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婚后第十二年,我丈夫带我出国旅行,去的是非洲临海小国,赤道几内亚。
雨林连接着沙滩,又连接着大海,茫茫无边际。自然风光绝美的,偏乡僻壤。
出行前我却没想到,丈夫看中的正是「偏僻」二字。
凌晨时分,我们出海,乘坐一艘机帆船,由一个当地人带着。
海岸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四周只剩汪洋一片时,他坐在船边,向我招手:「来看,有水母。」
我呆滞地望向他,又低头看手机上的短信。
天地广阔,海浪翻涌,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怦,怦,怦。
手机上写着:别出海,你老公想杀你。
2.
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貌合神离的。
坐船出海前一晚,我把药和水杯递到贺云征手里。
他沉默地接过,沉默地吃药,仰头喝水。
喉结滚动,一饮而尽。随后他一声不吭地,缓缓压过来。
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例行公事。
结束后,我心满意足,睡意昏沉。他趴在我身上,喊我:「裴欣。」
「嗯。」
「明天去海上看日出吧。」他说,「早点起来。」
「好。」
好像刚闭上眼睛,就醒来了。凌晨三点多,他起床穿衣洗漱,又来帮我。
半梦半醒间,我由他摆弄。他慢吞吞地帮我穿好衣服,裹上外套,打横抱起。
等我彻底清醒,已经在船上了。
天似穹庐,碧海辽阔。遥远的海平线上,朝阳的红色已露出端倪,是乍破的天光。
他面向绝美的海上日出,脸色却不似高兴。
这时我才想起来,贺云征怎么会主动呢?
在我们的婚姻中,他一向是被动的,他总是平静而顺从地,接受我的安排。
他配合我做好人前的表面工作,勉为其难与我同房。他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但不会再有更多。
他对我没有期待,没有冲动,没有爱,自然也不会有与我分享美好事物的愿望。
所以他不可能带我旅游、带我出海看日出、喊我到船边看水母,除非另有企图。
我早该察觉到这些异常。
他一向温和守礼,终于还是被我逼到了这个地步。
3.
「别出海,你老公想杀你。」
发信息给我的,是刚认识的朋友。他也是中国人,和我们同宿一家酒店。
作为一名作家,他拥有天生的敏锐和糟糕的睡眠。午夜时分他因为失眠,出酒店散步,撞见了疑似交易的场面,于是发信息提醒我。
看到信息时,已经晚了。
船上只有三人,我,贺云征,和船夫。
船夫是当地渔民,非洲人,裸着上身,肌肉虬结,浑身黝黑得发亮。
他熟练地掌帆,让船乘着风,离海岸线越来越远。
这个国度曾被西班牙殖民,说西班牙语,这是贺云征擅长的。他可以和当地人流利交谈,而我听不懂。
他们说话时,船夫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忽而咧嘴一笑。
牙齿和眼睛相对其肤色来说,太白,太怪异,所以显得目光狡黠,笑容诡秘。他看我,就像看一条网中的大鱼。
显然,他早已被贺云征收买。
手机熄屏了,我仍在发愣。
「怎么了?」贺云征起身,向我走来,「难得出来看海,就别看手机了。」
他抽走我的手机,我才猛然反应过来,要去抢。
此时一阵小风浪,船身颠簸,我没站稳。贺云征伸手托住我的腰,扶住了。
手机却没拿住,扑通落入海中。
我绝望地惊叫,想冲到船沿去捞,又生生止住脚步。——我不能到船沿去,我只能蜷缩在船中央。
贺云征蹲下来,看着我。眉眼是温和的,眼底却没有感情。
「算了吧。」他轻声说。
手机没了,四面环海,渺无人烟,我彻底与世隔绝。
我和两个要杀我的男人,在一叶小船上,其中一个还是我深爱的丈夫。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
我无法指望小说或电影情节,发生在我身上。
周围除了海就是天,不可能恰好有一艘轮船离奇出现;
天上没有海鸥的踪影,这意味着附近没有岛屿,也意味着我被他们抛入海中,又被海浪送到所谓的无人岛上,这种概率几乎为零;
我和船夫语言不通,甚至都没有交流的环境,我不可能在贺云征的眼皮底下,策反第三人;
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我不可能反杀两个男人。
我完全不会游泳。
……
几乎所有生还的可能,都被一一否定。
没有奇迹巧合,没有机械降神,现实中的一切都平淡且合理,这是真实存在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
如果我不能自救成功,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我会沉入茫茫大海,死无葬身之地。
4.
此刻我的头脑非常清醒。
我从来不惧怕死亡,但我也不想死。
结婚十二年,贺云征不爱我,也不恨我。他对我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毫无感情。
所以我们才会如此和缓平静地走到这一天。
如今他已年过四十,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少许痕迹,但他仍然儒雅英俊。
我深深地看着他,告诉他:「我不会死的。」
贺云征只是皱了皱眉。
「我料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所以预备了保险措施。」我说道,「如果你想杀我,我就触发这个保险,让你回心转意。」
「我不可能回心转意。」贺云征用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我,「等太阳升起,我们就道别。」
「那么,既然是人生的最后时刻了,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回顾一下我们的往事。」我祈求他。
他撑着头看着我,有些不耐,但还是答应了:「可以。但这不是童话,你不可能靠讲故事打动我。」
童话中聪明美丽的少女,讲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终于打动了残暴的国王,免于一死。
童话是理想的。可我和贺云征是多年夫妻,我们相伴的时间,远不止一千零一夜。
十二年,我都没能打动他,怎能指望这短短片刻?
「我只是单纯地想回忆一下过去。」
「顺便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5.
我和贺云征的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
贺云征比我大六岁,这个年龄差在老一辈人眼中是不吉利的。即便是我爸爸——一个崇尚科学的医生——也会迷信,他总是劝我不要一意孤行。
现在看来,迷信自有其说法,我和贺云征的婚姻果然无法善终。但是爱他,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我需要强调这一点。他不爱我,他出轨,他要离婚,甚至现在要杀我,我对他的爱都丝毫未变。
我天性顽固,一根筋,不达目的不罢休,为了得到他不择手段,克制不住占有欲。我对自己的认识很清晰。
或许是从小骄纵惯了,才会养成这么强硬偏执的性格。
我父亲是医院院长,母亲经商有方,从小到大,我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因为家境优渥,长得也不错,我的行情一直很好,追我的男生很多。可是对我来说,其他人都是将就,我只爱过贺云征一个人。
我不善于表达爱情,从未真正与他交心,只会不断地强迫他。
在贺云征看来,我就像个女变态一样。可是我也没办法,我空有爱人的心,却没有爱人的能力,这也是一种人格缺陷。
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但我还是不甘心,我到死都是一根筋。
我对贺云征的执念这么深,是有原因的。
我性格骄纵顽固,但并非天真懵懂,相反,我比同龄人更加早熟。少女时期,本该爱幻想的年纪,我就已经对爱情持悲观态度了。
因为我从小跟着爸爸在医院,看到过太多人情冷暖、悲欢离合。
医院是最暴露人性的地方。一场重病,有时亲情都经不住考验,更别说爱情。多年夫妻,因为一方生病而感情破裂的,不在少数。人性就是如此,同甘容易,共苦难。
有男生追我,我会害怕。我从不畅想与他吃吃喝喝,一起旅行,我想的是如果我生病了,残疾了,大小便失禁了,他是会一如既往地爱我、照顾我,还是会厌弃我。
真正的考验到来之前,爱情总是光鲜亮丽的。我不敢去赌,害怕那种未知,所以干脆就不要开始。
直到遇见贺云征。
那一年我 19 岁,他 25 岁。
某一天,我偶然经过一间病房,正看见贺云征伏在病床边,垂着眼睛,温柔地吻床上的女生。早上的阳光很好,金光灿灿的,笼罩着他们,美得就像一幅画。
他的女朋友罹患尿毒症,病得很重。她脸色暗淡,长满了斑点,病容凄惨,很不好看。可是贺云征看她的眼神,永远充满了爱意。
我沉醉在他深情的眼神中无法自拔,即便他看的是爱人,不是我。那之后我每天都去病房门口偷看,偷看了整整半年。
我偷听他们说话,听到贺云征鼓励她,和她分享生活的点滴趣事——「楼下的狸花猫生宝宝了,河边的夹竹桃开花了……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听到她对他的告白——「我喜欢你穿白衬衫,喜欢你眼里的光,喜欢你毛茸茸的头发……等我走了,我也会永远记得。但你要忘了我,好好爱下一个女孩。」
于是我心想,我会不会是下一个女孩。
前女友换不到肾,最终去世了。她很善良,签了器官捐献协议。没有人捐肾救她,可她的心脏救了别人。
她走后,我开始计划追求贺云征。我调查贺云征的信息,慢慢侵入他的圈子,培养和他的共同好友。直到我 22 岁,一次朋友聚会,我们才正式见面。
那次聚会,对贺云征来说很平常,却是我期待已久的会面。我信心满满,自认为魅力无穷,可以轻易地拿下他。
殊不知,我爱的正是他的专情。他始终记挂着过世的前女友,无心开启下一段感情。他不会对我动心,只把我当妹妹。
那时,贺云征留校任教,刚升任副教授,工作很忙。我还总是约他出来,把他折腾得身心俱疲。
亲情和友情,我都能妥善经营;可在爱情方面,我有人格缺陷。
那真是惨烈的开始——
我 24 岁那一年,有一次,我撞见贺云征送一个女生回家,嫉妒得发疯。于是转天,我就约他出来,让他送我回家。
我骗贺云征进我家门,把他敲晕绑在椅子上,囚禁了一周。我给他下药,强行与他发生关系。
可即便情动之时,贺云征也不会用深情的眼神注视我。
那一周过后,我怀孕了,贺云征就娶了我。可孩子最终没能保住。
我以为不管手段如何下三滥,只要结婚了,我就能真正拥有他。
可我没想到,以后我们的每一次,都需要靠药。
如正常夫妻一般行房,尚且不能,更别提我所希冀的深情眼神。我想尽一切办法取悦他,祈盼他爱上我。可是他的眼里,从来就没有我的身影。
我在贺云征的手机里装窃听器,在他的车上装定位器,在他学校办公室装监视器,我时时刻刻紧盯着他,用尽手段压迫他,他都全盘接受,毫不在意。
因为贺云征对我根本就没有感情,无爱,也无恨,也无其他追求与渴望。他根本不在意我怎么对他。
我们维持了十年的夫妻关系,但贺云征从未忘记前女友。我放弃了曾经的自以为是,回忆他前女友的一颦一笑,模仿她的声音、语调,甚至节食暴瘦,让自己也有一副惨淡的病容。
我妄想代替前女友,贺云征却也无动于衷。他就是木头一块。自从前女友死了,他的眼中再无感情,无波无澜。
活人是永远无法打败死人的。活人甚至无法打败死人留下的一部分——她的心脏。
露露,是当年接受她心脏的女孩。直到遇见露露,贺云征才又活了过来。贺云征四十了,她才二十多岁。
据说接受了心脏移植,灵魂就会与心脏的原主人相像。或许真的有灵魂伴侣一说,露露可以代替他的前女友,和他在一起。
我努力模仿了很久,都显得拙劣,抵不过她那颗心。即便在替身文学中,我都是配角。
贺云征找到了露露,眼里重新有了感情。他向她隐瞒了和我的婚姻,他说自己已经离异。
然而事实是,贺云征根本离不掉。我强留他在身边。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忍让我许多年,现在忍不住了。
为了露露,他要杀了我。
6.
我回顾了往事,也讲给他听。
听完后,他极冷淡,「正如你所说,我对你没有感情,也就不会在意你的所作所为,我甚至不知道你模仿过她。」
「哈哈哈。」我自嘲。
他继续说:「我也想起了初见你的时候,那时的你活泼健康,无忧无虑,我确实把你当作骄纵不懂事的妹妹。
「可是看看你现在,苍白,消瘦,精神病态。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当年你逼迫我时我就跟你说,女孩要自尊自爱。而你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强暴犯。——会有人爱上强暴犯吗?」
「我明白,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说道,「我有人格缺陷,不知道该怎么爱人。而你也不肯给我机会。你的眼睛永远看向她,未曾施舍我一眼。
「至今为止,我所渴望的深爱的眼神,还是 19 岁那年,在病房外偷窥而来的。或许我一辈子都无法私有。」
「你把自己说得挺可怜。」贺云征沉吟,「不过,你确定那就是你想告诉我的版本?」
风停了,波浪涌动。我们的船悬停在大海中央。
黑人船夫收了帆,有些不耐烦地等待着。他想等我死了,就启动柴油机返程。
或许他们也会跳进海里,把身体弄湿,从而伪装得更像一场意外。
我诧异问道:「你知道有另一个版本?」
「我不知道。」他说,「所以确实是有另一个版本了?」
「你诈我。」
「我希望你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他盯着我,一字一句。
「确定要说吗?」我笑道,「我说了,你就舍不得杀我了。」
我的保险措施,就在第二个版本里。
「你说吧。」
7.
「第一个版本,说的都是实话。而第二个版本只需加一些细节。
「我比你小六岁,一心扑在你身上。我爸爸不支持我的爱情,但他终归是宠我的。
「他是医院院长。我求他在肾源排队的名单中做一些顺序上的手脚,于是某个序号的病人,就被跳过去了。」
我残忍地笑道:「你的女友,原本是可以活下来的。」
霎时,贺云征的眼神冷得像冰。他猛地掐住我的脖子,「真的吗?」
他咬牙切齿。
十多年了,他看我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
「你可以……现在就弄死我,」我头脑缺氧,艰难地说,「只要你不后悔……」
「我为什么后悔?为什么我要后悔?你承认了这些,只会更加『死得其所』!」
「她已经死了,回不来了,可是露露呢……你不在乎吗?」我瞪大眼睛看着他,「露露的胸腔中跳动的,可是她的心脏啊!」
贺云征松开手。
我捂着喉咙,咳嗽起来,咳得泪流满面,眼球充血。
心脏跳动过速,像要从咽喉脱出。
我抬眼,看见他坐了回去,冷漠地看向我。他等我咳完接着说。
「第二个细节。」我接着说,「我知道当年她的心脏是捐给露露的,你也知道,但当时你没有别的想法,我也没有。露露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接受捐赠时,才只有十岁。
「结婚十年,你不爱我,不会对我深情,这我已经认了,可我非常想念当年那个让我心动的眼神。
「你的前女友已经被我害死了,我只能再想办法碰碰运气。于是露露 25 岁时,我找到了她。她像你的前女友一样,纯洁,善良,轻易便与我交心,我们结为密友。
「在你逃避我的时间里,我会去她家做客,顺便在她家中装满了针孔摄像头,为你们预备一场『久别重逢』。
「你能遇见露露,是我暗中引导的。她从始至终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恰好你也向她隐瞒了你我的婚姻。——我默许了你和露露,但这不代表我会就此放手。
「此后,我每天都会通过摄像头窥视你们。你对露露有天生的感情,你透过她看到了曾经的爱人。我窥视你们,汲取不属于我的爱意,就像当年在病房窥视你和女友接吻一样。」
「像你做出来的事。」他冷笑,「你偷窥成癖,监视成性,控制欲极强,这些年我也习惯了。不过这似乎构不成让我舍不得杀你的理由。」
「还有第三个细节。」我苦笑道,「说到控制欲,你可能想象不到,我为了控制你,会做到什么程度。」
「露露接受了心脏移植,但心脏功能仍然不健全,还有排异反应。她身体很弱,之后又接受过几次手术,还装了起搏器,这你也知道。」
「你什么意思?」贺云征面色微凛。
「起搏器有一个功能,叫做『心脏黑匣子』,它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将起搏器的工作信息上传到信息处理中心,用于实时监测病情。」
我听见怦,怦,怦,是心跳声。
我的心跳逐渐加快。
「这就意味着,心脏起搏器是具有无线信号发射功能的。既然起搏器能发射信号,那么稍微改动一下,也可以接收信号。」
「你……你难道……」贺云征错愕地看着我。
我开始脱衣服。
心跳的声音,怦,怦,怦。
黑人船夫原本在打瞌睡,此刻眼睛直了。
怦,怦,怦。
「她的手术,都是在我父亲的医院里做的。她做完最后一次手术不久,我也去做了一台手术。
「她的起搏器中,多安了一个小装置;而我的心脏中,也安了一个小装置。于是她的心脏可以接收我的信号。」
我脱下衣服,赤裸上身。面对着海,面对着天,我坦诚相见。
贺云征和我亲密时,总关着灯,他也吝于抚摸我。
他未曾发觉,我心口的疤痕。
「从此,我和她的心跳连在了一起。」
「今天你杀了我,世界另一头的一颗心脏也会停止跳动。」
在他愕然的眼光中,我狡黠一笑。
「想不想试试看?」
我起身,径自走到船沿,纵身一跃,投入海中。
瞬时间,无穷无尽的水,四面涌来。
挤占呼吸,重重包裹。
水的混沌巨响,鼓动着耳膜。
头晕,窒息,身体下坠。
坠往冰冷无底的虚空。
我睁着眼,恍恍惚惚间,看到碧蓝的水,看到阳光下彻,波光粼粼。
看到 19 岁经过的那间病房。
看到十几年间,疲于奔命、强求爱情的我自己。
太阳早已升起了。
最后一眼,看到了贺云征。
他向我伸出手。
8.
我仰躺在机帆船上,拼命咳水。
边咳边笑,又被呛住,也止不住要笑。
「你看,舍不得杀我了吧……」
他撑在我上方,大口喘气,头发湿漉漉地滴水。
「你有病吗?!」
他怒极,一拳捶在甲板上。
重见天日。
可惜他的担心,却不是为了我。
「贺云征,」我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我确实控制欲极强,即便到了如此境地,我都可以控制你。」
他面色铁青,推开我,起身和船夫说了些什么。
柴油机启动,我们返程。
天上逐渐有了海鸥,海岸线临近。到岸边时,头发都快干了。
那名好心的作家,带着几位当地警察正在岸边。看见我活着回来,他一脸震惊。
当地警察和作家熟识。警察捶了一把作家的肩膀,说了几句西语,然后散了。
后来得知,其大致意思是:「你写悬疑小说写傻了,这夫妻俩明明挺好。」
是啊。看起来就是一对挺好的夫妻,早早出海看日出,却遇着些小意外。丈夫救了妻子,一同平安归来。
谁能想到妻子是死里逃生呢?我最终还是赢了他,但也输得一败涂地。
那一天,贺云征愤怒至极,但他拿我没办法。
晚上我兴高采烈地吃饭,赶海,和当地人跳舞。我在沙滩上一遍遍地走,朝着大海大哭,完了又大笑。
他只能在边上老实陪着,小心护着,生怕我做出什么自杀举动,生怕我的心脏下一秒停跳。
他是爱人遗物的忠诚卫士,我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以前想尽办法监视他,窥探他,时刻追随他身影的,都是我。
现在换他,小心翼翼地追随我。
他的眼睛不再无波无澜,他恨透了我。眼睛像深夜的海,阴沉幽暗,波涛汹涌。
深夜回了酒店,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凝视我,好似很冷静。
下一刻,他突然扣住我的两腕,扼着我的颈项,重重压到床上。
他在我耳边说:「不是喜欢用药吗?今天让你看看真本事。」
声音极冷,教人打寒战。
窗外的海潮鸣响律动,那一夜极为刺激、亢奋,颠倒神魂,大有过把瘾就死的架势。
发泄不了杀戮欲,于是发泄性欲。
如此想来,性欲也是杀戮欲的一种。用天生自带的凶器,反反复复去折磨。
他向来是温和守礼的,几时有过这番。这在我们十二年的婚姻中,是头一次。这样也不错。
9.
露露遇到了她钟意的男生,与她同龄。
她告诉贺云征:「我喜欢那个男生穿白衬衫,喜欢他眼里的光,喜欢他毛茸茸的头发……」
贺云征听了,发怔良久,最后说了几句祝福,就落寞地坐着。
他年纪大了,年过四十,面庞已然沧桑。
但我抱着他,告诉他:「在我这里,你至死是少年。」
哈哈。可是我算老几。
我们的婚姻仍在存续。
两年后,我再次遇到了那个作家。我们约在咖啡店见面。
作家问我:「第二个版本,是真的吗?」
关于我的故事,他提出了诸多疑问。
「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每天在病房外偷窥贺云征和他女友,19 岁不用上学吗?
「你从小在医院看多了人情冷暖,因而担心爱情经不住疾病的考验。常人偶尔也有这种担忧,但是一个健康的人是不会长时间纠结于此的。
「可为什么你会过分担忧,是否有另外的原因?
「你真的害死了贺云征的前女友吗?」
作家审视着我,「第二个版本,是真的吗?」
我释然地笑了,「你真敏锐。他发觉不到的事,你能发觉到。」
「那么请告诉我,第三个版本吧。」
10.
第三个版本,不会太有趣。
「我曾经,是可以变成替身的。」
我坦言道,「露露的角色,本来是可以由我扮演的。」
「什么意思?」
「健康的人偶尔会担忧疾病对爱情的影响,但不会过分担忧。我之所以过分担忧,是因为我不是健康的人,我本来就生病了。
「我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也是我总待在父亲医院的原因。
「19 岁时不上学,天天去偷窥他们,是因为我长期住院。后来我和贺云征的孩子没有保住,也和我的病有关。当然贺云征不知道这些。
「至于他的前女友,现实中没有那么多巧合,容许我暗中操作。她原本就匹配不到肾源,也排不上号。她是注定要死的。
「我爸爸宠我,但也不可能为了我害人性命。不过他确实想过要动一些手脚。
「现实中仍然还有一些巧合,就是他女友的心脏和我是匹配的。但是名单上轮到了露露,我的名字排在后面。
「我爸爸想做手脚把我提前,让我换她的心,我不愿意。爸爸就一直劝,甚至还说『你不是喜欢那个男孩子吗?你换上了他前女友的心脏,他说不定就会爱上你』。」
「他这样说,我更不愿意了。那时候我骄傲,年轻气盛,追求者众多,我觉得凭借自己的能力,就可以让他爱上我,爱上完整的我,而不是为了某个不属于我的部分,和我在一起。
「当时太天真,没想到会这么难,也没想到后来我会为了他丢掉自尊,拙劣地模仿他曾经的爱人,把自己变得不伦不类,却依然无法打动他。
「很多个夜晚我都在后悔,为什么当年没有接受父亲的安排。」
「一个选择,往往就是一生了。」作家说,「那么,为什么编造害他前女友的谎言?」
「因为我不想死。可是凭空讲出所谓的『保险措施』,不一定可信,需要铺垫。
「我说我害了他前女友,他如果相信了,那么我紧接着再说,我还害了露露,他也会信的。何况还有胸口的疤痕作证。」
「原来如此。那么所谓的『保险措施』,也是不存在的了?你和露露的心脏并不相连?」
「是的。」我说,「理论上或许可以做到,但现实中有点难。我无法预知未来,不可能预备着他要杀我,特地去改装置、动刀子。我爸爸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露露是好孩子,也不该遭受这些。
「胸口的那道疤,只是我自己做心脏手术留下的。前几年我换了心。」
作家道:「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是真的。」
我说:「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下,你会信我的。」
「是的,因为确实像你做出来的事,符合『发疯的恶女』形象。」作家说,「但现在看你,又挺正常。」
「我只会为了爱情发疯。」
「所以你只折磨贺云征。」作家说着,低声感叹,「这男的实惨。」
「欸,我听到了。」
作家尴尬地清清嗓子,「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有这么多暗箱操作,那就是医院丑闻了,免不了会被捅出来。」
「是啊。没有丑闻的。」
「那么贺云征知道了吗?」
「他可能知道了吧,但我们都没有说破。他也不会再杀我了。」
「为什么?」
「因为露露遇见了喜欢的男生。贺云征不再年轻了,他回不去的,又何必杀我。」
「贺云征和露露没在一起吗?」
「事实上,他们不算情人关系。露露一直把他当长辈。
「贺云征确实有心和她在一起,他想和我离了婚,再去追求露露。可是被我拖住了脚步。
「他是个传统的男人,和前女友都没有进一步发展,和露露更没有。我现在也不想再监视他了。」
作家感叹道:「你们的相处模式,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说:「他现在就是一门心思恨我,这也挺好。」
「挺好?」
「十几年爱而不得,生恨却只需几句话。我已经想开了,爱是一种感情,恨不也是吗,总比毫无感情要好。」
作家看我的眼神很是玄妙,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我笑道:「总之,就是这样了。这是最终版本,也是真相。」
作家问:「你还记得你当初是为了什么而投向爱情吗?」
「还记得,不过无所谓了。只要他在我身边就好。」
「好吧,真是难以置信。」作家沉吟片刻,深深叹气,「两个人撕破脸,到了殃及性命的关头,往往不见血是无法收场的。
「可你们两个都还活着,而且还在一起,也算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应了那句歌词,『互相折磨到白头』。」
一辆车停在咖啡店门口,已经停了一会儿了。
「我不想再多做评价。我只能说,你们这对是我见过的最离谱的夫妻关系了。」作家说,「你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很难相信吗?」我看着窗外,「那么核融炉,你就写成故事吧。」
外面下起了雨,车上的男人下来了,撑一把伞,往这儿走。
「我老公来接我了,我先回家了。」我起身道别,「有时间再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