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评为“省优秀企业家”并登上权威新闻的第三天。
我带着豪华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回到了那个隐在太行山山沟里的村庄。
我阔别了 21 年的家乡。
那里有个老头,在 21 年前义无反顾地抛弃了我。
只在他另娶的前夕,扔给我一把褐红的脆枣,拿拐棍指着下山的路,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讨债鬼要是敢回来,老子就打死你!”
我回来了。
带着保镖,带着助理,带着上亿的投资基金,在当地领导的陪同下,前呼后拥地回来了。
我倒要看看,看他敢不敢打死我。
1
今天是老头唯一的侄儿娶亲的日子,他作为新郎的至亲大伯,总要出现的。
不管活成怎样的窝囊样,不管他那双瘸腿行走起来有多么滑稽,他总得顶着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来迎接我的践踏和羞辱。
霸气的越野车队驶入村口的那一刻,那一溜贴着大红喜字的奥迪 A6L 忙不迭地靠了边,车轮陷入泥地也得腾出条路来。
看,这世上总有人比老头识时务。
石桥上、土墙边、岔口的那棵老枣树下,站了很多看热闹的村民,自我一下车,打探的目光便自四面八方围聚过来。
我听见他们问,这是谁家的亲戚,怎地这大的阵仗。
我想告诉他们,我是路家的。
是那个全村第一穷、第一不负责任的瘸子,路明华的儿子。
但我没有说。
我如今的身份,已经不需要亲自去和这些人介绍什么了。
新闻上,报纸上,到处都有我的消息。
地方干部招呼着,得到消息的二叔很快就迎了上来。
拍着我的肩冲女方亲戚高声宣扬:“这是我大侄子!我亲哥的亲儿子!”
村民们一片哗然,纷纷感慨 21 年未见,我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人们热情地和我攀起了关系,有人还说刚在新闻联播上看见我了。
有的,是我的亲戚,有的,则对我的童年有着照拂之恩。我微笑着颔首,目光在人群中找了一圈。
老头,我只想看见老头。
我想让他看看,被他抛弃的儿子如今是何等的风光。
可老头不在。
我不担心,他会来的。
那年二叔贪玩,拿铁丝戳瞎了伙伴的一只眼睛,人家父亲要剁他一只手泄愤,是老头将自己的婚房抵给了人家,二叔这才全须全尾地回来。
为此,老头的婚礼告吹,媳妇跑了,一直单到 42 岁才娶了我的母亲。我出生那年,老头已经 45 岁了。
老头的父亲去世得早,二叔是他一手拉扯大的。
他供二叔读书,给二叔买书买袄,没有错过二叔的每一次家长会。
可他抛弃了我,在我孤身闯荡、寄人篱下的 21 年,他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今天是二叔家重要的日子,他会出现的。
我坐在专门布置的贵宾席上,看了眼手腕上价值不菲的表,吉时到了。
我理了理西装,挺直了腰杆,微扬着下巴觑向院门。
那里人声嘈杂,一群人拥着新人挤了进来。
2
可老头不在。
直到仪式结束,喜宴开始,他还没有出现。
二叔第一时间拉着新人来给我敬酒。
我从来不喝酒。
我怕我会趁醉发疯,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以往这种场合,我都会以身体的原因委婉拒绝。
但二叔,显然不值得我找理由搪塞。
所以我一句解释没有,只摆了摆手。
当着众人的面,二叔端着长辈的架势,叫我不要胡闹,让儿子继续倒。
我不甘示弱,也冷下了脸来,没接。气氛冷凝,负责陪同的人员也意识到了我的态度,默默撤回端起的酒杯,给二叔使了一个“不许胡来”的眼色。
我现在的身份,在这片地方已经不需要给任何人面子,尤其这人还是二叔。
我淡漠地开口:“你叫路明华来。”
二叔神情微变,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失忆过,我不跟你计较。”
说罢,带着儿子儿媳走开。
我看着二叔仓皇的背影,禁不住冷笑。
他当然叫不来老头。
老头老树逢春,瘸腿再娶,生活美着呢,怎么还愿意管他这个不是儿子、胜似儿子的拖油瓶。
离席间隙,我听闻有人在窃窃私语。
“瘸子不是早死了吗,林子不知道?”
那人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一脸唏嘘:“瘸子死的时候他受刺激了,脑子有些问题。”
我是丢失过几个月的记忆。
母亲告诉我,我是被老头打破头,伤到了脑子。
她说老头发了笔横财,有了外遇,将我们娘俩赶出家门,自生自灭。
说那样绝情的人,不值得我们惦记。
所以余下来的 21 年,我们谁也没再提起过老头的名字。
但我从来没有忘记。
他叫路明华。
是一个双手布满粗糙大茧,走起路来,右腿裤管会随风摇曳的老男人。
有人叫他穷鬼,有人叫他瘸子。
而我,叫他老头。
老头丢了。
丢在了 21 年前的夏天。
我一路走向灯火通明,而老头,拄着那根歪歪扭扭的酸枣木拐杖,再也没有跟上来。
其实他并不是一辈子的穷鬼,他也风光过。二叔高中住校后,为了给二叔赚学费,他也曾走出过大山。
他从最普通的泥瓦匠,通过自己努力混成了一个小小的包工头,手里带着十几个老乡。
他认识了同样在外打工的母亲,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
可好景不长,母亲生下我后不久,转包给他的大包工头携款跑了。报了警,但一直没找到那人的下落。
所以拿不到工资的老乡们,全都找上了老头。
他把自己攒的钱都拿出来垫付老乡工资了,剩下的,约定每个月都还一点。
母亲骂他傻,和他闹,跑到马路上发疯,老头为救她被货车压了一条腿,就此落下终身残疾。
因为两人是突然跑到马路上的,承担了大部分责任,所以货车司机只象征性地赔了点钱,将将够老头的截肢费用。
失去劳动力后,老头又带着我们娘俩回到了大山,赊账买了几头小牛,开始了放牛生涯。
亦再次开启了穷困潦倒的一生。
后来老头偿还老乡工资的事情被记者报道出来,镇政府挺重视,还给他安排了一份清闲体面的工作。
3
其实刚才在来的时候,车队迷路绕到后山,我已经在一片杂草丛生中见到了老头。
我没有下车,只是隔着车窗远远地望了一眼。
他的坟头已被雨水冲平,没有立碑,没人祭拜,就这么隐在人迹罕至的荒山中,在距离他生活了近一辈子的村庄不足 3 里的地方,成了一捧不知名的泥土。
但他在这里,就在这里。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21 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我什么都记得。
我记得老头从山上摔下来,黝黑的脑袋在石头上摔出了血色的雾。
雪白的蛇床子花被染成了红色,沉甸甸地驮着。
空气中,弥漫着蛇床子的苦味和不知名的腥甜。
我还记得那个大雨倾盆的夜。
我坐在窗前发呆,却看见二叔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母亲的床。
在阵阵雷鸣的遮掩下,两人颠鸾倒凤,浪声滔天。
那时老头刚下葬,院里的丧幡都还未来得及褪去,被风撩得呼啦作响,像一个个结实的耳光。人人都以为老头腿脚不便,失足落崖。
但真正的死因天知地知,他们知,我知。
老头出事不久后,我病了。
痴痴呆呆不肯说话。
母亲以为我被老头的死状吓傻,给我请了心理医生。
我将那段记忆封闭,装着失忆的样子,接受了母亲的说辞。
告诉自己,是老头不要我了。
我背井离乡,抓住了一切机遇往上爬,终于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终于,光芒万丈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有能力给予那场无妄之灾做一个迟到的审判。
4
干部将附近几个村的村民都叫了过来,一家出一个代表。
签订仪式上,我当着村民们的面做出承诺,要给当地修路修桥,修建幼儿园、小学和养老院等基础设施,另捐款 1000 万,设立扶贫专项基金,用于救济生活困难、急需帮助的乡亲。
“我父亲常教导我,家乡生育养育了我,如果有了能力,一定要回报家乡,造福桑梓。”
我侃侃而谈,村民们无不雀跃感慨。
“路家老大除了穷一点,人品真是没话说。”
“把儿子教得真不赖!”
“路家两兄弟都不错,都是为乡亲们干实事的人。”
还别说,二叔在村里的声誉挺高。
协议签订完,准备散场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人着急地往坡上跑,认识的人随口问他干啥去。
那人喊:“明生家打起来了,我去看看!”
明生,是我二叔。
今天是他家摆婚宴的第二天,大部分亲戚还没走呢。
我听见村民们议论,说也不知道是谁这么不懂事,非得在别人的大喜日子上闹事。
在好奇心的驱动下,刚参加完仪式的村民都一窝蜂地往二叔家赶。
可还没进院,就看见二叔光着腚蹿上了屋顶。脸上,还挂了彩。
“这可不得了,丢人丢死呀!”有妇女捂着眼睛喊。
但大部分人此时,精神都尤其抖擞,眼睛里的八卦味道根本掩藏不住,有的甚至已经悄悄拿出手机进行拍摄。
人民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七嘴八舌下,没一会儿工夫就打探出了事情的大概。
原来是二叔在新房卫生间强行侵犯儿媳妇,被有事突然闯进来的儿子抓了个正着!
现在儿媳妇濒临崩溃,在房里要死要活,二婶子忍着怒气,还在里面哄着。
堂弟将二叔打了一顿还是不解气,已经报了警。
5
有人将视频发布到网上,“村干部公公强奸新婚儿媳”的强悍标题,很快就引爆了社会类目的热搜,一大群吃瓜群众到处打探事发主角信息。
仅仅一下午的时间,二叔的姓名、住址、个人生平都被扒了个精光。
什么弄瞎同伴眼睛,霸凌残疾同学,大学期间拿着助学金却不去上课、天天混迹网吧,导致大学无法毕业,偷占亲大哥被追回的工资款……
各种黑料层出不穷,引得网民愤慨激昂,谩骂不断。
第二天晚上 8 点左右,有人匿名发出帖子,报出二叔侵占村民医保费及农业补贴的事情。
还指出二叔一边多次以个人名义给困难群众捐款,博取了好名声及大家的支持,一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村里把这些钱报销回来,还多次以各种理由获取补贴和通信费。
同时,报料人还贴出了详细的报销单、被其侵占的补贴款项,及二叔多次在外面豪横消费的消费记录。
也就是这个时候,村民们才惊觉这个“老好人”竟然一直在侵占自己的利益,气得连夜爬起来赶到二叔家,找二叔讨要。
二叔正在派出所待着,所以他们的怒气全部涌向了堂弟,并将新装修的婚房砸了个稀巴烂。
因为证据太过详细,网友怀疑是有人故意整二叔。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蛰伏多年,花大价钱搜集到的材料可是件件属实,并不怕人查。
网民的怀疑没持续一天,我的人又开始爆料了。
说早在前年七月份的时候,他就在一场自驾游中碰见过二叔和他儿媳妇两人。
当时两人不仅卿卿我我,晚上还住着情侣房。
有他“不小心”拍到的视频为证。
视频一出来,瞬间将事件引向了另一个走向。所以二叔是为了方便偷情,将小三介绍给了自己尚未达到结婚年龄的亲儿子?
如此颠覆三观的操作,让网民们炸了,堂弟也炸了。
怀疑声也销声匿迹了。
故意整他又如何?
像这种品德败坏、三观不正的基层蛀虫,就该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可二叔被放了出来。
因为在二叔的据理力争下,民警调查发现两人确实是自愿苟合,并不存在谁强迫谁的问题。
他的强奸罪是没了,但与儿媳的关系被间接证实,儿媳一下子从遭同情的角色变成了全民唾弃的对象,谩骂声铺天盖地。
且二叔贪污的事情还没完。
所以他被暂停职务,等待调查。
在二叔被放出来的第二天,名声烂得一塌糊涂、还连累父母被骂的“儿媳妇”,藏着一把杀猪刀进了路家,直接将正在睡觉的二叔给捅了。
她说,我跟了你三年,现在还怀着你的孩子,明明你坐几年牢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说出来毁掉我……
6
二叔捂着肚子逃出大门,大声喊着救命。
村民们听到呼救后都走了出来,却没有任何人上前,都只是漠然地看着,看着他被女人追到,然后彻底倒在了血泊中。
尸体就在那里,在岔口那棵挂满了青枣的枣树下。
堂弟站在门口远远看了一眼,然后像没事人一样关上了大门。
后经人报警,公安机关拍照、留存指纹后,通知殡仪馆将二叔拉走。
又通知堂弟去认尸。
堂弟没去,二婶也没。
说家里的玉米要准备收了,还得剥皮、晾晒,还都挺忙的。
于是半个月后,殡仪馆按照规定将二叔火化了。
骨灰没有去处,仍在殡仪馆放着。
我以希望二叔入土为安为借口,让堂弟将骨灰领了出来。
堂弟嫌恶地撒开骨灰坛,“你把他埋在哪里都好,就是别埋在老家,离我远点,我嫌膈应。”我应声:“我看了块地,土地肥沃,环境很好,二叔一向讲究,应该会喜欢。”
堂弟看着我欲言又止:“大哥,你没必要对他这么好,他不值得。”
我神情寡淡:“我只做到问心无愧。”
当日,我让助理将骨灰坛运到一处城郊,随意找了个破旧的旱厕,倒了进去。
据说厕内臭气熏天,蛆虫翻滚,倒下去的一瞬间,二叔就沉到了坑底。
晚上我没有做噩梦,接连数日都没,二叔并没有来找我。
看来,他对自己的归宿还挺满意的。
毕竟那是女厕。
他喜欢的,不就是女性裙底下的那点隐私吗。
这下,可没人打扰他了。
7
我的心情有点好。
所以在公司成立 32 周年庆典活动上增加了感谢员工的环节。
不但对优秀员工进行表彰和颁发奖项,还为员工们准备了多份惊喜礼物,汽车、电脑、手机,甚至还有市区商品房一套,所有员工都可参与抽奖,直接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母亲知晓后埋怨我奢侈,说公司福利已经很好了,把这些礼物的钱拿去给她多好,至少不会便宜了外人。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接话。
什么外人内人,我早就分不清了。
我不差钱,一点都不差。
至少老头积攒了一生也无法企及的财富,我可以轻轻松松地抛下,完全不会为之心疼。
这点损失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
一点钱财的失去,又算得了什么。
世界那么大,总有它买不来的东西。
“我就你一个儿子,还能给别人用,不都是给你攒着?即使哪天撒手人寰,也都是留给你的。
“上次和小区的陈太太喝茶,我用旧款的包都被她嘲笑了。她老公的公司规模和你比差远了,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跟我显摆那些。”
母亲表达得很隐晦。我知道她最近缺钱。
她被人讹上了,变卖了许多我给她买的首饰,却仍无法满足那人的胃口。
但我不想管。
没过几天,就出事了。
工作日,一通来自派出所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
我的母亲被抓了。
原因是涉嫌盗窃,金额巨大。
报警人是我的妻子:易晓枚。
人是直接被从一场拍卖会上带走的,彼时会场全是蓉城显贵,社交名流。
不用亲眼看见,我都能想象到一向爱面子的母亲经历了怎样的耻辱和难堪。
可晓枚提供的证据确凿。
母亲用高仿多次换取晓枚的首饰包包等奢侈品,涉案金额高达 2000 万。
最要命的是,其中一件紫罗兰蛋面吊坠还是晓枚原本要捐献出来的拍卖品,结果在会台上被人认出是假,这才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
“她是故意的,就是故意攒在今天要让我出丑!!”
我把母亲保释出来的时候,她的脸都是灰色的,像遮了一层陈年旧土,阴恹恹地不见光泽。
其实晓枚在钱财方面不爱计较,母亲也是个体面的人,即使两人平日因为生活习惯起过一些小摩擦,但从来没闹到明面上。
谁承想她今日会直接以报警开局,打了母亲一个措手不及。
对于掉包一事,母亲的解释是,那些首饰包包太过贵重,她怕晓枚弄丢。
“每天穿金戴银,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该抢谁,以前就被人绑架差点丢了命,现在还不长记性!
“我好心帮她保管她不感激也就算了,竟然还报警说我偷她东西。一想起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她捂着胸口,“我这里就难受。
“早知道她瞧不上我们农村人,我当年就不该让你爸救她,也不至于……”
说起这些,母亲很委屈,眼角都湿润了。
“老头还救过晓枚?”
这些话她倒是第一次跟我说。
母亲痛心疾首:“不但救过她,还是被她害死的!”我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8
“其实你失忆了不记得,你爸没有出轨,我是怕你再受刺激才骗你的。那个时候易晓枚被绑架,你爸好心把她救出来,结果逃跑的时候她为了自保把你爸推下山摔死了!脑浆都……”
“别说了。”
我及时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去过现场,那个画面我从来没有忘记。
如果母亲真对我好,就应该继续骗下去。
她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对付晓枚的工具人。
所以,我“遗忘”的记忆该被她“解封”了。
但她不知道,自以为掌握一切的人,其实早就被人列入了黑名单。
因为她千不该、万不该算计我在意的人,一次又一次,先是老头,现在是我妻子。
我装作没听懂:“可是你说过,老头追回了工资款,喜欢上年轻的女孩子,不要我们了……”
“那不过是妈妈怕你受不了刺激,找的骗你的借口。妈妈现在告诉你,你爸死了,易晓枚就是杀人凶手!
“而且我有证据!”
母亲给我看了一段视频。
是老头离世的那一日。
盘山公路上,老头一瘸一拐带着年幼的晓枚躲避着绑匪的追捕。
他们翻过公路的石栏,将自己隐在了峭壁上的杂草丛中。
由于石头松动,晓枚差点失足落崖,是老头在关键时候拉住了她。
他们靠一棵纤弱的桑树在峭壁上挂住了身形,但桑树很快就被压弯了,显然根本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
正在这个时候,晓枚扬手,将没有防备的老头推了出去。
接着,草叶轻颤,老头从视频中消失。
我抿着唇,脑中不断闪过老头坠崖前的面孔,久久无法回神。
所以,他是这样死的。
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在一个普通又安静的午后,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面容模糊。我甚至来不及跟他做一个告别。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
一向严厉的班主任收起了生人勿近的气场,不苟言笑的脸上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温柔。
她叫停了我们正在上的语文课,冲我招招手。
“路知林,你出来一下。”
半个小时后,我在崖底见到了老头。
他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躺在血泊里,脸上,盖着那顶二叔大学军训后不要了的迷彩服帽子。
他残缺的右腿,在这个诡异的场景中,都显得异常和谐。
我不敢取下帽子去看一看他的脸,只记得山底的碎石带着尖锐的弧度,透过新布鞋的泡沫底板,仍旧扎得我脚疼。
这一疼,就是 21 年。
这 21 年,我不敢走近他一步。
9
“你以为她爸爸为什么要资助你,甚至把你养在身边?他不是为了报恩,而是为了赎罪!
“他们真是天真,以为手里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就可以抵得上别人的生命。他们是给了我们金钱上的补偿,但那不过是他们最不值钱的东西。
“我们破碎的家他们如何补?你缺失的父爱呢?你成长路上,爸爸一次又一次的缺席呢?”
她深知老头对我的意义,一遍一遍地蛊惑我,“知林,易晓枚杀了你爸,你得替他讨回公道,要让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要不然他死不瞑目。
“本来就是一个连孩子也生不出来的女人,留着有什么用?”
母亲不停地在我耳旁出主意,让我断掉晓枚的生活费,让我转移财产后与她离婚,再把她的恶行昭告天下,让她一无所有,身败名裂。
我并未在意,仍旧固执地开口:“这个人不是他。”
“怎么不是?你仔细看……”
母亲非要将细节放大给我看,好证明他的身份。
但我捂着太阳穴,头疼欲裂,一巴掌拍掉了她强塞给我的手机。
忍不住大吼:“我说不是就不是,你别跟我提他!!”
母亲算计的嘴脸,让我恶心。
如同 21 年前,在老头被确诊胃癌的第三个周末,她也是这样撺掇老头的。她哭诉自己命运的悲惨,不仅嫁了个短命的老公,还要承受老公治病留下的巨额债务。
那个时候,家里甚至还没为老头治病花过一分钱,也还没开始找别人借钱。
因为她所哭诉的,正是老头担心的。
他一直放心不下我们娘俩,又怎么舍得给我们留下债务。
“关键是这病治不好,到时候指定得人财两失。”
让她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得下去,不如跟他一起走算了。
她说邻村的瞎子阿德,就因为运气好,给个有钱人捐了一颗肾,从此带着一家人走上了人生巅峰。
阿德不仅给家里人盖了新房买了小车,还给傻子弟弟娶上了媳妇,成了隔壁村最有钱的人。
她说:“如今就有一个好机会,蓉城有个大老板的女儿丢了,听说还是他老婆以命换命才生下来的,那个大老板宝贝得很!
“我看见陈中发那个赌鬼扛着个小丫头往后山去了,说不定就是那个大老板的女儿。你得先确认她的身份,然后卖给她一个还不清的人情……”
她说,“路明华,你还能活得了几天,为什么不想想你的儿子,为什么不愿为他拼一把。
“你想让他像你一样,一辈子守着这么个穷山沟,被人骂一辈子穷鬼、一辈子抬不起头吗?”
她说,“你儿子连大山都走不出去,日子一眼就看到了头。
“你的现在,就是他的未来。”
那时,我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听到了老头震耳欲聋的沉默。
许久后他说:“好,我试试。”
我仓皇离开。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发现了他们的卑劣。
这是给了我生命、教了我善恶对错的亲生父母。
他们的形象可以落魄,但必定得是高大的。
后来,果真如他们商量的那样,老头死了,我也顺利地住进了大老板的家,接收着旁人触及不到的资源。
但,老头死了。
这个头,是母亲起的。
我缺席的父亲,老头的不得善终,都源自她。
没有人可以在这场豪赌中独善其身。10
我觉得晓枚变了。
她似乎有意在躲避我的亲近。
提前熄灭的夜灯,亲吻时眼里的清明,唤她时敷衍甚至不耐烦的回应。
中元节这天。
蓉城骤然下起了暴雨,惊雷阵阵。
出差的我却没收到她可怜兮兮、寻求安慰的电话。
她最怕那些神神怪怪了。
在我的印象中,家里从来都是灯火通明,在所有她的目光能触及的角落,从不允许有大片阴影的存在。
后来我们结了婚,每个熄了灯的夜晚,她都会将自己缩成一团,藏在我的怀里。
她会紧紧箍着我的腰,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胸口,然后两人汗津津地黏在一起,一整夜也不分开。
三年前岳父因交通事故意外离世后,我就成了她仅存的依靠。
20 点 49 分。
我在物业群里看到通知,说因雷电造成小区设备故障,因而引发了停电,已经派人去进行抢修了。
我看了看通知发出的时间,是在 20 分钟前。
所以至少有 20 分钟,她一个人忍受着黑暗。
我放下手里的一切,开车匆匆往家赶。
却在别墅的门口,看到了两道相偎的身影。
袁承昀,晓枚的发小,她曾经的狂热追求者。
这时别墅区已经来电了,她穿着那套熟悉的纯白色真丝睡衣套装,蜷着修长的双腿,枕着袁承昀的胸膛,睡得正沉。
身上盖着的,是不属于我的西装外套。
袁承昀靠着沙发,一手拢着她的肩,一手握着她的手,望向我的眸子里,带着一如既往的轻蔑。
以前,是瞧不上我的贫困户身份。
如今,似乎还多了一份在道德上的优越感。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样理直气壮的,晓枚明明是我的妻子。他低头,嘴唇状似无意地擦过晓枚光滑的额头,附在晓枚耳旁说着暧昧的悄悄话:“再联系我,嗯?我先回去了。”
晓枚睁眼看到我了,但她并没有因此慌张,反而慢吞吞地从袁承昀身上离开。
她将西装递给他,温柔得像个贤惠的妻子:“衣服穿好,别着凉了,我去拿把伞给你。”
我抬手看了眼手表,凌晨 1 点 20。
门外风雨未歇,阵阵凉意浸透我笔直的后背,冻得我心里一片冰凉。
明明他们都穿着衣裳,但惊雷闪过时,我却仿佛看到了母亲和二叔交缠的身影,于黑白交接中起起伏伏。
那时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棺木未消的锈腐味道,至今想起来,都有股压抑不住的恶心。
又是雨夜。
让欲望蔓延,洗不尽污秽的雨夜。
我讨厌雷雨夜。
11
晓枚冷淡地扫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解释就上了楼。
我们之间的裂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了明面上。
我追上去提醒她:“离袁承昀远一点,他不是个好人。”
谁知晓枚却笑了。
她满脸讽刺地打量了我一眼,问:“那谁是好人?你?还是你妈?”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发不出来。
桩桩件件,让我有一种感觉,她好像已经知道老头的死亡是刻意而为了。
她的笑容变冷,将我拦在了门外。
结婚第五年,我和晓枚首次分居了。
确切地来说,她单方面拒绝我的靠近。
我派人暗中调查,发现她不久前曾去过一片棚户区。
正是我回路家沟签订协议、处理二叔的那段时间。
她在那里见到了刚出狱不久的绑架犯陈中发,花重金诱他说出当年实情,然后偷偷录下了语音。
我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弄到了语音的复制件。却也得到了另一个不曾知晓的秘密。
原来陈中发之所以会绑架晓枚,是受了母亲唆使。
他那时赌债压身,被追债的逼得喘不上气,正欲喝农药死了一了百了,却受到了母亲不经意的启发,这才又动了歪心思。
他被抓后,本来也认命了,出狱后却偶然遇到了母亲和晓枚豪气逛商场的场面。
一番打听下才得知,母亲竟然成了晓枚的岳母,也正因为当年救晓枚的事情发家,成了如今名副其实的豪门阔太。
这怎能让陈中发不起疑!
他多次找母亲要钱,数额越来越大,这才逼得母亲另寻他法,偷盗套现,从而引起了晓枚的注意。
“再告诉你一件事,”陈中发许是收到了足够多的好处费,语气都带着愉悦,“路明华得了胃癌,即使不出意外,本来也活不了几天了。”
“你说什么?!”
我听见了晓枚拔高的声音。
陈中发的声音好似恶魔:“路明华出事的前一天,刚带他儿子去镇上吃了顿好的,买衣服买鞋。你想想他家是什么条件,穷得叮当响,儿子的书本费还欠着学校的,他又得了癌症,你猜猜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大方?
“他这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走的。
“他们一家啊,早就看上你家的钱了……”
音频里漫长的沉默,让我的心好疼。
我柔软乖巧的女孩,不知道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或是愤怒,或是不甘。
或许还有失望?
我完全不敢想象。
长达 21 年的愧疚不安,无数个夜晚的惊恐难眠,做了数不清的噩梦,流了无法计量的冷汗。
从一个张扬无畏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个战战兢兢的抑郁女孩。
到头来,却得知遭受的这一切本该不属于她……
她也是恨的吧。
所以在扫见我因呕血而溅在衬衣上的红色印迹时,她也毫无反应。
12
母亲彻底成了圈中的笑话。即使基于我的原因,她的那群好姐妹明面上不敢说些什么,但背后却把她当成了跳梁小丑,时不时地,就拿她的故事出来活跃一下现场气氛。
甚至和她聚会,都不敢去没有监控的地方,生怕到时候吃了亏没有证据。
所有人都在讥笑她,防着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互相交换着眼色。
最要命的是,这些风言风语越传越甚,就连远在老家的人都听到了风声,竟纷纷托关系打探起她的八卦来。
自母亲走出山村,跨越阶层成了他们可望不可即的豪门阔太后,所有人都在眼红中等着她垮台的那一天。
母亲急了,将珍藏了多年的视频拿给晓枚看,逼她就污蔑自己偷窃一事给自己公开道歉。
否则,她就要将晓枚的杀人视频交给警察。
“当初路明华说身上掉了个尺蠖幼虫,让我帮他拍一下,结果我刚碰到他他就掉下去了,可是我明明没有用力……你们精心布局,是不是就为了这一天?想拿着这个视频来拿捏我的一生,让我心甘情愿给你们吸一辈子血?”
晓枚攥紧了手里的袖珍录音笔,脸上演绎着绝望的表情。
可母亲没有上当。
她只是淡淡嗤了一声,无辜地皱了皱眉:“你在胡说什么?若不是看知林喜欢你,我也不会忍耐你到今日!”
“我只给你两天时间,时间一到我就把视频交给警察,视频是真是假,他们一查就知道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爸参军时获得的英雄奖章不少吧,还因为热心慈善事业被评为『蓉城好人』。如果让别人知道他以权谋私,包庇杀人犯女儿,你说别人会怎么评价他,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去他的墓地泼油漆,那些他拿命换来的荣誉奖章,你说国家会不会也收回去……”
晓枚去找了在司法部门工作的朋友。
那人听了陈中发坦白的录音后,摇头,说:“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并不能证明你无罪。
“但你婆婆提供的视频能清楚地证明,路明华的死亡与你有着直接的关系。
“除非能找到路明华亲口承认动机的语音或书信,否则你几乎没有洗脱罪名的可能。”
那人多次查看视频后还是摇了摇头,叹息道。
“单从视频来看,一切都发生得太顺理成章了。”
但寻找 21 年前的证据何其困难,更何况还是在监控缺乏、智能手机尚未普及的贫困山区。
晓枚似乎有些失去理智,竟联系袁承昀,妄图用非法手段对付母亲。
袁承昀问她:“路知林你打算怎么处理?”
晓枚的声音决绝中透着狠劲,万般懊恼道:“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他。
“没有他,我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更不会和那样一个女人牵扯上关系,竟傻乎乎地、心甘情愿地伺候她那么多年。”
她说,“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他们一家人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当然,包括路知林。
我摘下监听的耳机,拿着三个月前到手的胃癌晚期确诊单,头一次觉得庆幸。
我的女孩,不会伤心的。
13
我的女孩,不该沾上污秽。
算下来,也该轮到母亲了。
借着给母亲送高档护肤品的由头,我顺嘴问了一句:“当年绑架晓枚的那个人提前出狱了,您知道吗?”
母亲上扬的嘴角微顿,但还是没有落下,只是敛着目光收拾着面前的物件,随意地回应:
“我哪会知道这些。那人都好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在狱里改好了没有。”
“狗改不了吃屎。”我一脸嫌弃地开口,“他昨天联系我,说有个重要的东西要给我,让我先准备一个亿。”
“一个亿?他是穷疯了吧!”母亲惊得大呼。
我附和:“所以我直接告诉他不需要。”
母亲松了口气:“像那种疯子,不要理他就对了。”
“确实不像正常人。他说那个羊汤馆的视频绝对值这个要价,还说在我去厕所的时候,你和姓路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事实上,我们家那会吃顿肉都谢天谢地了,哪有钱去羊汤馆。”
他们能说什么?
无非就是第二日的行动安排,也可称之为老头的“死亡计划”。
母亲是谨慎的,所以她进店时专门打量了有没有摄像头。她印象中,羊汤馆里是没有的。
但她算计得太多,难免会有不笃定的地方。
毕竟我曾遭受过剧烈刺激,至今没有恢复,并不该存有那个时候的记忆……
我装作没看见母亲煞白的脸色,继续带着轻蔑的口吻:“他说明天上午 10 点之前得不到我的答复,就会把视频发布到网上。说句实话,我还挺期待他会出什么幺蛾子的。
“要是敢伪造视频、侮辱诽谤,我绝对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这次就让他牢底坐穿!”
母亲敷衍地笑着,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连午饭都没留我,就借口不舒服回房间去了。
坐进车里,我打了个电话:“盯紧了。”
14晚上 10 点。
晓枚收到一条短信,急急收拾了一番,准备出门。
被我拦了下来。
她仰头盯着我,一言不发,眼神冷漠得可怕。
我知道她不想看见我,但今晚她不能出去。
因为我刚收到手下消息,说母亲已经到了陈中发的家,趁其走开之际拿他的手机发了一条消息。而晓枚的手机在同时收到短信,大抵就是母亲发过来的。
母亲今晚肯定是要解决陈中发的,此时让她过去,不会怀有好心。
以母亲的狠辣程度,我猜不是为了让晓枚背锅,就是会一同解决掉她。
我不可能让晓枚过去。
“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改天再说。”
我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放:“我只有今晚有时间……”
“啪!!!”
僵持之余,她突然扬手,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一瞬间,我整张左脸都麻了。
很快,又跟火燎了似的,发热,发疼。
“路知林,你这么死皮赖脸的有意思?”
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我,“看不出来我讨厌你,甚至和你待在同一个空间都难受吗?”
我当然看得出来。
21 年的朝夕相处,5 年的同床共枕,我看过她对我的依赖和温柔,自然也能读懂她此刻的排斥和憎恶。
我说:“难受吗,刚好我也不畅快,咱们是夫妻,就该彼此安慰,共同消化。”
我不由分说地将人横抱起来,狠狠丢在床上,然后扑下去发了疯似的吻她。
她咬破了我的嘴唇,赤红着眼睛问我:
“路知林,你怎么不去死?
“你那个瘸子爸掉下去摔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拉着你一起!”我的心梗了一下。
心脏似被尺把长的签子细密地捅过一遍,烂成了筛子。
但看着她骤然涌出的泪珠,我又心疼得紧。
我好想说,宝贝别哭,依你,都依你。
15
她怒斥我父母的算计,而我则一遍一遍地申明,老头没有得癌,没有死,他只是有了新生活后不要我们了。
晓枚骂我傻逼。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脏话。
我用领带绑住她乱动的手,将她固定在床上,和衣抱着睡了一整夜。
夜里她挣扎着抬起头,朝我胳膊上咬了一大口。
她咬得狠,我开灯的时候,看见衬衫都被血染透了。
她原本清澈温柔的眼睛,此刻就像进入了杀戮状态的恶狼一样,森森然的,叫人不寒而栗。
我避开她的视线,抬手拭掉她唇上沾染的血迹。
“乖一点。”我说。
等到明天早上,就什么噩梦都结束了。
我不想告诉她我是弑母的恶人。
她是那样单纯的一个人,我怕吓着她。
恐怕没有人知道,当那天母亲拿着老头的坠崖视频给我看的时候,我除了被老头诀别的眼神压得喘不上气以外,还有一丝浓烈的庆幸。
我庆幸于在母亲被我带走之前,我知道了,庆幸我还在,还有时间。
如果我不在的日子,视频突然被人发现,晓枚该如何才能说清楚。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她完全自证不了清白。
那个视频我也是第一次见,在那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因为我根本没想过母亲会拍下视频,会那么冷静地见证老头离去的过程。
后来我高价联系顶级黑客侵入她的各种电子设备,一边查找她备份的视频,一边监控她的行踪。
不知道是不是血腥味勾起了晓枚不好的记忆,她开始猛烈地干呕起来。小脸煞白。
她排斥我的靠近,但我还是把她抱到了医院,让医生给她做了个全面的检查。
生病的,只有我一个就够了。
她就该好好活着,把她抑郁了 21 年的时光,那些被阴云遮蔽的快乐,加倍地补回来。
天还未亮,检查结果出来了。
晓枚怀孕了。
怀了我的孩子。
在 B 超单上是一个拇指盖大的小茄子。
10 周+。
16
医生说胎儿发育正常,已经有了人形。
我有些无措,躲在卫生间里又哭又笑。
我们奋战了 5 年、求而不得的孩子,竟然在这么个关头来了。
如果是个女孩,
我想学着给她扎辫子,一边一个的那种,再点缀上两朵白色的小花。
我要给她穿上美美的小裙子,给她剪干干净净的指甲,让拂过她的每一阵风,都带着奶味的香甜。
我要站在高高的地方,让她坐在我的肩膀上,不费力就可以眺望到世界的尽头。
如果是个男孩,
我要带他去草丛里抓蛐蛐,去小溪里抓鱼虾。
我要把他放在老黄牛的背上,教他唱一支走调的歌。
我要在他书包里藏一个我亲手削好的陀螺,在他进校门的那一刻朝他挥一挥手,告诉他:“儿子,放学爸爸就在这边接你!”
就像老头曾对我做过的那样。
可后来我无数次在校门口张望,再也看不到那个拄着拐杖、要接我回家的男人了。
我想要我的孩子有爸爸。
我要监督他养成良好的饮食习惯,不许碰烟酒,还要按时作息。我会每半年都要带他去体检一次,让他千万不要步我的后尘……
所以我会好好治疗,会尽最大努力地活着。
我收拾好情绪,拎着保姆刚送来的营养早餐,走进病房。
晓枚看到我的身影后倔强地偏过头,闭着眼睛不发一言。
枕头上,已经洇湿了一大片。
我坐在床边拉她的手,被她甩开。
再拉,又被甩。
如此几次后,她终于没了脾气,虽然还是不愿搭理我,但也不再排斥我的触碰了。
我的唇角微微翘起。
我就知道,看在孩子的份上,她会心软的。
这是这世上唯一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了,也将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
17
凌晨,手下给我打来电话,我只回了三个冰冷的文字:【锁住门。】
陪护的夜里,我再难睡着了。
我的脑海里不断闪过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她总是穿着那身自己剪裁、缝制的蓝底牡丹花旗袍,将头发用啫喱涂抹得一丝不苟。踩着高跟鞋优雅端庄地行走在村间小路时,与整村的人都显得格格不入。
但她的脾气大,嗓门也大。
她会在我受欺负时骂我丢她的脸,然后把高跟鞋踩得健步如飞,杵到人家门口和对方家里的老人对骂。
也会铆足了劲一脚踹在我的屁股上,骂我是个孬种,是个软蛋,是个像老头一样的窝囊废。
她告诉我:“受到了欺负你就给我打回去,一群山坳坳里的人,也不知道牛个什么劲,都是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人。”
她说,“山外的世界美着呢,有平整干净的马路,有彻夜不息的路灯,所有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养得白白嫩嫩。”
她说,“你不能有那么多规矩,你得敢想,敢干,才能走出大山,站在所有人都羡慕的位置。”
其实忘了告诉她,那家的羊汤很难吃。
刺鼻的花椒粉,根本压不住羊肉的膻味。
乃至我每每回想起,都会觉得无比恶心。18
城北的棚户区出事了。
因天然气爆炸发生火灾,两人遇难。
据说火灾发生在深夜 12 点 10 分左右,当时应急、消防等部门都去现场救援了。
但因为棚户区乱停乱放现象严重,消防车和救护车都开不进去,耽误了不少时间,再加上楼道里根本没有消防栓,也给施救工作造成了不小的困难。
等明火扑灭后,401 室的两人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死者为一男一女。
男性距爆炸点较近,是爆炸的直接遇难者。
女性倒在封闭的阳台地面上,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
对于两人的具体身份信息,警方还在调查中。
早晨 8 点 05,病房的电视上播放着这条新闻。
火舌舔舐着夜色,现场浓烟滚滚,住户聚集在楼下,七嘴八舌地接受着记者的采访。接着画面一转,两具被遮着脸的尸体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出来……
晓枚低头喝粥,保姆忙着擦拭房内的桌椅窗台,为接下来的住院观察做准备,医护在走廊上来来往往。
无人在意。
我看了眼新闻上的日期,默默记住了这个日子。
2023 年 9 月 13 日,星期二。
在距离老头出事后的第 22 年零 83 天,我失去了我的母亲。
19
母亲的身份很快被查了出来。
我在驱车前往殡仪馆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晓枚应该也听说了。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处理母亲的事情,在此期间,晓枚并没有给我发来消息。
我想,她应该是高兴的吧。
毕竟如果没有母亲,她也不会被笼罩在杀人的阴影中 21 年。
她会延续之前的生活轨迹,跳舞,练琴,骑上她的小棕马,和小伙伴们在绿茵跑场追逐嬉戏,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而不是在无尽的黑夜里不断地忏悔。
罪恶没了,威胁没了,大仇得报,肚子里还多了个宝贝……
于她来说,往后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警察在母亲的手机里找到了“天然气什么情况下会被引爆”、“天然气爆炸的时候安全距离是多远”、“不小心吸入天然气对身体有没有影响”等搜索记录,又结合陈中发找母亲多次要钱的勒索、转账记录,及现场搜集到的线索,很快就出了调查结果。
母亲故意致使厨房的天然气泄漏,达到一定浓度后,被去厨房点火的陈中发引爆。陈中发当场死亡,而母亲却因为对屋内繁琐的锁头不熟悉,错失了逃生机会,在去往阳台的时候昏迷倒下,直到失去生机。
至于陈中发勒索母亲的原因,两人的聊天信息中并未明确涉及到。
但警察从走访中得知,陈中发曾多次跟别人提及母亲与其小叔子的事情,鉴于关于个人隐私,警方并未详细说明。
一切的进展都比较顺利。
我也在母亲房间找到了那台老式相机和 3 个备份的 U 盘,留下其中一个 U 盘后,对其余的进行了删除和销毁。
我把那个 U 盘藏在了母亲床头的抽屉里。
处理完这一切后,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医院,想把收拾母亲住处的机会给晓枚,让她去亲自了结这一切,然后再没有任何压力地活着。
她不在病房。
20
在保姆支支吾吾地透露下,我疯了一样跑到医院五楼,正好看见她从流产室蓝色的气密门中走出来。
她似乎没预备我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仰起头,倔强的脸上多了一丝理直气壮。
“它流着你爸的血,血脉太肮脏,我接受不了我肚子里有那样脏的东西存在。”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想说那是我们的宝贝啊,是我们心心念念想了 5 年的宝贝,它或许会有像你一样的眼睛,像我一样的鼻梁,会叫你妈妈,叫我爸爸……
爸爸……
我的眼睛突然有些发酸,一种被尘封了多年的东西似乎要夺眶而出。
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喊爸爸了。
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
所以,我将目光转向了晓枚,只听见自己故作镇静地张开嘴巴,冲我的女孩吐出一个字:“好。”
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这样至少我的孩子不会小小年纪就没有爸爸。
晓枚反而愣住了,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想看出什么破绽。
我迎着她,难受的神情渐渐平和下来,甚至还冲她扬起了一个笑容。
晓枚的眼眶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黑亮的眼睛凝成一个愤怒的形状,冲我放狠话:“正好,把婚也离了。”
“也行。”
我回答得很爽快。
晓枚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她抿着嘴甩了我一巴掌,然后愤然离去。
21
我想告诉她,肮脏的不是老头,而是我。
其实有很多次机会,我都是可以救下他的。
比如事发前一天的晚上,老头接我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问我:“如果爸爸明天不去接你,你会不会哭鼻子?”
我摇头:“女生才爱哭鼻子!”
“那爸爸以后都不接你了呢?”
我回答得极其自信:“不接就不接,有什么大不了的。”
后来想起,老头并非婆婆妈妈的人,也惯不是爱说什么酸话来体现父子情深的性子。
他如此三番五次地问,不过是在给自己找一个退缩的借口,在恳求我给他递一个留下来的台阶而已。
说到底,他应该也不想做那件事情的吧。
很难想象一个老实了一辈子的人,会以这么一个不体面的方式离场,充满了算计和阴谋。
而这一切,我原本是可以阻止的。
但我没有。
我没有把他们的计划放在心上,甚至还偷偷畅想过母亲描绘的、计划成功后的“美好未来”。
我想象着每天可以吃到鸡腿、兜里能揣着零花钱的日子。
甚至事发当日早晨,我在二叔房间看到了写着老头名字的体检报告单,看见上面的病症明明白白写着“慢性胃炎”四个大字时,我选择了沉默。我只觉得遗憾:我的鸡腿没有了,零花钱也没有了。以后的日子,还是自卑又贫穷的日子。
我不想要这样的日子。
所以在老头要进二叔房间时,我下意识地将报告单藏回了原处。
我当时在想,万一呢,万一母亲说的那些真的就实现了呢?
那我该有多幸福啊……
但我从来没细想过,我会真的失去老头。
爷爷确实是胃癌走的,所以老头从来没怀疑过二叔拿回来的报告单是假的,所以为了家族长期利益着想,他心甘情愿地将村里给他的就业名额让给了二叔,让二叔在村企混了个闲职。
二叔这才有了稳定的工作,进而娶妻生子,后来更是加入了村委会,混到了村支书的位置。
老头从来没有得胃癌,得胃癌的是我。
年仅 31 就被确诊为胃癌晚期。
但我并不委屈。
我想说,其实我是罪有应得。
在我藏起报告单,挥别老头进入校园的那一刻,我就不配得到原谅了。
我固执地告诉所有人,老头没死。
仿佛说多了他就真的还在一样,而我,也不是那个弑父的刽子手。
这个固执,是我唯一的遮羞布。
22
10 月 16 日,周一。
经过了一个月的冷静期等待后,我们顺利拿到了离婚证。
她那天化着明艳的妆容,全程冷着脸,没有给我一个眼神。
存款、房产、股份基金等有价证券,我们基本是平均分的。
其实还是我占便宜了。
虽然这几年公司在我手里市值翻了近十倍,但初始资金和资源都是她爸爸提供的。
没有这些基础,我什么都不是。
但晓枚对此并没有任何异议,很安静地签了协议。其实我是想全部给她的,但想了想,等我走后通过遗嘱的方式再给她,也是一个道理。
我会安排好这一切。
最后一次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天空是蔚蓝的。
晓枚坐着袁承昀的蓝色超跑离开。
秋风迎面吹过来,我的心竟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23
11 月初的公司骨干会议上,我的脑袋越来越空。
项目经理专业的陈述发言突然就变得晦涩难懂了起来。
我的眉头越皱越紧,同时也见证了项目经理从侃侃而谈到磕磕巴巴的变化。
他擦着汗,继续输出咿咿呀呀的语言,悄悄瞟了我几眼后,拿着文件的手都有些发颤。
我摔了手里的钢笔。
项目经理吓得一哆嗦,微微低下头。
整个会议室里,安静得连呼吸也听不见了。
没有任何人敢与我对视。
“爸爸。”
我开口。
声音不大,却在此刻显得异样清晰。
所有人都抬头看我。
我提高了声音,说得铿锵有力:“我要找爸爸。”
24
没有人带我找爸爸。
25
我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待了很久,直到一个穿着糯粉大衣的女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她一进来就指着我的鼻子骂:
“路知林你是傻逼吗,我们都离婚了,你还在这里作什么妖!”这个女人好奇怪,我都没惹她,她就骂我这么难听的话。
我有些生气。
他们明明说等会就让我见爸爸的,结果就来了这么一个女人。
长得凶,嗓门大。
还无缘无故骂我。
我怀疑她拐卖小孩。
要不然为什么会让两个大汉强行把我塞到车里。
我听村里人说过,人贩子就是这么抓小孩的。
我不能跟他们直接动手,因为我是小孩,打不过他们,动手会吃亏的。
他们把我带到医院,押着我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
我看见医生摇头,说我得了什么胃病。
还悄悄地告诉那个女人,说我的脑子有问题。
他才脑子有问题呢!
年前的期末考试,我拿了双百,全年级仅我一个!
那个女人哭哭啼啼了一阵,还是不让我走。
她逼我住在医院里,还亲自带人看着我。
趁着没人在的时候,她对我又打又骂。
打得我的背都有点疼了。
她又骂我傻逼,问我为什么生病了不告诉她。
我就知道她会虐待小孩!
我想把这两个字的脏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但爸爸跟我说,小孩子不许说脏话。
对了,她还悄悄把眼泪鼻涕抹在我身上。被妈妈知道的话,又得骂我不讲卫生了。
26
后来她把我接回了她家,非要跟我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还不许我乱动,说会挤着她肚子。
我觉得这样很不好。说出去,会让人笑话的,他们会说我羞羞脸。
而且,我和我妈都没在一起睡过。
可她真的看得我好紧,白天不是抓着我的手,就是搂着我的胳膊,晚上还要箍住我的腰,我一点独处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在一个有着大太阳的上午, 我趁着逛公园的机会,逃跑了。
铺满地的梧桐叶被我踩得擦擦作响,耳边呼啸的风都成了哨音。
他们叫我别跑,可我一点都不敢停下。
我已经离家好久好久了,我的爸爸一定会非常担心的。
他腿脚不好, 要走出大山, 不知道得走多久。
许是凉风吹得吧, 我的脑子嗡嗡地疼。
跑着跑着,就眼前一黑, 失去了意识……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 那个女人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
她问我到底要跑去哪里, 为什么就不能好好陪着她。
我说我要找爸爸。
她又骂我, 骂得比之前还难听。
骂着骂着,又抱着我哭,再次偷拿我的衣服擦眼泪!
我不想理她, 因为她说了很多我爸爸的坏话,我爸爸明明不是她说的那种人。
可是我听别人说,她现在身子重要, 不能整日这么哭。
所以, 我也没有凶她。
我还好心地给她递了两张纸巾, 给她擦眼泪。
她立马蹬鼻子上脸,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结果把我推到了民政局。
她骗人家说我是哑巴, 交代我不要说话,只管在她指的位置写下自己的名字就好。
“可是我才 10 岁,还没有到法定年龄。”
我也想让她开心,但我不能说谎。
因为协议上说得很清楚,说男方年龄不能早于 22 周岁。
工作人员的眼神逐渐怪异, 还问了我几个问题, 我都如实回答。最终, 证也没有领成。
27
他们没有骗我, 我好像真的生病了。
似乎是自己熬不过去的那样。
不知道会不会像我爷爷一样。听爸爸说,爷爷就是生病去世的。没舍得花钱, 他自己也没有熬过去。
那个女人问我还想去哪,只能选一个地方帮我实现。
我说我想回老家,去一个离爸爸很近很近的地方。
我看得出来, 她又想骂我。
但她这次忍住了。
她说如果我去那里的话,她以后就不会去看我了。
我说不用看我, 我们俩年龄有代沟, 玩不到一起。
她气笑了。
28
她真的信守承诺了。
在一个枣树变得光秃秃的季节,把我送回老家,埋在了一个小土堆旁边。
还修了漂亮的坟。
她说我的爸爸就在这里。
可我没有看见他。
我看到了远处村落冒出的炊烟,看到了野枣树抽出新芽,再结枣、凋零, 看到了蛇床子花开成了一个个大白盘子。
就是没有看到他。
29
不知道哪一天。
一个陌生女人领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来找我。
一见面, 她就让小孩叫我爸爸。
什么人呐,我连见都没见过她!我非常不能理解。
但我还是想问她:
我的爸爸丢了。
他的腿有点问题,走不了太陡的坡, 下山的时候总是走村西头那条路。因为那条路挨着墙,地滑的时候他可以扶着。
他说他要来接我回家的。
你刚才从那边过来的时候,看到他了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