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心权利的父亲成了新皇,而我成了大昭最尊贵的公主。
北荒来犯,我长跪殿中求来一纸和亲。
父皇兄长哽咽着说:「昭宁,等我来接你回家。」
曾经招猫逗狗的小将军跪在我面前哭红了眼。
可北荒的风沙太大了,我没能找到回家的路。
1
我跪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脊背挺得笔直。
再一次开口:「请父皇下旨命儿臣前往北荒结两国之好。」
龙椅上本是壮年的皇帝弯着腰,那一刻沧桑的面庞不再年轻。
他几近哽咽:「你可知北荒是什么地方,你可知嫁过去后你身为战败求和的贡品会是什么下场?」
我抿唇:「儿臣知晓,但是大昭经不起战乱了。」
父皇沉默了很久才提笔拟圣旨。
我恍惚间想起这份责任原是落不到我们身上的。
我的父亲原来是五皇子却在生下我后早早要了封号和封地。
宫中带出来的奶娘抱着我说:「没见过这么不上进的皇子。」
也是,比我父亲小的皇叔们都还在京城为皇位奋斗。
唯独我父亲守着自己的封地过着招猫逗狗的日子。
我天生体弱,父亲便要了个离京城不远的江南水乡做封地。
他总说是为了让我养身体,但我想其实是因为这是娘亲的故都。
娘亲生得极美,有弱柳扶风之态。
每每谈起过往,父亲总是一脸幸福:「当年你娘亲一身青色水杉站在河边就将我的心给勾走了。」
这话我都已经听了八百遍了,娘亲也不嫌倦,每每羞红脸靠在父亲肩头。
兄长们就拉着我的手离开:「昭宁快走,别理这群大人。」
娘亲不是什么大世家的女子,她祖上都是世代经商的。
因此哪怕娘亲已经成了富甲一方的商户,在旁人眼中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女子。
可父亲偏是力排众议娶了这样的「粗鄙女子」。
成了全京城最不看好的皇子。
我踏步走在宫墙里的砖石上,这不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却也是我的故乡。
每走一步就少走一步。
「席昭宁!」
我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是大哥。
大哥扯住我的手赤红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他从小就宠我,我从没见过这样生气的他。
我扯出笑恭谨且循规蹈矩地开口:「皇兄。」
「席昭宁,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北荒是什么地方,你是想死了吗?」
我摇了摇头,我很惜命的。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都别无他法。
我生在大昭长在大昭,大昭用江水养育我长大。
身为大昭的公主与皇子我们必须要与大昭共存亡的。
上届皇室对皇位的争夺可谓不死不休,所有的财力兵力阴险算计都用在了自己人身上。
当夺嫡之战落下尾声大昭早已腹背受敌,残破不堪。
野蛮的北荒大军势如破竹夺下许多城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尸横遍野。
再这么下去是怎样的结果我不愿去想。
和亲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
大哥从小到大贯通四书五经,行君子之道。
我明白的他也知晓,这是我们的责任更是义务。
大哥不再歇斯底里,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那他呢?」
2
我幼时贪玩,常常让荷心在房中扮演我摸着王府的狗洞带着荷念荷翠偷溜出去玩。
当然不过半日就会给拆穿,娘亲就会生气又无奈地拿着训尺轻轻拍我的手心。
父亲看不过眼就把我抱在怀中。
娘亲没办法却还是说:「看你把她宠得,有哪个女孩家会摸狗洞,她以后怎么嫁出去。」
父亲吹了吹我的手心:「我的宁儿嫁谁都绰绰有余,即使不嫁我也养得起她一辈子。」
偏偏这时兄长们也会在旁帮腔。
久了以后娘亲也不管了。
那日,王府的狗洞里钻出了东西,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得粉雕玉琢却因钻狗洞而显得狼狈的小公子。
我待在琉城这么多年是从来没见过他的。
我:「你是谁,怎么从我家狗洞爬出来?」
他看见我也蒙了挠了挠头:「我叫温从明,这是你家的狗洞吗?不好意思我爬错了。」
我看着温从明头上摇晃的草根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挥挥手身后的荷念荷翠就召唤来了护卫。
本就狼狈的温从明被护卫提着更狼狈了。
后来隔壁来要人,温从明原来是振国将军的嫡子。
振国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如今班师回朝用功勋要了假。
于是带着夫人孩子选了琉城游玩。
将军一身玄衣牵着身着红色罗裙的将军夫人。
我扯着二哥的衣袖看着将军夫人向我走来。
她声音很好听:「这便是昭宁吧,长得真讨喜。」
温从明被将军提着蔫蔫地向我道歉:「对不起,昭宁县主吓到了你。」
我摇摇头扑进了娘亲的怀抱。
温从明被他父亲提溜走时和我说:「我明天来找你玩。」
第二日我摸出狗洞后果然看见了对面的温从明。
温从明揉了揉红红的脸颊:「昭宁妹妹,我们出去玩吧。」
我将手放在温从明手中,当时年少也曾想过永远。
哪知天不遂人愿,有情人终究难以相守......
我几乎落荒而逃,皇室的人有义务与责任。
可我偏偏对不起温从明。
圣旨下达后我待在寝宫中一言不发,荷念与荷翠肿着核桃眼。
荷心走进来吸了吸鼻子:「公主,温小将军还在殿外跪着。」
当初大殿上有大臣提出和亲交两国之好时,父皇气得扫了案桌上所有的紫金玉器。
不等他气得指着那群大臣说什么时,温从明就将率先提出的大臣踢倒在地。
一脚又一脚像是要把人往死里踹。
新帝登基,皇嗣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
到了适婚年龄的公主偏偏就我一个,温从明几乎气疯了。
偏偏振国将军等着要将人打断气了才开口:「胡闹,逆子!大殿之上岂容你放肆!」
听说那位大臣当时差点一口气就过去了,现在还在家中没能下来床。
而皇帝只罚了父子俩半年俸禄。
从那日起就再没人提出和亲了,直到我自己去求。
温从明就一直跪在院中只求见我一面。
我理了理发髻,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荷念她们问:「我美吗,可还得体?」
荷念她们忙不迭点头。
「美。」
门被推开,一身玄衣的少年直挺挺跪在院中。
3
听见声音他抬起头,褪去从前的青涩。
能够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早已棱角分明,有一种同龄人没有的杀伐果决气息。
可如今却红着眼眶面色苍白。
屏退了所有下人,我踱步走到我的小将军面前。
温从明抬头凝视着我:「臣恳求公主不要前往北荒和亲。」
我没说话,却取出了一枚玉佩放在地上。
「愿将军以后觅得良人,白头偕老。」
那枚玉佩是娘亲还在世时温从明给我的。
振国将军常年出征在外,温从明与将军夫人便留在京城安定圣心。
但面对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皇帝不愿让将军府看出他的忌惮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不能常来琉城,却也算不上少见。
温从明当时也傻,当着大家的面就把玉佩给我,羞红着脸说:「昭宁,等你及笄了便嫁我可好。」
「我娘说要与人告白便要拿出最好的,可我最好的刀剑骏马想来你大约不会喜欢,除了那些我便只有这枚一生下来便戴在身上的玉佩了。」
将军夫人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娘亲也用帕子捂唇轻笑。
唯独我的父兄们黑着脸。
父亲将我手中的玉佩塞回温从明的怀里,满头黑线。
「一个招猫逗狗的浑小子也敢求娶我家昭宁,问过她的兄长了吗?」
说着就一挥手,我的兄长们撵着温从明满府跑。
我心一惊,扯了扯成熟稳重的大哥。
大哥却说:「不行,大哥不能打小孩的。」
语气还有些遗憾。
我:「......」
听说振国将军还为此事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寄回来嘲笑温从明被「拒婚」。
温从明后来顶着鼻青脸肿的脸将玉佩偷偷塞到我怀中与我道别。
他说:「你父兄说得对,一个招猫逗狗不学无术的人是配不上金枝玉叶的昭宁县主的,往后我便要去军营了。」
「我要挣得一身军功,堂堂正正站在你父亲面前求他把你嫁给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你一定要记得。」
落日余晖洒在少年人的身上,有一股旁人无法比拟的傲气,就如同即将翱翔于天的雄鹰。
一阵风吹过树梢,江南的桃花随着风落了一地。
「好。」
「......」
温从明走了,听说他换了地方跪。
跪在了御书房门口。
父皇一气之下罚了他半月禁足。
我听闻笑了笑,也好。
时日无多了我想再去见一见娘亲。
娘亲去世后虽葬在琉城,但父皇继位后宫中就也有了娘亲的灵位。
我记得娘亲去世那日是个雷雨天。
琉城是江南水乡多烟雨,可偏偏那日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几乎像是要将人的所有希望生生压灭。
娘亲身体向来是极好的,能从城东的布料房跑到城西的酒楼又绕圈跑去城北的茶馆。
从来没生过什么大病,可那年娘亲突然就病倒了。
彼时她正在酒楼里巡视谁都没能料到她会晕倒。
被人匆匆送回府,请了许多名医也诊断不出缘由,只说太过劳累。
可自那日起娘亲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先是吃不下饭时不时呕吐浑身无力。
哪怕胃里没什么也会吐出酸水,日子一天天过去娘亲身体垮了骨瘦如柴。
以往娘亲总是撒着娇和父亲抱怨身上多了两斤肉怎么也瘦不下去。
父亲就挽着娘亲肩头笑得开怀。
可如今却轻而易举地消瘦了下去。
父亲没日没夜守着,我们忧心的学堂也不愿去上了。
娘亲就发了一场火,那样瘦削的身体生气便也是软绵绵的,可我们怎舍得她担心。
放学后我们乌泱泱地挤进娘亲屋中,娘亲总是笑着让人拿出栗子酥,像往常那样摸着我的头问我们今日有什么趣事。
补品像是不要钱地进了娘亲的肚子里,却像铜钱入洞听了个响又没有半点效果。
后来娘亲开始大口大口吐黑血,等我们发现是中毒时已经回天乏力了。
4
娘亲去世那日雷声似乎想掩去王府中的悲鸣,冰冷的雨水也想冲刷一切苦难。
父亲握着娘亲苍白而骨瘦如柴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府里上下跪倒一片,温柔的承王妃不复往日鲜活美好,安静地躺在榻上,就那么走了。
我扑倒在娘亲床前哭得撕心裂肺,我明白死亡是什么。
我知道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没有人会指着我的脑袋笑骂没规矩,再也不会有人在我放学后摸着我的头递上栗子酥。
大哥上前将我抱在怀中,他说:「小昭宁不哭......」
可我肩膀上的布料也湿了透彻。
此刻哪怕稳重的大哥也只是和我一样是个失去娘亲的孩子。
娘亲走的那年我十岁,最小的妹妹阿芙也才三岁。
阿芙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年幼的她似乎也明白了病榻上温柔的女人不会再将她拥入怀中。
在奶娘身上哭着挣扎,向着娘亲的位置伸手。
可此刻,所有人都没法分心去安慰阿芙了。 偌大的王府一片萧瑟,白绫在雨幕中摇曳。
自阿娘走的那日过后我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全府上上下下哭号一片,而我跪在一旁怎么也哭不出来。
府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是温从明,一身玄衣的温从明在大雨中奔来。
我抬起头和他相望,雨水将他整个人都浸湿,顺着发丝额角衣领一滴滴向地上砸。
每一步都带着风雨,却又如此坚定。
湿透的衣服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只此一眼便让我溃不成军。
从此,我成了没娘的孩子。
我踏入殿内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是贤妃。
娘亲去世的第三年,京城相府的二小姐连夜赶来琉城。
传闻二小姐早年从山贼手底险些丧命,从此身体便不大好,及笄后也未许人家便一直深居简出。
她叩响王府大门,第二日父亲便前往京城入宫求了圣旨。
贤妃是以平妻的身份嫁入承王府的,京城所有人都笑她自奔琉城却连个正妃也捞不到。
可贤妃却不在乎这些,安静地待在琉城,每天为我熬制汤药,检查我们的课业,打理着王府上上下下大小事务。
贤妃不像娘亲那样娇媚,她安安静静喜欢一个人待在院内看书写字,不喜欢出府,偶然几次也是带着阿芙上街买糖。
阿芙粘她,娘亲去世的时候阿芙才三岁,哪怕父亲常常抱着她指着娘亲的肖像认人,可那也只是一幅画。
到底是六岁的孩子渴望着有娘亲一样存在的人。
一开始我们还有所忌惮,可直到那次无意之间发现小厨房里煎着避子药。
怪不得成亲一年哪怕外人议论纷纷贤妃也不着急。
原来她从未想过要个孩子。
我恭敬地行了礼,贤妃浅笑道:「快去看看你娘亲吧。」
我跪在垫上,望着娘亲的画像看了很久很久。
「娘亲,你走后我不再插科打诨,也没去逃课爬狗洞了,我学着琴棋书画规矩礼仪,读着四书五经,年年秋日宴都拔得头筹。」
「娘亲,我也有让你骄傲吧。」
以前我来看娘亲总说些趣事家里的喜事,可如今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说了。
所以娘亲,你也在天上看着吧。
我身为公主也懂得了何为责任,何为家国与百姓。
你总说我不像姑娘家可后来的我规矩礼仪也从未出过错,是令所有夫子夸赞的学生,我应该也值得你骄傲的吧。
贤妃看着我上完香,轻轻开口:「当年是你娘亲救了我。」
她说当年她出游却遇上山贼,逃亡中与家母走散,眼看着就要被山贼掳走是娘亲行商路过救了她。
贤妃看着娘亲的画像温柔地说:「你娘亲当时还说如果想要报答她就去学医为她的女儿调理身体。」
「我当时答应了,可我自己却也病倒了,后来一别多年再得到消息便是你娘的死讯,与先皇想将邻国公主赐婚于你父亲。」
皇帝赐婚是无法拒绝的殊荣,所以她顾不得那么多连夜来了琉城将事情告知。
公主嚣张跋扈,阿芙小小年纪也不能没有母亲,贤妃就自愿以平妻嫁入王府。
我愕然,早便知道贤妃不爱父皇却也没想过是这个原因嫁入王府。
阿芙有次拿着一张母亲的小像给我看,家里母亲的小像很多,但我从未见过这张。
父亲也画了一堆放在书房的柜子里,但如此细腻的笔法是他那个大老粗画不出来的更别提阿芙。
我问阿芙哪来的,阿芙坐在我腿上将小像抚平说是小娘画的。
我看着右下角的字默默不语。
——遥遥望明月,愿君来梦中。
5
我和亲那日穿着贤妃亲自绣的嫁衣,她说别人绣她不放心。
阿芙拉着我不让我走,她不明白为何大昭的存亡要压在一介女子身上,直到她哭到晕厥被带回宫。
大哥背着我浅一步深一步走出皇宫。
我说这不合规矩,大哥却说今日没有皇子公主,只是普通兄长送妹妹出嫁。
大哥的背很宽广,小时候他就常常将我背在背上那时候大哥的背也是全世界。
可后来渐渐长大了这便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步,他哽咽着说:「等哥哥接你回家。」
温从明坐在马上沉默不语,却是以将军的身份护送和亲队伍。
庞大的队伍走过京城每一条街,全城百姓跪在地上相送。
我想慢一点再慢一点,温从明似乎也是如此,和亲的队伍敲敲打打却行得慢而又慢。
让我记清了京城的每一条街道与每一片墙瓦。
是我多年也无法相忘的东西。
何念将手中的食盒递给我:「是贤妃娘娘让公主路上垫垫肚子的。」
贤妃怕北荒缺失我调理身子的草药,硬是让父皇备了两马车的药材摇摇晃晃上路了。
路上不缺零嘴,我也没想到她竟又备了食盒。
我看着食盒里的栗子酥没说出话来,我将食盒一层层打开全是我爱吃的。
直至最后一层的夹层,取出一张纸。
是当年那张娘亲的小像。
出了京城的城门我还是没忍住扯了盖头拉开帘子望向城楼。
那里站着我的亲人,他们立在城楼之上,送我出嫁。
疾驰的风呼啸刮过脸颊吹乱了发丝,将我的眼泪吹向了家的方向。
荷念扯着帘子看外面的景色,她想到什么弯着的嘴角又平了下来。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看这些景色了。」
荷心打了荷念一下:「瞎说什么呢,我们还会回来的。」
是啊,我们一定还会回来的。
一路上走走停停,像是在弥补什么。
兜兜转转竟转到了琉城。
北荒使臣不满,拉住温从明质问,温从明直接面无表情地塞了把银钞:「江南风韵,酒色一绝,贵客远道而来自然要体验一番。」
北荒使臣被轻而易举打发了。
温从明安排好一切后敲开了我的门,就像小时候那样带着我从窗户翻出,小心地将我护在怀中踩着瓦片而过。
直到停在了旧承王府他才将我放下。
温从明挡着月光看着我,过了很久紧绷的神情才松了下来,笑着说:「昭宁,我们算不算也同游山水了呢?」
我十二岁生辰那日,振国将军一家都来了。
那时我已然成了夫子夸赞的学生,成了整个琉城最优秀的姑娘甚至声名远扬。
将军夫人亲热地上前我却不像从前那样窝在她怀里,而是规规矩矩行了礼。
温从明就跟在将军夫人身后一愣。
目光上下看着我久久不语。
那一日他目光跟随着我,我们却几乎不曾说话。
像隔了山川河流,千般远。
直到那天夜里,送走所有宾客刚回到屋中窗户便被敲响。
6
一开窗便是温从明的身影,他闪身进来将我抱起就翻窗而出。
我猝不及防,惊呼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荷念看见了被温从明抱在怀里飞檐走壁的我,瞪大双眼手上的糕点都吓得掉了。
后来我只庆幸当时穿着衣服,不至于只穿着亵衣在天上飞来飞去。
也不知道温从明在军营学了些什么,怎么成一副浪荡子样。
温从明将我紧紧护在怀中穿过了琉城的大街小巷。
哪有热闹他带我往哪里蹿,我们一起蹲在屋顶上看了城西的王铁牛因为逛青楼被王婶子抓得猫头虎脸。
看见了陈大娘的小儿子因为课业不及格被拿着柳条的陈大娘满院子追。
看见了染布坊的伙计因为太困了摔进染缸,然后红彤彤地被其他人捞了出来。
我笑了半天才发现,这是我家染布坊......
那天的最后他和我说:「昭宁,你一直都是最好的,比起那些殊荣我更希望你开心点。」
接着双手一挥,满天烟花绚烂,就如同庙会节那般盛大璀璨。
星光点点落在了他的身上。
两年未见,他已早早高出了一个头身形挺拔结实,长得更加俊俏。
「这才是我要送你的生辰礼,生辰快乐小县主。」
「等以后我要带你游山玩水,给你看更盛大的烟花!」
烟花照亮了整个天空,照亮了漆黑的琉城,也照亮了我们。
他说他要我快乐,年年如此。
温从明不知道从哪去抱了坛酒来,和我一起坐在屋顶上。
我们举杯望明月,一杯又一杯。
他撑着下巴:「你之前说还没坐过承王府的屋顶,感觉怎样?」
我张了张嘴,温从明总是拎着我满屋顶地蹿,可却从不敢在承王府上闹。
我一次随口抱怨,他那时说:「要是被你父兄看见我就没命娶你了。」
我没想过那么久之前的一句话他会记到今日。
我抿了口酒:「真是胆大,也不怕我父兄来打断你的腿。」
温从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当给你的聘礼了。」
说完我们皆是一愣,然后沉默地看着彼此。
最后怎么回去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耳边最后听到一句。
——还欠你一场盛大的烟花,以后补上。
我们在琉城停留了三日,去吃了街头徐娘的包子,买了巷尾叶叔的糖葫芦。
去染布坊买了几身衣服,当年掉染缸里的伙计已经成了刘老板。
走的那日,琉城的所有人都来到街上,徐娘将一大袋包子塞给荷心。
遥遥望去都是眼熟的人,都是从小陪着我长大,记忆里的人。
刘老板悄悄地抹着眼泪,当年因为不及格被母亲追的浑小子是今年的探花。
荷心最后上马车左手一袋包子右手一把糖葫芦,荷念怀里还抱着一堆。
「哎呀,太热情了他们,一直担心公主吃不饱穿不暖,陈大妈恨不得把刚生的小猪仔往我怀里塞呢......」
荷念说着说着,吸了吸鼻子忍了忍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她抽抽噎噎地说。
「他们说......我们,我们都要好好地,他们永远等我们回家。」
一路上风尘仆仆,不是每一条路都那么平坦的。
温从明顾及着我的身体尽量走得又慢又缓,每天都要停下亲自盯着生火煎药。
可越是离京城越远,就越是天灾人祸。
有小城因为大旱洪水,百姓毫无收成。
到处都有难民逃难,时不时掀开帘子往窗外一看,便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在我眼前逝去。
离边关越近,便越是残砖破瓦,流民百姓居无定所,处处是战乱留下的痕迹。
黄沙席卷而过炎热干燥,是我从小待在江南从未感受过的天气。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我待在承王府从没想象过的生活。
我知世间苦难百态,却远远不如亲自见过那般直击人心。
晚上我们围着火堆取暖。
我从不知七月的夜晚会如此寒冷,温从明将烤好的兔腿递给了我。
我拿着兔腿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却吃不出一点味道。
何为人间疾苦?
从前我只能说是夫子的戒尺,难学的礼仪,扎手的绣花针和不合胃口的饭菜。
可如今我才明白,是卖身葬父的姑娘,是抱着孩子逃难的母亲,是颗粒无收的庄稼和不够施的粥。
温从明替我拢了拢披风,轻轻开口:「你从小没见过这些难免会吓到,但是你相信我,会好的。」
我扯住温从明:「会好的,对吗?」
温从明点了点头,语气严肃而认真:「你父亲是个很好的君王,我也会守着这里,我答应你,一切都会好的。」
风吹起我们的衣角,我恍然发觉当初招猫逗狗的少年已经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
这段旅程太长太长了,我们跨过山川河流。
一路上全是流民乱贼,可即便是山匪在听闻是公主和亲的队伍也远远跪在山头相送。
刚开始荷念一天一天掰着指头数日子,一天两天三天......
可后来她也分不清我们究竟走了多远行了多久。
荷念荷心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从未走过这么远。
不只我一路上大病小病连连,她们也没熬住。
7
荷念有时抓着只草螳螂碎碎念。
「要是没有战乱就好了,要是大家都平平安安就好了......」
我远远看着,那是荷翠在送别前为她编的。
这段路终究是走到了尽头,我们在鹿门关的最后一晚。
这是大昭北部最后的边城,要往前走就是北荒之地了。
篝火忽明忽暗拍打在我和温从明的脸上。
我突然开口:「我给你求的平安符呢?」
温从明抿了抿唇,从里衣掏出一个陈旧的平安符。
温从明第一次上战场那年,我特意去求了平安符。
当时寺庙香火鼎盛,我跪在菩萨面前虔诚地希望他平平安安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
庙里的永德大师亲自为我开了光,他将平安符交与我手中时向我行了礼。
他说:「县主是有大功德在身的人,大昭有县主是大昭之幸。」
军队行军经过琉城,我命人将平安符送了过去。
回来时,温从明带了句话。
嚣张又肆意:「拜佛求神不如信我。」
可不信神佛的小将军打了胜仗班师回朝时神武地坐在战马上,腰间却挂着一个艳红的平安符。
我将平安符捏在手中,看着上面歪七扭八的线脚没忍住笑了出来。
温从明将手肘抵在腿上遮住脸。
「笑什么,是我娘缝的,又不是我。」
我一时间分不清温从明脸上的红晕是闪烁的火光还是......
我拿着针线一点点将平安符缝补好。
又用金线将「平安」二字重新绣了一遍,黯淡的字样重新闪烁着光芒。
我看着崭新的平安符摸啊摸,鼻头酸了酸。
「温从明,最后抱一下我好吗?」
话音刚落我就被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寒冷的风被隔绝在外。
故乡的月光一寸不落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冰冷的额头被覆上一个克制的吻。
这是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来,最出格的举动。
脸颊被温热的液体灼伤,是温从明的眼泪。
「公主,等我接你回家。」
「好。」
8
北荒的昼夜温差大,草原上的寒风不断灌入宫中。
荷心颤抖着手为我上药,背上交错的伤痕不断向外冒血,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噩梦一样的夜晚。
北荒王年近五十,荒淫凶狠,在晚上喜欢折磨我听我悲惨的叫声。
那晚他要求我穿上大昭的嫁衣,猩恶的目光将我一点点看透,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最不堪的人。
他毫不留情扯坏了我的嫁衣,满身的酒气一点点灌入我的鼻腔,将我生生逼出眼泪。
他将滚烫的蜡油滴在我的身上,肆意将我蹂躏折磨。
我挣扎哭喊,却像燃烧枯木的火焰点燃他的暴性。
等一切结束,我已奄奄一息。
手无力地垂在榻上,北荒王穿戴整齐大步走出唤来了胡医。
丢下了一句:「大昭的女人就是娇弱。」
而那只是开始。
北荒人都雄壮高大,与其他妃嫔比起,我更显得娇弱。
北荒王就像得到了新奇的玩具将心思放在我身上。
荷念小声替我擦着汗抽泣着不忍看我,我本就生得白,身上的伤口越发明显,荷心一点点上药忍不住开口。
「公主,是不是很疼啊......」
我硬生生倒吸一口凉气,故作轻松开口:「荷心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擦完药,我将那晚扯坏的嫁衣拿了出来,一针一线地缝补。
贤妃的女红很好,将祥云鸳鸯绣得栩栩如生。
可我没那么厉害了,只能将损坏缝补。
我和亲前贤妃特地来教我洞房之夜该如何做,我听得面红耳赤。
她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说母亲来不及教的只能她来。
可我们都忘了北荒王生性残暴,大昭的礼仪规矩对他是没用的。
我像个玩具任他摆弄,夫妻间最欢愉的事于我却是无尽痛苦。
北荒的日子很难熬,有时候我看着首饰盒里的玉佩也会恍惚地想到温从明。
那晚温从明将那枚被我归还的玉佩重新放在我手中。
温热的掌心将我的手包裹。
「席昭宁,我说的话永远作数。」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你还愿意,我便许你三书六聘十里红妆。」
后来我即使咬碎牙关也没在一个夜晚发出一丝声音。
北荒王扯着我的头发将我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怎么不叫了?叫出来,你叫得很好听。」
我将指甲扣进手心也忍住没喊一声。
鞭子落下时我在想什么?想家人,想温从明,想徐娘做的包子,叶叔的糖葫芦......
想着京城的一草一木,琉城的大街小巷。
我想家了。
北荒王对我失了兴趣,他说我无趣说我像一条了无生机的死鱼。
用和平条约换我这样无趣的玩物是不值的。
北荒王有了新的爱妃彻底将我遗忘在角落。
失宠了的妃嫔也同样失去了所有的优待,可我却觉得就这样平平淡淡等着回家也很好。
之前身上的伤口总因为新伤叠旧伤反复发炎溃烂。
可如今都开始慢慢结痂痊愈,只是留下了很丑陋的疤痕。
荷念总是难过到皱着眉头:「怎么回事,不都涂了祛疤膏。」
我却无所谓,安慰她们:「本宫靠脸吃饭,不在脸上就好了。」
可她们还是心疼又难过:「可公主你以前被石子划伤都怕留疤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可我还是适应不了北荒的气候。
那年春我生了场大病,梦里叫着父亲阿兄,荷心不断为我擦着汗水。
当我醒来时,身边只剩下红肿着双眼的荷心。
荷念呢?荷念去哪了?
——荷念死了。
9
她们去求见胡医,可不知为何胡医迟迟不来。
荷念没了办法,嘱咐荷心要好好看着还在发热的我。
荷心不知道荷念要去干吗?也没想过经此一别便是永远。
荷念孤身一人去闯了北荒王的宫殿。
北荒王看着发丝凌乱的荷念舔了舔牙龈,荷念一层层褪去衣物。
后来胡医来了我的宫殿,荷念却被北荒王送给了下属。
我疯了一样要跑去见北荒王。
可不等我走出宫,衣衫褴褛的荷念便被一个壮硕的男人扛进来。
他将荷念随意抛下,目光就像一条阴毒的蛇一样缠着我。
男人不加掩饰眼里的恶意:「大昭来的女人果真细皮嫩肉,不知道公主也是不是同样的滋味。」
他大笑着离去。血凝固在荷念的凌乱的头发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我将荷念抱在怀里用帕子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干净。
她身上不断渗出血液,到处都是伤口,脖子上也是青紫的伤痕。
「荷念,荷念!」我哭喊着荷念的名字。
荷念好像听到了我的声音努力地睁开双眼,她像是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我不明白,这个傻姑娘怎么还能笑出来。
浑身的伤口痛不痛啊荷念......
可我怎么也问不出来,只能不停地说:「荷念你别怕,你别怕已经去叫胡医了,会好的,都会好的,我要带你回家的......」
荷念张了张嘴可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她松开紧握的手掉出了一只染血的草螳螂。
食指颤巍巍地在我手心写字,血液一滴滴顺着指尖滴落成型。
可字还没写完她的手就无力落下。
我却看出了是什么字。
——家。
一个没成型没写完却刻骨铭心的「家」。
荷念她想家了。
荷念死在了来北荒的第四年。
死在了还是最好的年纪,她还没来得及回家。
那天荷心带着胡医还是没能见到荷念的最后一面。
我花了大笔积蓄将荷念送了出去,埋在了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我记得她曾说过,如果可以她想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隐居。
我时常想如果我没带她,如果我没有生病,她是不是就不会遭这些罪了?
那日一个娇媚女人来了我宫中,玛瑙碰撞敲击着发出响动。
是北荒王的爱妃禹慕氏。
她挑衅地看着我:「哎呀,我只是拦住了胡医没想到你的宠物会死呢,大昭的女人真是,太脆弱了。」
荷念死在我怀里的景象不断重现眼前,我恨不得撕碎她的脸。
北荒王的宫里时常载歌载舞,那日我换了衣服混在其中。
乐师奏乐,我在一堆北荒人中格外晃眼,珍珠宝石不断碰撞叮当作响。
北荒王将我扯入怀中,他一如初次那般一身酒气。
「新来的?」
他不记得我了,不记得叠加在我身上的伤痕。
也不记得荷念,就像他手底下残害的无数条性命那样,轻而易举地把她忘了。
我笑着将他的手覆上我的背,笑着说:「王忘了?我是昭宁。」
他摸着我突起的疤痕恍然大悟:「大昭女人。」
那一刻我扯碎了所有公主的骄傲,皇室的骄傲。
娘亲曾说身为父亲的女儿我要端庄得体,因为我代表的是承王府。
娘亲,我好像不值得你骄傲了,你是不是也很失望?
10
在北荒的第八年我怀孕了。
北荒王很高兴,赏赐如流水般的进。
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想过打掉这个孩子的,可我到底还是没动手。
我感受到我身体一天天地亏败了下来,重新获宠的这几年我风头无两,可我的身体到底承受不住了,三天两头地生病。
我每天都在等,等着父兄等着温从明。
他们说要来接我回家的,我等啊等。
可是我还是没等来大昭的兵马。
我没办法寄出书信也没办法收到来信,我就像大海里的一叶孤舟飘了好久好久。
可人要有希望的,我一想起来就写信,给父亲给兄长给温从明亦或是贤妃。
不知宫中是否有添弟弟妹妹,不知兄长与嫂嫂是否安好。
不知温从明今年有没有打胜仗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成大将军,贤妃娘娘是否有了自己的孩子为阿芙许了好人家。
也不知留在京城的荷翠攒够了买大宅子的钱了吗?
八年的时间信纸存了满满两大盒。
我自己悄悄地看,翻来覆去地看。
眼泪浸湿枕头。
荷念,我也想家了。
荷心陪着我从琉城到京城又陪着我从大昭来北荒。
当初她胆子最小,偷偷跑出府都不敢,却还是毅然决然来了北荒。
刚来北荒她说话都是小声的,可如今却能面无表情替我办任何事了。
即使每天喝着补药我也感受到了身体的衰败,就连被我下了毒的北荒王看起来都比我硬朗。
我想留个孩子给荷心,让她不至于觉得北荒太难熬,让她还有等下去的希望。
怀孕七个月的我挺着孕肚去见了禹慕氏,禹慕氏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
当初那个娇艳的女人如今形如枯槁,一身的伤痕。
如同当年的荷念。
我笑着说:「我只是让北荒王提前来了你殿中,我也没想到会害死你,北荒的女人也如此脆弱吗?」
禹慕氏硬生生扯出一个恶狠狠地笑。
「席昭宁,大昭亡了你知道吗?」
我几乎无力支撑,可我不愿信禹慕氏的鬼话。
我怀着孕荷心也满脸惨白却稳稳扶着我前往北荒王殿中。
北荒王拿着酒杯坐在高位欣赏着舞姬。
我闯了进去,北荒王愣了下,挥手退下众人。
他懒散开口:「宁夫人怎么来了?」
我头一次如此不顾一切冲到他面前看着这个年老的君王:「大昭怎么了?大昭还在对不对?」
北荒王笑着的嘴角平了下来,眯了眯眼危险地开口:「怎么,宁夫人想回大昭了?」
我默而不语,紧紧盯着他。
北荒王顶了顶腮帮:「是想回大昭还是想找你的大将军了?」
我瞪大双眼,原来北荒王一直都知道。
他扯过我挂在腰间的玉佩狠狠砸在地上。
玉佩四分五裂,碎片四处溅开。
「很可惜啊,你的大将军早就死在了我北荒勇士的铁骑之下。」
北荒王的话如同利刺将我活生生贯穿。
我这么多年日复一日地等待竟都成了笑话。
原来我早已无家可归。
我彻底病倒了,身子一日日消瘦下去。
可我却强撑着,逼着自己吃东西吸收营养。
荷心一日一日看着我,看着我就像当初的娘亲那样消瘦下去。
她哭红了双眼却也毫无办法。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她不明白我为什么掏空自己也要生这个孩子。
可我想让她活下去,让这个孩子拖着拽着她活下去。
我等不到了,可荷心还有机会。
只要活着,无论大昭是否还在,她都还能踏上故土,还能回家。
三月,我的女儿出生了。
11
我那样差劲的身子骨也能将孩子生出,真是奇迹了。
生完孩子我还来不及多看她几眼就没日没夜地陷入沉睡。
偶尔醒来,荷心便抱着小娃娃在我身边递给我看。
小娃娃长得粉雕玉琢,白白嫩嫩,比起北荒人更像是大昭的姑娘。
眉眼却更加精致,鼻梁更加地高挺。
我笑了笑:「便叫灼灼吧。」
北荒王中了毒就只能活几个月了,只可惜没能亲眼看着他走。
那个夜晚我突然醒来,这么久以来我的身子从未这般舒畅过。
我翻出了出嫁时穿的那件嫁衣。
枯瘦的手指一节一节拂过上面的花纹。
我突然想吃栗子酥了。
三月的北荒还下着大雪,外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往往这个时候我都会冻得死去活来。
可不知为何如今穿着单薄的嫁衣一点也不冷。
我想到了三月的琉城往年已经开满了灼灼桃花。
我站在雪里张开了双臂,纷纷飞舞的雪花落在我头上身上手上。
我从小住在江南,哪怕每年冬日都不会下雪,一年春节天空飘落下细细的雪花。
一层层落在人手心就没了,可我却开心了好久,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雪。
我想着想着却觉得好累,累到抬不起手。
要回屋了,荷心会担心的。
可我没力气了,还好有厚厚的雪层接住了我。
那我就偷偷睡一下吧,没关系的,温从明会抱我回屋的。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大哥将我背在背上骑大马,娘亲因为我翻狗洞生气得到处找柳条。
梦到父亲将我抱在怀里牵着娘亲。
梦到二哥三哥将温从明撵着到处跑。
梦到了贤妃抱着阿芙,还梦到了好多好多人,有徐娘,叶叔,刘老板,陈大娘......
直到最后梦要结束了我又看见了温从明。
是我们分别前最后的那个夜晚,是他拥抱我亲吻着我额头的那个夜晚。
是他把玉佩给我说要许我三书六聘十里红妆的那个夜晚。
好可惜,如果那晚的月亮再亮一点就好了,说不定我们就能看清彼此赤红的脸。
恍然睁眼,梦结束了入目依旧是刺目的白雪。
只是这次我看见了阿娘与父亲看见了振国将军和他的夫人,看见了我的兄长。
温从明走在最前面。
我等到了,他们没有骗我。
我的目光望着他们的方向,望着家的方向。
「昭宁,我来接你回家。」
番外 1——温从明
我有一个从小就想要一直在一起的人,她是昭宁县主。
她永远都是璀璨热烈,一点都不像一位县主。
哪有县主会爬狗洞掏鸟蛋的呢?
可我偏偏便是喜欢这样的她,娘说遇上喜欢的姑娘要下手为强,不然就会跑掉。
于是我把我的玉佩给她了,但是她父亲和兄长不同意把我揍了一顿。
但我觉得他们说得挺对的,招猫逗狗的人配不上她。
于是我毅然决然的去了军营。
我相信以我的能力娶她是早晚的事,然后我就给军营里的那堆大老粗揍了一顿。
好吧,我还是先打过他们再说。
十三岁那年,昭宁的母亲去世了,我没日没夜赶去琉城。
看见的却是不哭不闹的她,她抬起头与我对视那一眼是一片死寂的瞳仁。
昭宁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她不再开怀大笑而是像她母亲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豪门贵女。
她十二岁生辰,我看见了一个循规蹈矩的昭宁,她可以游刃有余应对所有人能把宴会办理得很好。
可她从前却是连看见生人都要躲在兄长背后的小姑娘。
于是我出格地将她掳走了,她笑了,她理应如此才对。
后来我第一次上战场经过琉城她为我求了平安符,而我肆意地说,与其拜佛求神不如信我。
却小心地将平安符挂好,军队里其他人看见都纷纷起哄,他们一群大老粗懂什么?
可后来我却没能把她带回来。
她前往北荒的最后一晚,我说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可是我食言了,没能带她看到更盛大的烟花,也没能把她带回来。
九年里我想她就拿出当年的书信一遍遍看,平安符破了,我便半夜挑灯将它一遍遍缝好。
我一路征战夺回失去的城池。
命悬一线时总能奇迹地度过,我想或许是她在保佑我吧。
终于我能接她回家了,我一路杀到北荒的宫殿,看见的却是病入膏肓的北荒王。
我将长剑抵于他脖颈,他却笑了,他诉说着他是如何折磨我的昭宁,将蜡油滴在她背上,用鞭子抽打,掐住她的脖颈......
我几乎要丧失理智,我的昭宁是摔了一跤都要在父亲怀里哭的小姑娘。
她该有多痛啊。
她是不是也在渴望我能出现。
我失控地怒吼她在哪。
北荒王说他骗了昭宁大昭覆灭,昭宁绝望倒地一病不起。
原来我与她只差三个月,只差了三个月啊......
他说是我害死的昭宁。
我一剑砍下北荒王的头颅,浑身无力地跪在地上。
铺天盖地的绝望几近将我淹没。
是我,是我害死了我的昭宁......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向我走来,我刚要挥剑却发现是荷心,昭宁的陪嫁丫鬟。
她递给我一张纸,是我的小像,她说是昭宁画的。
右下角提着字。
——遥遥望明月,愿君来梦中。
番外 2——荷翠
我家小姐成了尊贵的公主,我却高兴不起来。
五年前承王妃去世了,死在三皇子手里。
哪怕承王离得京城远远地还是被多疑的三皇子惦记上了,三皇子下了毒杀死了承王妃算是给承王府的警告。
可他没预料到承王会蛰伏五年在他逼宫坐上皇位的时候杀死他。
承王成了皇帝,连着我们承王府上上下下都搬去了京城。
可皇帝不是好当的,先皇昏庸无能,几个皇子对那把龙椅虎视眈眈。
内战不断,皇帝只顾享乐。
承王继位后留给他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破洞。
北荒大军来犯,势如破竹,但此时的大昭官员腐败国库空虚,连抵抗的方法都没有。
所以公主自请前往北荒和亲,签订和平条约。
没人能拦住公主,便连那小将军长跪不起也改变不了公主的决定。
公主出嫁前不想带我们三个,她说北荒不是什么好去处。
可最后荷念荷心跟着公主去了。
她们说她们是孤儿,从小就跟着公主以后也是。
公主出嫁那日穿着火红的嫁衣画着美丽的妆容,公主向来都是最美的如今也是。
可我却看哭了,她捏了捏我的脸说:「哭什么,不是想要买栋大房子让全家人住吗?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很久之前公主问过我们以后想怎么过?
荷念向来是最闹腾的立马说她想要去依山傍水的地方隐居,公主当时笑她那么闹腾闲得住吗?
荷心眼里闪着星星,她说想开一间茶楼当老板。
我没什么大志向只想买一间大宅子让我们一家人都能住的大宅子。
公主说她想要嫁给心爱的人再生几个孩子平平安安过一生。
公主走了,和亲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了。
公主走后我被贤妃带在身边,贤妃虽然不说但她有时也会把日子过糊涂。
她会在小厨房亲自煎一碗汤药然后叫人给四公主送去。
可是又会恍然想起来公主已经出嫁了,最后摆摆手让人把汤药往皇帝那送。 公主走后皇帝追封了逝去的承王妃为婉徳皇后, 封了公主为长公主,大皇子为太子。
群臣抗议, 可皇帝却充耳不闻。
五公主总会问我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可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一个一个问过去, 可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温小将军回京复命后五公主就跑去问他,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温小将军愣了愣蹲下来说:「臣会很快把长公主接回来的。」
于是五公主就等啊等,等温小将军不知道打了多少胜仗, 等皇帝不知道喝了多少碗汤药她也没等到。
宫里陆陆续续进了很多妃嫔, 却没有皇后。
这些年皇帝和太子不知道拔了多少朝廷的害虫,颁了多少律法。
刚开始后宫和朝廷还有不少心思, 后面发现谁也做不成皇后谁也越不过贤贵妃去。
贤贵妃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还有人曾有幻想能靠子嗣取代, 后来明白了先皇后的孩子便也是她的孩子。
老将军在一次战争里伤了腿便领了一大堆的赏赐告老还乡了。
而当年那个爬狗洞的大少爷一路南征北伐, 夺回失去的领土城池。
成了新的振国将军。
时间一天天过着, 许多说媒的去将军府, 老将军就乐呵乐呵地说他儿子有心仪的姑娘。
大家都心知肚明是那位远赴北荒和亲的长公主。
后来五公主及笄了, 皇帝亲自下旨许了侯府的小侯爷。
五公主出嫁那日时不时就望着周围人,问皇姐回来了吗?
可她等啊等, 等到坐上了喜轿也没等到公主。
她想带我走,我却摇了摇头拒绝了。
贤贵妃说公主和她说过,我的梦想是买一个大宅子, 她说我已经到了出宫的年龄了,她会帮我置办一所宅院。
我也摇了摇头拒绝了,我要留在宫里等公主。
贤贵妃替我办了一所大宅子让我的家人都住进去了,而我留在了宫中。
公主和亲的第九年, 大昭盛大兵力强盛国库充足。
振国将军亲自带兵北伐北荒,接回公主。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欣喜,皇帝找了全京城最好的宅院修建长公主府。
贤贵妃搜罗了全城的药材说要为公主好好补补身体。
五公主早早回了宫。
我满脑子都是公主要回来了,公主最爱吃栗子酥。
我每天都窝在小厨房里,生怕公主回来吃不到。
可后来北荒亡了, 传来的却是公主和荷念的死讯。
沧桑的荷心活着回来了,还带回了个小娃娃。
大昭将士踏平北荒和公主病逝就差三个月,如果再早三个月......
五公主疯了一样拍打着将军骂他骗子, 将军就站在那一动也不动,任凭五公主打他骂他。
我听到消息手中揉面的动作一顿, 然后继续。
可我看着做好的栗子酥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北荒有没有栗子酥。
公主最爱吃栗子酥了。
眼泪一滴滴砸下,如决堤的洪水。
我与荷心时隔多年再相见, 隔的是岁月蹉跎。
荷心将两个大盒子交给了皇帝, 她说这都是公主写的信,是没能寄出去的信。
皇帝像是老了十岁,抱着两个盒子又哭又笑颤颤巍巍地回了宫。
她把那只临别前我给荷念编的草螳螂还给了我。
原来荷念到死前都一直握着它。
我问荷心,茶馆还开吗?
她摇了摇头, 不开了。
公主生下的孩子成了所有人的念想。
席长灼, 是公主取的名字。
不信佛的将军,腰间始终挂着一个破旧的平安符。
后来振国将军终身未娶,镇守边关。
晚年定居在琉城,听闻那位大将军宅内摆着观音像, 求的是公主来世平安喜乐。
公主——
大雾散去,那是回家的路。
从此大昭无和亲,女子亦可披甲上战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