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辖区有一家肉铺,老板娘烧死在自家店里。
警察赶到现场时,老板正急着联系火化。
一查,老板娘名下果然有份人身意外保险。
大家都认为这是件杀妻骗保案,可法医却发现尸体是个男人。
1
老板叫张涛,45 岁,个子不高,人精瘦。
他坐在审讯室里,表情木讷,眼底和鼻尖都是红的。
“死的是你老婆?”袁哥极力压下怒火。
即便是干了十几年、见惯各种案子的老刑侦,此时也难掩对杀妻骗保这种罪行的深恶痛绝。
张涛抹了下鼻子,点点头。
我看着刚拿到手的尸检报告陷入沉思。
袁哥冲我招手,我反应过来递给他。他扫了扫,投来一个诧异的眼神。
“死的真是你老婆?”
“是!”
“胡说八道!”袁哥站起来,使劲儿把报告摔在桌上,“你老婆是男的?”
张涛一怔,来回揉搓掌心,满脸难以置信:“男的?怎么可能?不可能啊。”
他的声音一点点减弱,明显心虚。
我走到他面前:“别装了,你以为警察好糊弄,是男是女我们查不出来吗?而且尸体有腐烂迹象,可见死了有一段时间了,这人根本不是烧死的,是你杀的对吧!”
“不是,我没杀人,怎么会是男人呢……”
他抓着头发,反复重复这几句话。
袁哥冷着脸:“你现在说,我算你主动交代,等我们把证据摆在你面前,你可就没机会了。”
“不对啊,是女的啊!怎么会是男人……”
张涛像听不见话似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低声自言自语。
袁哥一掌拍在报告上:“尸体头骨碎裂,明显生前遭受过击打,你以为烧了就能毁尸灭迹?告诉你,你跑不了,等 DNA 结果出来就能查明死者身份了。”
“DNA?”张涛抬起头,茫然无措。“没错。”我拍拍他的肩,“身体烧了,还有牙齿。”
“死者到底是谁?”袁哥几乎在喊,他的耐心即将耗尽。
张涛身子一颤,捂住脸哭起来。
“我没杀人,就想骗点保险金,我需要钱,赎……赎人……”
“赎谁?”
“我女儿,被绑架了,他们要钱。”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
“死者又是谁?”
“是个女疯子,在我们那片流浪。”张涛擦掉眼泪,“好多人都认识,她成天捡垃圾吃。”
袁哥怒斥:“所以你就杀了她?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她替你媳妇死,好骗取保险金!”
“没有,没有!”张涛头摇得像拨浪鼓,“她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自己死在桥底下了,我这才,这才……”
我忍不住开口:“还真是巧啊,你刚想骗保险金,她就死了,这话你信吗?”
袁哥接过话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死者是男人,你怎么解释?”
“我真不知道……”
那无辜又急切的表情一度让我觉得他真是冤枉的,但事实摆在眼前,不是抵赖就能脱罪的。
这时门开了,法医赵晴叫袁哥出去。
只一分钟,袁哥又来叫我。
他俩面面相觑,赵晴无奈,只得先开口。
“小林,DNA 结果出来了,我从库里没比对到,所以就想试试你的。”她看了眼袁哥,欲言又止。
袁哥搂着我的肩:“死者是你哥。”
2
头晕目眩,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子。
我哥是半个月前失踪的,那天他给我送来一饭盒红烧肉,说这些年存了点钱,打算自己开个小饭馆。
我挺为他高兴的。我哥命苦,十三岁就担起养家重任,为了让我吃饱、上学,他每天起早贪黑去砖厂搬砖,人家看他年纪小,故意少算钱,他不敢闹,怕丢了这份工作。
即便这样,拿回的钱十次有八次也会被爸爸抢走买酒。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妈妈是被买来的,她不属于这里,总有一天得走。
我妈离家出走发生在我七岁那年,爸爸疯了似的满村满山地找,手里拎着半人高的长棍,气势汹汹地要吃人。
找到天黑终是徒劳,他就把气全撒在我们哥俩身上,哥哥护着我,结果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后来哥哥就不能上学了,得出去挣钱给他买酒喝,一天喝不到嘴里,就是顿拳打脚踢。
当然,喝了也不能幸免。
我们只盼他醉得快些,快到还来不及发脾气就睡着了。
我时常感到委屈生气,却连哭都不敢大声。
哥哥就领着我到山坡上吹风,他仰着头,边看星星边笑。
我抽着鼻子问:“不疼吗?”
哥哥咂嘴,揉两下肩膀:“一想到咱妈跑出去了,我就不疼了。”
我却没那么乐观:“可是你连学都不能上了。”
他呵呵一乐:“哥不是那块料,坐也坐不住,还不如出去挣钱。不过你可得好好上,哥供你。”
那晚的星空和他的傻笑声一直印在我脑子里,伴随我考上警校,当上警察。
一年前,我被分到袁哥所在的刑侦队,我说了好久,我哥才同意从他打工的城市过来找我。
他搬来才不到两个月,我本想往后多照顾照顾他……
心脏剜着般疼,眼前全是金灿灿的影子,我脚下一软,倒在袁哥身上。
焦黑的尸体已经炭化,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完全分辨不出生前的痕迹。
我脚底灌铅,举步维艰。
我不是第一次看见尸体,但受害者家属的身份却使我无比惧怕。嗓子像被铁疙瘩堵着发不出声,只在心里嘶喊。
我认识张涛,早在我去找他的那天,就隐约预感到大哥凶多吉少了。
3
大哥以前在小饭馆炒菜,来我这后本想继续做老本行,可一时半会儿没找到合适的地儿,他又闲不住,就先找了张涛开的肉铺将就干着。
他是在给我送完那盒红烧肉后失踪的,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包括肉铺。第一次去的时候,张涛有点不耐烦,低头使劲儿劈排骨,看也不看我,气哼哼地说我哥不负责任,假也不请就不来了,害他还得自己剁肉。
相隔一天,第二次找去时,他媳妇直接朝我泼了一盆脏水,说我利用职权栽赃陷害,叫嚷着让左邻右舍都出来看看警察逼迫良民,骂得特别难听。
我当时怕给袁哥惹麻烦,只好先回局里报失踪。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夫妻俩的确不对劲,仿佛生怕我多问一句,要急着将我赶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袁哥递给我瓶水,“我后来也进肉铺去看了,确实没有发现,所以才没继续把那里列入重点调查范围。”
我哽咽着:“早知道第一次我就闯进去,就算不穿这身衣服了,也要救我哥出来。”
“你先别激动,事情原委还没查清楚,我跟你保证,绝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袁哥说着起身返回。
我一把拽住他:“我也去,我要亲自审。”
“不行,你得避嫌。”
我毫不妥协,死死盯着他。
袁哥无奈,只好破格同意,不过不许我多参与,只能旁观。
张涛比刚进来时憔悴,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
啪!
袁哥怒拍桌子,张涛浑身颤抖,瞪大的双眼突地缩进眼窝里。
“死者就是你铺子里的林强,你还想抵赖!”
张涛脸刷一下白了,结结巴巴道:“不,不可能啊,他没来,好几天,没来……”边说边偷瞄我,“我只想骗钱,借我十个胆也不敢杀人,我,我要救女儿。”
提起女儿,他痛哭起来。
我强压住怒火:“你说原本烧的是个女疯子,尸体呢?谁能证明人不是你杀的?”
“你们也没证据证明是我杀的……”
我的蠢话给凶手提了醒,袁哥瞪我一眼。
张涛像忽然惊醒了般大吼道:“是林强绑了我女儿,一定是他,我之前骂过他几次,所以他想报复我,绑架我女儿勒索我。”
我气得头疼,吼回去:“他勒索你还会自己死在火里吗?”
“他准是干活儿时听到我们夫妻俩说骗保险金筹钱的事,所以才在那天晚上跑回去看看,许是火太大,他才没出来。”
“那女尸怎么解释?”“我怎么知道?应该你们去调查,我们小老百姓大不过警察,不能因为他是你哥就诬陷我啊!”
我握紧拳头,上前一步。
袁哥赶紧拦住我。
“我们会去调查,你放心,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说完就把我往外推,我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哆嗦:“我哥绝不会绑你女儿!”
回神之际,大哥那天的话突然响在耳边。
“哥就要攒够钱了,过不了多久就能自己盘家饭馆,到时也能帮衬你,给你存钱娶媳妇。”
他口中的钱,难道……
我的身体僵住了,十根指头又凉又麻。
4
袁哥让我放假休息,我不肯,跟着一起熬夜看监控。
我们调取了周边所有覆盖到的监控视频,翻来覆去地看,既没看见我哥,也没看见所谓被绑架的女孩儿。
诧异之余,我怒火冲顶。
“那家伙是老油条,装得可怜巴巴,处处堵我们呢!他女儿十岁了,绑走哪那么容易,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一个影子都找不到,根本不可能。”
“有可能。”袁哥反复看一段视频,小心翼翼试探我的反应,“从肉铺出来往右拐有条小巷,然后是地下通道,出去是停车场,停车场的监控坏了很久,也就是说,如果女孩在小巷子里玩,被弄晕掳走,通过地下通道直接被带到停车场的某一辆车子里,全程不会留下任何影像。”
我心里咚咚打鼓:“那也要很熟悉环境的人才能做到,我哥刚来不久……”
“他知道。”袁哥打断我的话,同时播放另一段视频,“看,这是你说他给你送饭那天,从铺子出来有监控的地方都没有他,到大路上才出现,可见他走的就是这条没有监控的近路。”
我难以相信,袁哥也感觉哪里不对劲,似乎都对得上,却又漏洞百出。
我俩决定再去停车场找找线索,如果女孩被绑架是真的,那里一定有痕迹。
停车场经理态度很好,配合度极高,就是不修监控,说出大天去也是没钱。
我懒得听他掰扯,溜达着观察环境。
地下通道出口与停车场入口只隔一条小土路,一过车就尘土飞扬,很久之前就说要翻修,可和停车场的监控一样,钱没到位。
路边有个孩子,大约十四五岁,胖胖的,身上的衣服都快脏成和地面一个颜色了。
从入口进来不远处停着一排车。
我灵光一闪,跑回去问经理。“这里都是固定车位吗?”
经理答:“基本上吧。”
“他们每天都停相同位置?”
“嗯,嗯。”
我向后一指:“我要第一排车主的信息。”
经理面露难色:“客户的信息我们不能随便说。”
袁哥心领神会,严肃道:“这里可能发生过一起绑架案,但凡有一个车主的行车记录仪录上有犯人,都有可能救人,你明白吗?”
经理连连称是,回去取登记本。
这时胖男孩从袁哥背后跳出来:“是那个被绑走的女孩儿吗?”
“你看见了?”我又期盼又紧张。
男孩点头。
我打开大哥的照片:“是他吗?”
男孩摇头。
袁哥打断我:“小孩子能看清什么,回去看监控吧。”
本以为证据确凿,可逐一联系完车主,我俩都泄了气。
第一排共有十辆车,其中六辆安装了行车记录仪,画面却半个都没拍到。
原来停车场规定车头必须朝里停,无一例外。
我身心俱疲,瘫在椅子上,无比绝望。
“该死的经理,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规定。”
袁哥及时调整情绪:“没事,咱们回去找那个孩子,他是目击者。”
还没等我俩动身,同组的杨达推门而入。
“袁哥,有人来自首,说他绑架了肉铺老板的女儿。”
我俩对视一秒,齐齐冲向审讯室。
5
男人靠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虽坐着,仍看得出身材高大健硕。他微仰着头,从容不迫。违和的是,如此坦然的表情竟出现在一张布满沧桑的脸上。
男人叫于志刚,56 岁,北方人,目前在各种工地上打散工。
简单问询之后,袁哥直切主题:“你绑架了张涛女儿?”
“是。”
“孩子呢?”
于志刚笑笑不答话。
“为什么要绑孩子?你和他有仇?”
“没有,手头紧,要点钱花。”
袁哥没有紧着追问,我知道他在研究,于志刚说的动机肯定不是实话。
临时起意绑架勒索,半截后悔或见事情闹大了主动自首的人,绝不会这么淡定,更何况整个事件他计划得非常周详。
袁哥给他倒了杯水:“你既然能来自首,说明想交代,那就别卖关子了。”
于志刚没喝,而是从杯口望进去。
“没吃没喝,一个孩子能坚持多久?”
“不要再给我们打哑迷,因为你的行为,又多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去问张涛,他知道孩子在哪儿。”
之后,无论我们对他强硬审问,还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都不再开口。
袁哥又去提审张涛,他明确表示不认识于志刚,更不知道孩子在哪儿,要是知道,就不用伪造现场骗保了。
他说得有道理,看来我们是被于志刚牵着鼻子走了。
我心急如焚,一面是理不清头绪的案中案,一面是大哥的死。
折腾了三天两夜,我昏倒了。
醒过来已是转天中午,我拔掉输液针,从医院溜回局里。
袁哥还在审于志刚,杨达说他推翻了之前所有口供。
我着急:“他主动来自首,审讯室里都有监控。”
杨达皱眉:“他说自己吃了药,神志不清。”
“事实呢?”“确实验出他吸食过少量违禁药品。”
“行车记录仪的视频呢?再看一遍。”
“看了,没用。”
我想起目击男孩儿。
杨达撇嘴:“带回来了,孩子智商有问题,口供根本不能作数。”
努力全部归零,我一筹莫展。
杨达眼睛一亮:“他说他也有个女儿,九年前失踪了,如果咱们能帮他找到,他就愿意配合。”
“九年前,一时半会儿怎么找啊!”
“如果能找到,你哥的死也会水落石出。”
我脑袋里轰一声。
“是他杀了我哥?还是他看见是谁干的?”我疯了似的摇着杨达,“袁哥怎么说?线索呢?”
杨达顿了顿:“于志刚说问张涛。”
6
肉铺后身有一道铁门,门后是间改装的小冷库,有存货时开启制冷,闲时关了冷气,也做休息睡觉的屋子用。
此时,我们一队人站在铁门前,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袁哥亲自开锁,钥匙是张涛媳妇给的,厚重的门被推开,扑面而来的除了凉气,还有令人窒息的臭气。
屋里的情景令所有人毛骨悚然。
右侧靠墙的架子有五层,每层放置一具尸体,由于冷气不足,尸体都已不同程度腐烂变臭,架子下淌着污水,还有老鼠跑来窜去。
我捂紧鼻子,差点呕出来。
左边大大小小五六个冰柜,袁哥打开一个,翻开上层冻肉,底下竟也是一具尸体。
如此,几个冰柜中布局全部相同。
清点完,屋子里共有十二具尸体。
更瘆人的是,这些全是女尸。
7
五小时前,审讯还一无所获。于志刚咬死不说,张涛也拒不配合。
袁哥站在外面抽烟,同时拨通了赵晴的电话。
“一个人不吃不喝大概能撑几天?”
“孩子呢?”
挂断电话,他继续抽烟。
我凑上前:“还有几天?”
“三天吧。”
我大惊:“三天!去哪儿找于志刚女儿?他女儿失踪时 21 岁,是成年人了。”
袁哥把烟掐灭:“你不觉得于志刚的话很奇怪吗?他说张涛知道他女儿在哪儿,也知道自己女儿在哪儿,因为关她们的是同一个地方。”
“总不会绑架自己女儿吧!”
“要么一起找到,要么一起死,就看张涛会不会把地点说出来,走!”
“去哪儿?”
“张涛媳妇接回来了。”袁哥脚底生风,快步往楼里走,“作为妈妈,就算有天大的不可告人的事,她也会顾念孩子。”
审讯比我们想得更顺利,那女人哭得死去活来,交代出肉铺后的冷库以及藏钥匙的地方。
当时没人想到,那将是我们所有人的阴影,我大概一辈子也不想吃猪肉了。
8
赵晴从解剖室出来,面色阴沉。
她摘下口罩:“十二具尸体全是女性,最小的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五岁。”
我愤怒至极,问道:“他杀了那么多人?”
赵晴摇头:“不确定,还在逐一检验,目前验出的死因都不一样,溺亡、中毒,还有人不存在外部伤害,本身有疾病,总之很复杂。”
袁哥若有所思:“如果故意杀害,没必要每个都采取不同方式吧。”
赵晴赞同:“说的是,除非心理有问题。”她略作停顿,“对了,其中既没有张涛的女儿,也没有于志刚的女儿。”
案子似乎又回到原点。
这回,张涛把脸埋得更低了。
袁哥敲敲桌面,呵斥道:“抬起头!十二具尸体,你说不说都一样,别想着还能狡辩出去,没戏!你要还有点良心,就先救救你女儿,你不说清楚,于志刚那边是不会交代你女儿在哪儿的。”张涛攥紧双拳,悲愤交加:“我没杀人,尸体是我捡来的。”
“嚯,你随随便便能捡那么多尸体。”我一拍桌子,“说实话,到底怎么杀的人,为什么杀人!卖肉,为了钱,是不是?”
他满脸是泪:“是为了钱,不过不是卖肉,是卖人。”
9
十年前,张涛只是走街串巷卖馒头的小商贩,生意不赚钱,媳妇又刚生了孩子,除去租房及日常生活等开销,夫妻俩所剩无几,别说养孩子,养自己都够呛。
他们住在城中村,什么人都有,碰上蛮横欺负人的,抢走馒头也不给钱。
张涛瘦弱无力,谁也打不过,别说发火,连回瞪一眼也不敢。
一天晚上,他的馒头又被两个没挣到钱的混混抢了,还把他揍了一顿。他越想越气,觉得生活没有指望,就买了瓶酒坐在河边喝。
喝多了,发现桥洞底下躺着个人,走近一看,差点没把他吓死。
是具女尸。
他扔掉酒瓶,踉踉跄跄跑回家,倒头就睡。
转天一早宿醉未醒,迷迷糊糊听见邻居大婶和媳妇聊天,说后村有户人家死了儿子,小伙子不到三十岁,有点残疾,一直没娶上媳妇,突发急病就走了。
他家父母伤心坏了,到处打听哪家有过世的年轻女孩儿,想着配个冥婚,到底下也有个伴。
张涛瞬间醒酒,支棱起来说道:“我倒是有法子,但人家女孩儿不能白给配啊。”
婶子爽快:“只要有,主家给两千。”
张涛双眼滚圆。
婶子又说:“到时咱们一人一半。”
一拍即合,桥洞底下那具没人认识的女尸便换上嫁衣,和不知是谁的陌生男人尸体躺在一起下葬了。
从此,张涛找到了新的生财之道,邻居大婶是中间人,他则是供应商。
城中村里有的是穷困潦倒又无亲无友的外地人,尤其女孩儿,即使消失了,也没人来寻。
他慢慢挣了钱,租下铺子,明面卖肉,背地里卖尸。
十年来,竟挣下不少。
我和袁哥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个年代还有那么多迷信愚昧的人,且就在我们身边。
张涛垂着眼低语:“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认罪。”
我冷笑:“这就完了?你杀人的事儿还没说呢!”他抬头怒视,极其不忿:“警察要讲证据,不要冤枉我,这些都是无人认领的死尸,我最多也就是买卖尸体罪,判不了多少年。”
“于志刚女儿呢?我大哥呢?”
“说多少遍了,我不知道,你们不去查,倒在这里逼我。”
“好!你爱说不说,等着接你女儿尸体吧!”
我胸中有团火,狠狠将水杯扔在地上,摔门而出。
袁哥追出来,训了我几句,接着软言安慰。在我听来都一样,大不了不干了。
其实袁哥也不信张涛这番说辞,挣红了眼,什么残害杀人的事都干得出来。
他拍拍我的头:“接着审于志刚吧,不论如何,孩子得救。”
和张涛的逐渐憔悴相比,于志刚依旧平静如水。
我们把审讯结果和他说了,他倒是长舒一口气。
袁哥发问:“他女儿在哪儿?”
于志刚反问:“我女儿在哪儿?”
袁哥一时语塞,又不得不劝说:“你总要给我们点时间,先把孩子放了,孩子是无辜的。”
“我的孩子有罪吗?她才二十一岁,大二,如花似玉的年纪。”于志刚眼角带泪,“我只想知道她在哪儿,埋在哪家坟里,我要带她回家。”
我忽然如鲠在喉,我和袁哥都没告诉他卖尸体的用途和具体细节,可他知道。
我很理解他的感受,就像我妈跑走了一样,我常常做梦看见她的影子,刚要伸手却不见了。老话常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亲人失踪是件太痛苦的事,比死了更难受。
“你怎么就断定女儿的失踪和张涛有关呢?”袁哥问。
“我女儿一个人在这儿读大学,联系不上之后,我来找她,报完警,我也拿着她的照片到处打听,好几年都没消息,直到有一天,我看见肉铺老板娘脖子上戴着的项链,那是女儿考上大学时,我给她买的。”
“那么肯定?”
“对,绝不会错,只是底下刻着她名字的吊坠不见了。”
“告诉警察没有?”
“没用。”于志刚黯淡下去。
“如果我不是警察,我可能赞同你的做法,也该让坏人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我按下袁哥拦我的手,接着说:“但以暴制暴不是目的,好人和坏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有良知,因为我们是好人。”
于志刚抬头看我,目光仿佛饱含崇敬:“我信,你是好人,你哥也是。”我一愣:“你认识我哥?”
“不。”他刚否认,又纠正,“也算认识,唉!死得太惨了。”
我腾地起身,他却不再看我。
10
让于志刚甘愿开口的不是我和袁哥的劝说,而是他对我哥的愧疚。
“你们放心吧,女孩儿死不了,我原本就没打算伤害她,不过是借她逼张涛说出罪行,还有……找到女儿。我自首前雇了人照顾孩子,就在离这儿不到一百公里的庄家村,那女的叫庄彩霞。”
袁哥赶紧安排队里其他兄弟去接孩子,我和他留下继续审于志刚。
随着他的讲述,我终于清晰地了解到大哥生前最后一段时光的样子。
11
自打于志刚发现老板娘戴着女儿的项链,他就认定女儿的失踪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因此经常去肉铺周围转悠。
老板娘见他鬼鬼祟祟,以为他在打什么坏主意,就叫底下人赶他走。成天劈肉的小伙子们个个力大如牛,赶人时嚣张得很。
他年纪大,推搡间经常被打,浑身是伤。
直到肉铺里出现了一个面生的小伙子,我大哥林强。
于志刚一如既往地做好对峙准备,可对方既没有呵斥辱骂,也没有动手驱赶,而是递过来一瓶水。
“大叔,站半天了,你也渴了,喝点水吧。”
于志刚下意识接过来,仔细打量对方。
小伙子五官端正,身体结实,看上去就像长期从事体力工作的,他笑得憨厚,让人觉得温暖可靠。
自我介绍后,林强带于志刚来到旁边巷子里。
“大叔,你是不是家人不在身边啊,这样吧,以后你要是无聊了,就晚上来铺子招呼我一声,我可以陪你吃饭聊天。”
一股久违的暖意流过于志刚周身,他想:这憨小子是把我当成老年痴呆了。
林强说完就笑着回铺子里干活儿了。
于志刚在路边坐下,他依旧守在肉铺附近,只是不想给林强惹麻烦。
其后一段日子,他找过林强几次,林强果真说到做到,陪他吃饭说话,虽只是便宜的面条包子,但却从来不让他花钱。
于志刚有了笑容,干涸的人生似乎重新出现寄托,他把林强当儿子,当朋友。
一天晚上,两人喝了点酒,于志刚一时恍神,把女儿失踪的事全盘相告。那是他最后悔的事,如果知道会给林强带来杀身之祸,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一个字。
听后,林强震惊不已,同时红了眼眶:“大叔,我要是能有你这样的爸爸,这辈子就知足了。”
“我没用,好几年也找不到女儿。”于志刚语重心长,“孩子,听叔一句劝,别在这儿干了,他们夫妻俩不是好人。你之前那些小伙子,走了一个又一个,谁也干不长。”
林强点头:“我准备过一段就不干了,自己开店。”忽然想起什么,“我在铺子里干活儿,正好趁这些日子帮你找找线索,说不定有发现。你最近先别来,咱们也别在周围见面了。”
于志刚赶忙阻拦:“那可不行,被发现……”
“没事,我弟弟是警察,我也算有点见识,你信我,大不了就和现在一样,咱也不损失啥。”
于志刚放下一半心,或者说死了的心又燃起一丝希望。
他没有再阻拦。
两人约定每隔三天在地下通道出口见面,路线是于志刚给的,沿途能避开所有监控。
平静地过了半个月,第五次会面,林强没来。
于志刚惴惴不安,还记得上次林强说发现冷库有些可疑,老板不让任何人靠近,且对钥匙尤其谨慎。
他打算找机会一探究竟,然后就再没有消息。
那天,于志刚等到深夜不见人,转天一早就去铺子,却压根没有林强的影子。
他无从打听,只好待夜深偷偷去找。
肉铺拉着卷帘门,周围静悄悄的。他躲在拐角,不错眼珠地朝那扇门张望,即使什么也看不见。
大约凌晨三点,夫妻俩从铺子里出来,左右看看便走了。
于志刚吃不下睡不着,想报警又不知怎么说,他天天躲在巷子里看,盼着林强的身影。
几天后,他见到了一个和林强长得很像的男人,来肉铺找哥哥,最后被老板娘的污言秽语赶走了。
于志刚几乎可以断定,林强已凶多吉少。
果然,当天夜里蹲守时,见张涛和媳妇推出一只大号行李箱,两人费尽力气,一路拉到河边。
天黑月稀,夫妻俩挖坑把行李箱埋了,填好土后又在上面跳了好久。
张涛声音哆嗦:“不会有人发现吧,他弟弟可是警察,缠上咱就坏了。”
他媳妇啐了一口:“呸!看你那点出息,留着他,咱都得完,他死总比咱死强。”
“话是这么说,可以前也没杀过人啊!这,这……”
“杀都杀了,还想啥!赶紧把人埋了,找到也算不在咱头上。”“还是放在冷库里稳妥,埋在这儿,我总归心里没底。”
“你傻啊!他弟弟带人来查怎么办?再说,那里头存的女孩能卖出去配婚,男人谁要?平白占我地方。”
“也是……”
两人踩实土,叽咕着走远了。
于志刚心凉如冰,世间竟有这样的恶魔。
他徒手挖出行李箱,打开看时,竟真是林强蜷缩的身体。
刚才的话犹在耳边,冷库里到底是什么情景,有多少受害人,还有自己女儿……
他放弃了报警的想法,背起林强躲开监控往出租屋走去。
很快,他就策划了绑架,并在得知张涛夫妻要烧尸骗保后,趁夜把女尸换成林强的尸体,为的就是让张涛夫妻主动承认罪行,进而找到失踪多年的女儿。
我的指甲死死嵌进肉里,愤怒喷薄而出,嘶吼道:“杀人犯,你们全是杀人犯!”
袁哥紧紧抱住我,使全力推我出门,我用手抠住门框,两片指甲瞬间连根翻起。
鲜血涌出,连成我眼前这片殷红。
12
从医院包扎出来,才觉出手指头钻心般疼。赶回局里时,接张涛女儿的兄弟们也刚回来。
楼道里,大家神情凝重。
“孩子呢?”我问。
杨达轻声道:“在赵医生那里。”
我不解:“需要验伤吗?于志刚说他没虐待过孩子。”
杨达沉默。
还没等到答案,就听见审讯室里传出张涛的号叫,接着是乒乒乓乓的声音。
袁哥大喝:“坐好了!你伤心我可以理解,但不是你撒泼的理由。”
我没进去,疑惑地看向杨达。
他喘口气:“我们找到庄彩霞家时,孩子已经被卖两天了,刚开始她还想遮掩,我们连吓唬带劝说她才交代。女孩儿发高烧,她带去卫生所打完针没一会儿就没气了,她一害怕就把孩子给卖了。”
“卖尸体?”
“对,找到坟包,挖开里面是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我们把女孩带回来了。”我看着审讯室的门喃喃道:“真是讽刺,报应不爽吧。”
杨达又说:“赵医生初步看了,孩子是被掐死的,死的时候还有呼吸。”
我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杨达问:“你猜庄彩霞是谁?”
“谁?”
“就是多年来和张涛合作卖尸的女人,他们后来很少见面,所以不认得他女儿。”
我冷笑:“于志刚还真会找人。”
许是张涛也觉得冥冥中有因果报应,便不再抵赖,把罪行都说了。
他承认十年来做着卖尸的勾当,承认在我大哥发现他们的秘密后,夫妻俩合伙杀害我大哥的事实,承认烧尸企图骗保。
就是不承认杀害过于志刚的女儿,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女儿是哪个。
袁哥提出项链的事,张涛说那是他媳妇在一具将要卖出去的女尸脖子上扯的,至于女尸是谁,怎么死的,卖去哪里配冥婚,他完全记不住。
庄彩霞也说不记得,审问时间长了,她捂着胸口喊疼,没多久就心脏病发晕倒送去医院了。
门口聚集着几个人,都是接到通知来认领亲人尸体的,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则默默不语。
袁哥把结果告诉于志刚,他也沉默好久。
绑架及私自处理我哥尸体,他已然触犯法律,人虽不是他杀的,他却是主因。
他被带出审讯室时和我迎面撞上,然后一言不发跪在我面前,我无法面对。
我恨他,却不得不可怜他,这种对立的情绪搅得我心绪不宁。
一个礼拜之后,我听说于志刚把自己吊死在卫生间里了,身边留有一张小纸条。
【凶手罪有应得,可我始终没有等来属于我的正义。】
肉铺杀人卖尸的事在小城传开,人们谈肉色变。
我总去关掉的肉铺前站着,想象大哥在那里笑着忙碌的样子,他看到我下班去找他,该有多开心啊!
可他来的两个月里,我一次都没去过。
经过这里的无数具尸体,还有大哥临死时挣扎的样子,以前是压在于志刚心上的一座山, 以后, 将永远压在我心上。
后记
1深夜, 林强偷偷打开大门,一步步靠近冷库。他摸索着拿出事先偷配好的钥匙,转了两圈,一拧, 门开了。
眼前的情景把他的双脚粘在地板上, 身体像被冻在这里好久似的挪不开。
尸体一层叠一层, 电筒的黄光照在塌陷的脸上, 腐肉的臭味直冲进鼻孔。
正要打电话报警, 脑袋重重挨了一下。
张涛面目狰狞:“早发现你小子不对劲。”他照着林强的肚子狠踢两脚, “你好好干活儿多好,非要找事。”
林强忍着疼痛,快速翻身压倒张涛。
“你们在干啥?知道这是多少家庭吗?”
张涛死命反抗, 奈何太瘦弱,完全不是林强对手, 只好狡辩劝说。
“人又不是我杀的,死了都要埋,埋哪不是埋,这穷地方,有谁会来找!我把她们葬了,她们还要感谢我嘞。”
“放屁!”林强压在张涛身上,两手掐住他脖子, “你放屁!”
“兄弟,兄弟, 咱好说好商量, 我给你钱, 你要多少钱?”
“我不赚你这黑心钱, 你去自首,去警察局。”
“你不是想开饭馆吗, 我给你开, 送给你好吧!”张涛掰来掰去,发现根本掰不动,“你说, 你要什么?”
“你去自首。”林强借着光看到角落里有根绳子,“不去, 我就把你打晕, 绑着你去。”
张涛汗如雨下,一点儿招都没有。
“砰!”
林强应声倒地, 捂着后脑微微抽搐, 鲜血慢慢散开。
张涛坐起细看,是他媳妇站在面前, 手中握着一把带血的扳手。
“你疯啦!咱不能杀人,被逮到连缓都没有。”
老板娘也在犹豫, 两人低头看着蜷缩在地的林强。他口中哼着什么, 伸手摸向口袋。
张涛怕他偷拿手机报警,先一步抢在手里,屏幕亮了,夫妻俩登时惊慌失措。
“砰!砰!砰!”
扳手滴着血, 林强再也不动了。
2
我找到那部手机,锁屏壁纸是我和大哥的合照。照片上大哥笑得特别灿烂,而我穿着警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