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杀手,这天接了个大单。
黄金千两,取太子少傅首级。
看着画像,我挑了挑眉。
「怎么哥,认识?」
「没。」我舔了舔嘴唇,将画像收起。
「睡过而已。」
1
墨淮安是京都重点刺杀对象。
刺杀令多到……
「你拿我的画像……做厕纸?」墨淮安的脸抽动了几下。
我摸着肚子,一个翻身上了他的榻,捏起那盏喝了半杯的茶灌了进去。
「哈~啧……」我呷着嘴,「早让你换个碗,天天用这小盏子抿,跟鸡似的……」
说罢,又上前去将那摞子纸抢来塞进怀里:「没办法,每隔一个时辰就能收到一张……」
「墨淮安……」我靠近他,抱着胳膊笑,「这么多人想你死,你还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啊!」
「那么多刺杀我的人之中,你是唯一能活到现在的。」他声音虚得像是呼出来的气,却让人听着瘆得慌,「阿云,也不容易。」
我尴尬地灌着茶水,被呛得猛咳,墨淮安嗤笑了一声,拍着我的背:「慢一点,若是像我般伤了脾肺,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我佯装嫌弃地甩了甩他的手,实则是心生忌惮,墨淮安最擅长的就是用他那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出最让人恐惧的话。
温柔刀,刀刀要人性命。
即便和他相处三年,我依旧如履薄冰。
三年前,我接到密令,刺杀南璃太子少傅墨淮安。
听说这几年派去的刺客无一生还,有的被人生生从中间折腰砍断,有的被挑断手筋脚筋,眼睛被抠掉,嘴巴被缝上……最可怕的是,刺客界的大佬出山,结果被人浑身扎了孔,生生流干了血……
外界都传,太子少傅墨淮安,是个壮如猛虎,杀人如麻,阎王般的人物。
可我想着,阎王也是男人。
是男人,哪有不好色的?
于是我男扮女装,进了墨宅,见到了树下的白衣男子。
身子孱弱,挥几下锄头身子都要跟着摇晃,偶尔一阵风,还得跟着咳嗽几声。
「你在葬花?」我掐着嗓子走过去。
他回头看我时,眼神中闪过一丝的诧异,直直地停在了我胸前的苹果上。
好像……是有点夸张了。
「哎呀~公子~看奴家哪里啊?」
我故作娇羞地推了他一把,却不小心把他推进了挖的坑里。
看着他半死不活地从坑里爬出来,我愧疚不已,虽是个杀手,但我也是有原则的,锄强扶弱,只杀强者,不杀病秧子!
「啧,人家葬花,你也葬花,怪不得长得瘦弱,学人家不长个你没听过?」我一边将他扶起,一边拿起锄头。
「得了,反正……」我看了眼月亮,时辰还早,「我帮你吧。」
他倚靠在树下,月光清澈,映射他的脸色净透。
「你是这墨府的?」我一边挖着,一边跟他搭着话。
「我没见过你。」他这话说得让我心头一惊,可回头看他,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
「我是……」脑子一转,盯着那俩苹果看了眼,「墨少傅买来的暖床丫头。」
「……是么。」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挖的坑。
「行吗?」
「再大点。」
「这么大?」
「再深点。」
「……你这是葬花还是葬人啊?」我看着那个坑,再挖下去怕是整个墨府都要被挖穿了。
突然一阵花香扑鼻,甚是好闻。
只是……好闻得过头了。
2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整个人被绑在房间,面前的少年身着月色长袍,墨发如丝,神情淡漠地削着……苹果?
我吓得立马低头一看,平了。
「醒了?这满院子的迷香,亏着你挖了那么久才睡着。」他虽是笑着,眼里却是冷淡清冷。
「吃吗?」他用刀切下一小块,并着刀尖递过来,直指我的喉咙。
我心跳加速,仿佛浑身的血液停滞。
「你……是谁?」
他薄唇微抿,笑着看我:「你连来杀的是谁,都不知道?」
「你就是墨淮安?」
他似是得意般地咬下那块苹果。
「这么虚?」
「……」
他吐了那块苹果,重新回头打量着我。
「谁派你来的?」
「江湖号召,我只拿钱,不问。」
「替谁卖命都可以?」
我盘起腿,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小爷我锄强扶弱,有三不杀。」
「不杀老的,不杀女人,不杀小的。」
他像是突然来了兴趣:「那为何刚刚不杀我?」
「你……好看。」
他待在那里,似是被我逗笑,而后说道:「你和别的杀手不一样,有人情味,我有点喜欢。」
「既是拿钱办事,日后以我为主如何?双倍酬劳,还可以饶你不死,这笔买卖,少侠做事不做?」
我打量着他,实在看不透这副皮囊之下揣着怎样的谋算。
为了保命,只能应下。
「三倍,不为奴。」
「不为奴?」他眼中突闪星光,笑了一声,「也好,本就买来有别的用处。」
他笑得不怀好意,我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初见时的胡说八道,顿时脸红得跳了起来。
「你到底大半夜在那挖什么?」
墨淮安静静地看着我,虽是笑着。
「这次想试试,活人埋了多久能断气。」
「你想埋谁?」
他转头,只是冲我笑了笑。
3
墨淮安给我的刺杀令很简单。
谁杀他,我便杀谁。
从江湖帮派到满朝文武,有人为了钱权,有人为了江山社稷,大多打出的是清君侧的名号。
「墨淮安你是个大奸臣?」
墨淮安听到这话时,笔锋稍顿,并未抬头:「阿云觉得呢?」
「三年前南璃皇帝病重,虽如今还在位,但多半不成了。太子年幼,大多朝政便是你这个少傅在把持着,你看现在……」
我随手拿起一份奏折翻了翻:「大小国事都要经你之手,这皇位,你没想过?」
他抬头,正撞上我的眼。
「阿云,不如你先告诉我,三年前,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这三年,他问过我无数次这个问题,我要么打哈哈,要么骂骂咧咧敷衍过去。
只是这一次,他眼神中竟透着几丝悲戚之意。
「我……」
「罢了。」他将我生生打断,问的是他,如今不想听的,还是他。他朝我递过来一个册子。
「陈升?那个建粥棚,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他漫不经心地阅着下一本:「嗯,杀了吧。」
见面我愣在原地,他问道:「怎么?他可不在你的三不杀之内啊。」
我捏着陈升的名册,不知该问什么。
这些年,我为墨淮安杀了很多人,但无一例外都是奸佞贪腐之人,可如今,陈升……
「为什么?他……」
「是个好人?」墨淮安抬头,眯着我看我,「所以阿云,是要抗令,不杀?」
那一瞬间,我在墨淮安的眼中,看到了一抹寒色。
我闭了嘴,拿了剑。
那夜陈升的家里起了大火,我站在山上看着它,照映了整个夜空。
墨淮安等我到半夜。
「做干净了?」他煮着茶,见我不答话,才回过头。
我站在门口,死死盯着他。
他微愣,起身走到我面前打量:「你受伤了?陈升伤的你?」
「没有。一剑封喉,是他的血。」
我稍微回神,走到炉火旁,惊魂未定。
「可我怎么觉得……」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端茶的手,眼神灼热地看着我,「你这像是心虚。」
「骗人后的心虚。」
啪的一声,我的茶杯应声而落,眼神也跟着慌乱起来,刚要开口,他却笑了。
「下去休息吧。瞧你累的。」
我张开的嘴,又闭了回去,只能悻悻地走到门口。回头时,他一身轻薄白纱衣,正也盯着我。
我心下一惊,他却坦然。
「阿云,还有话说?」
我躲避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
丝毫不知那夜,我其实也是被刺杀的目标之一。
4
第二日,陈家失火的消息,传遍了京都。
我彼时,正在吃着最爱的葡萄。
可当见到陈升头颅的时候,整盘葡萄,都吓掉了。
「你这么惊讶做什么?」墨淮安静静地盖上盒子,并未看我,「人难道,不是你杀的?」
他仰起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
「我……」
「还是说。」他嗓音低哑,尾音拖得让人心惊,「你根本没杀他。你违抗了我。」
墨淮安虽是体弱,但站在我身前,却有十足的压迫感。
正当我不知道怎么辩解的时候,他突然笑着将我按在凳子上。
「别怕。昨夜,我也是担心你,所以派去的人帮你完成了任务。」
我呆呆地看他:「你不杀我?」
他微怔,转而笑了一声。
「想过。可,反悔了。」
他慵懒地理着衣袖,我却有些没由来地生气:「为什么?耍我?」
他一脸无辜地看向我,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和你犯了同一个毛病。心软了呗。我这么好的阿云,若是被我杀了,日后可到哪去找啊。」
「墨淮安你这个疯子!」
我刚想站起来,却被他一只手按得动弹不了。
墨淮安淡淡地瞟着我:「为什么抗命?」
「残害忠良的事,我不干。」
他冷哼一声:「没看出来,倒是个忠君爱国的侠士。那你可知,陈升是江南一带贩卖少女的头子。」
字字如雷入耳,震得我动弹不得。
「什么建粥棚,不过是挑选一些无家可归的少女,用粥将她们迷晕,再卖到关外去。」
他弓腰猛地靠近,我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眼,喉咙微动。
他却笑了。
「这便是你昨夜,宁愿抗命也要留下的大善人。」
我心虚得厉害,努力找补:「你,你派人跟踪我,你不信我?」
谁知他回头,用一种极为受伤的眼神看我。
「阿云不也是不信我吗?」
我压下胸口的波澜,一拳打飞桌子上的木盒。
「这样行了吧?墨淮安,这次是我错了,以后,我们坦诚相见!」
他眼睛亮了一下。
「字面意思!」
5
每年秋九月,他总要背着所有人,拖着残躯上山一遭。
我偷偷跟过去,发现他只是一个人坐在崖边,喝着闷酒。
「阿云,好奇心太重可不是好事。」
被他抓住,便索性乖巧地坐到他身边。
「还以为你藏了什么好东西!」
我打着哈哈,一把夺过他的茶壶。
「呸!这,酒?」我被辣得斯哈斯啥,他却笑得那般肆意。
那个高高在上,杀伐决断,霹雳手段的太子少傅,如今竟笑得没心没肺,像个临建少年郎。
「注意仪态,你可是太子少傅!」
我喝着酒,单腿撑着胳膊。他却索性往后一躺:「我小时候,最喜欢看星星。」
他突然指向空中。
「二十八星宿,各司其职。那个位置,就是西南朱天,分为、参宿和井宿。」
我心中一紧,酒到嘴边,不自知地喃喃道:「?」
夜幕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除了虫语之外,再听不到他的声音。
正当我以为他醉酒了,他却开了口。
「,星明,则安和乐利。」
「是颗吉星。」
「是吗?」他似是在问我,又似在问自己。
我没有搭腔,也没有问他,怎会提起,这京都人人都知道的血案。
星明,安和乐利。
可二十五年前,这颗星动了。
位移,君臣易位。
6
金秋十月,陛下赐婚墨淮安。
当朝盛宠,荣安帝姬。
听闻墨淮安当朝就拒了婚,跪在殿上足足三日,昏厥了过去。
太子怕失了恩师,哭着喊着绝食,才将这婚事搁下了。
「墨淮安,我就出趟远门,你怎么给自己搞成这样?」
我话虽是埋怨,但看着他剩了半条命的模样,也着实心疼不少。
「做皇室女婿有何不好?」
「就是不好。」
他像个孩子般扭过头去,不再理我。
我叹口气,刚想起身却又被他抓住。
「昨日发了烧,现下想吃点,甜的。」
我惊在原地,虽说他体弱,但这几年,像这样病得起不来,倒是第一次。
我看着被他紧紧拽着的手,心下一麻。
「我,我就会做玉米饼子。你,你你吃还是不吃?」
他顿时笑了,脸色绯红地点了点头你。
在差点把厨房点着了后,我端着白糖和玉米饼子,还给他做了碗鸡蛋清汤。
「好吃。」他抿了一口,「你竟还会做这个?」
我被夸得有些飘,扯了口饼子就开始吹:「那是,不是小爷跟你吹,当年闹饥荒,可全靠这玉米饼子!
「我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去做官的家里偷出来面!得手过几次,后来……有人被打死了,我也……」
我猛地回神,掐断了话茬:「你们这种官宦子弟,自是不会懂我们的艰辛。」
他神色黯淡地啃着饼子。
「荣安帝姬,不会善作罢休。」
我叹了口气,吹了吹汤递过去。
「要我说,这帝姬有什么不好,虽是刁蛮任性了些,但好在心善啊。她就是脾气倔了点。」
「你很了解她?」他眼神闪了闪,像是要把我看穿一般。
我咽了咽口水,讨好似的递了汤过去。
他把头一扭,声音带着点愠意。
「不论她多好,我都不会娶南璃皇室之女。」他迟疑片刻,又笑着看我,「更何况,我已经有自己的暖床丫头了。」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莫名令我有一股拘束之意。
我仰头,灌进去了那碗鸡蛋汤,才稍加平复。
7
三日后,我接到位雇主。
是位姑娘。
「主子,他就是云不义。」
她循声扫了我一眼:「听说,你会杀人,嘴还挺严。」
「前半句对,后半句……呵,我这人可爱胡说八道。」我嬉皮笑脸地歪头,看她眉头蹙了一下。
「登徒子……」她小声嘀了一声,「画像给他。」
「黄金千两换他首级。」
那是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即便是画,也能看出本人风姿。
「是他?」我轻声喃喃了一声,她却像是只惊着的。
「怎么,认识?」
我轻笑一声,将画叠好放入怀中。
「没。」
她冷哼道:「我就说嘛,你这种江湖浪子,怎会识得当今太子少傅……你与他云泥之别……」
我将剑掏出:「所言极是,我与他确实不熟。
「只是……
「睡过而已。」
8
我杀过太多人。
此时她眼中翻腾的,正是我看向目标的眼神。
杀气。
「所以,这等人物……你下不去手?」
她看似是在问我,可周遭聚起的杀手早已按捺不住,顷刻间,便刀架颈侧。
「美人儿这是何意啊?」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脸小傲娇地朝我走过来。
「本来是想让你杀了墨淮安的,可现在,啧……」她撅着嘴,一脸的无可奈何,「得连你一起杀了。」
「那,就不能怪我不怜香惜玉了。」
她脸上的笑慢慢收起来,退了几步:「你什么意思?」
我冲她眨了眨眼,一个转身,抽出腰间的软剑,他们便悉数倒下。
她那句「救驾」还未喊得出,便被我抱在怀里,乖乖地闭上了嘴。
「你放肆!你可知道她是……」
「嘛……」我抢在那老太监之前喊出了她的名字,低头看她此时还倔强不肯求饶的模样,甚是熟悉。
不禁苦笑一声:「果然是自小养在皇室的帝姬,风华绝代艳丽无双啊……
「可惜……我这人生来不好色,只贪财。」
她呆呆地嘟囔着:「你莫要忘了,今日可是我雇你来……」
我笑了,笑她天真。
「可若有人出更高的价,要帝姬的命呢?」
她愣了:「是谁?这般大胆!」
「自然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拒了当今圣上,让帝姬你颜面扫地的墨大人啊……」
她一时间竟忘了颈间的剑,我倒吸一口凉气小心躲着她的脖子。
「你怎会知道此事?」
我心生戏谑,撅了噘嘴:「自然是枕边风啊。不然帝姬以为,他是为了谁才拒了你啊?」
这竟开始巴巴掉着眼泪。
「我自小仰慕于他,他竟如此不识抬举,还喜欢上……」她上下扫了我一眼,好像更崩溃了。
「你这么个东西?」
她嗷嗷地哭,说实话,我很头疼。
「还为了你,来杀我?」她越说哭得越凶。
「墨淮安给你多少!我给你十倍!」
她蹦着脚,丝毫不怕颈前的那柄剑偏了锋。
我叹了口气,歪着头看她:「帝姬先前有言,墨大人身姿卓绝,风华绝代,自然是一夜千金……他给我的,帝姬可给不了。」
荣安眨巴眨巴她还挂着泪的大眼睛,抽抽搭搭地问我:
「这天下还有什么是本帝姬给不了的?」
我坏笑着收了剑。
「他,床上功夫不错。」
9
回到墨宅的时候,墨淮安还没睡。
「春宵苦短。」他披着薄衫,「你非要晚上出去,白天我要教导太子。这样下去,我可要另寻新欢了。」
我迅速换下衣服,抓起扔进嘴里。
马上就要入口,却被他截了胡。我惊在那里,他却眯了眯眼。
「啧,墨淮安你要不要脸?」我压着气刚要起身,却被这个病秧子拉住。
「还要走?」灯火摇曳,他满面暖色地看着我。
「不吃葡萄,吃点别的也行。」
我心中有气,连玩笑话都不想搭腔。
「吃吃吃,吃你大爷!小爷我今晚可是差点死在你相好手里!」
他却忍不住笑起来,平日里人前光风霁月,高不可攀,此时笑起来,却染着绯红。
「京都第一杀手,会怕一个区区荣安帝姬?」他拂了拂袖子,笑着摇头,「阿云,我可是会笑你的。」
「京都第一君子,整日同我这江湖浪荡子厮混。」我丝毫不落下风,「墨淮安,这骂名老子算是给你背稳了。」
他笑着撑起一支腿,悠悠地斟起了茶。
「做干净了?」
「什么?」我装听不懂地伸手拿茶,他却不肯松手。
抬眼,对上了他狠厉的眼神。
「你没杀她?」
我心虚地转过身:「小爷不杀女人!我给她吃了颗糖,骗她说是毒药。你放心吧,她不会乱说话。」
墨淮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化作一声叹气呼了出来。
「做杀手心软,是大忌。」
我不搭腔对窗站了许久,直到以为他睡了,他却突然从后面帮我披了件外衫。
我一个杀手,竟没感受到他的靠近。
有时候,墨淮安真让我摸不透。
「阿云……」他轻声唤着我。
「你说,我杀他们是为了权。」他侧了侧头,我虽目视前方,但却依稀能感受到他那双眼睛透出的丝丝凉意。
「可你,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露声色地喘息,平复着翻涌的情绪。
「阿云,你到底从哪来?我总觉得你对我,不够坦诚。」
我轻笑一声,紧紧抓着衣领:
「真巧,我对你,也是这种感觉。」
10
自那日后,荣安总是跑来少傅府。
打着来看墨淮安的噱头找我麻烦。
「云不义!给本帝姬端水果!」
「云不义!耍套剑看看!」
「云不义?云不义!」
我整个人瘫在墨淮安面前的时候,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求求你了,墨淮安,想办法把这个姑奶奶送走吧!我受不了啦!」
「要不,杀了?」
我一下子惊坐起,看着他戏谑的眼神,判断不出他是不是开玩笑。
「阿云,我总觉得,你对荣安帝姬,不同。」
我不再说话。
他也不再问。
直到半月后,荣安趴在我面前,一脸的孩子气:「云不义,你真的是杀手吗?」
我继续用随身的短刀给她削着苹果,懒懒地闷哼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她小脸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父皇只知道让我去见那些个使臣,像个礼物一样展示,一句多的话也不同我讲。皇兄们更别提了。」 我有一腔没一腔地搭着话:「我听说帝姬每年的生日,各位皇子可都是广罗四海宝物,恨不得天上的月亮都给你摘下来,这还对你不好啊?」
她噘着嘴哼了一声:「都是些死物,有什么用?他们可不像你!」
「我?」
她一跳,粉蓝色的罗裙在我眼前一晃。
「对啊,你愿意陪我胡闹,爱听我讲宫里小太监的趣事,还给我削苹果!」
我被她逗笑,她却盯着我:「云不义,我觉得,你比墨淮安好看。」
这一刻,我愣住了。
因为我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可还是没能阻止。
她唇齿微张,满面羞容。
「云不义,你愿意,做我的驸马吗?」
11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荣安,她便被一纸圣旨召回。
不日,荣安帝姬与北国联姻的消息,便传到了我这里。
北国?为什么不是繁盛的天启,抑或者是一直交好的大盛,而是……蛮荒之地北国?
我问墨淮安这话的时候,他正屏气凝神地练着字。
「别写了!」
我冲过去,第一次撕了他的画。
他也并不惊讶,只是静静地放下笔,冷漠地看着我。
「她不过是个孩子!你让她去北国怎么办?那蛮夷苦寒之地,她会……」我哽了一下,声音也跟着降了下来。
「她会死的!」
「所以呢?」他还是那副漠然的模样。
我冷笑道:「陛下如今时日不多,不过是个空架子,太子年幼,南璃谁人不知朝政如今把控在谁的手里?墨淮安,你……」
「你可以娶她。」
我愕然地被堵住了嘴。
「我……」
「你不能。」他突然走到我面前,用一种几近决绝的语气说道,「阿云,是要我替你说,还是,你自己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娶荣安帝姬?」
他步步紧逼,我步步后退,却被他一把抓住。
「呵,你可以救她。」
「你有本事,就娶了自己的亲妹妹!」
12
我是一个杀手。
也是南璃的皇子。
我的母亲,曾是南璃最得宠的贵妃,我出生那一年,位移,皇后联合祭司,说我将来会弑君篡位。
母亲为保我,用性命将我送出了宫。
直到十五岁那年,偷米被官府抓住,那人是母亲旧部,认出我身上的胎记,这才将身世告诉了我。
我自小看遍人间疾苦,便想留在民间造福乡里。
他们说,墨淮安是奸臣,要我时刻警惕,处处提防。
他们还说,要扶持我,除了墨淮安那日,便是他等恭送我登上大位之日。
我笑了,我自民间长大,不辨是非,不恋王权。
我只说了一句:「这世间谁杀了皇后,我便听谁的。」
那年,墨淮安以通敌卖国之罪,当众绞杀了皇后。
我这人,最是守信。
于是便用一纸刺杀令,留在了他的身边。
而这些,我以为不会有人知道。
「你怎会知道?」
他拂了拂袖子,说道:「那日让你去杀陈升,他同你说了什么?」
我胸口一紧,回想起当日场景。
陈升把着我的剑,在扯下我面巾的一瞬间:「殿下?」
我震惊之余,他告诉我,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助我复仇。
但我着实不知,他助我的方法,竟是如此伤天害理。
在墨淮安杀了他之后,我将他的人头,亲自挂在城墙之上,昭告天下陈升的真实人品,也是在告诉那些人,我的决心。
建立在苦难之上的王权,又能稳固到何时呢?
「你全听见了?」
「是。」
「你不杀我,是因为这个?」
「自然不是。」他眸中闪过一丝柔情,「你我之间,三年情谊非虚。」
我冷笑一声:「所以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皇位?」
他怔住,随后癫狂地笑起来:「皇位?哈哈哈哈哈……为了,皇位?」
此时的墨淮安,似是笑累了,踉跄地走到面前,红着眼角声音颤抖:
「你以为那年因为而死的,只有你的母亲吗?
「南璃皇帝听信星宿之言,灭了沧海全族!此仇此恨!你让我怜惜荣安,当年又有何人怜惜过我的妹妹?」
他满眼杀气,像是压抑许久低吟的野兽,马上就要冲出牢笼。
「她死的时候,只有三岁……南璃帝派去的都是些招安兵,烧杀抢掠,我亲眼所见……他们杀了我的父亲,又辱了我阿娘!
「他们放火烧了沧海故居,我躲在山脚不敢出来,硬生生被熏成了个病秧子……哈哈哈哈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声音颤抖,整个人的背影看着,单薄又僵硬。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伸手过去,却终究又落了下来。
「你是……沧海遗族?」
他许久未答话,只是喘息声越来越轻,再回眸,已经是那个清冷矜贵的少傅大人。
「是。这些年,我步步为营,走到如今高位,就是为了今日。」他瞟了我一眼,「阿云,你与他们不同,我不会伤害你。」
「但也请你,不要妨碍我。」
他眼中泛起层层怒火,字字咬牙:
「灭族之仇,我定要南璃灭国,方可罢休!」
13
我拦不住墨淮安。
「荣安不要……她是无辜的!」我扯着墨淮安的袖子,期待着他的怜悯。
他却生生拂开我的手:「阿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血债血偿,那无辜人的性命,自是要无辜的人来偿还……」
我刚拔出的剑,便被墨淮安怼了回去:「我不会让你去……」
伴随着咳嗽,他一张脸毫无血色,看着瘆人。
「你!」
「你不是我的对手。阿云,别逼我。」
他将我打晕,轻手抱到房中锁了起来。
待我醒来之后,听说荣安被人绑上了轿子前往北国,而北国得了消息,派了些许精兵来助墨淮安一臂之力。
我正愁着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个小缝,一个孩子的手扔进来一把钥匙。
「谁?」
我透过门缝,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身的正气,双眼之中,毫无浑浊。
「你是?」
他歪头看着我,想了许久才回了一句:
「少傅唤我,阿偿。」
14
当我掀开荣安喜轿的时候,两个人都惊了。
「你怎么……」
「你怎么……」
她整整齐齐地坐在轿中,丝毫没有传言中被强迫的模样。
荣安说,她是自愿的。
我看着她眼中泛着红,倔强得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你不怪墨淮安?」我局促地问了句。
她笑着摇头,眼泪却被甩了出来。
「怎么会?这是对我来说,最好的去处。」
「什么?」
我惊在那里,听她笑着说出了墨淮安的谋划。
「北国主将,是我母妃旧识。嫁过去,他们定会善待于我。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可还记得我说,父皇,哥哥们待我,其实并不好。
「南璃国弱,天启和大盛虽表面与我们交好,但其实明争暗斗,各方势力都想吞了我南璃。而我,呵,表面是风光无限的帝姬,实则不过是父皇谈判的筹码……」
她低下头,满头珠翠压得看不清表情。
只是身前的衣裳,湿了一片。
「哥哥们……不过是想不论我嫁给谁,将来都能成为他们争夺皇位的助力。」
她抬头看我,虽是笑着,但神情悲怆。
「云不义。」她唤着我,「你真的是这世间,唯一真心待我好的人。」
「荣安,我其实是……」
「我知道。」她打断我,「墨淮安告诉我了。」
「但能不能……」她声音颤抖,却还在极力压制哭腔,「就当作是我不要你了?被退两次婚的公主……」
「哈,好丢人的。」
我盯着她,一把抱过她。
她在我怀里尽情地哭着,临别之际,她肿着眼睛满脸不舍。
我却转身朝向京都,在那里。
还有一个人等着我。
15
这是我第二次踏入南璃皇室。
出生之日,复生之时。
墨淮安一身的白,如今也是蓬头散发,被血沁了半身。
地上跪了满朝的文武,北国的白虎军各个英勇,站在那里便是最大的震慑。
我站在大殿之中,墨淮安抬眼,带着还未来得及散去的杀意。
「阿云……」他笑了,用剑撑着身子缓缓起身。
「我杀了你的父亲,你的兄弟,还有你的……臣子。」他如行尸走肉般数着,「一剑封喉,不痛苦的。」
他朝我招手,见我不动,苦笑一声低头。
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如今的南璃,废了。呵……哈哈哈哈……废了……
「阿云,杀了我吧。为你的族人报仇,像我一样。」
我忍住眼中翻涌的情绪,手紧紧抓着剑,在满朝文武的注视下,缓缓走向墨淮安。
他躺在高高的南璃皇位上,却像是如坐针毡,满眼恳求的便是我给他一个了结。
「墨淮安……」
我哽了太久,嗓子也哑了。
「我见到了阿偿。」
听到这个名字,墨淮安的眼神才有了一丝光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嗤笑了一声:「倒是忘了他了……」
「墨淮安。」我舔着干燥的嘴唇,张口,又闭上。
万千情绪化作一句:「你把他教得很好。」
墨淮安怔住了,他的眼神重新有了焦点,落在了我身上。
「阿云……杀了我吧。这一生,我太累了。」
我闭眼调整了情绪,一把握住他的手,压着声音:「墨淮安你听着,一会我会给你一颗假死药,你吃了他,我带你走,我们再也不回来了。墨淮安,你不是说,想去看塞北的星星吗?什么沧海深仇,什么南璃皇室,统统不要了……我带你走……」
说着,我便拿着那颗药,偷偷塞给了他。
他不肯吃。
我便掰开他的嘴,塞了进去。
可我忘了,他是墨淮安啊。
他趁我不备,拿着我的手,直直地捅进了自己的身体。
「墨……」
「不愧是!」他怒喊一声,「南璃皇子!」
随着台下文武百官稀碎的议论声,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他这场算计的终环。
这句话,像是抽干了他所有的气力,他如羽毛般飘进了我的怀里。
「阿云……走了这么久,我太累了……你让我歇一歇,歇一歇好不好?」
我浑身颤抖,泪无声而下。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他虚弱的笑着,「那夜在山顶,你我看星星的时候,你怕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
「阿云,谢谢你这些时日的保护。我知道,你一直都想拉我回头。」他声音嘶哑而颤抖:「可有太多人,在身后推着我……呵,我回不了头了。」
「墨淮安,墨淮安……你别说话了,我……」
他一把按住我想扶他起来的手,摇了摇头。
「嘘,别让他们听见,你现在可是诛杀反贼的皇子……呵,阿云,这是我最后留给你的礼物。」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像是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疼痛。
他伏在我耳边,拼尽力气说了最后一句。
「别告诉……阿偿……」
16
墨淮安死了。
死在那场叛乱之中。
我抱着他的尸骨,成了南璃新任的……摄政王。
那些北国士兵受墨淮安委托,簇拥着新帝上位。而三年间,南璃国运昌盛,贪腐不存。
我猛地回忆起来,他给我的那些刺杀令。 这些年,他竟认真地在替阿偿踏平坎坷,做好了一切身后事。
我让阿偿改了史书,将墨淮安写成了拨乱反正的千古贤臣。
阿偿与我一同祭拜之时,他带了一朵莲花。
「云哥哥可知,少傅是因何而亡?」
他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倒颇有墨淮安静时的模样。
「少傅说,君子立世,当养浩然之气。正气长存则邪气却步、阴霾不侵;正气长存,则清风浩荡,乾坤朗朗。
「偿儿一直以少傅为榜样,可如今,少傅却死了……」
我心中一紧,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墨淮安若是平安长大,想必也是这般谦谦君子的模样。
「你少傅说的没错,你日后要更加努力,励精图治,创一个南璃的太平盛世。」
他抿着嘴,转头看向我。
「偿儿想问云哥哥……为何不顺势登上皇位,非要让给偿儿呢?」
我望着坟头,胸口的痛感愈加清晰。
「你比我,更合适。」
秋风起, 却不见一丝凉意。
我将墨淮安的尸身埋在了初次见面时我挖的坑里。
那夜的花香。
才是我们心之所向。
番外(墨淮安视角):
这次派的杀手,有点蠢。
他刚来, 就迫不及待地要帮我挖坑埋自己。
还说自己,是我的暖房丫头?
我没杀他, 还留下他为我做事。我们都有隐瞒, 却总口口声声要求对方坦诚,着实可笑。
他们说我疯了, 留个杀手在身边。我后来也动过心思, 但我实在,太喜欢和他斗嘴, 看他吃葡萄,一起看星星。
杀我就杀吧, 我小心点就是。
直到知道他的身份, 才知道这世间受苦的, 并不是只有我一人。他为我做的玉米饼, 闻着香甜, 吃起来却是苦的。
他同我一样,阴暗里前行, 可,他心中有光。
我好羡慕他,即便遭遇这么多不公, 还能如此洒脱。
南璃帝赐婚的时候,我第一次乱了阵脚。
「墨淮安,你当真是连这点小事,都要忤逆朕?」
这是我第一次和皇帝起冲突, 一反常态不再虚与委蛇。
「今日忤逆,明日,是不是就要谋逆造反了?」
不论他说什么,我只字未发。十年,我十年未曾跪过他。 那次, 我跪在殿上。
一跪,便是三日。
这一生我能做主的事不多,唯意中人, 我想一心一意。
我计划之中,其实只有阿偿可以活。
他是我一手看大, 我倾尽毕生所学教导,将他时刻带在身边,却并未教他丝毫阴谋诡计。
我教他君子立世, 为君之道。
荣安, 完全是个意外。阿云红着眼让我放过她的时候,我动摇了。
我好怕杀了荣安,他一辈子都不会理我。
好在,我给荣安, 也找好了出路。
阿云觉得我急, 可我那年被火伤了心肺,活不久,倒不如用命,送他到高位之上。
这一生, 阿云便不会再打打杀杀,食不果腹……他会,长命百岁吧?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