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场遇到前男友程策的那一天,我正站在一家玩具店前,与六岁半的好大儿倪墨周旋。
倪墨四仰八叉地躺在玩具店门口的地上,指着玻璃柜里的巨型奥特曼玩偶,大声哭闹耍赖。
「我要!我要这个!我就要这个!」
我蹲下,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咱们家就 50 平,实在放不下,下次搬家了妈妈给你买行不行?」
「不行!」倪墨挺直身子,斩钉截铁,然后躺下,继续维持着高分贝号哭。
我叹了口气,抬起头,却冷不丁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四目相对,我呆在原地。
熟悉的眉眼,挺拔的身姿,只要站在人群中,便是耀眼存在的……那个人。
程策,我的前男友。
海城这么大,回来之前,我确实想过,如果与他真的再次相遇,会说些什么样的体面话。
可现在的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使劲想拉起倪墨走人,面前却多了一双黑色皮鞋。
「倪辰,」熟悉的声音微微打着战,程策双眼微红低头看着我。
「这孩子,是我的?」
1
我足足愣了半分钟。
「你……误会了……」
话未说完,他已将哭闹不止的倪墨抱在怀里,指着玻璃柜,声音温柔,「想要这个?」
倪墨边哭边喘边点头,偷偷瞄了我一眼。
「叔叔给你买。」
「程策,」我拦住他,「你误会了,他不是你的孩子。」
他静静地看着我,没说话,而是转头问倪墨。
「你几岁了?」
「六,六岁半……」倪墨带着哭腔,奶声奶气。
「时间也对得上,你还说不是我的?」他抱着倪墨,淡淡地看向我。
「那段时间,你除了我,难道还有别人?」
2
那段时间,我除了他,没有别人。
或者说,除了他,我从来就没有过别人。
可倪墨真的不是程策的孩子。
他是我堂哥的儿子,一次意外夺走了堂哥的性命,而堂嫂本来身体就弱,又因为伤心过度,生下倪墨后没多久得了抑郁症,后来便也走了。
那时的我,也无依无靠,便将倪墨收养了。
商场咖啡厅里,我将这些告诉程策,可不论怎么说,他都不信。
「倪辰,」他微微扯了个冷笑,「你这撒谎的本领,可是比以前差远了。」
「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努力想解释,「他真的是我收养的堂哥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他怎么就不是我的孩子了?」程策手轻轻抚上倪墨的发,「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巴,哪哪不像我?这不是我的孩子,还能是谁的孩子?」
我实在看不出他们二人哪里相像,只好道:「那你去做亲子鉴定吧。」
「不需要鉴定,」他将正在吃冰激凌的倪墨抱起,斩钉截铁,「这就是我的孩子。」
3
程策强势地送了我和倪墨回家。
我一周前才回海城,和倪墨住在一个一室一厅的出租房里,屋里有些乱,还没有收拾好。
程策淡淡地瞥了眼房中,语气中都是嫌弃,「这么多年了,还是不会收拾屋子。」
「人送到了,」我轻声,「你走吧。」
他将倪墨放下,「我送你们回来,是想看看你们的生活环境,这小区老旧,租户多,人也杂,不安全,我儿子不能在这种环境中住。」
「程策,你有完没完?」我终于忍不了了,「我都和你说过他不是你的儿子了!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他转身,坐在沙发上,淡淡地看着我。
「我聋还是瞎,你不最应该清楚吗?」
我怔在原地。
他自嘲一笑,「要不是又聋又瞎,当年能让你骗得团团转?」
我咬了咬唇。
时隔七年,以为自己面对他已能平静自若,可听着他冰冷的话,我还是不争气地眼角发了酸。
「当年分手的时候怎么说的?」他起身,一步步将我逼到墙角,「再也没有瞒我的事了?结果瞒着我生孩子?」
「我没有。」我别过头去,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真的没有再瞒你的事了。」
可他不信。
他是有不信的理由。
当年,的确是我先利用了他。
那时候爷爷生了重病,堂哥自顾不暇,姑姑不愿出钱,想放弃治疗。
我是爷爷拾荒时捡回来的弃婴,据街坊阿姨说,爷爷捡到我时,我整个身体已经被冻成了紫色,是他四处借钱给我治疗,才将我救回了一条命。
救我命的钱,他足足还了五年,才还清。
我的命是爷爷给的,我想救他。
可我那时还在读大学,再怎么打工挣钱,也付不起昂贵的治疗费用。
于是,程策成了我的猎物。
程策家很有钱,他父亲是程氏的董事长,程策在上学时,就开始逐步接手公司事务,公司的人都叫他小程总。
在我之前,他有一个女朋友,是我们系的学姐。
那学姐毕业就离开了海城,主动和他分了手。
用程策妈妈的话来说,我「处心积虑,算准时机,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以替代品的身份来到他的身边。」
我主动追了程策,如愿和他在一起后,他帮了我很多。
他替我付了爷爷的大部分治疗费用,和我一起陪着爷爷走完了最后一程。
直到葬礼上,姑姑一家来闹,问我要爷爷的遗产。
「你说没有遗产?」姑姑揪着我的衣领质问我,「我爸的钱都花你身上了,你又不是倪家亲生的孩子,我爸这些年来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大学,就算没留下什么钱,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难道不应该都还给我们?」
「我没有钱。」
「没有钱?」姑姑歇斯底里地摇着我的肩膀,「你怎么会没有钱,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傍了个大款,你去和他要啊?」
「你们别惦记他,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表弟李步走上前,吊着眼从兜里扔出一张照片,「哟,什么关系都没有?我都拍到他搂着你在宾馆前一起等车的照片了,睡都睡了,这时候在全家面前装贞洁烈女呢?你跟他要点钱怎么了?你不去要,我去!」
「你们怎么会……都和你们说了我和他没关系!你们别去找他!」我使劲推开姑姑,她的长指甲在我肩膀上划出一道血痕,「他不过是我骗来给爷爷付医疗费的,如今爷爷没了,我也不会再和他有什么关系的!」
「行了,你们别闹了!」堂哥冲上前,护住了我,「小辰一个人担了爷爷所有的医药费,你们还要怎么样?她已经很不容易了,别再无理取闹了!」
姑姑瞪大眼睛,「她不容易?她傍着大款每天好吃好喝的,怎么就不容易了?她就是到处骗,一边哄着那人给她花钱,一边骗咱们她没钱。说到底,咱家可是救了她的命,欠咱家的她不应该还吗?」
「我欠爷爷的,但我不欠你们的!」我气得发抖,「爷爷最后那段日子你们谁管了?医药费你们付一分钱了吗?你们有什么脸在这里大呼小叫?!」
「你又有什么脸啊?」姑姑又冲了上来,「你那钱怎么来的,不就是陪人家睡挣来的吗?不要脸的玩意!」 「那又怎么样?!」我推开堂哥,气得口不择言,「我有本事,能让有钱人喜欢上我,愿意听我的话,愿意给我花钱,你们有这个本事吗?!」
姑姑眼睛瞪得滚圆,冲上来又要打我,堂哥则护在了我面前。
他拽着姑姑的胳膊往外面走,推开虚掩的门,却迎面撞上一人。
所有人都安静了。
我和他的目光隔空相汇,霎时,我浑身发冷,想挪,却挪不开一步。
我不知道他待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诶?」姑姑率先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倪辰傍的那个……那个富二代吗?」
「我告诉你啊,我们倪家的姑娘可不是白给人睡的啊。」姑父着急地上前,拿出那张照片,「你和她去宾馆,我们都拍到照片了的,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不给钱,我们就把这照片发给电视台,还有,还有网上!让大家都看看你们家养出了个什么样子的儿子!仗着有钱欺负穷人家的女孩子……」
那天,程策一直都没有说话。
在几人的推搡喧闹下,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地看着我。
那之后,程策再也没有见过我,直到一天,程母来找我。
「你姑姑来找过我们,」她平静道,「钱我们已经给他们了,息事宁人。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想要多少?」
我默了很久,「阿姨,我能不能见见程策?」
程母摇头,「他大概并不太想见你。」她顿了顿,又道,「倪小姐,我们并不是不开明的父母,也从不会嫌贫爱富,但是一个心机太重的儿媳妇,我们并不欢迎。」
其实,不论程母有没有来找我,我都从未奢望过我和程策的未来。
他是闪闪发亮的程氏太子爷,我呢?
一个弃婴,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嫁给他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
但即便知道没有未来,我依然控制不住地喜欢上了他,爱上了他,将自己陷了进去,再也没能出来。
我想,这大概就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惩罚吧。
和程策正式分手的那一天,是个艳阳天。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对他说什么,可有些话不说,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
「对不起。」我上前一步,眼眶中都是泪,「我一开始,确实是只想找个有钱人,能帮爷爷付医药费,可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你……」
「倪辰,」他看向我,冷笑道,「你是觉得你很值钱,还是我的爱很廉价?」
「程策……」我的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要说的话如鲠在喉。
我知道,他不会再信我,而我,也没有喜欢他的资格了。
「你滚吧。」他背对着我,一字一句,「看到你,我就觉得恶心。」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倪辰,你滚远点,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4
「叔叔,叔叔!」
倪墨兴奋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他抱着比自己还高的奥特曼人偶,「叔叔,帮我把这个放在电视机这里。」
程策转身接过奥特曼,蹲下柔声道:「好啊,但是从现在开始,墨墨你就不能叫我叔叔了。」
「啊?」倪墨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哥哥?」
程策摇头,摸了摸他的头,「是爸爸。」
「爸爸?」倪墨一脸蒙,「可妈妈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旅游,还回不来呢。」
「旅游不好玩,」程策语气温柔,「所以爸爸就回来陪你和妈妈了。」
倪墨看了看程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奥特曼,小腿挪了挪,挪到了我的腿边。
一个人带孩子,以防万一,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倪墨的安全教育。
我从小给他了讲了很多安全绘本,特别强调过不能轻信任何陌生人。
尤其是主动给他好吃的和好玩的,看起来很和善的陌生人。
看这小子此时的样子,应该是终于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对程策起了戒心。
「妈妈?」他扯了扯我的裤腿。
「程策……」我压下方才回忆带起的翻涌情绪,叹了口气,「你别……」
「孩子一时不能接受,没有关系。」他起身,打断我,「慢慢来,来日方长。」
他转身,将奥特曼放在电视柜边,「放这里吗?」
倪墨眨巴着眼睛,「对,对!」
「我之前在商场,还看到过那种奥特曼卡牌,这么大一盒,」他比画了下,转头对倪墨笑,「一会儿带你去买好不好?」
「好!」到底是个六岁半的小崽子,倪墨一听就兴奋地跳了起来,但眼珠子转了转,还是低头说,「可……我不能和你一个人去……」
还算理智犹存。
「去要带上我妈妈一起去!」
我:「……」
「好。」程策笑笑,「当然带妈妈一起去。」
他顿了顿,又走近蹲下问倪墨:「你晚饭有什么想吃的吗?我们一会儿就在商场里吃饭好不好?」
「妈妈说……」倪墨犹豫地看了我一眼,「中午熬了骨汤,晚上,晚上要在家里吃面……」
「倪墨!」我忍无可忍,拉起他的手,「你有奥特曼卡牌的,今晚不能出去。」
「不一样的!」倪墨瞬间又号了起来,「叔叔说的那个不一样!我没有!那个我没有!」
「程策,」我打开门下逐客令,「你走吧。」
程策没动。
「我要卡!我要那个卡!」倪墨又躺在地上开始干号。
「孩子哭成这样,你还让我走?」程策走过去,抱起哭号的倪墨,「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带孩子的?」
我心中涌起一口气,本来想说我怎么带孩子都不关他的事,可看到倪墨软趴趴地扒在程策的肩膀上,程策一边给他擦鼻涕眼泪,一边小声哄他时,却由不得怔了怔。
倪墨从小就没有爸爸,明明知道他此番是在无理取闹,可看到这一幕,我还是心软了。
「好了,别哭了。」半晌,我关上门,「在家吃饭,吃完饭再去商场。」
5
和程策一起坐在桌边吃饭时,我只觉得头疼。
我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在我遇到他的几个小时后发展成这个样子的。
晚饭是中午的两个剩菜和骨汤面。
三人平静地吃完饭,去了商场,买了卡牌。
「明天你们收拾一下,搬到我那里去住。」再次送我和倪墨回家后,程策说。
「你到底让我说几遍你才肯相信?他真的不是你的孩子。」
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我。
「你觉得你说的话,我应该相信吗?」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冰冷,透着怀疑和厌恶。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骗你的必要吗?」我别过头,不着痕迹地抹掉眼角的泪珠,「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实在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今天玩具的钱我会转给你,但我不会搬的。」
「那我搬过来。」
我愣了下,「程策……」
「孩子已经缺失了这么多年的父爱,你还要让他继续缺失下去?」他看着我,「倪辰,我只是为了孩子,不是为了你,你别这么自私。」
说罢,他便走了。
房间里,倪墨兴奋地摆弄着他的卡牌,我陪他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去收拾厨房。
桌上的那碗骨汤面依旧满着,我端起碗,将面倒进了垃圾桶。
程策一口都没吃,大概只要看到这面,就厌恶到无法下咽吧。
晚上,倪墨睡着后,我将箱子里的衣物都整理妥当,已经过了 12 点。
躺在床上,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印在墙上,浮浮沉沉,我看着看着,慢慢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男生津津有味吃完了面前的骨汤面,笑着对我道:「真好吃,等毕业了,你搬过来,天天做给我吃啊。」
我摇头,「才不要天天做,你肯定会吃腻的。」
他起身绕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揽到怀里,「吃腻也没关系啊,我吃腻骨汤面了,就换我给你做蛋炒饭,好不好?」
「你会做蛋炒饭?鸡蛋怎么打你都不知道。」
「不会可以学啊,你还喜欢吃什么,我去学,但是……」他轻轻捏住我的鼻尖,「要是我一辈子都没吃腻,那你就要一直给我做,要一直做我一个人的小厨娘,知道吗?」
「霸道,你这是不平等条约……」我笑着要推开他的手,突然,啪地一下,周遭似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身边的人事物顷刻消散于无。
我睁开眼,梦醒了。
原来是窗外起了惊雷。
看了下闹钟,是凌晨三点半。
我转头,身旁的倪墨四仰八叉地睡着,被子踢得乱七八糟。
我给他盖好被子,却怎么都睡不着了。
第二天上午,我将倪墨送到幼儿园办好转学插班手续,便回了房子里画画。
带着孩子,很难做全职工作,我是学设计的,这些年来,便一直靠给一些图书画插图挣生活费。
好在和江城那边的一家出版社一直合作比较愉快,收入不能算特别稳定,但也还过得去,精打细算,也能攒下一些钱。
想了想,我下午还是去了趟医疗机构,做了我和倪墨的亲子鉴定。
既然程策不愿意做,那就我来做,证明我和倪墨不是亲生母子,自然倪墨也不会是他的孩子。
那样,他总会信了。
6
程策是当天晚上过来的,还带了一套机械玩具。
倪墨看着眼前的「糖衣炮弹」,眼睛都亮了。
「我去做亲子鉴定了,」我将他堵在门口,「一周就能出来结果,你不信我,总该信报告吧。你最近别来了,结果出来我联系你。」
「我怎么知道……」他将玩具递给我身边的倪墨,摸了摸他的头,「报告不是你做假的呢?」
我瞪大眼睛,「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做得了假?」
「怎么做不了假,」他笑了,「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天天都在演,人都做得了假,一张纸又怎么不可以?」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没……」
「没什么?」他问。
我咬了咬唇,低下了头,「没什么……」顿了顿,我长吸了口气,「你再这样子,我报警了。」
他没回话,而是蹲下问倪墨:「叔叔帮你拆玩具好吗?」
「程策!」我拿出手机,「我真的报警了!」
他手顿了下,笑着摸了摸倪墨的头,这才起身,向我走了过来。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则直接进了门。
「翅膀硬了。」他轻声说。
我愣了下。
「当年用我的时候,百依百顺,乖得和猫一样……现在生了孩子,想摆脱我,就要报警?」
「不是……」我刚要说话,手机却响了。
「小倪啊,我是居委会王阿姨。」
「那啥,咱们小区现在接到通知,需临时封闭一晚上,」阿姨嗓门特别大,「只进不出,你刚搬来还没进群里,所以电话通知你一声啊。」
「什么?」我赶忙问,「那已经进来的人呢?」
「没办法啦,你家如果有朋友来,就先在你家里凑和一晚吧,应该没什么事,谨慎起见,正常明天一早就解封啦。」
放下电话,我与程策大眼瞪小眼。
「没办法了,」他脱下外套,自顾自往屋里走,「就凑和一晚上吧。」
7
50 平的房子,不过一室一厅,卧室里也只有一张 1.8 米的双人床。
孩子都是人来疯,倪墨兴奋地拉着程策在家里四处转悠,像导游一样做介绍。
「我和妈妈睡这里,」他开心地指着床,「叔叔你睡哪儿?」
程策愣了下,看向我。
倪墨平时都是和我一起睡,可是如果让程策睡客厅沙发,他 1.85 米的个头,好像又睡不下。
怎么就这么巧,偏偏今天出不去了。
倪墨看看我,又看看程策,突然开口:「逗逗说……」
「他都是睡在爸爸妈妈中间,我没爸爸,所以我和妈妈睡,现在叔叔来了,我就睡叔叔和妈妈中间。」
童言无忌,此话一出,程策愣了,我也愣了。
我想了想,蹲下问:「墨墨,今天你和叔叔一起睡行吗?」
「不要!」他的小脸皱成一小团,委屈巴巴,「我想和妈妈一起睡。」
真是难办。
这一晚,可能因为程策接连给倪墨买了玩具博得了好感,倪墨几乎一直缠着程策。
程策也似乎乐在其中,一会儿给他骑大马,一会儿给他讲故事。
我收拾完厨房再进卧室,两人居然一起睡着了。
倪墨平躺着,依然睡相嚣张,程策侧着身子,双眼紧闭,手中还拿着一册翻到一半的绘本。
暖黄的床头灯下,倒好像真是一对父子。
不过倪墨睡着了,我倒可以安心睡沙发了。
轻手轻脚走过去,我一手从程策手中将绘本拿出来,一手去够床头的灯,却在关灯的一刻,被眼前一幕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惊吓使人慌乱,我四肢瞬间僵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捞起来的。
「怎么了?」他问。
我惊魂未定地伸出颤抖不停的手指,「这个,这个……」
「这个?」他抬头,「奥特曼?」
「奥特曼?」我愣了。
定下神来,仔细一看,还真是那个新买回来的特大奥特曼玩偶。
可这个奥特曼,是什么时候移到床头来的?
还有,为什么奥特曼会做成夜光的?!
大半夜的闪着幽绿幽绿的荧光,确定是来拯救地球的不是来毁灭人类的?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犹咚咚跳个不止。
明天,一定得好好教训倪墨这个臭小子。
「胆子还是这么小。」黑暗中,他突然轻声说。
身子一滞,这才反应过来,我人还在他怀里,一只手还不自觉地揪着他的睡衣领子。
四目相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我想起来了几年前,那时程策刚在校外买了公寓,第一次带我去那里看恐怖片。
片子讲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全程都缩在他的怀里,揪着他的衣领,想看又不敢看。
那天晚上,我怕得睡不着,头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
「就这么胆小,还吵着要看恐怖片?」黑暗中,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刚才揪坏我衣领,现在还想在我胸口打个洞?我看你今晚是不想睡了。」
我可怜巴巴地抬头,「你别欺负我。」
「傻瓜,」他虽然在笑,却是将我抱紧在怀里,「我在呢,怕什么?」
那之后,我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一遇到害怕的事,总是去揪他的衣领。
如今,我本能之下做出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我一下子弹了起来。
「对不起,」我站好,拉开距离,「我不是故意的。」
他看了看我,没说话,而是打开了床头的灯。
卧室亮了起来,我赶忙别过了头。
「你们睡吧,我去沙发睡。」我边说边往外走,却被他一下子拉住了手。
「倪辰。」他轻声。
他的手心很热,就像是含着一团火,直接顺着手心,烧到了我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袭来,离我越来越近。
「你留下陪孩子吧,」他松开我的手,「我去沙发睡。」
8
第二天一早,小区解封,程策便走了。
吃早饭时,倪墨对于我强制要求奥特曼必须待在客厅的行为表示了强烈不满。
「卧室那个位置,是我和叔叔一起选的,那个位置可以保护宇宙!」
「在客厅一样开保护宇宙。」我将一片面包塞到了他的嘴里,「再有异议你以后早上就去幼儿园吃早饭。」
「我不呜呜……」他哼哼唧唧,「我早上要吃妈妈做的饭。」
送倪墨去了幼儿园,我打了个车,去了爷爷的老房子。
老房子在海城边上的县城里,这次我之所以回来,其中一个原因也是老房子要办理拆迁手续。
房子许久没有住人,已经落了一层灰,我今日没什么事,便留下打扫了一会儿。
正扫着地,外面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我疑惑地打开门,外面站着的,居然是姑姑的儿子,我那个表弟李步。
「哟,还真是回来了。」他一把推开我进了门,浑身都是酒气,「这七年,消失得挺彻底啊。」
我踉跄后退了几步,「你来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他朝地上啐了一口,伸手就要来摸我的脸。
「李步!」我甩开他的手,他倒也不恼,直接在沙发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你出去。」我走上前,「这不是你的家。」 呵,这是我亲外公的家,你一个捡回来的,倒是狐假虎威起来了?」
他晃晃悠悠地跷起二郎腿,「小辰,咱们这么久没见,你别那么严肃嘛……咱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小无猜啊……」
他舔了舔嘴角,「说实话,这七年,我还挺想你。」
「你滚出去!」我厉声道。
他扯了扯嘴角,起身慢悠悠地向我逼近,嘴里依旧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说实话,七年前,我拍到你和程大公子在一起的照片时,我其实挺嫉妒他的,这些年,我晚上还时常想起你……」
「啪」的一声,我扇了他一巴掌,浑身颤抖。
「滚!」
他眼神瞬间变得凶恶了起来,冲上来将我压在墙角,「给脸不要脸啊你,你个捡来的破烂货也敢让我滚?!我告诉你,我外公当年捡你回来,和我妈早就说好了,就是给我做童养媳的……」
我使劲挣扎,「李步你放手!」
「我告诉你,就你还配不上老子呢,也就供老子玩玩,」他死死地捏住我的脸,「你的命是我们家给的,供我玩你都高攀了,你以为现在还有像程策那样人傻钱多的能看上你?识相点就逗老子开心……」
他一边掐着我的下巴,一边拉扯我的衣服。
「还有孩子,那孩子是堂哥留给我做儿子的,被你藏哪儿去了?」
真是疯了。
我使劲够到了身后桌子上的烟灰缸,「咣当」一声砸下去,他捂着头,痛苦呻吟。
瞅准机会,我脱离他的控制,一下子开门跑了出去,一边大喊救命,一边使劲拍打隔壁的门。
「刘阿姨,刘阿姨!」
刘阿姨很快开了门,看我披头散发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
「李,李步……报,报警……」我手上还拿着烟灰缸,说话断断续续。
「赶快进来。」
进屋后,刘阿姨给我倒了一杯水,又去我们家看了,回来说李步已经不见了。
「这混蛋小子!」
「你姑姑他们来过好几次了,」她边帮我敷脸上的红肿边叹气,「自从说这块要拆迁,他们就一直来打听你的下落,还说……你和李步谈了对象,因为吵了架,所以才带着堂哥的孩子跑了,李步一直在等你回去。」
我摇头,这说法简直是荒谬,「我和李步,一点关系都没有。」
「哎,我就知道,但这些新来的街坊不知道啊,他们呀,之前还把你照片贴在这附近大街上,让谁看见你了就给他们打电话。」
「我听说啊,」刘阿姨小声,「李步前些年,是说了个对象的,后来结婚前分了,那个女的后来和人说啊,说李步去医院检查过,他生不出孩子来,闹得沸沸扬扬,后来也没有姑娘愿意和他处了……」
我愣愣地看着刘阿姨。
「李步后来还去那女的家里闹了呢,说她造谣。」
分了,孩子,造谣……
他们想要的东西,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个房子,爷爷当年留给了我和堂哥,姑姑之所以没要,一是因为这个老房子地处偏僻,一点不值钱,二则是因为有个算命的说过,这个房子煞气重,会影响男主人的气运。
爷爷半生都靠拾荒为生,大伯走得早,堂哥在爷爷去世后没多久就因醉驾车祸身亡,所以他们更对这个房子的煞气深信不疑。
而如今,这个房子却要拆了,会得到一笔不菲的拆迁款。
看来,姑姑如今既想要拆迁款,也想给李步找个现成的听话媳妇和儿子。
我和倪墨,还真是一举两得的最好人选。
下午,我叫来了换锁公司,将老房子的锁芯换了。
我和幼儿园老师打了招呼,将倪墨放在晚接班,赶在 6 点半前回去接了他。
倪墨挑食,一向在幼儿园吃得不多,晚饭没时间做了,我便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两个汉堡。
倪墨难得有机会吃垃圾食品,倒是高兴得不得了。
今日身心俱疲,我只想早点休息。
可是天不遂人愿,才到小区院内,远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叔叔!」倪墨挥动着小手,开心地打招呼。
程策的目光落在我拎着的食盒袋子上,皱了皱眉。
「你怎么晚上就给孩子吃这个……」
他边走边说,却在距离一步远时顿住,目光牢牢地定在了我的脸上。
「我今天有事,没有做饭。」我真的太累了,也没有精力与他理论了。
「怎么回事?」他沉声道。
「什么?」看着他眸中突然涌起的怒气,我不明所以。
「脸,」他看着我,咬着牙一字一句,「谁弄的?」
9
我呆呆地看着程策。
「我……」
「是我……」突然,倪墨怯生生地开了口。
「倪墨?」我低头看他,满脸疑惑。
倪墨伸出小手,指着自己脸上的一个小包,「我被蚊子咬了,太痒了,所以自己挠的……」
他看起来怕怕的,「叔叔生气……是嫌我不好看吗?」
我和程策皆愣在原地,我哭笑不得,正要出言安慰这个臭美的小不点,程策却已蹲下,语气温和道:「叔叔没生气,是怕你被别人欺负,以后如果痒就叫老师帮你涂一点药,不要用手挠,挠破了可真的会变丑的。」
倪墨听话地点了点头。
所以,他真的是在问倪墨。
我扶了扶额,觉得自己也是可笑,刚才到底在瞎想什么呢……
他如今以为倪墨是他儿子,自然对他关心,怎么可能问的会是我……
「你先带他上去吧,」他起身,没再看我,「我去买点药。」
我叹气,倪墨脸上这个包不过绿豆大小,哪里就到了需要擦药的地步了,以我的经验,不过睡一晚就好了。
「不过蚊子叮了一下,没有那个必要吧……」
「脸都肿了,你看不到?」面对着我,他似乎气性又上来了,「真的破相了怎么办?」
算了,由他去吧。
回到家,倪墨津津有味地啃汉堡,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他脸哪里有肿起来的迹象。
一个没有带孩子经验的人,就总是喜欢大惊小怪。
更夸张的是,程策不光买回来了治疗蚊虫叮咬的药膏,还买了一大堆消肿祛瘀的药。
国产的、进口的,各式各样,装了满满一大袋子。
真是太夸张了。
不过这天,他倒是放下买来的药就走了,也没再和我纠结搬家的事。
这样也好,反正一周后拿到鉴定报告给他看,估计他也就不会再来了。
晚上,我给倪墨洗了澡,讲了故事,他睡着后,我去洗手间,这才注意到,脸颊上李步掐过的地方已经有些发青紫了。
手随意落下,不小心碰到了程策买来的那袋药。
我从中拿起一支药膏,看了半晌,还是放了回去。
用毛巾沾了凉水拧干,我敷在脸上,看着镜中略显狼狈的自己。
此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
「小辰?」
我愣了下,这声音,是姑姑?
「小辰啊,你先别急着挂姑姑电话,姑姑打电话过来,是为了给李步下午的事道歉……」
「你们怎么有我电话的?」
「哎呀,」电话那头愣了下,立刻笑道,「你不是回来办房子手续,给工作人员留了电话嘛。小辰啊,你别误会李步啊,他呀,就是太想你了,又喝醉了,所以下午见你才会情不自禁……」
「想我?」我冷笑,「他是想我,还是想拆迁款?」
「哎哟你这孩子说话就是冲,咱们姑侄好久没见了,这样吧,你现在住哪里,你带着孩子不好跑,我们去找你好好聊聊……」
「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聊的。」说罢,我就要挂电话。
「等等!」电话突然被李步抢了过去,「倪辰,你想警察抓你,就挂电话吧!」
「你说什么?」
「哎呀你别刺激她,」电话又被姑姑接了过来,「小辰啊,李步不是那个意思,咱们是一家人嘛,你当年把孩子偷走的事,咱们好好谈一谈,我们是不会追究的……」
「你在胡说什么?谁偷走孩子了?」
「当年你堂嫂的遗嘱,可还在我们手上呢,你堂嫂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要将倪墨留给我们照顾的,你不经我们同意将孩子带走,这不是偷是什么……」
遗嘱?
他们居然还有脸和我提堂嫂的遗嘱。
我忍着胸口的一口闷气,「当年,堂嫂走之前,确实是想将倪墨交给你们照顾,因为我那时只是个刚毕业的学生,而你们是他唯一有经济能力的血亲,可你们呢?你们要这个孩子了吗?当年你们怎么和我说的,说这孩子你们养不起,也不会养,而且你们说这孩子克父母,又说怕抑郁症会遗传,说这孩子长大八成也会精神有问题,活着也可怜,还不如和父母一起死了团聚更好,如果我不养,就把他扔了或者送给孤儿院。」
「我们可没有这么说,小辰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我们一直想养的,还有你,我们也一直想……」
我「啪」地挂了电话。
双手撑在洗漱台上,胸口的气翻涌而上。
我以为和这些人再也不会有交集了,我可以和倪墨,在海城平平静静地生活。
谁知还是逃不过。
程策找到了我,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当年欠他的,还没还清。
姑姑一家也找到了我,像一头伺机捕猎的饿狼,随时要扑上来将我啃噬干净。
倪墨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个房子也好,拆迁款也好,都是留给他的,我不会要一分钱。
我缓缓地滑下去,瘫坐在洗手台前。 好累。
可我不能输。
我使劲掐了掐手心。
房子和倪墨,一个都不能给他们。
这些年存的钱,还差一点,就可以连本带利还清程策当年给爷爷付的那些医药费。
或许等还清程策的钱,办理完拆迁手续后,还是离开海城比较好。
那样我就和这边的一切都两清了,可以再也不见了。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我没接,等了 10 秒钟,对方又锲而不舍地打来了第二遍。
我爬起来,是大学时候的舍友林窈窈。
过去七年,我与海城这边的人都断了联系,林窈窈也是我这次回来,才重新联系上的。
「我和邹学长说了你回来的事,」林窈窈说,「学长说后天有个同学会,一起来吧。」
我默了下,「算了吧,都好久没见了,不熟了,见了也尴尬。」
「就是不熟了才要再见面啊。」林窈窈叹气,「你一个人带孩子,大家都是老同学,难免有些地方将来可以帮上忙呢,多见见人没坏处的。」
我默了下,她说的确实有道理。
「好,我去。」
10
聚会那天,我将倪墨放在了林窈窈家,由林母帮忙照看。
林窈窈已经结婚四年,有个两岁的女儿,倪墨见了小妹妹,特别开心,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听话不捣蛋。
我本以为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同学聚会,谁知到了,却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最亮眼的那个人。
姜昕学姐。
在我之前,程策的女朋友。
她留着一头大波浪,穿着一件淡蓝色连衣裙,看着知性又成熟。
和上学时候一样,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周围人的话题便总是围着她转。
「听说姜昕也是才回海城的,」林窈窈压低声音对我道,「你看咱们系男生看到姜昕这样,没出息到家了,真是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这副德性……」
林窈窈当年的男朋友曾暗恋过姜昕,所以她对姜昕,一直抱有特殊的敌意。
我笑笑,「她确实优秀,当年追求者也不少。」
也不知程策,是怎么在有姜昕那样的女朋友后,还能看上我的。
或许他当年,真是因为伤心到昏了头,才会那么快就和我在一起。
吃过饭,有人提议去唱歌,我本不想去,林窈窈却不想放过这个出门放风的机会。 「小辰你就一起去吧,你回我也得回了,已婚已育妇女出门一趟容易吗?我都好几年没唱过歌了。」
「我妈会把墨墨照顾得妥妥的,你就放心吧。」她拉着我的手,可怜巴巴地。
到了 KTV,大家包了个最大的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唱歌的唱歌,聊天的聊天。
我去自助区取水果,刚拿了一个盘子,就听到有人在叫我。
是姜昕。
「倪辰,这么多年了,你倒是看着一点没变。」她走近笑道,「刚才人太多了,都没能和你打个招呼。」
「学姐。」我也礼貌笑笑。
两人随意寒暄了几句,她却突然话锋一转。
「听说……我走了以后,你和程策在一起过一段时间。」
我拿杯子的手一滞。
「程策他……」她优雅地夹了一片西瓜,嘴角微弯,「是个很不错的男朋友,对吧?」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轻声,「有些记不得了。」
「那你记性看来不如我好,」她笑着走近一步,「我听说是你追的他?最后怎么分手了?他甩的你?」
我默了下,不是很想和她继续这个话题,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姜大女神,找你半天找不到。」
姜昕将盘子放在桌上,笑盈盈地看向邹帆。
邹帆走过来,笑着斜靠在餐台边上,「那边大家在一起回忆往昔,少了你这个重要人物怎么行?刚才还有人在猜,说你突然回海城,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将近。」
姜昕勾了勾唇,撩了下自己的大波浪,「回来,自然是有回来的理由,」她顿了顿,悠悠道,「有些遗憾,想要弥补,所以就回来喽。」
说罢,她冲我们笑笑,就端着水果回去了。
「姜昕在国外待了几年,说话也不知道委婉了。」邹帆看着她的背影,「你别在意。」
我知道,方才的谈话,他肯定是听到了。
「没事的,学长。」
「里面人多,一直乱糟糟的。」他笑着帮我盛水果,「倒是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了。」
晚上十点,大家散了,林窈窈家里来了电话,说倪墨已经在她家睡着了。
「孩子都睡了,你今天就别接他了,大晚上的,我和我老公先送你回家,明天早上你再来我家接孩子吧。」
我摇摇头,刚说我自己打车就行,就见邹帆开着车过来,摇下车窗问:「你们怎么回?」 林窈窈看看我,又看看邹帆,突然一把将我拖到邹帆的车前,笑嘻嘻道:「学长,我老公马上来接我,倪辰一个人,你顺路的话送一下她呗,她家在起凤路 5 号那个老小区……」
「窈窈。」我赶忙拽了下她,对邹帆道,「不用的学长,我自己回就行。」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太不安全了,」邹帆熄火下了车,给我开了副驾车门,林窈窈则使劲一推,几乎是把我推进了车里。
我无语地看向她,她则冲我眨眨眼。
「学长,我们倪辰就交给你了哟。」
「放心,」邹帆笑笑,「保证安全送到。」
我家离 KTV 不远,十五分钟后,车到了小区门口,我解了安全带,对邹帆道谢。
「你们小区没有保安啊,我送你进去吧。」他看了看四周。
我摇头,「真不用的学长,你快回去吧。」
说罢,我便赶忙下了车。
只是才走了两步,胳膊就被人一把拽住。
邹帆微微喘着气,无奈看向我,「你啊,还和以前一样,跑得可真快。」
我愣了下。
「今天见到你,倒是突然想起很多以前在社团的美好回忆。」他笑笑,「还记得借伞给我的那次吗?你也是这样,把伞给了我,就自己一下子跑进了雨里。」
「以前的糗事,学长还笑话我。」
他看了看我,突然走近一步。
「倪辰,你的情况,我听窈窈说了……你一个人带着亲戚的孩子,太不容易。」
我笑笑,「习惯了,其实还好。」
「我……」
「学长,」我微微后退一步,「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倪辰。」他又上前一步,轻轻拉住我的胳膊,「听我把话说完。」
「当年暑假过后,其实我本来打算向你表白的。」他的声音中透着一丝苦涩,「我后来真的很后悔,那个暑假,没有留在学校,而是跑去支教。」
我愣愣地看着他。
「过去的遗憾无法弥补,但你现在既然是单身……」
「学长,」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我急忙打断他,「谢谢学长,其实现在我一个人带孩子挺好的,你们真的不必替我担心。」
「你看,我还没说完呢,你就着急拒绝我。」他苦笑。
「其实……这几年,我也谈过几个女朋友,但都没有结果。」他话语中带着一丝惆怅,「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总会想起来,当年我们两个在社团一起工作的日子。」
我默了下,笑道:「社团工作,确实是大学最美好的回忆……如今学长你事业有成,配姜昕学姐那样的人才合适,我的心思,其实早就不在这上面了,每天想得更多的是怎么养孩子,不合适……」
他摇头,「我从来都不喜欢姜昕那种,也不在乎你带不带孩子。」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倪辰,能够再见,即是缘分,上次我错过了,我认输退出,但现在,如果你是单身,我还是想要一个机会。」
「学长……」
「别急着拒绝我。」这次换他打断我,「起码认真花些时间考虑一下,再答复,好不好?」
我轻轻咬了咬唇。
他又走近一步。
「倪辰,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这个年纪,也不想再搞什么暧昧,有什么话就想说出来,当年我就是犹犹豫豫,才错过了你,如今不想犯同样的错了。」
说罢,他递过来一个小纸袋。
「这是?」我疑惑看他。
他笑笑,「今晚都拒绝我这么多次了,这个,可不能再拒绝了。」
他指了指我的脸颊,「你这里都青了,我刚开始就注意到了,是之前碰到哪里了吗?这个药,是我刚才唱歌中间出去买的,老字号,很管用的。」
他将袋子交到我的手上,后退一步,「不可以还给我,送药再还回去不吉利的。」
我看着袋中的药膏,心里五味杂陈。
不应该要的,可还回去,又显得不近人情。
我还是收下了。
看着邹帆的车掉头开走,我叹了口气,拎着袋子往回走,却冷不丁地突然被旁边一人拽了过去。
惊呼出声后,我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脸。
「就这么依依不舍?」程策脸上带着戏谑,「光顾着看你学长,连我在这里都没发现?」
我胳膊被他拽得生疼,「程策,你先放开我。」
「放开你干什么?让你去找他?」他将我一下子拉近,「怎么,他是你最新的猎物?」
「什么?」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又缺钱了?」他一字一句,语气冰冷地逼问,「还是这七年,你只是在对不同的人,重复当年对我做的事,不停地换金主?」
「我没有!」他的话语着实太过伤人,我挣扎着想脱离他的桎梏,他却牢牢不放。 「没有?那我看到的是什么?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关你什么事?」我也生气了。
「关我什么事?」他眸中都是怒火,「这么晚了,孩子呢?你放着孩子不管?在外面和男人约会?不关我的事?」
「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他又不是你的孩子,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我的泪一下子飚了出来。「亲子鉴定马上就会出来,当年欠你的钱,我马上也能凑齐还给你,我们马上就可以两清了,你别这样了程策!」
「两清?」他定定地看着我,「怎么两清?」
我甩开他的手,抹了把眼泪。
「当年爷爷治病的钱,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如此一来,我们就两清了,我不欠你了。」
安静的夏夜,只剩下了蝉鸣的声音。
他突然笑了。
「倪辰,你欠我的,仅仅是钱吗?」
「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他。
怎么可能没有喜欢过呢?
我是那么地喜欢他。
甚至这七年里,我还是会常常梦到他,梦到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那是我过得最幸福甜蜜的一年。
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喜欢的话,解释的话,当年就都说过了。
我哭着求他,告诉他我有多么喜欢他。
结果呢?换来了他一句「滚,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现在,他依然恨我,讨厌我,不会相信我,即便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是再次自取其辱罢了。
「我不喜欢你,」我看着他,一字一句,「程策,你说得对,我就是利用你,我们的关系,就是金钱关系,以金钱开始,以金钱结束,不好吗?」
夏夜的微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头发,我狠狠地忍着眼中的泪,一滴也没有再流下。
「好。」半晌,他笑了,「好,真的好。」
他放开我,转过身,仰头看着天上的弯月。
「既然是金钱关系,记得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11
第二天,我去林窈窈家接倪墨。
「怎么样?」林窈窈将我拉到一旁,「昨晚邹学长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别忙活了,我和他没可能的。」
「怎么会?」
「我和他不合适。」
林窈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小辰,你自己先别胡思乱想。你知道吗?这几年,学长时不时都会问我一句有没有你的消息,只可惜那时候你谁也没联系,我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你说如今这年头,七年啊,谁还能惦记一个人这么久啊?」
「我带着一个孩子呢。」我摇头,「家里还有一大堆麻烦事,他如今事业好,可以有很多选择,我不想让他因为我搅入这种乱七八糟的生活,就像当年……」
就像当年程策一样。
「你可别提当年了,当年咱们宿舍都以为你肯定会和邹学长在一起呢,那时你俩就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结果没想到,只不过一个暑假,你就成了程策的女朋友了。」
「你该不会……还是放不下程策吧?」她问。
我愣了下。
「你不会还真想着他吧?」林窈窈一脸恨铁不成钢,「我承认,那程大公子放在人群里,确实鹤立鸡群,找个比他还优秀的男朋友是很难,可七年了啊,当年他那么决绝地甩了你,你还想他干什么?」
我们家的一些事,林窈窈大概是知道的,但她并不知道我当年利用程策的事。
我没有对人说过,看样子程策好像也没有。
「小辰,」林窈窈握紧我的手,「听说我,你不要觉得带着孩子就怎么怎么样,正是因为你带着孩子,才更需要一个男人来帮你啊。婚姻嘛,喜不喜欢的,到最后都会变成亲情,我是真的不想看你太苦。」
我知道她是真心为我好。
「放心吧。」我抱了抱她,「只是我这七年过惯了,觉得一个人也挺好,多个人反而觉得挺不习惯。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会考虑的。」
后面的一周,程策都没有再来。
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我锁在了抽屉里。
既然一周都没有来,大约他也已想通,不再需要这份报告让他认清倪墨不是他儿子这件事了。
我打电话给了江城出版社的工作人员,问能不能提前支取这一期的稿费。
「倪老师,这一期咱们还差五幅画稿,如果您真的特别着急,这周看能不能交稿,我去协调看看。」
「好,我能交,谢谢廖老师。」
晚上,我接到了刘阿姨的电话。
「丫头,你最近要注意点啊。」刘阿姨小声,「你姑姑他们来好几趟了,问我知不知道你住哪里。」
放下电话,我看着熟睡的倪墨,掐了掐眉心。
被姑姑一家找到这里,是迟早的事。
姑姑和李步给我打了好多电话,我没再接,拉黑他们后,他们就换着手机号给我发消息。
一开始发的都是大段大段的劝说,无非是让我和李步结婚,一起抚养倪墨。
后来就变成了谩骂和威胁。
老家的房子在拆迁前,还有一些手续要办,也需要去处理一下屋内的东西。
有些事情,还是要速战速决。
我打开手机,下单了一个高清摄像头。
既然躲不掉,就只能迎战了。
为了加快交稿速度,我除了陪倪墨,其余时间都在赶画稿,连续几天都只睡 4、5 个小时。
屋漏偏逢连夜雨,倪墨在这个时候,突然病了。
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倪墨睡着睡着,突然哭着喊肚子疼。
我一手抱着他,一手打着伞,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海城儿童医院。
是痢疾。
倪墨疼得躺在医院长椅上哭着喊妈妈,我不忍心放他一人,便一路背着他去交费拿药。
等再回到家,已是半夜三点了。
我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整个人如同散架了一般。
倪墨睡不踏实,虽然吃了消炎药和止泻药,但还是每隔一会儿,就要上厕所。
整整两天,我几乎都没有阖眼。
第三天,倪墨终于不再喊肚子痛,可以安安稳稳睡个整觉了。
他睡着后,我眯了一会儿,心里到底惦记着要按时交稿,便还是起来了。
只是才打开电脑,就突觉一阵天旋地转。
12
「辰!辰!」
迷迷糊糊的意识游走在神志之外,我知道自己好像是晕倒了,却辨别不出外界的声音属于谁。
可是如今,谁又会叫我「辰」?
只有程策喜欢这样单字叫我,非说这样最好听,最纯粹,而且是独属于他的叫法。
「辰!听到我说话了吗?」
「辰!」
周遭的声音乱成一团,似乎还夹杂着倪墨的哭声,我费力地睁开眼,模糊光影之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回事啊倪辰?我苦笑。
你也太软弱了。
七年了,一旦遇到事情,想到的,梦到的,期待的,居然还是他吗?
他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啊?
「辰!辰!」熟悉的声音依然在耳畔响个不停。
算了,我叹了口气。
都是梦了,还和自己倔强个什么劲?
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我摸索着,抓住了他的衣领。
「阿策……」我闭着眼,向梦中之人的怀里靠了靠,「怎么办?有点害怕……」
揽着我的双臂,登时僵了。
「不怕,」他的声音在不停颤抖,「不怕,我在,我在……」
「好……」
手无力垂落,眼前一黑,我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我在医院。
邹帆和林窈窈坐在我的对面,林窈窈双眼通红,看我睁眼,立刻上前哭道:「倪辰,你要吓死我们是不是?」
「我……」我不知所措地看向他们两个,「我怎么了?」
「疲劳过度,你直接晕厥了。」林窈窈抹了把眼泪,「还好你家倪墨够聪明,用自己的手表电话拨了我的手机,你说你干什么啊这么拼,过劳死你不知道吗?」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邹帆走上前,关切问道。
我摇摇头,「都还好,就是有点蒙。所以……是你们把我送到医院来的?」
林窈窈与邹帆对视了一眼。
「不是,」她轻声道,「学长是我接到墨墨电话后告诉他的,我们到的时候,你已经被接走送到医院了。」
送我来医院的人,居然是程策。
据林窈窈说,当时倪墨看我倒地,用手表电话分别打给了程策和林窈窈,程策比林窈窈先一步到了我家,将我送到了医院。
「可是墨墨怎么会有程策的电话啊?」邹帆走后,林窈窈疑惑地问我。
我摇了摇头。
他什么时候加了程策,我还真没注意。
「他以为……倪墨是他儿子。」
「啊?」林窈窈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怎么可能?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吧?」
下午,程策来接我出院。
倪墨在幼儿园,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一路安静无言,可走着走着,我却发现,这并不是回我家的路。
「我们要去哪儿?」我转头问他。
「我家。」他直视前方。
「什么?」
「你的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我上午已经搬过去了,其他没有的就现买,你最近就住在我家。」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为什么?」
「你的身体情况还不稳,不能一个人和孩子住,而你那个房子太小了,三个人住不下。」
说罢,车子已驶入地库停好。
「我不去,」我坐在车里不肯动,「我要回家。」
他默了下,下了车,绕过来打开副驾车门,「是我抱你上去,还是你自己上去?」
「程策!」
他没说话,直接将我打横从车里抱出来,就往电梯口走。
「你放我下来!」我挣扎不肯。
「别乱动,除非你想我直接松手把你扔下去。」他威胁我,「还想再晕一次是吗?」
「我不会住在你这里的,我现在把我的东西收拾好就回家。」
「别任性,」他强硬地抱紧我,「前几天那情况有多危险你不记得了?就你和倪墨两个人,再有什么事怎么办?」
「我已经好了,而且我还要工作……」下了电梯,我依旧试图与他讲道理,他却开了门,几步走到卧室,将我扔在了床上。
「在床上给我歇着,工作我帮你请假。」
「程策!」我起身,重复道,「我要回家!」
「不行。」他斩钉截铁。
「你凭什么?」
他看着我,「凭你是我孩子的妈妈,凭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在确保你身体不会出现上次那种危险的情况之前,你和孩子都要待在我这里。」
「他不是你的孩子!要我和你说几遍,他是收养的!」我气得大喊,「我和倪墨的亲子鉴定已经出来了,就在我家里的抽屉里,你让我回去,我立刻就可以拿给你看!」
「不用看。」他不讲理。
四目相对,他目光强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真是气极了,可毕竟又是他救了我。
我别过头,眼圈发红,「你要关我,我就报警。」
空气安静,似是凝固了一样。
半晌,他走过来,坐在我的左侧,叹了口气。
「别闹了,医生说你的身体,还不能情绪太激动,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行。」
「我自己回家也可以休养。」
「你自己一个人?又发生这次的事怎么办?这次我是赶到了,我没到呢?你知不知道我当时都快……」
我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什么?」
「没什么。」他起身背对着我,「我先去接倪墨放学,你今天先留在这里,好好想想怎么才是对自己和孩子最好的。
「你不在乎自己身体,孩子呢?当时他都被吓成什么样了。
「想清楚,如果明天你还是执意要走,我就送你回去。」
说罢,他就走了。
我仰起头,微微叹息。
明明决定了以后都靠自己的。
七年前的债还没还清,如今却又欠了他新的恩情。
我起身,走到厅里。
这个公寓,七年前我就来过。
屋内陈设似乎都没有变,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在我曾经熟悉无比的位置上。
我木木地走到饭厅倒水,却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那幅画。
那是我和程策还在一起时,他买回来的画。
画上是一片璀璨星河,最上面还写着一行花体英文。
「You are thousands of stars in my dream.」
我怔怔地看了画半晌,低头,看见了桌上摆着的半瓶洋酒。
一个小时后,程策带着倪墨回来时,我已经站都站不稳了。
他将倪墨安排进屋里看动画片后,就过来夺我手中的酒杯。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怒气。
「我不过出去了一个小时,你在干什么?」他似是憋着一口气,「我让你在家睡觉休息?让你在家喝酒了?」
「你凶什么?!」酒精果真有壮胆的作用,我虽然头晕乎乎的,脑子也不太清醒,但嗓门却大了不少。
「过来。」他拉我。
「不要!」我甩开他。
头疼死了。
这洋酒的后劲,也太大了。
「听话,你才好,喝这么多,身体怎么受得了?」果然,我一凶,他的语气倒是柔了不少。
我像是得到了鼓舞,更加用力地推开他,「不要你管!」
「真是能折腾,怎么比以前还让人操心?」他叹了口气,似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我真是快把命都给你了,你是真想吓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他走过来,将我抱起来,「听话,去沙发上坐着,我给你熬点清粥。」
「不要!」我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跳下来,他却死活不放手。
我终于忍不住了。
「程策,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我甩开他的手,「你不是让我滚吗?!不是让我不要再出现在你的面前吗?我滚都滚了,现在你又把我锁在你家里,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明明对我说话那么难听,又为什么要来管我?!你只要晚来一会儿,窈窈就会到,我就不用欠你新的人情。」我终是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七年前欠你的钱,我马上就能还清了,我们马上就两清。我要离开海城,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不要梦到你了,我要忘了你这个人,忘了你的名字,把一切都忘了,我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半晌无声,他修长的手指抚上了我的面颊,一点一点帮我拭去眼泪。
「还让我晚来一会儿,你知不知道我那天开车时全身都在抖。」他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是我的错,是我混蛋,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但只要你养好身体,以后什么我都依着你,好不好?」
「那我要回家。」我边哭边道。
「就这个不行,其他都可以答应你。」
「为什么?!」
「因为……」他猛地将我拉进怀里,闭着眼叹气,「因为我不把你接来,就会有人把你接走,这个样子的你,我实在不想让别人看到。」
「什么别人?」我挣扎着推开他,只觉得头更重了,「哪有什么别人?」
他默了下,「送你药的人,来医院看你的人。」
「谁啊?」我一头雾水。
「邹帆,」他轻轻地拨开我额前的碎发,「你喜欢他吗?」
「学长?」阵阵醉意上头,我更迷糊了,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到邹学长的名字,只摇摇头。
「那你喜欢谁?」
我喜欢……谁?
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辰,」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摩挲我的脸,又问了一遍,「你喜欢谁?」
我喜欢谁?
我还能喜欢谁?
我喜欢他。
我就是没出息地喜欢他。
可他明明一点都不好。
他只记得我利用他,我解释他不听,还让我滚。
再见面,也只记得我的不好,没对我说过一句好听的话。
我转过身,嗡声道:「我谁也不喜欢。」
空气安静了半晌,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他无奈地轻笑。
「好,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我认了。」
说罢,他一把从背后将我揽到怀中,下巴轻轻地蹭着我的头发。
「可是怎么办呢?我喜欢你。」
13
第二天,我睁开眼,已是上午十点了。
头还有些醉酒后留下的微痛,我静静地看了天花板半晌。
摸了摸脸,之前的瘀青处被人上了药,还能闻到淡淡的药膏味道。
下了床,走到门口,犹豫再三,我还是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可程策却不在。
一个不认识的阿姨正在打扫卫生,听到声响,立马转过头来对我笑,「太太醒了呀?」
我走过去,「您是?」
「我是新来的阿姨,姓张,先生已经带着宝贝去幼儿园了,今天白天他不在,嘱咐我来照顾太太。」
她放下吸尘器,小跑到玄关处拿过来一串钥匙,「太太,先生说已经把这里的钥匙挂在这串钥匙上了,让我交给您。」
这是我本来就用着的钥匙串,如今,上面还挂了一把新的钥匙。
「哦,对了,」她又从盒子里拿出一支药膏,「先生说让我一定叮嘱太太白天记得抹药,说太太脸上的瘀青太久没散,应该是因为一直没有好好抹药。」
我接过药膏,呆怔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却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有出版社廖美编的,也有林窈窈和邹帆的。
我给廖美编打电话说明了情况,他那边倒是没说什么,反而安慰我好好休养,因为这几幅图的草稿已经过了,如果我急需用钱,他还可以去帮忙沟通,看能不能预支我一部分报酬。
我给林窈窈回了电话,告诉她我没事,让她不必担心。
「你出院后怎么不在家里啊?我和学长今天上午想去看你,结果家里没人。」她在电话那头焦急问道。
我默了下,「我……在程策家。」
「程策?」林窈窈顿了半晌,结结巴巴,「不,不是吧?你们俩,你们俩……」
放下电话没多久,邹帆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身体怎么样?」他在电话那头问。
「挺好的,谢谢学长关心,抱歉没看到电话,让你白跑一趟。」
「那倒是没什么,只要确认你 OK 就好,」他笑了笑,又道,「窈窈说你没住家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我默了下,「没有,谢谢学长。」
他叹了口气。
「倪辰,我说过,你不要总是急着拒绝我,你如果遇到什么难办的事情,是可以和我说的。」
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我真的不想将他扯进来。
挂了电话,走到厅里,张阿姨已端了好几道菜上了桌。
「先生和我说了,这些都是太太爱吃的菜,哪些不合太太的口味,您跟我说,我再调整。」
「阿姨,」我走上前,「你误会了,我并不是程先生的太太。」
张阿姨愣了下,立马点头道:「我懂我懂,太太放心,我这个人从不打听雇主隐私,嘴很严的。我就干好自己的活,不会到处乱说话。」
阿姨估计是把我当成了程策养在外面的人。
我愣了下,也没再解释。
傍晚,张阿姨帮忙将倪墨接了回来,我陪他玩了会儿游戏,问他:「墨墨,你和妈妈回家住好不好?」
倪墨摇了摇头,「妈妈身体还没好,叔叔说,墨墨和妈妈一起住在叔叔这里,妈妈才能好好地休息。」
「你喜欢叔叔吗?」
倪墨点头。
「为什么?」
倪墨仰着头想了想,「因为叔叔救了妈妈,妈妈在叔叔这里,就是安全的。」
「妈妈,」倪墨摸摸我的脸,「你累了就要好好休息,不用管我,我最近可以自己睡了,也不调皮。」
我轻轻地抱了抱他。
「对不起啊,」我摸摸他的头,「让你担心了。」
后面连续几天,程策都安排了一个家庭医生上门帮我检查,我的身体情况已逐渐稳定。
「太好了,」阿姨在一旁道,「这下先生就放心了。」
程策最近很忙,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自那晚醉酒后,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早上起来,他已送了倪墨去上学,晚上也总是十一二点我睡了后才会回来。
他的事,几乎都是张阿姨讲给我的。
「先生这几天好像有个挺重要的什么事,说都要加班到很晚呢。」这天晚上,张阿姨一边擦抹家具一边瞅坐在沙发上的我,「哎呀,虽然年轻人体力好身体壮,但总是熬夜也不行啊……」
我没搭话。
她小心翼翼看了看我,又继续道:「晚上都睡那么晚了,白天还起那么早,这几天啊,我早上起来看到先生都瘦了一圈呢……」
「太太,」她走上前来,「先生喜欢吃什么呀?」
我愣了下。
「我也不知道。」
起身走到房间门口,我顿了顿,还是回头道:「阿姨,要不然,明天去买点新鲜的骨头,熬些汤备着吧,不要用高压锅,要小火慢熬那种,然后,不要放香菜和葱。」
张阿姨愣了下,立马点头道:「好,好。」
周五的晚上八点半,我刚哄倪墨睡了觉,就看到张阿姨从自己房间出来,急匆匆进了厨房。
「阿姨,怎么了?」
张阿姨转过头,「先生说他一会儿回来,晚上一直在谈事还没吃饭,让我给他下碗面。哎哟,老这么不按时吃饭,胃怎么受得了?」
我默了下,上前从她手中接过围裙。
「我来吧。」我系上围裙。
「好,好,您别太累了,我给您打下手。」
面做好了,程策还没回来。
我将面端上桌,盖上盖子,转身往卧室走。
「太太,」张阿姨赶忙过来,「先生还有五分钟就回来了。」
「嗯,我先去睡了。」
「太太,」张阿姨叹了口气,「我是过来人,这些天啊我也算看懂了一点。这夫妻啊,床头吵架床尾和,见了面,自然就好了,是不能老避着不见的。」
我摇摇头,「阿姨,谢谢您,可我之前和您说过,我们并不是夫妻。」
「可是……」
「面在桌上,他要是不喜欢吃,就麻烦您给他重新下。」
说罢,我便回了房间。
背靠在门板上,我怔怔地看着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门响的声音。
我闭了闭眼,回到床上睡了。
第二天,意外地,早餐是一碗海鲜炒饭。
「阿姨,这是您做的?」
「不是啊,」张阿姨笑着走过来,「先生做的。」
「先生大早上专门亲自去早市买回来的活虾,都没让我去呢,还一个个亲手去了虾线,给太太炒了这碗饭。」
「为了做这个炒饭,先生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半小时呢,刚才做好,自己匆匆吃了几口,就去送孩子了。」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碗炒饭。
没想到,当年的那句玩笑话,他如今却真的会做炒米饭了。
这天晚上,我睡了一觉起来,发现客厅还亮着灯。
打开门走出去,看到沙发上躺着一个人。
他紧闭着双眼,眉头微微蹙着,前面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半开的电脑,屏幕还闪着荧光。
今夜有雨,不似往日炎热,只见他身子微微蜷缩着,大抵是有些冷了。
我回屋拿了毯子,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席地坐在沙发前面,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程策的睫毛一向很长,睡着的样子也很好看。
上学时候,他因为已经接手了部分公司事务,本就比一般学生辛苦。
可是即便那样,他以前睡着,也不会蹙眉头。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他的额间,手却一下子被他抓住。
四目相对,他目光清明,我愣了一瞬,本能就要起身逃离。
他却加大了力,将我一下子拽了回来。
厅里灯色暖,窗外雨声绵。
相顾无言,我呆呆看着他,他则牢牢握着我的手。
「手暖和了。」半晌,他轻轻张口,看着我的目光温柔缱绻,「看来,身体是好多了。」
一刹那,心中一直勉强坚守的地方,突然塌方了。
眼角不争气地发了酸,我张了张口,刚要说话,窗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雷声。
小卧室内传来响动,倪墨抱着自己的奥特曼玩偶,光脚从卧室里跑了出来,「妈妈!妈妈!雷声好大啊!」
我急急地想起身,程策却先我一步,起身几步过去,抱起倪墨。
「墨墨害怕?」他看着倪墨,柔声问。
「还行,一点点。」倪墨似是有点不好意思,比着小手指头道。
程策笑笑,「刚才那雷声是有点大,这样吧,叔叔陪着你,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倪墨看了看我,「妈妈一起来吗?」
我愣了下,点了点头,「嗯,妈妈也来陪墨墨。」
倪墨回到了床上,「叔叔讲哪一本?」
程策想了想,「嗯,叔叔给你讲个没听过的吧。」
「话说,雷和电是好朋友,电呢,有时候打闪的时候,会伤到自己,所以雷呢,就通过打雷的方式,来告诉电……」
他抬起头,与我四目相对。
「如果遇到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不要逞强,也不要硬撑。」
「啊?」倪墨眨了眨眼,「还有呢?」
「还有,」程策摸摸他的头,「还有要知道,她不是一个人,不管发生了什么,雷声永远都会在电闪后响起。」
倪墨愣愣地看着程策。
他发出质疑:「好奇怪的故事啊,这是哪本书上的呀?我从来都没听过呢。」
程策笑了笑。
「再讲一个别的啦。」倪墨拉着他的袖子,「讲那本画册里的嘛。」
程策依了他,拿起绘本给倪墨讲故事。
一人讲,两人听,我拉着倪墨的小手,听着熟悉的声音,慢慢地,也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程策已经不在家里了。
张阿姨一看到我,赶忙上前,「哎哟,今天是周六,先生还要加班,也太忙了啊。」
吃过午饭,我的电话响了,是租住的小区物业。
「倪小姐是吧?是这样啊,现在有三个人,说是你家的亲戚……哦,说是你姑姑家的,让我们帮忙开门,因为我们也没有钥匙,他们说一定要我们给你打个电话。」
电话被人接了过去,李步愤怒的声音瞬间传来了过来。
「拉黑是吧?老子告诉你,外公的老房子不可能给你,还有孩子,我们手上可是有遗嘱的,你不想好好谈,就等着警察抓你吧!」
「哎呀你说话别那么冲,吓跑她怎么办。」姑姑接过来电话,轻言细语,「辰辰啊,咱们有什么事情啊,见面好好说好不好?」
「你也是姑姑从小看大的,小时候爷爷出去捡东西,不总是把你放在我们家里吗?那时候李步吃什么,我也给你吃什么,可是没苛待过你吧?说起来,我也算是对你有养育之恩吧。我不求你为我养老,但你不能这样带着咱们倪家唯一的子孙,就这么跑了吧……」
「好啊。」我打断她,「我们是应该好好谈谈,你们等着,我这就回去见你们。」
挂了电话,我回到厅里,倪墨今天不用去幼儿园,正在玩自己的电话手表。
我走近,才听到他是在和程策打电话。
「叔叔,今天不是周末吗?你为什么不在家?」
「叔叔今天有点事……」
程策话未说完,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女声打断。
「阿策,我的外套,是不是落在你这里了呀?」
14
这个声音,我是认得的。
当年工业设计系最耀眼的存在,我的学姐,姜昕。
电话那头似乎有些嘈杂,但还是能听到姜昕惯有的甜美笑声。
心好像突然被什么猛扎了一下。
我上前,挂断了电话。
「妈妈?」倪墨抬头。
「程叔叔很忙的,你不能没事随便给叔叔打电话,知道吗?」
倪墨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点了点头。
「张阿姨,我要出去一趟,回老房子拿点东西,可能要晚一些回来,今天拜托你照顾一下倪墨。」
「好,您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问一下先生……」
「不需要,他在忙,别打扰他,」我微微笑,「我就回去拿个东西。」
回到租住的小区,姑姑一家正站在门口,脸上都带着不耐烦的表情。
我开了门,他们三人便大剌剌地往里走。
「切,住在这种破地方。」李步踢了脚地上的纸盒子,「怎么可能把孩子给你?」
我走在最后,将门锁按了按,没上锁。
「听说前一阵子,你还把孩子搞病了,半夜送急症,」李步挑眉道,「把孩子养成这样,这个责任,我们是一定要向你追究的。」
姑姑则皮笑肉不笑道:「小辰啊,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其实啊,你和李步一起养这个孩子,再好不过了。我们也可以帮忙,以后肯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啊。你看这次的事多危险,孩子受那么大的罪,说实话,这你真是有责任的,要是我们真的打官司,你肯定是赢不了的。」
「哦,」我扯了扯唇角,「是啊,这次是我的责任,我承认,可,你们是怎么知道倪墨生病的事的?」
姑姑脸色一滞,立马笑道:「哎哟,也是巧了不是,我在市儿童医院有熟人……」
「是在儿童医院有熟人,还是在这里有熟人?」
「你什么意思?」李步语气不善。
「住在这栋楼二层的李阿姨,生活拮据,儿子游手好闲没有工作,」我淡声,「李阿姨的孙子和倪墨玩得好,在倪墨生病的那天下午,李阿姨曾带了她儿子和孙子一起来我家里找倪墨玩,顺便还带来了一盒切好的水果。」
「我当时没有多想,刚巧也接了个工作电话,回来倪墨已经和他孙子把水果分完了,当天晚上倪墨就肚子疼了,」我看着李步,「她的儿子叫张生,你是不是认识?」
「你别血口喷人啊!」李步提高声音,指着我骂,「自己没照顾好孩子,还想怪我头上?」
「你给了张生钱?还是许了他好处?」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不过你有钱吗?你好像也没有吧,一把年纪了,没钱,没老婆,没孩子,没工作。」
李步的脸上青筋暴起,「你……」
我继续刺激他,「前女友就是这样跑的?我听说她到处和人说,你是个太监……」
李步瞬间冲了上来,揪住我的衣领,「老子是不是太监,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 我笑着挑衅:「是吗?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不就是找了张生帮你,给倪墨吃了坏了的水果,好拿此作为我失职的证据吗?现在就我们几个人,你都敢让我见识你是不是太监了,却连做过的事都不敢承认,你还算个男人?」
我一字一句,在他耳边道:「李步,你就不是个男人……」
我太了解这一家人,也太懂怎么可以激怒他们了。
果然,李步眸中的火已经收都收不住,「就是老子做的怎么了?!老子敢做敢当,老子告诉你,你这次不配合,老子以后还搞你!」
姑姑和姑父上前,并未阻止李步,反而冷冷地帮他威胁我。
「倪辰,你既然猜到了,我们也就说开了,不该是你的东西,你就别拿。你这个人我们可以不要,但倪墨必须给我们,还有你的那一半房子,也要交出来。」
「乖乖都交出来,我们就此放过你,但你要是不交,你以后的安全,我们也不敢保证。」
我不动声色看了眼衣架后隐藏的摄像头,那是我之前安好的。
「姑姑,」我装出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就像小时候一样,双手抱头眼睛含泪,「我,我错了,放过我吧。如果你们和我保证好好养他,我,我就把房子和倪墨都给你们,好不好?你们放了我吧……」
几人对视一眼,目光中皆透着满意。
「这不就对了吗?我们可以给你保证,我们是很想养他的。」
「可你们几年前,明明不要他的……」
「当年倪墨爸妈毕竟死得那么惨,谁也不想沾晦气不是?当时是不太想要他,但以后我们会把他当亲孙子养的。」
「难道就没有别的理由了吗?」我弱声。
「还能有什么理由啊,当时有个人和我们说这孩子克家人,哎呀我们当时也是一时糊涂。以后啊他就是李步的亲儿子,以后李步老了,养老送终也都是他呢。」
「你们因为不想沾晦气,因为一时糊涂,当年就要把他扔了,如今要回他,不过是想要拆迁款,再让李步有个孩子,好以后给他,给你们养老送终?」我淡声道。
「别给脸不要脸啊你,都说了把他当亲儿子养了,这些事难道不是亲儿子该做的?」李步猛推了我下,我胳膊磕到了后面的一个铁皮柜,一下子划出了好几道血痕。
我忍着胳膊的剧痛,倒吸了口凉气。
但既然该承认的都承认了,倒也没必要继续演下去了。
「姑姑。」我靠着柜子,扯出一个冷笑。
「我如今还叫你一声姑姑,是看在你身上流着一半爷爷的血。」
对面三人愣了愣。
「你们滚吧,孩子,房子,想都别想。」
「倪辰!」李步又冲上来,恶狠狠道,「你耍我们?」
「你们就这么想要房子和孩子?」我笑笑,「我帮你们回忆回忆?是不是都忘了当年那个算命的怎么说的?那个房子里现在放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都是堂哥的遗物啊……沾血的破手机、破烂的钱包、生锈的老钥匙,你们拿这个房子换来的钱,不怕晦气了?」
李步抓着我衣领的手,突然间松了一下,接着又要猛地打过来。
我抬手,将刚才从后面柜子里偷偷取出的防狼喷雾,直接对着他的眼睛喷了上去。
「啊!」李步捂着眼睛,痛苦倒地。
「你干什么?!」姑姑姑父立马上前,怒吼道,「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我笑笑,「做什么?教他做人啊。」
姑姑愣愣地看着我,骂了句脏话,挣扎着要来打我。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根本就不算我们倪家的人,又没有血缘关系,凭什么拿我们的东西,给我交出来,交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
带着强烈怒意的声音响起,我浑身一滞,回头看去。
程策站在入口处,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你是,是……程……」姑姑愣在原地。
程策?
我皱了皱眉,他怎么会来?
「你们再敢动她一下试试。」他几步上来,推开姑姑,将我护在怀中,眸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来人啊,欺负人啦,打人啦!」姑姑瘫在地上,仰头哭号。
我冷冷地看着她。
「姑姑,这里是我家,你可以尽情哭,哭到你高兴为止。」我无所谓道,「等我把这段视频放到网上,那时候你才应该哭。」
「你,你说什么?」
我扯出一抹冷笑。
「姑姑,你该不会以为,只要你们威胁一下我,我就会像小时候一样乖乖的吧。当年被你们狠心扔掉的孩子,被你认为晦气绕着走的房子,凭什么现在孩子大了,房子可以换钱了,你们想要我就得给。」
我轻轻推开程策,向前走了几步,冷冷地看着地上的三个人。
「你们去堂哥出事的地方祭奠过他吗?堂嫂的那封托孤遗书,你们一字一字认真看过吗?你们有抱着一个早产的孩子在灵堂里害怕地哭过吗?你们有半夜背着一个发烧到 40 度的孩子去过医院吗?你们有每月精打细算,要给孩子好的营养又要想方设法存钱还债吗?你们有因为是单身带孩子的女人,常常被莫名其妙的人盯上,所以不得不随时随地带着防狼喷雾和警报器吗?你们有半夜听着门外咚咚的敲门声,一边报警一边抱着孩子发抖吗?」
我越说越激动:「你们有过吗?!」
「倪辰。」程策走上来,拉住我微微颤抖的手。
「这个孩子,不是你们用来给自己儿子养老的工具,那个房子,也是倪墨的,你们一分都别想要。」
我指了指门,「我和倪墨,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三个,滚出我的家!」
「你,你……」姑姑气得拿手指我,「我才不会……」
「再不滚,就等警察来,」程策冷冷发声,「怕到时候,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半晌,姑姑姑父扶起还在痛苦揉眼的李步,狼狈离开。
只是走了两步,姑姑又突然回头,冲着程策大喊:「倪辰对我们家恩将仇报,偷了孩子,骗了房子,她就是个骗子,她不也骗过你啊!你还来帮她,是傻吗?」
「呵,」程策冷笑道,「她是骗子,那你们是什么?」
「当年你父亲治病的钱,都是我付的,如果这么说来,你们都还欠我一大笔钱。」
姑姑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骗也好,偷也罢,都给了你们父亲体面的最后一程,她得到那个房子,理所应当。你们呢?当年拿着照片来找我,还没得够好处?还是你们觉得内心有愧,想让我也把当年的事,一点一点地和你们算清楚。
「我当年的付款记录,现在还查得到,按理说,倪辰不过是养孙女,这笔钱,是你们还才对。
「还有那另一笔钱,我也留有证据,你们是不是不知道,有个罪叫敲诈勒索。」
「程先生,你,你这不讲道理……」姑姑瞪大眼睛。
程策笑了笑,「是吗?那算你们倒霉吧,毕竟我从来都不讲道理,而且还特别喜欢留证据。」
「想要房子,先还清当年欠我的钱,」程策揽着我,沉声道,「那个孩子也是一样,她是孩子的妈妈,我是孩子的爸爸,你们想要孩子?好啊,来找我。」
姑姑目瞪口呆地看着程策。
「你们再敢来招惹她们母子两个,也别怪我不客气,我可不像她,觉得你们家于她有恩,就事事忍让,倒让你们忘了该怎么做人。」
姑姑一家跌跌撞撞地走了。
屋内一下子变得安静。
程策沉默地关上门,转身后,目光落在我胳膊上的伤处,眸中的怒气显而易见。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生气道,「一个人跑来面对他们,之前他们怎么对你的,不记得了?我要是没有到怎么办?你一个人要怎么解决?」
「你没有到,我也可以解决。」我扶着桌子站直,「我比你了解他们。他们不过是像以前那样吓唬我,想要孩子又想要房子,可刚才他们也亲口承认了,之前是他们自愿放弃的。」
我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他们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小姑娘,被打几下就吓得不得了。」
我拉开抽屉,「防狼喷雾不行,我还有其他后手,好久之前我就全都准备好了,足以对付他们三个……」
「倪辰!」他看着更生气了,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昨晚的话都白说了是吗?你就不能……」他咬咬牙,「就不能依靠我一下吗?」
我默了下。
「我凭什么依靠你,」我轻声,「你是我什么人?」
我转身拉开抽屉,将亲子鉴定报告递给他。
「什么意思?」他皱眉。
「倪墨不是你的孩子,这是我和他的亲子报告,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他没去翻那报告,而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说。
他知道。
原来他知道。
我自嘲笑笑,是啊,他那么一个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乱认儿子呢?
「程策,如果你还在为七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我可以再次道歉。」
「你也看到了,其实我这七年,过得也挺辛苦的,我一直没有忘记要还你钱,可是倪墨已经没了父母,我本来就是弃婴,爷爷又不在了,我真的不能放着他不管,带孩子要钱,生活要钱,我的精力有限,确实很难在几年之内将当年那些钱还清,但是如今我也攒够了,我今天就还给你。」
出版社那边预付了我一部分稿酬,我的存款,如今已足够连本带利还清七年前欠他的钱了。
「别说了。」他道。
我摇摇头,「这么多年,我对得起所有人,除了你。」
胳膊上的伤隐隐作痛,我使劲压下眼角翻涌的酸意,「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后悔当初动机不纯地接近你,让你经历了利用、欺骗和威胁,我真的很后悔……其实当时我也可以去找别人的,找年纪更大的,就金钱交易的那种,可是我不想,我贪心,我不只想要钱,我还想要喜欢的人。」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其实早就知道你,」我苦笑,「姜昕学姐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和我在一个跨年级设计小组,那时候小组开完会,你总来接她。」
开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会是程策。
后来我才明白,是因为自己喜欢他。
我早就有意无意地关注过这个商学院的高调才子,早在他和姜昕官宣之前,早在我天天见他来院里接姜昕之前。
这些,当年曾经都是想和他说的,可是解释的话不过说了几句,他就没了听下去的耐心,直接让我滚。
「程策,」我笑笑,「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会对所谓的家人设计取证,会暗暗觊觎学姐的男友,会利用男友的感情要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堪。」
「倪辰……」他走近一步。
「别再对我好了,程策。」我轻声,「如果你对我好,只是为了报复我,让我体验你当年的痛苦,那你做到了。你也许不知道,你也许也不会相信,过去这七年里,我经常会梦到你,梦到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梦到最后分手的那一天,而每个梦醒时刻,对我来说都是一场凌迟。」
每次梦醒后,我不想再做梦,只能强迫自己不要睡。
「不是这样的。」他说。
我默了下,「如果你是基于以前曾经在一起的份上可怜我,所以才对我好,来帮我,那也大可不必,这七年,我有自己生存的方式,我可以独立解决问题,不需要依靠别人,也不会任由人欺负,也不需要……施舍的关心。」
因为只要是他施舍的关心,直至今日,我依然会错乱,会误会,会舍不得。
「我一会儿把钱打给你后,我和倪墨就搬走。这样,我们就……」
「两清了?」
我愣了下。
他苦笑,「倪辰,你就这么想和我两清?」
「我就问你一句话,」他走近一步,「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
「你何必执着于这个问题?」我转过头,淡声道。
重逢以来,他好像已不止一次问过我这个问题。
他默了下。
「你就这么害怕喜欢我吗?」
是,我害怕。
像我这样的人,能够遇到爷爷,给了我重生,能够遇到程策,给过我爱情,就够了。
我早就不敢再奢望其他了,也不想再经历得到又失去的悲剧了。
我低着头,摇头,「我不喜欢。」
「不喜欢……」他轻叹一声,却话锋一转,「可如果不喜欢,你吃姜昕的醋做什么?」
「什么?」我抬头,瞪大眼睛。
四目相对,他气定神闲,而我则在他眸中,看到了自己微微慌乱的模样。
「我……没有。」我别过头。
「还记得你醉酒那天说了什么吗?」他淡声。
醉酒那天?怎么又扯到了那天。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那天喝醉了,说你喜欢我,说你想我,说让我别走。」他一字一句。
我愣愣地看着他,怎么可能?
「我才没有说,」我当即反驳,「我说的明明是……」
「是什么?」
我咬了咬唇。
「怎么?忘了?」他走近一步,「那总该记得我说了什么吧?」他顿了顿,「你虽然说了假话,但我说的,却是真话。」
「倪辰,你就这么胆小,记得自己说的假话,却不去记我说的真话。」
「我说我喜欢你,那你呢?你真的不喜欢我?」他又上前一步。
我后退了一步。
「不喜欢我,还给我做面,不喜欢我,还给我盖被子?不喜欢我,在我说了喜欢你以后,不敢再见我又舍不得我?」
「我第二天就给你钥匙,放你自由了吧,可你为什么不走?」
我已被他逼得再无退路。
他一手撑在墙上,将我困在他的一方天地,双目定定地看着我。
「倪辰,算我求你,能不能对我说句真话?」
眼眶的潮意不知为何,突然间不受控制翻涌而上。
一时间,七年前的难过和痛苦,七年后的委屈和不舍,宛如江河决堤,拦都拦不住。
我知道我没有什么资格对他发脾气,可他这样逼我,理智还是瞬间被全部抛掉了。
眼泪像汹涌的洪水,一下子冲了出来。
「你放开我!」我带着浓重的哭腔喊。
「不放,」他态度坚定,「你说真话,我就放开你。」
我想挣脱他,可他却干脆将我抱在了怀中。
「放我走!」我又哭道。 他任我在他怀里厮打,但却没有一点松开我的意思。
「告诉我,倪辰。」
「是,是,我是喜欢你!」我终于崩溃,把想说的话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因为你对我说喜欢我,我就走不动了,我就心生留恋了。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对你生出什么想法,可我控制不住,我就想再多和你待几天。
「我是直到今天都喜欢你,你为什么非要逼我说出来,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受不了你对我好,因为我会舍不得,我怕自己会放不下,七年了,我想放下了,程策我真的想放下了,你放开我吧!你放开我……」
眼泪带着苦涩浸入唇齿,未说出的话突然被柔软堵住。
脑中逐渐恍惚,时空仿若交错,一切似乎还都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熟悉又霸道,温柔又热烈。
一吻结束,我浑身发软,泪眼模糊,但还是使劲推他。
「放开我。」我哭道。
「不放,我放不了。」他反将我抱紧,就像个无赖。
「姜昕已经结婚了,你误会了,」他轻声,「我像是那种对前女友念念不忘的人吗?」
「我不就是你前女友吗?」我哭着道。
「谁说你是前女友了?」他紧紧将我抱在怀里。
「你一直都是我的女朋友。」
15
「我才不是!」半晌,我反应过来,使劲推他,「我们早就分手了!你让我滚了。」
明明我在生气,他却笑了。
「终于有点做人女朋友又哭又闹蛮不讲理的样子了。」
「谁蛮不讲理了?」我更气了。
「我当年说过一句分手的话吗?」他松开我,一字一句,「我在气头上,说几句让你走的话,你就走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整整七年。」
「七年啊倪辰,人有几个七年你知道吗?」他眼圈泛红,「你就那么听话,我说句让你走,就走到让我怎么都找不到……
「你什么都没留下,就只给我留了一年的回忆,你知道我这七年是怎么过的吗?你说你做梦了,我呢?我天天都梦到你,天天都在后悔,后悔为什么当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对你说了那样的重话。
「我找了你那么久,终于得到你回海城的消息,可时间过去太久了,我都没有信心你是不是早就淡忘了这段感情,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如果不喜欢了,还能不能重新喜欢上,我没办法,为了和你有借口见面,孩子我都认了。
「可我见了你,又觉得气不过,我气自己当年的口不择言,但也气你当年走的决绝,气再面见你只想和我拼命撇清关系。」
他捧起我的脸,「你知不知道,但凡你给我一句好话,我肯定就缴械投降了,可你呢?你一直推我走。」
「你不也没给过我一句好话。」我别过头,嗡声道。
半晌,他笑了。
「那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16
回公寓之前,程策将我拉到了医院。
先打了一针破伤风,随即一位护士过来帮我处理伤口。
「你这个要先冲洗一下,忍一下啊。」
我点点头,一旁的程策突然发问:「护士,这个要冲洗几次?」
「一次就够了,」护士道,「这个会有些疼。」
「没关系,疼点好,」程策道,「多冲几次,让她长点记性,看下次还会不会独自扛事。」
我:「……」
护士愣了下,倒也没客气,直接将消毒液冲了下来,毫无预兆的刺痛之下,我的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飚了出来。
泪眼模糊中,有个人快步走了过来。
「护士,」程策急急地问,「这个会不会太疼了啊?还有其他温和一点的吗?哎呀您稍微慢一下,她怕疼,够了够了,我看冲得挺干净了。」
护士无语地抬头看着程策,眼神宛如看一个精分。
她视线转向我,突然热心道:「小姐,你的嘴是不是有点过敏,好像有点肿,建议你也去医生那里看一下啊。」
我:「谢,谢谢啊……」
脸烫地看向旁边的始作俑者,此人倒是一脸淡定。
晚上到家,哄倪墨睡着后,程策将我拉到卧室。
「姜昕的事,我之前没和任何人说过,是为了保护她的隐私。」
「她和我们不是一个圈子的,我假装当她男朋友,是因为她以前帮过我一个忙,所以答应帮她打掩护,我们两个分手之后,她就去了荷兰结婚,后来一直没回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你是说,当年,你和她……是假的?」
他点头,「对。」
「可我前一阵子遇到她,她说,回来……是为了弥补遗憾。」
「她爸爸年纪大了,身体这一年愈发不好,她当年那事闹得父女决裂,现在也算父女和解了。她是独生女,在外面玩了那么多年,如今总得回来管公司,但她又没有经验,所以如今在我公司实习,好以后回去帮忙管理公司。」
原来是这样吗?
他笑笑,「这下放心了?不吃醋了?」
「谁吃醋了。」我别过头。
可还是哪里不对。
「可你当年,不是因为她甩了你,很伤心难过了一阵吗?还去买醉呢……」
「这件事啊……」他轻轻叹了下。
「那时,我不表现得有点破绽,」他勾唇一笑,「你怎么追啊?」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早就发现你了,总是在我周围转来转去,又不敢和我搭话。胆子那么小,我不配合你一点,毕业了你也和我说不上一句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
当年我之所以追得那么顺利,都是因为他在故意配合?
我一下冲进了他的怀里。
「你才是骗子。」我抽了抽鼻子,嗡声道。
「哦。」他笑,「你才发现。」
「你真的好讨厌,」这一刻,时空仿若交叠,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当年,「程策,我真的最讨厌你了。」
他愣了下,随即笑了。
「我知道啊。」他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头。
「那就讨厌一辈子吧。」
17
第二天,我十一点才醒。
身侧已经空了,简单洗漱后,我打开卧室门,却意外看到程策正坐在厅里,看书喝咖啡。
倪墨和张阿姨都不在。
「墨墨我送去幼儿园了,张阿姨回去休息几天。」他对我说。
我刚起床,脑子还不大清醒,便迷迷糊糊地点头,「哦,那阿姨不在,今天我来做饭吧。」
「不用,」他合上书,「最近你都不用做饭,我来做。」
「为什么?」
他叠着腿,看似随意道:「因为你不会有做饭的精力。」
「啊?」我不解道,「可是,你怎么做饭?你还要上班啊?」
「我休假了,」他顿了顿,「休七天。」
「休假?为什么?」我端起杯子喝水。
「你说呢?」他看我。
我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七天抵七年。」半晌,他悠悠张口,「是不是你昨天答应我的……」
一口水卡在喉咙,我脸顷刻涨了个通红。
「怎么?要反悔啊?」他瞟了眼咳嗽不止的我,低头看书,不慌不忙。
「我,没,没说吧……」我结结巴巴,意图反悔。
「哦,是吗?」他翻了一页,拿起手机。
「程策!」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不会录音了吧?」
「我就知道你不会承认。」他淡声,放下书,翻着手机。
难不成还要放给我听?
我才不听!
我小跑过去,就要抢他手机。
他一手将手机举高,另一手揽住我的腰,气定神闲地将我带到怀里。
「做人要实事求是,你承认你昨天说过,我就把手机给你,好不好?」他谈条件。
脸上的火烧到了耳根,偏他胳膊长得很,我根本就够不到手机。
「说是说了……」我声音小得堪比蚊子叫。
「哦。」他满意地笑笑,将手机扔到了对面的沙发上。
「诶?」我刚要去拿,他就拉住了我。
「骗你的,昨天没录音。」
我愣愣地看着他,却被他猛地一拉,又跌在了他怀中。
一个吻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一吻结束,我脑子迷迷糊糊,只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声道:
「昨天是没录音。」
「嗯?」
「但刚才录了。」
我:「……」
「所以,别想抵赖。」
18
说是休七天假,最后程策足足休了十天假才去上班。
倪墨最近学了很多新词,他偷偷拉着我,问:「妈妈,叔叔是不是失业了?」
我摸着他的头问:「你知道失业什么意思吗?」
倪墨想了想,「就是天天没有正事可做?」
这话放在程策身上,好像……也不无道理。
这天晚上,程策正陪倪墨玩桌游,我突然接到了老家刘阿姨的电话。
「丫头啊,你要不回来看看啊,你们家好像遭贼了。」
「贼?」
「我最近啊,好几天的半夜都有听到响动,一开始以为是野猫野狗。直到昨晚,我想出去赶赶它们,结果拉开门缝,却看到一个影子,正从你家平房院子里翻出来。」
刘阿姨压低声音,「说实话,我觉得那个背影,有点像李步……」
李步?
自那天见过面后,姑姑一家再没有联系过我。
如果真是李步,他半夜三更跑到什么都没有的老房子做什么? 「怎么了?」程策走过来问。
我挂了电话,将刘阿姨的话讲给他听,他想了想,问我:「老家房子,有什么值钱东西吗?」
我摇头,「没有,所有重要的东西,我七年前走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都带在身上了,而且当年爷爷去世后,姑姑家已经把那房子搜刮了一遍,如今是真没有什么了。」
「那是怪了。」
「也许不是值钱的东西,」程策沉吟,「而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
「这样说来,他是在上次来见我之后才开始溜去老房子的,我那天有说……」
脑中瞬间电光火石,我猛地拉住程策。
「难道他去找的,是堂哥留下的那些东西?」
第二天,程策陪我回了老家的房子。
房子里果然有被人翻过的痕迹,而且翻找东西的人明显极为急躁,甚至失手打碎了原本放在桌上的几个玻璃水杯。
堂哥的遗物,堂嫂去世后,我放在了壁柜里。
这是老房子才有的那种墙体壁柜,因为墙的前方还有一个破旧屏风,一般人不知道,只会当这里是一堵墙。
我从壁柜里将东西拿了出来,和程策一个个翻看。
「难道是这个钥匙?可如果是重要的钥匙,堂嫂当年又怎么会不知道什么呢?」
程策拿起那个老旧的手机。
「这个手机,还能打开吗?」
「应该是不行了,」我接过来,「这个手机,好像当时就摔出了车外,还是后来我陪堂嫂去现场祭奠堂哥时,从很远的一处草丛里捡回来的,当时想找人修来着,但是没修好。」
「当时没修好,现在不一定不行,我去找人复原看看。」程策沉吟道,「也许里面会有一些信息也说不定。」
过了一周,手机被修好送了过来。
手机的相册里,居然还真有一段模糊的长视频。
录视频的人是李步,他戴着白手套,拿着堂哥的手机,坐在货车的驾驶座上,整个人看着醉醺醺的。
「哥,」他揽着同样醉得不清的堂哥嘻嘻哈哈,「今天就让我开一下试试吧,我都拿到驾照了。」
「不行,」堂哥晃晃悠悠地摆手,「不行,不能随便开,而且,而且,喝了酒……」
后面的视频晃动得很厉害,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李步似乎是抢了堂哥的车钥匙,开车上了路。
他大约是想记录自己第一次开货车的珍贵影像,于是一边开一边拿手机对着自己的脸自拍。
「哥,你看我牛不牛,第一天上路……嗝……就这么稳。」
堂哥没有回复,大概已经醉晕了过去。
约十分钟后,发生了一声巨响。
之后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那辆货车,在一段无灯的荒凉山路上逆行,与对向的五车连撞,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造成三死五伤,堂哥则当场身亡。
可那辆车上,最后却发现只有堂哥坐在驾驶座上。
没有李步。
当时人人都骂堂哥是私自出车且醉驾的肇事凶手,堂嫂受不了刺激早产,并在月子里患上抑郁,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我至今记得堂嫂那时怀着孕,温柔地摸着肚子对我说:「你堂哥说啊,孩子以后就叫墨墨,希望他肚子里有点墨水,像小辰你一样,上大学。」
可不过两个月,这个原本期待着新生命降临的家庭就毁了。
而当时真正开车肇事的司机,居然不是堂哥,而是李步。
「太可恶了,」我气得浑身发抖,「他怎么能在伤害了这么多条人命,破坏了这么多家庭的情况下,依旧活得没有任何负担,时至今日仍然不知悔改……」
「他会受到惩罚的,」程策沉声,「没有人能做了坏事,还能逍遥法外。」
程策和我将证据交到了警察手中,我们不知道的是,李步这几年不光参与赌博,还加入了一个诈骗团伙,给那里的老大当小弟。
我们去报案的时候,当地警方也已经在调查他了。
半个月后,李步被抓的那一天,姑姑躺在警车下,不让车走,又哭又闹。
后来,听说她又想去警局门口闹事,可出门却一脚踩空,和姑父两人一同从楼下摔了下来,姑父摔断了一条腿,而姑姑则成了植物人。
医院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姑姑的侄女,说姑父告诉他们,如果医药费不够,可以来问我要。
「抱歉,我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也不是他们的侄女。」我回答。
放下电话,我回头看程策。
「这样对待自己家人,你会觉得我太冷血吗?」
他摇摇头,上前抱住我。
「他们不是你的家人,你的家人,是我和墨墨。」
19
老房子拆迁完的那一天,我带着倪墨和程策,去墓地拜祭了爷爷及堂哥堂嫂。
「墨墨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倪墨道,「这里的爸爸妈妈睡着了。」
程策抱起他,「嗯,墨墨以后,也要常常来看这里的太爷爷,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他们都很爱你。」
我之前没有告诉倪墨他亲生父母的事,是怕他在别的小朋友面前自卑,故而一直让他叫我妈妈。
我那时想,即便他没有爸爸,能有「妈妈」陪在身边,总归也是好的。
但该知道的,还是要让他知道。
也许倪墨现在还不懂他为什么会有两个爸爸和两个妈妈,但慢慢地,他以后就会懂的。
我不希望他的成长中缺失爱,也不愿意他忘记不该忘记的人。
那之后,我依然做着独立画师的工作,而江城出版社一直合作的美编廖凡知道我搬到了海城,向海城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推荐了我。
刚巧海城出版社要出一套国外热卖的小说,因原书插图不太适合国人审美,国内版决定重绘插图,但找到的几个设计工作室,交出的作品原作者都不满意。
于是廖凡鼓励我去试试看。
「这本书的翻译,刚巧是我太太的妹妹,」廖凡在电话那头笑道,「听说出版社正愁找不到合适的画师,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
在廖凡的引荐下,我与出版社工作人员唐蜜和翻译尹澜澈都见了面,三人倒是一见如故,很是合拍。
我提交了自己以前的几幅作品,原作者看了后,提出想和我及翻译视频交流一下。
三人几次交流下来,我和尹澜澈,倒是熟悉了不少,二人成了不错的朋友,除了工作,还时不时会交流些生活上的事情。
「原来你男朋友是程总?」一次聊天,她惊讶道:,那他应该和我老公认识啊。」
回去后,我问程策,他也很是意外。
「她老公是陆湛啊?那还真是巧,他是我们院的,你不记得他吗?」
我眨了眨眼,好像还真不记得,「你们院,我好像就和你熟。」
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他,又哪里会关注别人。
「也是。」他点点头,「那他堂弟你应该有点印象吧,陆洺,比咱们小一届,总上学校网站主页的那个,学校那时应该没人不知道他。」
我使劲回忆了下,恍然大悟,「那个学术天才?」
「对,现在已经是副教授了,我公司还请了他做独董。」
「世界真是小。」我轻声感慨。
「世界是很小,」他将我揽入怀,笑道,「要不然你怎么兜兜转转,七年后还是撞到我这里了呢。」
20
过了几天,程策上班忘记带一份材料,我中午帮忙送去公司。
在一层的内部咖啡厅等他时,刚巧听到几个坐在隔壁位置的员工,正在闲聊八卦。
「诶,你们有没有觉得,程总最近心情都特别好。」
「不光这样哦,这么多年,你们什么时候见程总准点下班了?最近真是稀奇。」
「哈哈,你们不知道,最近程总加班少了,秘书处的那些人都有些不适应了。」
「全公司人都不适应好吧?」
正在这时,程策到了。
估计是因为他很少在中午来咖啡厅吧,在场员工似乎都被吓到了,赶忙接连起身和他打招呼。
「没事,午休时间,大家别太拘束。」说罢,程策径直走到我面前,「等久了吗?」
我摇摇头,在众目睽睽下被他牵着手拉了出去。
甩都甩不开。
在一层大厅,我见到了程母。
我上前叫了声「阿姨」。
「这几天晚上要是有时间啊,让阿策多带你回家里吃饭。」她柔声道,「我和他说好几次了,看你瘦得。」
「好。」我笑笑。
「婚纱选好了吗?」
「我们还在选,这周尽快定下来。」程策答道。
「我们的眼光啊,都过时了,帮不上什么忙,」程母笑笑,「但想要什么样的就去买,我买单。」
「谢谢阿姨。」
程策捏我手,「还叫阿姨啊。」
「你着什么急,也叫不了几次了。」程母走过来,笑着拉起我的手,「这种改口的事还不得有个仪式感,对吧?别听他的,咱们在婚礼上正式改口。」
「好。」我也笑笑。
程母走后,我和程策对视一眼,他笑道:「我妈其实一直都挺喜欢你的,当年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这几年我找你,她也一直在帮忙。」
「我知道。」我揽住他的胳膊。
他看了看我,突然俯身低语,「老婆,要不我下午逃班吧?」
我白了他一眼,又和上学时候一样,没个正经。
结果倒是有人比我先吐槽了。
「程总,大中午的,这么公然在全体员工面前秀恩爱,不合适吧?」
我回头,是姜昕。
她踩着高跟鞋,满脸笑意。
「哦,」程策挑眉,「看不惯的话,我可以提前结束你的实习期,你就不算全体员工之一了。」
姜昕:「……」
「学妹,」她突然转头向我,「讲真,你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再挑拨我和我女朋友的关系,你今天就收拾东西走人。」程策淡声。
姜昕:「……」
「我错了程老板,我去吃饭了。」姜昕双手合十,「再见!」
看着她转身上电梯的背影,程策掐了掐眉心。
「我愈发觉得,姜氏交到她手上,她父亲不放心,的确有几分道理。」
九月份,倪墨上了小学,而我接到邹帆的电话,说他要调到原市工作了。
他约我去海城大学旁边的一家饮品店见面告别。
「还记得这家店吗?」店里,两人相对而坐,他环视四周,「以前活动教室不够,社团总是在这里开会。」
我点了点头。
「是啊。」
「其实,有一句话,再次见到你后,我一直想问的。」他顿了顿,笑道,「虽然觉得问出来挺傻的,但既然都要走了,还是不想把问题永远留在心里。」
「倪辰,当年……你有没有过一点点喜欢我?」
我怔了,愣愣地看着他。
他苦笑,「是不是很不好回答?」
「好像现在问你这个问题也不是很妥,」他摇摇头,「但说实话,我做事稳妥了这么多年,很少冲动,但这次……」
「有啊。」我轻声道。
他正在端杯子的手停在半空。
我说的是实话。
那个时候的我,是缺爱的。
遇到了一个事事帮助自己的学长,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点动心呢?
可他太好了,对每个人都好,好到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我对自己的出身一直很自卑,从不敢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正因如此,即便心中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好感,也从不敢主动迈出一步。
他闭了闭眼,向后仰了仰,叹了口气。
「如果,我当年早点向你表白,事情会不会不一样?」
我摇了摇头。
「程策……和学长不一样。」
邹帆于我,就像平静的大海,包容,温润。
而程策却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强烈,炙热,他追着我,包围着我,温暖着我,加热着我原本冰冷的心,逼着我和他共同燃烧,一同绽放灿烂而绚丽的烟花。
邹帆默了半晌,笑了笑。
「也是,我和他是不一样。」
「小星辰,」他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所以,你注定就是我一辈子的遗憾了。」
我愣了下。
小星辰,这是那时社团同学给我起的爱称。
没承想他还记得。
「学长……」
「放心好了,」他已恢复如常神色,笑笑,「我以前不是和你说过吗?都是成年人了,生命的轨迹里,有些遗憾很正常,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意的事,很多事情我想得很开。」他笑着摇头,「我啊,可没有程策那么轴。」
「到原市分公司做一把手,确实是对我非常难得的机会,我觉得老天对我,已经算很好了。」
我点点头,端起水杯,真诚祝福:「学长,祝你一切顺利。」
「嗯,」他与我碰杯,「早点回去吧,你再和我待下去,有人该着急了。」
和邹帆告别后,我到游乐场找程策和倪墨。
两人并排坐在餐饮区的椅子上,面前一人一杯冷饮。
我走过去,问倪墨怎么不玩了。
倪墨嫌弃地看了程策一眼,「爸爸心不在焉,不好玩。」
我还在惊讶他什么时候学了「心不在焉」这个成语,他又加了一句,「爸爸都不如我独立,我都是一个人睡,也不会一会儿不见妈妈就分心。」
「咳。」程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人走了?」
「嗯。」我走过去,坐在他右手边,挽上他的胳膊。
「怎么了?」他问。
「我今早设计喜帖的时候,写我俩的名字,突然想起来,以前你好像说过,我看起来乖乖的,但名字听起来,却像是逆臣两个字。」
「嗯,」他点头,「当时你还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听,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我抬头,他低头,四目相对,他的眸中,是我。
「你说,」我轻声,一字一句,「你若是我的逆臣,那我就是你的谋士,你的爱人,你的忠臣,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不管别人是不是不要你,不管过去多久,我都会永远陪着你,做你的……」
「做你的……」他笑笑,轻轻落了个吻在我的额头。
「逆臣之策。」
编辑于 2022-07-01 1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