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养的鱼鲜美异常,吃了可以长命百岁,青春永驻。
这一条便抵千金。
来买鱼的外乡人常常问我们养鱼的秘籍是什么?
村长道,这鱼全靠饵女养着,才能成年。
外乡人走后,我们村的又死了个姑娘大摆千金难求的食鱼宴。
在人人嗜鱼如命的村里,我,是唯一不吃鱼的人。
1
隔壁王叔家的幺女小花死了,是他家这三年里夭折的第四个姑娘。
葬礼依旧按照村里的规矩摆在村头那一湾鱼塘边,呜呜嚷嚷聚了全村的人等着吃席。
饭桌中央无一例外,皆放着一条膘肥体壮的鱼。
也仅仅只有那么一条鱼,生冷的,泛着刺鼻的腥臭气。
那鱼足足有两岁孩童大小,一双惨白鱼目几乎像个孩童的眼仁,掺着细密赤红的血丝。
鱼一上桌,十多双眼睛便直勾勾地黏上去,口水吞咽的声音咕咚响着,像野兽进食前的讯号。
不待开席的口令发出,那群人便疯了似的,赤红着眼睛扑上去,抱住那鱼湿滑的身体啃食。
鱼皮上浓稠腥恶的黏液却像是世间再难比拟的琼脂玉露,那些发狂的村民猩红的舌头伸得长长的,扭动着奋力舔舐争食。
我看着昔日里看着尚且斯文的王叔,一张渗血的口唇张得极大,几乎要将脸皮都撕扯破,趴在那凸起的鱼目之上用力吮吸着,用力到额角的青筋高高暴起。
他们每个人的面上皆是兴奋的战栗,痴狂到不顾形象地爬到桌上,将整个头颅埋进血肉模糊的鱼腹腔中,沾着满脸碎肉心满意足地咀嚼。
因为我们村子的鱼,原本就是这世间让人欲罢不能的,绝无仅有的仙品。
我们这个村子地方闭塞,困在一方山窝窝里,本该是穷得叮当响的。
多亏了这湾鱼塘,塘里的鱼苗个个肥硕鲜美,细细咂上一口,直鲜的人舌头都忍不住囫囵一口吞了去。
村长说,这鱼大人吃了可以青春常驻,小孩吃了也是补脑的绝佳良药。
更何况,这鱼的绝佳滋味,就像悄无声息覆在骨髓里的瘾。
吃了一次后,便再难戒得掉了。
所以村里从不缺那些慕名而来的客户,一掷千金只为吃得这一口鲜美的鱼。
我是村里唯一不吃鱼的人。因为自小便对鱼类过敏,只是用手沾上一点,便浑身泛起细细密密的红疹子,痒得要叫人想把整层皮都剜掉。
我娘说我是贱骨头,天生没有那享受的命。
我看着那群熟悉的身影,疯了一样撕扯一条生冷的鱼,只觉得心里没来由地害怕,胃里翻江倒海地恶心。
我忽然想到了小花。
她生前与我是无话不谈的姐妹,这场葬礼却不像是对她的追悼,倒像是一场原始的狂欢。
我心里头难受,想要最后去看上几眼小花,矫情地和她说几句话。
看着那随意摆放在塘子边上,用白布草草覆盖住的纤瘦身形。
我小心地四下看了看,悄悄向那处跑了过去。
2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那层白布,露出了小花一张瘦得脱相的脸。
我盯着她苍白干瘪的嘴唇,心里头酸酸的。
不只是小花,村里的女孩都是这样。
像受了某种恶毒又特殊的诅咒,女娃娃们从幼时起便生得枯瘦干瘪,像是一具具行走的干尸。
因为瘦弱,所以身体极差,就算整日窝在床上不动也浑身痛得厉害,分不清是骨头里还是肉里的痛。
娘说,这是种附在基因里的病,要喝上村里世代相传的神药,才能勉强将女孩们的寿命延上几年。
我问娘:“那娘和婶婶们是如何长成大姑娘的?我在村里从来没见过活到十八岁的姑娘……”
我娘便会狠狠横我一眼,气急败坏地把那乌黑的神药将我嘴里头灌。
那药是从村长家里头统一领取的,不知用了什么成分制作的,泛着股刺鼻浓烈的恶臭。
勉强吞咽下去还不够,那股阴魂不散的臭味像粘在舌苔上,粘进嗓子眼里,偶尔还带着几团粘连的未知碎块。
可母亲不准我吐,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我的口鼻,一双眼睛血丝密布,透着股凶恶的阴鸷。
那药似乎确实起了作用,却只对我一个人起了作用。
我是村中最好看也最丰腴的姑娘,皮肤白嫩,像个女明星一样完美。
爹有时晚上摸到我房里,我会不高兴地大声叫我娘。
我娘闻声摸了锄头冲进来,冲着我破口大骂。
她舍不得打爹,便用那锄头杆子狠狠抽在我背脊上。她骂我是不要脸的狐媚子,天生的臭婊子……
我正有些委屈地回忆着,余光却突然发现面前躺着的尸体,那细密的睫毛似乎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我吞了口唾沫,又紧张又害怕,小心翼翼将脸向前探了探。
小花的眼睫的确在颤动,那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像扑闪着的小扇子。
“小花?你醒了吗?”
我小声开了口,身体都忍不住发抖。
就在我凑得更近,想要看一看小花是不是还有呼吸之际。
一条细长的红色蠕虫从小花紧紧闭着的眼皮底下扭动着探出了头,潮湿的身体向上伸着,冰凉湿润的尖头猝不及防触到我的面颊。
那蠕虫猛地吸附在我脸上,带着轻微的刺痛,身子迅速扭动着,试图迅速钻进我的血肉之中。
我快要被吓疯了,失声拼命拉拽着那条长线一样的肉虫。
随着我的拖拽,那蠕虫痉挛着收缩身体,身体的另一端连接着小花冰冷的尸体。
无穷无尽般延长着,吞噬着来自两方的血肉。
小花的眼皮诡异地抽搐着,干枯的薄薄面皮上扭曲着凸起一条条血红色的纹路,狰狞地向上攀爬。
凸起颤动的样子像一条条充血的跳动筋络。
我再也承受不住,尖叫着跌坐在地,酸涩的胃液沸腾着上涌,喷溅着溢了满地。
那被我从脸上奋力拔下来的长条蠕虫便扭动着向地上的呕吐物爬去。
像是接收到了某种进食的讯号。
小花的眼皮被无数条红色的柔软尖端刺破,那血色蠕虫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紧紧粘连在一起,从那空洞的眼眶之中收缩蠕动着滚落在地。
巨大的赤粉色肉球黏腻腻地趴在秽物之上,细长柔软的无数根触手细密地吸附着水迹,在阵阵收缩痉挛中进食。
一条蠕虫无声无息地卷上我赤裸的足间,像是要钻进我的裤腿。
我大叫着,拼命向后退。
猝不及防地,我碰到一双宽大的脚。
村长阴恻恻的嗓音自背后响起。
“翠丫头,你到这儿做什么?”
3这一声可怖的声音,吓得我从炕上猛地坐起身子。
梦里,无数条细长血红的蠕虫从小花干瘪的身躯里爬出来,湿黏地包裹住我,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茧房,缠得我喘不上气。
原来,只是一场梦吗?
那小花的死……也是一场梦……吗?
我飞快爬起身子,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跑出房门。
我家离村里那湾鱼塘极近,出门不过就是几分钟的路程。
波光粼粼的河岸边上,几张巨大的圆桌子上潦草地铺着白布。
那盘中只余一堆零碎的鱼骨,被舔舐得干干净净,在正午的阳光里像是一件洁白无瑕的骨制艺术品。
远远地,在一堆满脸餍足晒太阳的肥硕身影里,我瞧见了我的父亲。
“爹!”
我喊他,眼睛却盯着空落落的塘子边。
梦境里,那里应当停放着小花干瘪的尸体,盖着一条薄薄的白布。
我爹冲我笑,露出满嘴黄渍的牙。
“你这丫头睡糊涂了?怎么这么晚才来,宴都结束了……”
我奔过去,眼睛四下探寻着。
“小花呢?”
“小花?”
我爹有些不耐烦,染血的舌尖舔舐着牙缝里塞着的细微鱼沫,随手向那塘子里指了指。
“村里的规矩,你又不是没见过。”
“死都死了,还能去哪儿,自然是葬了呗……”
他似乎不愿再搭理我,懒散歪倒在细密的草丛里,眯起眼睛晒着太阳。
村里是有这样的规矩,说是女娃娃们世世代代生着这样的怪病,是为不祥。
死后万万不能入土,否则便会带给村里的其他人厄运,或是引发瘟疫。
而村头的那湾池塘,池水奇异地滋养出世间绝无仅有的鱼苗,自然是圣洁的,具有奇妙净化作用的。
况且,那肥硕的鱼苗供养着全村人的生计。作为交换,村民自然也要想办法供养那些奇异的大鱼。
而作为供养饵料的,正是这些饵女。
小花的几个姐姐夭折时,我同小花一同挤在人堆里瞧见过的。
也没什么不同之处。
贡品在村长口中叽里呱啦的咒语里,被两个成年壮汉抬着扔进池水里。
乌泱泱地便冒出一群大鱼的脑袋,湿淋淋的鱼目空洞地盯着那贡品,争先恐后地探着脑袋将贡品分食殆尽。
那鱼体积实在生得大,一口锋利的尖牙比成年的猎犬还要锋利。
贡品几乎片刻便被撕碎分解,漫开满池猩红的水花。
我正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迈步至塘子边。
一条甩尾的大鱼忽然跃起,圆滚滚的东西扑通一声被两条大鱼争夺间顶起来,砸起大片水花。
那是像是一个脑袋,总是干枯如乱草的发丝凌乱地粘在面上。
一只眼眶空空荡荡,另一只眼睛居然是睁开的,还在眼巴巴地望着我。
那混着鱼腥与血腥的水花溅到我的脸上,恍然激起了一点刺痛。
我木然地抬起手,摸到一处小小的伤口。
后知后觉地,冷汗攀上后背。
原来,那不是梦。
4
我被自己隐隐约约的猜想吓了一跳,只觉得这塘子边瘆人又可怖,慌慌张张就要跑回家里。
只跑了一半的路,沟底下突然伸出一双黝黑的手,死命拽着我的脚踝。
我被她扯得摔了一跤,下巴磕出了血。
“你做什么?”
我往沟子里瞧,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瑟缩着猫腰藏在大团的茅草里。
她叫圆圆,是这村里除我以外唯一的怪胎。
总是一副神神道道的模样,平日里也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围着村子打转,不爱和我们这些小丫头玩。
但她也确实是村里目前年纪最大的姑娘了,只差一年便能幸运地活过十七岁。与那些夭折的小丫头不同,她虽然也生得瘦弱,却不是那种皮包骨头一样的病态,勉强还能有几分正常人的模样。
“小翠!”
她叫我,神色慌慌张张的。
“你今天也看见了是不是?在塘子边……贡品里面!有虫……很多很多虫……”
圆圆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画面,浑身抖了抖,嗓音急切起来。
“你快下来……躲起来,这里不好说话,快下来呀。”
我咬了咬唇,心里头有些犹豫。
她却不管不顾地扯着我的小腿,那双手又凉又硬,像一具冰冷的死尸。
我年纪小,抵抗不过她的力气,顺着她的力道滚落在高高的茅草丛里。
“你每天也不喝药?是不是?小翠,你也知道了这个村子的秘密是不是……”
她抖着身子不住吞着唾沫,一双凉手在我的小腿上摸索着,眼里有几分令人心惊胆战的艳羡和惊惧。
我有些害怕,小腿肚子发着颤。
“圆圆姐,你傻啦?不吃药怎么活下去……那药是难喝,我也不喜欢,可我娘不让,每次都盯着我咽下去,我才健健康康地活了这么大……”
听到我这么一说圆圆姐神色瞬间变了,她一张脸病态地扭曲在一起。
“你每天都吃药?怎么可能!”
她突然趴在我脸上,沾着黄泥的指甲死命抠着我的眼皮,粗糙的指腹几乎要按到我的眼珠子上。
“没有?怎么会没有?不可能的……你骗我……你骗我!”
圆圆姐自言自语了一遭,喉咙里咕嘟咕嘟滚动的声音愈发大。
“不能吃药,不能吃药……”
疯子!和爹娘说的一样,她就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我真是疯了才会来同她说话。
我眼睛被她抠得好痛,视野里一片模糊,生疼生疼得淌着眼泪。
我猛地用力推开她转身就要跑。
她咧开嘴,神色癫狂地抓住我的肩膀。
我跑不掉,回头的片刻,一片隐绰的蒙眬里,温热的血红猛地炸开在我脸颊上。
那湿黏的血迹浸透了我的衣衫,喷溅进我大张着的嘴里,泛着股铁锈般的腥。“圆圆姐?圆圆姐你怎么了……”
我晃她,她瞪着眼睛不说话,一双手还死死抠在我的肩膀上。
“翠娃,过来。”
我远远地听见我爹的声音,奋力推开晕过去的圆圆奔了过去。
眼睛好受了些,我张皇地回头,看见圆圆的后脑勺上渗着血,鲜红的血蜿蜒而下,浸湿了她破烂的上衣。
我爹拿着一把锄头,嘴里叼着根烟。
扑鼻的烟气里,我爹的眼睛审视着我,头一次让我生出了遍体生寒的恐惧。
他用手敲了敲我的脑袋。
“圆圆生了癔症,整日里说胡话,还到处攻击年纪小的女娃娃……”
“她活到时候了。”
夕阳余晖里,他眯了眯眼睛,又深深吸了口烟。
“明天是个好日子,把这丫头葬了。”
他伸出掌心,随手抹了一把我脸上湿黏的血液,像是在打量。
“明日别睡过头了。”
“一定一定,打扮得漂亮些。”
5
我爹忙着出去和几个村民一同处理圆圆姐的尸体,命令我一个人老老实实回到家里,明日开宴之前哪里也不许去。
我哆哆嗦嗦地应了,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跑。
转身前,我似乎听见了几道压低了嗓音的议论。
“张哥,真舍得啊……”
“村长……那位……不许留着。”
“总之……水灵……一定……好价钱。”
我听不清,也弄不明白这断断续续的话是什么意思,只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大概不是在说圆圆姐。
而是……在议论我。
背后似乎突然黏上了几道意味不明的视线,伴着此起彼伏吞口水的咕咚声。我不敢再放慢脚步,飞一般跑了回去。
回到家,我娘正窝在炕上打瞌睡。
她睡着的样子真好看,没有了平日里那副恶狠狠的神色,恬静温柔得像童话书里的公主。
不仅是我娘,村里其他孩子的娘也都漂亮,穿得也很时髦,花花绿绿的套装和裙子,我只在那本破旧的童话书里见过。
小花说,她娘可厉害了,教她弟弟时,还会对着书说一种叽里咕噜的鸟语,一点也不像深山里的人。
我有时候看着我爹的一嘴黄牙和圆滚滚的肚皮,时常会想不通,天仙一样的娘怎么会看上爹,还对他死心塌地。
不仅是娘,村里头的其他漂亮婶婶也一样。
可我爹却不太喜欢我娘,骂她肚子不争气,是下不出蛋的母鸡。
我娘就生了我一个,确实让我爹在家家户户至少五个孩子的村里抬不起头。
但我却很高兴,我娘生不出弟弟。
我爹便只疼我一个,我就不会像小花一样整日里被弟弟打骂,被弟弟在饭里拉屎拉尿。
我蹑手蹑脚地歪在柴堆边上,怕吵醒了娘。
可我娘似乎睡得浅,皱了皱眉头后还是醒了。
她见着是我回来,居然没有抄起手边的藤条打我,而是破天荒地勾起一抹笑。
那笑容咧得好大,眼睛上下盯着我,黑黑的瞳孔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娘冲我招了招手,拍了拍身侧柔软的被子。
“这丫头,睡那里做什么,快过来。”
她从黑暗的小架子上头摸出一个罐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今天是最后一顿药了,快来喝了睡去吧。”
我胆战心惊地走过去,我娘亲热搂着我的脖子。
“快喝呀,好孩子,喝了睡一场好觉,一觉睡到明日清晨……”
她好像极期待,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白皙纤长的手指温柔抚着我散落的长发。
“娘明日好好给你梳洗打扮打扮……”
娘笑着,温柔得像一场梦。
她说:“我们翠娃是最漂亮的姑娘……”可是好奇怪。
娘明明……最讨厌我的这一张脸。
6
凌晨,日头还未升起来。
我被嘴巴里一阵诡异的蠕动吓得惊醒。
似乎有什么细细长长的东西贴着我口腔内壁的黏膜,扭动着向鼻腔探出身子。
鼻子钻心地酸涩,透着细细麻麻的痒。
我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喷嚏,一条湿漉漉的长条东西便垂在我脸上,极快地扭动着身子。
那熟悉的触感几乎让我哭出来。
可不知为什么,比起这狰狞的蠕虫,我更害怕被爹娘发现我遭了虫。
我死死压抑住喉头的呜咽,颤抖着摸索到那条肉虫的身子,一点一点拽了出来。
借着惨白的月光,我确认了那东西,正是如小花身体里的蠕虫一样的玩意儿。
可我身体里从未有过虫,怎么会从嘴里钻出这种东西?
突然地,我想起了圆圆姐临死前,喷溅在我口中的那团黏腻的血。
她那双血淋淋的眼睛似乎仍若隐若现地盯着我,固执地重复着。
“不要吃药……不要吃药……”
“不是告诉了你,不要吃药的吗?”
晚间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喝了娘端来的那碗药。
我抠着嗓子眼,趴在床沿把胆汁都快吐了出来。
那地上的秽物泛着浓烈的腥臭,浓黑黏稠的一片,不像是发酵的药物,倒更像是堆积已久的腐物。
如那日一样,那条鲜活的蠕虫飞速爬了过去,扭着身子贪婪地大快朵颐。
我留了个心眼,悄无声息踏下床拿了一方竹片编制的罩子,小心翼翼地罩在那秽物和蠕虫的身上。
第二日,日头稍稍亮了些。
趁着母亲还未赶来,我将那罩子掀开,见到了让我浑身汗毛直立的一幕。
那罩子底下密密麻麻盘踞着整整一团血红蠕虫,那肉球一收一缩之间,恍如拥有了人类的呼吸一般。我哆嗦着,拿起火折子点燃了干苞米皮,慌张丢进那团肉球之中。
噼里啪啦的熊熊火焰里,那团蠕虫仍然死死环抱在一起,外面的无数尖软触手挥舞着摇曳。
那股肉质烧熟软烂的味道熏得我直犯恶心,喉头忍不住干呕。
那药无疑是这蠕虫的饵料,那喝药的人呢?
究竟人是鱼的饵料,还是人身体里细细密密的蠕虫是鱼的饵料?
村里夭折的无数姑娘,是真的生病了,还是被迫沦为养虫的巨大容器?
我无声呜咽着,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手忙脚乱地清除掉地上那一团漆黑扭曲的痕迹后。
“吱呀”一声。
门开了。
娘的唇角洋溢着诡异的微笑,拿着木质的小梳子向我走来。
7
人生前十五年的光景里,我从未有过如此精致风光的时候。
穿着娘衣柜里头那条最漂亮的衣裙,乌黑的头发编成两根麻花小辫,乖巧地垂在胸前。
宴席开了,我娘死死拽着我的手,拉着我坐在了中央那张最大的圆桌之上。
桌上坐着的,皆是村里还算说得上几句话的人物。
村长自然也在其中。
他见了我,抬手慈爱地摸了摸我的脑袋,递来一颗包装精致的糖果。
“乖孩子,咱们翠丫头今天真是漂亮。”
那糖果我只在小花弟弟手里见过,他咀嚼时脸上的神情得意又满足,嘴里溢出来的香甜气味激得我止不住地咽口水。
可他是个小气鬼,不愿意跟我们分享那美味。
有一次,他说着话,那糖果从他嘴里不小心滚落出来,落在泥地里沾了灰。
小花趴在地上要去舔,她弟弟不许,直接解开裤子往那糖上撒尿。
尿液溅到小花脑袋上,可她惯是没脸没皮的,嬉笑着舔了那糖一口,然后皱起了脸。
后来,小花悄悄同我说,那糖其实一点都不好吃,有股苦涩味,还带着尿骚。可村长递过来时,我还是迫不及待地伸手接了,飞快剥开糖纸囫囵吞到嘴里去。
甜香的气味在口齿之间漫开,我享受得眯起了眼睛。
我想,小花也是个自私鬼,为了不叫我也偷吃那糖,骗我说是苦的。
明明是甜的,很甜很甜。
村长看着我咀嚼的口唇,笑容似乎更奇怪了,看我的眼神闪着光。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塘子上面的土路上呼呼隆隆响起一阵打雷般的轰鸣声。
我见怪不怪,知道是买家又开着那宝马来尝货了。
只是这一次,我还来不及抬眼去看看今日那些名车是什么模样和颜色,脑袋里便阵阵泛起晕。
我只小声喊了一声“娘”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闭上眼睛前,我似乎看见了十几张狰狞的面孔挤在我面前。
有黏腻的涎水滴在我脸上。
我想逃,却彻底昏睡过去。
8
我睁开眼时,躺在一方巨大的白瓷盘子里。
那糖里似乎掺杂了什么致人晕厥的药物。
纵然意识清醒了,脑袋也仍是涨痛的一片,四肢无力地耷拉着。
切成薄片的鱼肉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我身躯之上,各色酱料黏腻地顺着肌肤的纹理向下流淌。
那群外乡的买家争夺着,撕扯着,像一头头发狂的野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口水臭味。
我木然睁着眼睛,看着眼前十几双疯狂兴奋的眼睛,后知后觉意识到……
原来今日里,买家要尝的货,是我。
村长疑心最重,早猜测我窥破了村里的秘密。
之所以留下我,不过是因为我生了一张清丽稚嫩,足以助他在卖鱼时顺便做下一笔皮肉生意的姣好面容。
他最是重财,总归是要将我卖出去,才算了结了白养我这些年的亏损。
那月影晃呀晃,我渐渐弯起了眼睛,愉悦地哼起一支支离破碎的小曲。鱼肉很快被分食殆尽。
可那群人俨然已经疯了,一个肥硕的脑袋挤到我的颈子边,锋利的齿牙狠狠咬住我的耳垂。
一阵痛苦的撕裂。
我侧过脑袋,看见的是淌在白瓷碟子里浓稠的血。
那胖子眯着眼睛咀嚼,牙齿切断研磨碎肉时“咯吱咯吱”的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不笑了,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不住咀嚼的嘴巴。
“好吃吗?”
我轻轻开了口。
没人回答我,他们疯狂撕咬着鱼肉的时候,却无人注意到盘中溢出的血色毫无规律地扭动起来。
我弯起眼睛,咂咂嘴,自言自语道:“你们也很好吃……”
9
我摇摇晃晃地回到村里时,村头的那只大黑狗朝我不住地叫。
舔了舔唇上淋漓的鲜血,我扬起笑,冲那只狗儿招了招手。
“大黑,是我呀……”
大黑不理我,夹着尾巴哀叫着跑远了。
我歪着脑袋“咯咯”地笑,哼着小曲往家里头走。
难得地,我家门口居然也摆上了席,那大鱼的鲜香味直往鼻尖里钻。
我更开心了,向那群大快朵颐的熟悉面孔招手。
“爹,娘,我回来了!”
我爹娘的脑袋埋在鱼肚子里,抬起头颅时顶着满脸碎肉,嘴里的鱼肠子长长垂着,肠膜里似乎还涌动着什么丝丝缕缕的活物。
我娘大概是没想过我还能活着回来,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
她嘴里嚼着的半碎不碎的肉沫子都呛得往下掉,很快便被一旁虎视眈眈的村民接住分食了。
她顾不上吃,看我的目光愈发怨毒,开始扯着嗓子尖叫。
“翠丫头活着回来了!”
但没几个人理她,大家各自忙着争夺盘里仅存的肉块,腮帮子快速耸动着。村长听到我娘的声音掐住了我的脖子,阻止我往前走。
“结束得倒是早,巴巴地跑回来做什么……”
他随手扯了块身上的布把我沾血的脸随意抹了抹。
“小贱人,糖好吃吗?一颗下了药的糖就把自己卖了……”
“你这种喂不出饵的贱婊子,赔钱货,就是被卖的贱命。”
他呼吸洒在我缺了一半的耳朵上,将那处凝固了大半的血液都热化了些。
我定定地盯着他厌恶的表情,脸上带着天真的笑意。
“你错了哦。”
村长被我的质疑声惹恼了,大声质问我。
“什么错了?老子也有错的时候?”
“这村里的财路,是我一点一点探出来的……你和你娘那群女人一样贱,还是什么名牌大学生。刚被卖来的时候个个哭爹喊娘着要跑,跟着村里男人享受了几天富贵日子就不愿意走了……”
一条细长湿润的蠕虫自我的喉管里晃晃悠悠地探出脑袋,扭动着咬向村长的脸。
他吃痛地张开嘴,那蠕虫却死命吸附着他口腔的壁膜,尾端缠绕着爬上更多肥硕的长条,争先恐后蠕动到他的食道里。
“呃……呃……”
越来越多的蠕虫顺着他的食道涌下去。
他惊惧地掐着自己的脖颈,那凸起的虫纹却挑衅般地鼓动在皮肤表层,转而又消失在肥硕的肉里。
我愉悦地眯起眼睛,笑眯眯地欣赏他的丑态。
“是错了哦。”
我好脾气地纠正,趴在他耳边兴奋得像魔鬼低语。
“我怎么会喂不出饵呢?”
“我就是饵本身啊。”
10
我为什么偏偏是这村里最与众不同的异类呢?
小时候,我经常这样问自己。
在不曾知晓所有女孩身体里都有虫时,我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自从我记事的那天起,我就与那奇怪又恶心的长条蠕虫共存了。
那时我还没喝过药,虫像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后来我听娘同别人聊天时说,我是娘在塘子里生下来的。
那时是阴雨天,我娘挺着快要临盆的肚子去吃席。
那是她头一次看贡品沉塘,在好奇心驱使下不免凑得近了一些。
雨天塘子边的泥本就湿滑,我娘身子又笨重。
后来,我娘是和那贡品一同掉进塘子里去的。
奇怪的是,那些鱼却只旋涡般围着那尸体撕扯啃食。
我娘虽然没受伤,可那铺天盖地的尸体碎块和血液几乎将她淹进去。
我娘就这样被吓得早产了,被村长带着男丁捞上来时,我已经生出来了。
浑身湿淋淋的,皱巴巴的一团粉色,长长的脐带粘连着……
我这些年里,与虫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与和谐。
它们蜗居在我的躯壳里,却不主动吸食我的血液和肉体。
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与它们是同类——一个披着人皮的同类。
我娘对我不好,她总是板着一张面孔。
无论我做什么好像都不能让她满意。
隔壁的小花告诉我,那是因为我娘和村里的其他漂亮婶婶一样不喜欢女孩。
女孩总是要早早死了的,只有生下了儿子才有养老送终乃至傍身的资本。
我苦恼了好几天,盯着我娘熟睡的温柔面孔发怔。
我太想让她爱我了, 要是她能像睡着这样温柔地对我, 我大概会幸福得昏死过去。
体内的虫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 慢吞吞地聚成一根粗绳样子的长条,从我娘微微张着的艳红嘴唇里钻了进去。
那微微鼓动的凸起顺着我娘的喉管,一路蜿蜒着爬到了我娘的小腹里。
我娘嗓子不舒服,迷迷糊糊咳了两声, 又晕晕乎乎地睡死了过去。
我眨巴着眼睛, 伸出手去摸我娘露出的光洁小腹。
回应似的, 那里的薄薄肌肤底下鼓起无数个小尖尖, 温柔地抵着我的指腹磨蹭。鼓动着鼓动着, 又渐渐平息了下去。
我娘不舒服了, 捂着小腹骂骂咧咧地踹了我一脚。
膝盖磕在地上摔破了皮,我却没由来地快乐和兴奋起来。
我似乎品尝到了娘鲜血的滋味,腥里透着甜。
尝过这味道一次, 便再也难戒掉了。
我上瘾了。
人吃鱼,鱼吃饵, 饵又吃……
这种诡异的平衡持续了这么多年,自负的村长始终不曾发现。
而如今……
我推开村长,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
细长的蠕虫从我的指缝里探出身子,环绕着扭曲着构成一张可怖的巨网。
我咂了咂嘴,有些怀念起那块糖果的甜美滋味。
这群小气鬼,用我的饵赚了横财,却连块糖果都不愿分享给我。
可我早就不是好糊弄的小孩子了。
人越长大便渴求得越多。
那颗可望而不可即的甜糖, 勾起了我对世俗的欲望。
那样艳丽的裙子,我娘穿着哪有我穿着娇丽呢?
“对不起啊, 叔叔伯伯婶婶们……”
我冲那群肥猪一样的人露出笑。
“我太想吃糖了。”
“所以这一次……”
“该拿你们去喂鱼了。”
11
晌午的光打在湖面上。
塘子上波光粼粼的, 像碎着星。我叼着一颗甜腻腻的糖果, 百无聊赖地拖着蛇皮口袋往河边晃。
几张巨大的圆桌子上, 一群瘦骨嶙峋的人瞪着微微凸起的眼珠子,乞求般望着我。
“瞧着我做什么?觉得我今日也漂亮吗?”
我笑意盈盈地转了个圈, 随手掏出镜子照了照。
今日的确是打扮得很艳丽。
嫣红的口脂, 靓丽的高定衣裙,这些我眼巴巴渴求了多年的东西,如今终于唾手可得了。
“叔叔婶婶们, 宴席开始。”
“苦口良药利于病,该喝药了……”
塘子边那棵槐树上挂着的钟迎风敲响了三声。
一缕缕蠕动着的红线像得到某种召令。
一堆干瘪的脑袋上试探着扭出几道湿润的长虫。
或是从黑洞洞的鼻孔探出身子, 或是沾着耳中的暗黄的耳垢, 慢吞吞地卷上耳廓。
那蠕动的红线越来越长,拧巴得越来越粗。
几个受不住的软骨头率先顺从地埋下头, 整个面庞塞进面前那盆恶臭的黏腻污水里拼命吮吸着。
口中反呕出的秽物混着越发浓稠的药水, 在此起彼伏的吞咽咀嚼声里见了底。
看着圈养的人牲还是这样乖巧,真是令人满意的美事。
我快意地盯了半晌, 拖拽着那只蛇皮口袋继续向塘子边迈步而去。
塘子里的鱼早早听着了钟声,躁动不安地在池子里探出脑袋, 一张扁圆湿润的口张得巨大。
“别急, 乖小鱼……”
“这便要开始下饵了。”
我慢吞吞地解开蛇皮袋子的口袋,“扑通”的沉塘声,溅起大朵水花。
新饵料在鱼群的涌动之中一瞬间便四分五裂着看不见了。
越来越近的汽车轰鸣声响起。
我哼着歌,心里盘算着这次卖鱼的收益。
多亏了村长苦心经营这么多年, 才将这鱼的名号打了出去。让我平白坐收了这天大的渔翁之利啊……
我摸着指尖靓丽的美甲,愉悦地眯起眼睛笑。
“买家到了……”
“这一次赚的钱,要买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