧的紫衣少年笑了一声:“太子自恋,你别管他。”
内侍噤声。
太子并未计较,往前走了。
紫衣少年留了下来,涉水池中,问我丢了什么玉镯。
回首时,鲜衣怒马、无忧无虑,原来他就是沈照。
我提起这一段往事。
殿下蓦然回首,才惊觉自己同一日与沈照见到我。
甚至他的时间还要早一些。
我仰起头,笑着回答殿下的问题:“我早一些见到殿下,差点挨了一顿罚。阿芙只喜欢对自己好的人。殿下,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殿下咳了一声,捂住了唇,有血沿着指缝落下来。
他别过头去:“原来如此。孤会送你离宫。”
我惊愕地睁大
眼。
这一句话的分量极重。
若是殿下不遵先皇鸩杀遗诏,谁又会服殿下的正统位置?
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江山易乱,到时不知又是什么风雨,不知道又是什么和沈照一样的好儿郎死去。
殿下并不意外,声音很轻。
他说:“沈照还活着。”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刹那间抬起头,万物静止。
殿下道:“今日刚得到的消息。”
我仿佛天生失语,再听不见一点声音,一动也没动。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去了哪,问他为什么没来见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问:“他好吗?”
殿下闭口不答,只说:“孤会送你出宫,送你到他身边。”牖窗外不知何时转换了天色,阴云吹滚。
就算太子殿下是骗我的,也让我的决定狠狠动摇了。
我垂眼看自己的手,一年的养尊处优,不知多名贵的膏药搽上去,掌心的茧竟也能消去,再看不出是一双侍女的手。
昨日里,我才刚用这双手勒死卫妃。
可惜,沾了太多人命。
大雨顺着牖窗砸进来,雨水刺痛眼眶。
我才发觉,不知何时,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哑涩道:“殿下。我不能出宫。”
司礼监做的事太脏,就算大多数事情与我无关,那些人还是把帐都算到了我的头上。
若我出宫,在沈照身边,一旦露面为仇家所知,我必定连累沈照死无葬身之地。
我有时候揽镜自照,时常认不出自己。
我有私心,希望他只记得,我从前的良善模样。
“殿下。用阿芙一条命,换朝堂稳定、民心无怨,换沈将军安好,实在是很划算的一件事。”
沈照还活着。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局。
19
先皇遗诏,要我当众被鸩杀,以免李代桃僵,让我留了活口。
这是我第二回到金銮殿。
我至今不知道,殿下和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缘由,让沈照不来见我。
因而,我再没问过他多的关于沈照的问题。
若是假的,我不深究,至少留个念想。
若是真的,我若深究,我怕我舍不得去死。
因有殿下在场,那些老臣不敢出言骂我,只是目含痛恨地望着我,神情中却有快慰之感。
毕竟,我都要死了。太监宣完先帝遗诏,捧上一樽鸩酒。
殿下并未转过身去,额角青筋迭起,用尽全力才能克制自己的暴戾。
帝王无奈,方觉无能,乃至愤怒。
我并未犹豫,将樽中酒一饮而尽。毒酒穿肠过,神思瞬间扭曲。
金銮殿门前,不知谁撕心裂肺,大喊了一声:“阿芙!”
声音熟悉,我蓦然回首。
来人并无人样,面容早已被纨绔毁去,森然见骨、断木接肉,行走难堪,世间没有再比他更似夜叉的人。
我只看清一瞬。便已五感缺失。
他在我心里,慢慢幻化成原本的模样。
紫衣、高马尾,桃花眼。
快马、将军,芙蓉花。
我呕着血,竭力地想爬过去。大殿之中众人哗然,唯有上首的殿下面色平静,并不意外。
大口大口血呕出来,痛彻心扉。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临死前一场幻梦。
沈照将我背至背上。
我知道,他要把我带离皇宫。无人作拦,因为谁都看出来——我将在一刻钟之内死去。
宫道长长,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我听不见他说话、看不见他人,可我知道,沈照在这里。
在我死前,我终究见他一面。
我从未感到这样悲怆。
从未感到这般幸运。
我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我刚与沈照过了婚书。
沈照策马离去时,笑声得意:“阿芙,等我来年背你入门。”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婚礼那日,新嫁娘是要丈夫背着的,红了脸。
没想到,那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京城就变了天。
沈照。来履行诺言了。
我放松地闭上眼睛。
不过是。曾有日照芙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