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宴上我发现,小时候我被我妈送去做过冥妻。
甚至,她都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向她逼问亲生父母的下落,她自杀了。
知道真相后,曾经对她说的那些重话,也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里。
1
我又来到村口那座小桥。
我穿着碎花小裙子,扎着冲天鬏,快步跑上小桥,想回家。
可桥上突然出现好多人,个个面目模糊,张牙舞爪挡住我的去路。
我大声呵斥:「闪开!」
另一个声音说道:「这小丫头想跑,打她!」
所有的人都朝我涌来,拳脚相加,很快把我打倒在地。
我的嘴角被撕破,鼻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冲天鬏被扯开,细软的发丝被一把把拽掉。
「快看,这还是个小黄毛。」有人举着我的头发兴奋大叫。
更多的人来薅我的头发,发出魔鬼一样的狂笑。
我知道我在做梦,却怎么都醒不了。
我能睁开眼睛,能看见天花板上的灯;我能张嘴,可拼命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四肢像被施了魔法,怎么挣扎都动不了;我呼吸困难,眼看就要窒息,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知恩,知恩……」一个遥远的声音将我从梦魇拉回现实。
我睁开眼睛,天花板上那盏方形吸顶灯印证了我在梦中的清醒。
「知恩,你醒了吗?」耳边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我又惊又喜,腾地一下坐起来:「胜天哥,你怎么回来了?」
「你要嫁人了,我当然要回来喝喜酒啊,顺便看看有没有人欺负你。」高胜天笑得像四月里的春风。
「我多大了,谁会欺负我?你那么忙,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呢。」
「还有什么事比你结婚更重要?」高胜天伸手帮我拂去额前一缕汗湿的头发,忧心忡忡地看我,「你又做那个噩梦了?」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经常做这个梦,梦见我们村口的小桥,和桥上那些看不清面孔的人。我在梦里清楚地知道我在做梦,桥上的面孔都是假的,可我就是无法醒来。
我妈曾经带我去看过神婆,神婆说这是「鬼压床」,到桥头烧点纸念叨念叨就好了,可事实证明这办法并不灵验。
我的未婚夫蒋先生带我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这叫「清醒梦」,我在梦里会思考,有记忆,就像清醒地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
这种说法听来玄幻,但医生说它其实就是一种人体自然生理现象,没什么大事,但就是折磨人。
「没事儿,我都习惯了。你还没吃饭吧?走,我们也去坐席。」我把一头长发扎成马尾,也把刚才的梦境抛在脑后。
2
我就要嫁人了,未婚夫蒋先生是一位企业家,对我很好。
今天是我的送嫁宴,千里迢迢赶回来为我送嫁的高胜天,是暖心的邻家大哥哥。
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是我的守护神。
我想我一定是被幸运之神吻过的孩子,从小有高胜天和我妈护着,没受过一丁点委屈;长大以后遇见蒋先生,给我羽翼,为我护航,让我感到无比踏实。
除了那个驱之不散的清醒梦,我的世界都是美好。
天黑了,人们挑灯夜宴,酒兴正酣。我爸坐在轮椅上,打着手语招呼客人。
我妈非要在家里放席,就是为了让我爸看着我风风光光出嫁。
我爸命苦,生来就是聋哑人,后来上山采蘑菇,又掉下断崖,摔成高位截瘫,卧病在床十几年,吃尽了苦头。
「方叔盼了这些年,终于盼到这一天了,你看他比谁都高兴。」高胜天看出我的心思,伸手拍拍我的肩膀。
是啊,我原来还担心嫁给一个大我十多岁的男人,爸妈会拼死反对,没想到他们真是很开明,说他是个好人,比我大点也没关系。
想到这里,我心情就好了些,刚跟高胜天小酌两杯,一帮发小从城里赶回来了。
高胜天赶紧叫人添酒加菜,大伙儿一落座就开始拼酒,没一会儿就喝得面红耳赤。
我站起身去看我爸,手机突然响起一声短信提示。
我瞟了一眼,被屏幕上一行字吓得魂飞魄散:
「一百万,明天晚上十点,准时放在村口的小桥下,否则我就把你当冥妻的事说出去,让你结不成婚。」
我第一反应就是敲诈短信,刚要拿给高胜天看,仔细一瞧,又熄灭了屏幕。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人不是喝多了,就是个神经病。
「知恩,正好你在这儿,这是老哥的一点心意,祝你和蒋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我正在愣神,高胜天的发小江宇站起来递给我一个红包。
我赶紧接过红包,给他斟满酒杯:「谢谢江宇哥!也祝你飞黄腾达,财源滚滚!」
「嗨,什么飞黄腾达,就是青黄不接,你这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往后老哥还要靠你多多提携呢,哈哈哈!」江宇性格豪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笑道:「我都听胜天哥说了,你的工程公司越做越大了,真好。」
「可我也越来越身不由己了,这不一会儿还要谈个项目,车就在大门口等着呢。」
高胜天又给他满上,道:「你江宇哥是干大事的人,从坐下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机,分分钟上百万的大生意。来吧兄弟们,干了这杯就让他滚。」
大伙儿笑骂着干了杯中酒,起身把他送到大门外,扒着车窗又聊了几句,才放他走。
蒋先生打来电话,问了问这边的情况,叮嘱我好好休息,准备迎接洞房花烛夜。
我被他弄得脸红心跳,慌忙挂了电话准备回屋,这时又收到一条短信:
「笑得这么开心,是蒋先生吧?你猜他要是发现自己娶的小白兔早就嫁给一个死人,会不会觉得晦气?」
我的后心一阵发凉。
发短信的人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一定在我身边。
我点开那个号码,迅速按下呼叫键,打通了,但院子里没有手机响起。
大家正酒酣耳热高谈阔论,甚至没人碰手机。
我仓皇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在哪个黑暗的角落藏着一双眼睛,正看着我冷笑。
我很怕,想告诉高胜天,让他揪出这个家伙暴揍一顿,可想想瘫痪在床的爸爸和操劳一天的妈妈,又实在不忍让他们受到惊吓。
我想告诉蒋先生,又不愿破坏他的好心情。
这人真是个变态,明知道我们即将结婚,却发来这么恶毒的短信,简直就是对我们的诅咒。
我好像明白了,这一定是谁嫉妒我嫁给蒋先生,故意添堵的。
想到这里,我迅速点开对话框,发出严厉警告:
「你是谁?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的容忍是有限的!」
「可我是没有底线的,赶紧去准备现金。」
对方的语气比我还强硬,显然是铁了心要做成这桩价值百万的大生意。
「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一边回短信一边打量人群。
「因为你要脸,我不要,我要钱,而你有。」
「我要脸,也有钱,但不会给一个智障。你敲诈也要编个靠谱点儿的理由,这都什么年代了,哪来的冥妻?」
我有意激怒对方,同时仔细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变化,想揪出这个疯子。
「方知恩,有些事你忘了,但我和清河村的父老乡亲都替你记着呢,你就是一个冥妻,不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问问院子里的人。」
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冥妻这种事不是随口就能编出来的,这人说得言之凿凿,难道在我缺失的十三年记忆中,真的藏着什么耸人听闻的秘密?
3
是的,我的记忆并不完整,它始于我的十四岁,之前都是空白,完全靠我妈和高胜天给我填涂。
因为那年我去断崖摘欧李,不但害得我爸摔坏了脊椎,自己也摔坏了脑子,摔丢了全部记忆。
后来随着身体和智力慢慢恢复,记忆却没跟着恢复,我之前的时光,最终彻底消失,一点痕迹都没留。
但我妈和高胜天都说我小时候傻乎乎的,很单纯,很乖。
而且我是爸妈唯一的孩子,他们怎么舍得把我嫁给一个死人?
「怎么?你怕了?那就快去准备钱。」
我终是不够沉稳,走到台阶上大声问了一句:「各位叔叔大爷,你们听过冥妻的事情吗?」
方才还沸沸扬扬的院子,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眼中有错愕,有惊恐,就像在看一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
「知恩,喝多了你?大喜的日子,说什么疯话呢?」我妈啪地撂下酒杯,上来就戳我的脑门儿。
「我刚看手机说农村有这种陋习,我想知道我们清河村有没有。」我故作醉态地笑着,向着院子外的黑暗之处挥挥手机。
年轻的村主任站起来:「我们清河村可是坚决抵制封建陋习,绝不……」
「各位老少爷们,」我妈不等村主任说完,就拍着桌子吆喝起来,「今天是我方家的好日子,大伙儿敞开吃敞开喝,但就有一点,我这女儿女婿都是有头有脸儿的,大伙儿闹着玩儿也得有个分寸。都知道我是个泼辣货,咱别闹得以后没法见面。」
「方婶儿说得对!」高胜天也厉声说道,「这几天知恩结婚,谁要是看她眼红,成心添堵说些不着三两的,别怪我这当哥哥的跟他过不去!」
我赢了!
这个世界谁都有可能骗我,但我妈和高胜天绝对不会。
「不会不会,知恩嫁给蒋总,大伙儿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给她添堵?方婶儿你就尽管把心放肚子里,谁敢欺负知恩,我让他滚出清河村!」村主任赔着笑脸给我妈倒满酒杯。
乡亲们纷纷跟着举杯,连说我们清河村没出过那样的事。我的手机又响了:
「你被骗了!全村的人都在撒谎,特别是你妈和高胜天,还有村主任,他们都是在控制你,利用你。」
「既然如此,你现在就拿出证据跟他们对质,你赢了,一百万我一分都不少你,如果没有证据,再敢发短信我就让全村人人肉你。」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等着!」
对方发完这条就怂了,再也没骚扰我。
我暗下决心,等结完婚,度完蜜月,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家伙挖出来,好好教训他一顿!
夜里又是梦魇缠身,直到早上我妈和高胜天的说话声传进房间,那些可怕的面孔才像潮水般退散,而我已经是大汗淋漓,浑身虚脱。
听见他们声音的感觉可真好,我又是那个被宠上天的小公主了。我赖在床上刷朋友圈,屏幕上又弹出一条短信提醒。
又是昨晚那个陌生号码。
我刚从梦境抽离的情绪又瞬间绷紧,这次是一条彩信。
我突然心慌得要命,颤抖着指尖点开那张图片。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仿古的大红嫁衣,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面无人色。
小姑娘被一只手按着,跪在一张灵榻旁边,灵榻上躺着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男孩双眼紧闭,黄袍加身,一看就是寿衣。
我放大图片,第一眼看到小姑娘左眼下的痣。我也有颗一模一样的,算命的说这叫泪痣,不好,我妈几次想给我点掉,我都没同意。
再仔细看她的五官,可不就是小一号的我?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我张着嘴巴,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对方又追来一条短信:
「今晚我拿不到钱,明天你婚礼上播放的就是这张照片。」
「我可以给你钱,但你得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颤栗许久之后,我鼓起勇气发出这条。
4
窗外我妈和高胜天聊得热火朝天,全是关于我儿时的趣事。
而短信里平铺直叙的冰冷文字却勾勒出一个毒蝎子般的少女。
某年冬天,她在冰封的清河河面上凿了一个窟窿,引诱同村一个叫江子豪的男孩掉下去,在全村孩子拼命施救的时候,她却冷眼旁观,一直看着他沉下去。
「你胡说,我不会做出那么狠毒的事情!」我颤抖着指尖回复。
「就是你。你故意杀人,见死不救,江家人悲愤欲绝,才拉着你跟他配阴婚。」
「我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你是蛇蝎心肠,谁惹你,你就要整死谁。」
「他怎么惹我了?」
对方不耐烦了:
「小孩之间不就是打打闹闹?你要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现在你该去弄钱了,别忘了你结婚的事最重要。」
不,从此刻开始,对我来说结婚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是此刻我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这些事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那个江子豪到底是谁?我跟他什么仇什么怨?
我到底是失忆了,还是在做一场漫长的清醒梦?
我挣扎着坐起来,拉开窗帘。
我妈和高胜天都被我吓了一跳。
「闺女,你这脸怎么煞白?又魇住了?」我妈隔着窗户看我,一脸心疼。
我迎上两人关切的目光,问道:「我梦见一个叫江子豪的人来向我索命,说我害死了他。我们村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吗?」
我不能把短信的事说出来,因此我只能借着梦魇旁敲侧击。
我妈和高胜天面面相觑,高胜天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有这个人。知恩,你还梦到了什么?」
「没有别的了。胜天哥,那这个江子豪是谁家的孩子,他现在在哪里?」我急切问道。
我妈眼中闪过仇恨的光芒,道:「他死了,他家人早搬走了。」
「怎么死的?」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掉进冰窟窿淹死的。」
「谁挖的冰窟窿?」我连连追问。
高胜天神色一凛,道:「知恩,你到底想起什么了?」
「是了,一定是我,不然他怎么会来找我索命?」我喃喃自语。
「胡说!他天生就是个短命鬼,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妈似乎很忌讳这件事,大声呵斥我一句。
高胜天也说:「是啊,知恩,这事跟你没关系,不管你是想起了什么,还是听说了什么,都不要胡思乱想,明天你就要结婚了,想点开心的事情。」
我的心都凉透了,还怎么开心。
我妈和高胜天的遮遮掩掩含糊其辞,更印证了那些短信的真实性,江子豪这个人真实存在过,那张照片不是假的,我妈和高胜天有事瞒着我。
我理解他们的苦心,但此刻我更想要的是真相,而不是以保护为目的的隐瞒。
我明天就要结婚了,但现在我需要一个清晰的答案,来决定到底要不要嫁给蒋先生。
他那么疼我,我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害他在婚礼上颜面扫地,身败名裂。
但我也不想被这几条短信吓住,错过我一生的幸福。
「我看你就是这两天被村里人闹的,你呀,今天干脆回新房歇一天吧,晚上再回来。」我妈见我愣神,叹息着劝我。
高胜天连连点头道:「方婶儿说得对,我送你回去,晚上再去接你。」
「对了,胜天,你再去医院给她开点儿安神药,让她回去吃两片,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要嫁人了,这个脸色哪行?」
我摇摇头道:「算了,今天家里还要来客人,我妈一个人迎来送往太累了,你在家帮她张罗张罗,我自己回去就行。」
「那怎么行,你这样子能开车吗?」高胜天不答应。
我笑道:「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又不是梦游,我现在很清醒,怎么不能开车?别管我了,我结个婚,都快把你们折腾垮了。」
「你真的能行吗?」高胜天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点点头,拿了包就走出去。
我妈在身后殷切叮嘱:「别忘了吃安神药,免得又鬼压床了。」
我把车开到村口小桥,刻意停了一会儿,下去看了看,但除了那个梦魇,我什么都没想起来。
回到车上,我再次拨打那个号码,对方还是不肯接听。
我又发了一条短信:
「我不管你是谁,当面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一分钱都不会少给你,而且保证不报警,但如果你想敲诈,我也保证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5
我的婚礼取消了。
那天我为了睡个好觉,吃了三倍剂量的安神药。
晚上我妈和高胜天没等到我回去,打我手机也没接,急得联系了蒋先生来找我,才发现我已经昏迷。
我被送到医院洗了胃,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但明天这婚肯定是结不成了。
蒋先生发出紧急声明,说因为我突发身体不适,婚礼暂缓,具体时间另行通知。
我妈气得戳着我的脑门大骂:「你是不是傻?这么大人不知道药吃多了会死人?我和胜天千防万防,就怕你结婚的事出什么岔子,结果可倒好,别人没起幺蛾子,你自己给自己下这么大个绊子!」 「好了,婚礼的事不重要,知恩没事就好,不要吵,这里是医院。」蒋先生制止我妈。
我妈背过身去悄悄抹泪道:「 我还不是被她吓得?我跟她爸一辈子就生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还傻乎乎的。你说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她爸后半辈子还指望谁?」
「妈,我是在哪个医院出生的?」我不愿提起爸爸,只能岔开话题。
我妈愣了一下,嗔怪地说:「怎么又问这个?就在当年的镇卫生院啊,现在早就合并到社区了。」
「那原来的医生都去哪了?我想见见他们。」我红着眼睛说。
我妈表情瞬间绷紧:「你要干什么?」
「我问问他们是不是在我身上做了手脚,把我弄得这么傻。小时候傻乎乎的,害我爸摔成瘫痪,现在又傻乎乎的,害自己错过婚礼。」
「你……这孩子,你自己天生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还怪人家医生?」我妈被我气笑,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蒋先生和高胜天都笑了。
医生说我这种情况可以回家休养,我妈和高胜天想带我清河村,说是能好好照顾我,我不想回去,不想面对清河村人过分殷切的关心。
蒋先生也说:「还是在家好好休息吧,只是回去两天就弄成这样,我也挺担心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就是村里人多,闹得知恩这两天没睡好。」高胜天抢着说。
我看着蒋先生道:「带我回家吧,我不想在这待着了。」
「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和方婶儿去看你。」高胜天善解人意地说。
我点点头道:「胜天哥,我还是想知道那个江子豪到底是怎么死的。」
「什么江子豪?」蒋先生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眉头紧锁,阴郁得可怕。
我妈赶紧解释道:「没事儿,就是村里一个小孩,小时候跟知恩一起玩儿的,后来淹死了,这几天知恩梦见他了。」
「以前的事儿知恩不是都忘了吗?是不是村里人在她面前说什么了?」蒋先生黑着脸问我妈。
我妈和高胜天都看着我,满脸惶惑。
蒋先生深吸一口气道:「回去告诉你们村主任,如果村里有人对知恩心存恶意,我马上终止合作。」
「是,我回去就找村主任,这事儿闹得……知恩啊,到底是谁跟你胡说八道了?你说出来,我们一家子也好给你出气啊。」我妈无奈地看我。
我茫然摇头,一脸委屈道:「没有啊,我就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可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行了,过去的事都别提了,我带知恩回家,你们也回去吧。」蒋先生说道。
6
回到家,蒋先生才问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年近四十,沉稳睿智,在商界摸爬滚打十余载,阅人无数,当然一下子就看出我情绪不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哭道:「我现在到底是醒着,还是在做梦?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当然是真的,你也是醒的。告诉我谁让你受委屈了,我去给你出气。」蒋先生搓搓我的头发,手心带着让我安心的温度。
我哇地一声哭起来,说道:「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你想要的好女孩儿!」
「别胡思乱想,你是不是我想要的,只有我才能评判。」
「那我要是杀过人呢?」我仰起脸,泪眼婆娑地看着蒋先生。
蒋先生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咬了咬牙根道:「你说什么呢?」
我请他帮我拿过手机,点开那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对话框,翻到首条,又递到他手里。
蒋先生逐条翻阅,越看脸色越阴沉。
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蒋先生越来越沉重的呼吸,短短几十秒内,我脑补了自己无数种下场,没有一种是好的。
「你见过这个人了?」蒋先生看完,皱着眉问我。
我摇摇头道:「我想见,但没收到回复。」
「没事了,我会叫人处理,不用怕。」蒋先生把手机还给我,云淡风轻地说。
我一时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我不用怕?不应该是他怕吗?
宠了多年的单纯女孩儿被爆出这么多黑料,甚至差点害得他在婚礼上成为天下笑柄,他居然能如此淡定?
我不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还是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深。
「原来我小时候那么恶毒,劣迹斑斑,我还以为我真是个好女孩儿,对不起,我骗了你!」除了道歉,我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蒋先生浅浅一笑道:「村里的人都说了没有这事,恶毒的是这个敲诈你的人,放心,我会叫人查清楚。」
「这个人知道很多事情,而且给我发短信的时候就在我家附近。拿钱的地点选在村口小桥,我猜应该就是我们村的人。这么多条短信一个错字都没有,说明这人逻辑清晰,目的明确,应该是个年轻人,很有可能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儿,你叫人照着这个范围找。」
我见蒋先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一颗心暂时落地,眼下只想快点找到这个敲诈者,弄清这些事到底是真是假。
蒋先生诧异地看着我,道:「这些是你自己分析的?」
「是啊,这件事我没敢告诉任何人。哦,还有,我觉得这人可能是对你开发清河村旅游项目有什么不满,才会想到用这种手段捞钱或者报复。」我接着说下去。
「那你昨晚是故意多吃了几倍安神药,就是为了逃避婚礼和这个人?」
「我不是逃避这个人,我想找到他,但不能在婚礼上,我怕这个人真的会闹事,放出那张照片,破坏你的形象。」
「知恩,你还有这么缜密的心思?」蒋先生一脸「我从来都不知道」的表情。
我无奈地笑道:「我只是长得傻,又不是真的傻。以前有你们护着我,我不用动脑子,但这事我不敢说,只能自己化解危机,这算什么心思缜密?」
蒋先生没再说什么,拿着手机走到阳台上打电话去了。
那一刻,我在他脸上看到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似乎是失望。
他曾被前妻卷走全部财产,用了很长时间东山再起。他说娶我就是因为我心地单纯,没有杂质。我也承认自己以前就是个傻白甜,但从我把手机递给他的那一刻,我就不是了。
蒋先生手眼通天,当晚就抓到了那个敲诈我的人。
我在一间旧工厂见到他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虽然他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江宇,那个在我送嫁宴上祝我和蒋先生百年好合,笑着说让我多多提携的大哥哥。
「江……宇哥,你……你为什么要敲诈我?」我结巴了几次才艰难地问出这句。
江宇肿胀的脸挤出满满的羞愧,回答道:「知恩,我错了,我不是人,我本想在村里的旅游开发项目中包个工程,可蒋总没给我机会,我咽不下这口气,才编出那些瞎话吓唬你,想从你那里弄一笔钱,闹个心理平衡,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蒋总……」
「你说什么?那些事情都是你编的?」我一时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江宇拼命点头道:「对,都是我瞎编的,你没有杀人,也没有冥婚的事……」
「可你连照片都有,我妈和高胜天也说村子里确实有这个人!」我红着眼睛大喊道。
江宇差点哭出来,道:「有是有,可他是自己淹死的,那张照片也是我找人 P 的,你千万不要害怕,那都是假的……」
7
江宇苦苦哀求,我都没放过他。
因为我接到高胜天的电话,我爸爸去世了。
没有人告诉他我的婚礼取消,他以为我已经嫁出去了,当晚就安安静静地去了。
我见到他时,他的身体已经凉透。我握着他骨瘦如柴的手,哭得几次昏厥。
他为了等我出嫁,就凭这一把骨头苦苦支撑了十几年,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安心了,可我却偏偏不孝,没有如他所愿地披上婚纱。
这一切,都是拜江宇所赐。
几天后,我爸入土为安,刚赴完我送嫁宴的宾客又赶来为我爸送葬,唯独缺了江宇,因为我把他送到拘留所去忏悔了。
整理我爸的遗物时,我在他床底发现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我妈说这是结婚时爸爸给她置的大件儿,后来过时了,她好几次想扔,我爸都不让,真是穷命鬼。
我打开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一些小玩意儿,有干透了的菖蒲编成的各种昆虫,有竹篾编的蝈蝈笼,有纸糊的风筝,风筝下面的暗层,藏着一条小裙子。
细碎的小黄花,开了满满的一裙摆。
我看看我妈,我妈看看我,我们俩都变了脸色。
「这死哑巴,都什么年代的东西还留着,真是的,没一件值钱的玩意儿!」我妈一把扯过裙子,连同所有东西都划拉到箱子里,让高胜天拿出去烧了。
我叫住高胜天,定定地看着两个人,道:「妈,胜天哥,这就是我梦里穿的那条裙子,我常做的那个梦,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这就是你小时候穿的裙子,梦见了也不稀奇。」我妈慌忙解释。
「那你为什么要烧了它?我小时候穿的裙子,你不是应该比我爸更珍惜吗?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妈?」连日来一场接一场的重创让我无力承受,终于因为这一点小事崩溃,跟她大喊大叫。
我妈神色骤变道:「知恩,你到底想起什么了?」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小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一直被那个该死的噩梦纠缠?那个江子豪到底是个什么鬼?怎么会跟我扯上关系?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给我说个清楚?」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抓着头发大喊大叫的样子,像极了那个清醒梦中无助而绝望的我,可我一点都不清醒!
梦里五六岁的我穿的花裙子在二十五六岁的我面前出现,我分不清这两个情景到底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我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我一把抢下裙子,推开高胜天,夺路狂奔。
高胜天追上我,说他要走了,让我好好的,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再被骗了。
他走后,我开始寻求恢复记忆的方法。
以前我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因为我一直相信他和我妈说的就是真的,我想知道什么,问他们就好了,现在我才发现,他们告诉我的只是他们想让我知道的。
经过各方咨询以后,我决定去做催眠,唤醒我的记忆。
蒋先生不同意。
他说我本来过得一切都好,不必为了别人的恶意谣言而去质疑自己的人生,我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休养,准备做世界上最美的新娘。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吃一颗糖就感到整个世界都充满甜蜜的小女生了。
江宇做的事让我明白,即便最熟悉的人也可能会是敌人,让我开始对所有人心生戒备。
那条梦里梦外都真实存在的小裙子,像无形的手撕开我记忆一角,让我的清醒梦越来越真实,梦里的人越来越多,场景越来越混乱。
我甚至梦见灵榻上那个死去的少年,梦见在灵棚里,我被迫拉着他冰冷的手,被迫向他鞠躬,挨着他的尸体拍照。
我梦见爸爸被一群人按在地上,一个棒子抡下来,狠狠打在他背上,打得他当场昏死。
我梦见妈妈,她年轻时的样子真美,声音真温柔,她亲手给我穿上那条小裙子,说妈妈今天带你去郊游……
我在「郊游」这两个字的余音中醒来,突然感到后心发凉,我家住在比郊区还荒凉的山沟里,去什么地方郊游?
种种疑团在我脑海里纠缠,使我日夜不得安生,我最终还是瞒着蒋先生约了心理医生。
8
医生也劝我慎重。
他说恢复已经失去的记忆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没有人会轻易忘记自己的幸福时光,所有的失忆患者都曾经历创伤,也许是生理上的,也许是心理上的。
因此很多失忆患者在找回缺失的记忆之后,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迷茫,甚至导致人格分裂,过得痛苦不堪。
但我愿承担一切可能出现的后果,来换取我生命最初十四年的真相,即便它是痛苦的、残忍的,我也愿意接受。
那些折磨我多年的清醒梦,是时候醒来了。
催眠很成功,但也很伤身。我走出诊室时,像走出鬼门关。
回家后躺了三天,我才终于活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请蒋先生帮我寻找江子豪的父亲。
「找他干什么?江宇不是已经把事情跟你说清楚了吗?」蒋先生很意外。
我摇摇头道:「江宇在说谎。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被强迫配过冥婚。那张照片我也拿去做了鉴定,是真的。」
「知恩,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一切都好,何必非要探究过去?你这不是为难自己吗?」蒋先生苦口婆心劝我。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道:「我不能醒着做梦,也不能活在幸福的梦中,我是一条生命,会流血流泪,不是童话里的公主。」
「可做公主不好吗?我愿意一直宠着你啊。知恩,遗忘是一种能力,很多人想要忘掉伤痛,却苦不得法,你又何苦去自揭伤疤?」
「如果我忘掉的伤痛,都由我爸爸承担了呢?我恢复记忆才知道,爸爸不是在断崖摔伤的,他是为了保护我,被江家人生生打断脊椎的,你觉得我能忘了他的伤痛,苟且于现在的幸福吗?我不能!」
蒋先生咬牙不语,眼底霜意渐浓。
我回到清河村,把那些短信和那张冥婚照给我妈看,我问她江子豪家人在哪里,我要给爸爸报仇。
我妈吓得脸色煞白,道:「知恩,这事儿可不能再提,你往后是要当明星、当老板娘的,这事传出去,你这辈子就毁了。你爸都死了,这事儿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为了自己的名誉,让我爸含冤九泉,这就是你给我起名『知恩』的初衷?如果当初是你拼了命去救我,被人打到瘫在床上,你也希望我如此对待你?」我含着眼泪,冷笑问她。
她也含着眼泪说道:「我没救你?你爸挨打的时候,我正跪在江子豪的棺材前替你磕头赔罪。你们父女俩遭了罪,也是我成天坐在江家门口磨刀,吓得江家老小连夜滚出清河村。这些年你爸瘫痪在床,我单凭一副肩膀扛起这个家,还把你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没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你今天跟我说这些,是要跟江家算账,还是要跟我算账?」
「都算!」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
「你什么意思?」她满眼惊恐,下垂的嘴角微微抽搐。
我一把抖开那条花裙子:「你是从哪里把我带回来的?」
9
我不姓方,也不叫知恩,眼前这个女人不是我妈,我也不属于清河村。
我记得我是个城里孩子,小时候跟着妈妈去郊外游玩,在芦苇丛里玩捉迷藏,可我藏得太好了,天都快黑了,妈妈也没找到我,我也找不到妈妈了。
我沿着一条大河走出老远,边走边哭,后来遇到了这个人。她说带我找妈妈,结果领着我转了一圈后,带着我上了一辆大客车,开了很远很远的路,来到了清河村。
她对村里人谎称我是她远房亲戚家的二胎女儿,因为亲戚想要儿子,所以把我过继给她。
我曾经无数次试图逃跑,她见我不老实,收买了全村的孩子看着我。
自此我就成了他们的玩具,只要我敢踏上村里唯一通往外界的小桥,他们便一拥而上,把我拖回来领赏。
她总是笑着给孩子们发糖,在她的鼓舞下,孩子们的心态渐渐发生变化,个个都把自己当成不可冒犯的狱警,而我则是那个无时无刻不在试图越狱的囚犯。
他们一直在找机会惩罚我,而那天我一句「闪开」,成了唤醒他们心魔的咒语,为自己招来一场惨绝人寰的凌虐。
带头的就是江子豪,我梦里那个魔鬼般的声音。他是村里的小霸王,那天我被打倒在地后,他甚至当着全村孩子的面往我身上撒了一泡尿。
一帮人抬着我去她那里邀功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成就了一伙少年犯,举着棍子把他们打跑以后,哭着给我洗澡抹药。
那一场无妄之灾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我再也没敢贸然逃走,而是一边装乖,一边寻找时机。
她见我老实了,对我越来越好。
在城里打工的哑巴养父回来,一见家里多了个孩子,也是又惊又喜,把我当宝贝疙瘩一样疼爱。
看似其乐融融的日子过了两三年,我还是没能逃离,却几乎适应了清河村的生活,除了时常被江子豪欺凌,时常想家,别的都算还好。
那年寒假的一天,村里的孩子都跑到清河冰面上去玩,我也拿了一根细线,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冰窟窿里钓鱼。
江子豪滑着冰车子冲过来打我,我本能地躲开,他一头扎进去,多亏冰车子卡在冰面上,才没沉底。
远处正在冰钓的大哥哥高胜天冲过来,解了一条绳子让孩子们抓紧,他抓着另一头走过去,想把绳子系在江子豪的身上,拽他上来。
冰面突然传来一阵裂响,一道道裂纹迅速蔓延,孩子们拽着绳子不敢撒手,高胜天吓得趴在冰面上不敢动弹,一抬头见我站在岸边,让我赶紧回家喊人。
我没动,就那么站在旁边看着,直到冰窟窿边缘断裂,江子豪和冰车子一起沉入河底。
江子豪的家人拉着我配阴婚的时候,她确实也跟江家人撕扯理论,也向死人磕头赔罪,后来也确实在江家门口磨刀霍霍,逼得他们举家搬迁。
但这些并不能够弥补她对我犯下的罪。
如果不是她把我带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我怎么会遭受这么多非人的凌虐?
「你太可怕了,为了圆满你自己的人生,害得我和亲生父母骨肉分离,还在我面前装了这么多年慈母,你难道就不做噩梦吗?」
「我那是装的吗?我供你吃,供你穿,倾家荡产供你学跳舞,对你哪有一点儿舍不得?我把心都掏给你了!」
「你的心我不要。你自首吧,这样能轻判一些。」
「方知恩!我好赖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对我就一点情分都没有?」她的眼窝瞬间涌满泪水,「那小猫小狗养得时间长了,还知道认亲呢,你是个白眼狼吗?」
我没说话,转身迈出那道门槛。
「我就不告诉你老家在哪儿,就不让你认别人当妈!」她在我身后歇斯底里地哭喊。
我猛地回头,盯着她的眼睛冷冷说道:「那我们就公安局见!」
10
我把车开进村委会的院子,村主任眉开眼笑迎出来。
只是一听我说出来意,他脑门上瞬间渗出一层汗珠,道:「知恩,你听我说,不是我们有意要瞒你,实在是方婶儿她……」
「我不怪你们,现在我只想找到江家人,问清楚当年的事情。」
「可是……」村主任迟疑着,「你稍等一下,我打个电话。」
「好,你打。」我顺势坐回车里。
他拿着手机走到角落,一边擦汗一边对着手机点头哈腰,似乎在跟什么重要的人物对话。
我想起江子豪他爸以前就是包工头,现在恐怕成了老总也说不定,村主任这个姿态,怕是问不出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放轻脚步走到村主任身后,一把夺下他的手机。
可屏幕上亮着的,却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机号,是蒋先生。
「哎,你干什么?快把手机还我。」村主任把手机抢了回去。
我盯着他慌乱的眼睛,问道:「我要江子豪他爸的联系方式,你为什么给他打电话?」
村主任越发窘迫,而我咄咄逼人,誓要问个清楚。
我的手机响了,是蒋先生。
我不接,他又打到村主任那里,村主任听完,如获大赦,道:「知恩,蒋总说让你回家,你想知道什么,他告诉你。」
「我问你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你是他的奴才吗?这点事都要向他告密?」
村主任被我骂得面红耳赤,狠狠扯了一把白衬衫的衣领,咬牙切齿说道:「没错,我他妈就是个奴才!我受乡亲们抬爱,当了两届村主任,可屁事儿都没干成!好不容易跟蒋总谈成了旅游开发的项目,我能不像个奴才一样伺候着他吗?我不但是他的奴才,也是你的奴才!知恩,我求你别再咬着这事儿不放了,没有意义。人要学会往前看,你帮着老哥把这事儿干成了,咱村的百姓不都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是你们村,与我无关!」我转身上车。
「知恩,你好歹也喝了二十年清河水,怎么能这么狠心?」村主任气急败坏带着哀求。
我摇下车窗问他:「当初我被拉着配阴婚,你们满村男女老少围着看热闹,算不算狠心?」
11
蒋先生在西餐厅订了位子等我,我坐在他对面,杯中的美酒映红了我的眼睛。
「你找到那个人了?」我哑着嗓子问。
蒋先生点点头道:「他就是江宇的叔叔,也是江宇的竞争对手。」
是了,也只有江家人才会保存着那张晦气的冥婚照。我早就怀疑,只是还没到去拘留所问他的地步。
「所以他现在在哪儿?」我以为终于要直面仇敌了。
蒋先生略一沉吟道:「知恩,我知道你当初是因为年幼无知导致江子豪死亡,可那毕竟也是一条人命,他爸爸痛失爱子,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和你爸爸冲到他家去大闹灵棚,其实都是一个目的,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你们两家对彼此的伤害,也算扯平了……」
「扯平了?那你知道江子豪是怎么欺凌我的吗?你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拦住我回家的路,把我囚禁在清河村的时候,我是有多绝望吗?」
蒋先生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也很心疼你的遭遇,那么小就来到陌生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些?」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道:「为了清河村这个旅游项目,我跟你们村主任和几位村民吃过一次饭,他们怕我知道你被欺负的事以后翻脸撤资,所以先跟我坦白赔罪了。」
「那你为什么替江子豪他爸说话?」我敏锐地抓住重点,「你跟他有合作?清河村的旅游开发项目?」 蒋先生眼中又闪过一丝惊异:「知恩,你的反应真是太快了。」
果然如此。
不是我反应快,是我早就怀疑了。
我去问村主任要人,村主任先给他打电话;村主任不让我追查这件事,是怕影响这个项目;他说江宇和江子豪他爸是竞争对手,而江宇因为没得到这个项目,拿冥婚这事来敲诈我,显然是想一箭三雕!
「所以江宇后来对我说谎,也是你授意的?」我嗫嚅着嘴唇,内心已经彻底崩溃。
眼前这个要娶我的人,他比我更知道我的一切。
他知道我是被拐骗到清河村的孩子,却和所有人一起把我蒙在鼓里,若无其事地准备从拐骗我的人手中迎娶我。
他知道我曾受尽清河村人的欺凌,曾被迫嫁给一个死人,却可以心平气和地跟那些人坐在一起谈项目,搞合作,共谋发展。
而我就像一条通体透明的鱼,以为自己活得如鱼得水,却不知道早已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就像做了一场宏大的清醒梦,我醒着,而身边的一切都是假的。
「知恩,我那是为了保护你!」蒋先生急切地解释。
我木然地笑道:「谢谢,但不用了。」
「什么意思?」
「从我失忆开始,我已经被保护得太好了,但我需要的不是掩盖记忆,是有人站出来替我提出质疑: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哪来的力气凿开三九天的坚冰?一个十四岁的少女,怎么会傻到去断崖摘欧李?」
「你是说,冰窟窿是别人凿的,你掉下断崖也另有隐情?」蒋先生眉头紧锁,又眼前一亮,「知恩,你当年是被人当了替罪羊,后来又被人灭口?」
「也不算当替罪羊,当年我见死不救是真的,我不想把他救上来继续欺凌我,我太害怕他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凿冰窟窿的人说出来呢?那样他们就不会把账都算在你头上了啊!」
「因为我想给自己留一个机会。」我笑笑,笑得满脸苦涩。
蒋先生点点头道:「我懂了,你想利用这个人帮你逃走。」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很失望吧?我从小就这么有心机,并不是你想要的傻白甜。」
「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傻白甜,我要的是舞台上那个坚韧勇敢的小丫头。你从小经历那么多磨难,都没被打垮,我果然没看错人。」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笑道:「我第一次见你,在剧院的台阶上,你扭伤了脚腕,可还是忍痛坚持跳完了那支舞,冷汗把演出服都湿透了。」
我愣了一下。
他说的是我没错,可我一直以为我们第一次见是在那晚的庆功宴上,他喜欢的是我想吃甜点又怕胖,拿起来又放下,来来回回反复纠结的傻样。
「知恩,那个人是谁?」蒋先生突然问我。
12
我知道他要替我出头,但我没告诉他。
我自己的恩仇,自己了。
眼下我只想先找到我的亲生父母,骨肉团聚。
我辗转一夜,想着明天再跟养母好好谈谈,如果她告诉我老家在哪儿,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可她却没给我机会,当天夜里就在哑巴养父的墓碑前服毒身亡了。
我本不想哭,可看着蒋先生从她身下捡起我拍婚纱照时拍的全家福和家里的户口本时,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一个人的占有欲有多强,承受失去的能力就有多差。
她情愿把我身世的信息带进棺材里,也不愿让我与生母相认,她情愿死在我还没与她完全决裂的时候,也不愿看着我的名字迁出方家的户口本!
所有人都以为她给我起名「知恩」是为了让我牢记她的养育之恩,只有我知道她给我起名时,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知恩,知恩,有了你呀,我这辈子都知足感恩!」
我将她与养父合葬,跪在墓前给他们磕头,突然想起我只跪她这一次,她却为了我跪在江子豪的棺材前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
我想起她在养父病床前抱着我们父女俩号啕大哭的样子,爬过去抱着墓碑哭得站不起来。
她走了,我自由了,这一场清醒梦总算彻底醒了。
我打点了简单的行装,向蒋先生提出退婚。
他问我是不是怨他像别人一样欺骗着我,怨他没有帮我寻找亲生父母,怨他在知道我被欺凌以后没有放弃开发清河村的项目。
我说是。
他又问我是不是想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我说是。
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很懂我的心思。
他沉默了一会儿,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档案袋放在我面前,道:「这些东西,我本来是一辈子都不想让你见到的,就像我永远不希望你记起忘掉的那些事一样。但我现在觉得,可能你看过了,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欺骗,什么叫保护。」
我迟疑着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沓旧报纸,每一份上都刊登着一则寻人启事,印着我穿花裙子的照片,明明白白写着在黄河滩捡到一个小女孩,急寻孩子亲生父母,孩子想家,请速来认领。
报纸里还夹着一纸备案记录,内容与启事完全一致。
联系人正是我的养母。
我翻看报纸日期,正是我来到清河村那年,好几份报纸,一连刊登了三个月,三个月都没人来认领我。
再仔细一想,当年我藏在芦苇丛中,没有听见一声生母的呼唤。
我听见自己心里「轰隆」一声,什么东西塌了,可能是支柱,也可能是希望。
当年我很可能不是走丢了,而是被丢了。
「岳母说她当年以为你是被遗弃的孩子,一时私心把你带了回来,可回来以后又很不安,寄了你的照片回去,让娘家人立案登报,但始终没人来找你,她也只能把你带在身边。可谁知带又没带好,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这辈子都还不清你了,让我替她慢慢还。」铁骨硬汉蒋先生,说到这里红了眼圈儿。
我捧着那些泛黄的纸张湿了眼眶,道:「所以你一直在呵护我幸福的梦境,不想让我醒来!」
「我跟江子豪父亲合作的条件之一,就是让他去给岳父母赔钱赔罪。虽然多少钱都无法换回岳父的健康,但总算替他找回了尊严,没让他含恨而终,也算替你尽了份孝心。」蒋先生轻轻拍着我的脊背说道,「没有取消清河村的项目,是为了找回你的尊严,只有当你掌握着他们的利益,才能让他们变成你身边的好人,包括江子豪的父亲。」
我含着泪微笑道:「怪不得爸爸那么希望我嫁给你,原来他比我更了解你。既然爸爸原谅了江子豪他爸,我就放过他吧。」
「但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放过的,他比江子豪更可怕。」蒋先生看着我,目光凌厉如刀。
尾声
我再也没去寻找我的生母。
只当那场藏猫猫是一场清醒梦。她来我梦中,我们就见一面,她不来,我也不会去找了。
有些梦真的无需醒来,有些真相未必是真相,我现在才懂。
半年以后,我跟蒋先生结婚了。
可高胜天没来送嫁。自从我翻出那条花裙子,他仿佛就在我的世界消失了,消失得比江宇还要彻底。
但我时常想起他。
想起我十四岁那年满怀期冀地对他说:「大哥哥,我没有说出你挖冰窟窿的事,你帮我逃出清河村吧?」
他说:「好,我带你走山路,没有人会发现。」
想起我出院以后回到家,他隔着篱笆问我:「知恩,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当然记得!
我向他家人要了他现在的地址,寄出了我专门为他准备的喜糖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