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解散戏班子前,接了一单“阴戏”。
这是戏行明令禁止的,我爹却明知故犯。
半夜,戏旦开嗓,台下无一人。
戏是唱给八方听客的,都言一方凡人,七方鬼神,也就是说——
这出《牡丹亭》只要开场,那就决不能停下。
次日再无顾家班,台上血积三尺三。
01.
我爹不热衷唱戏,却设了戏班子。
顾班主不爱唱戏,甚至不爱听戏,也不许我学唱戏,听起来匪夷所思。
不过他却极为严厉地训着这个戏班。
我从小就混迹在戏班子中,他再不愿我接触,我也把拿腔作势学了八成。
被我爹捡到戏班的姐姐,却是不爱唱戏,被我爹往死里训,至今名扬四方。
我觉得我有几分天赋,戏班子里不少师兄师姐都这样说,可我爹始终一意孤行,生生埋没了我。
我对我爹有怨,可也没有反抗。
我是我爹含辛茹苦拉扯大的,我娘自打我有记忆起就不存在,不过听过一些闲言碎语,说我娘是当年第一名旦,可惜没得早。
即使我爹从来不对我说我娘的事情,我也能与我爹共情,他不让我学唱戏,我想也是与我娘有关系。
我爹这顾家班有些年头了,但我能看出来我爹一点也不爱戏,更不爱这个戏班子。
这日,他终于把我喊去戏服间,眉眼舒展,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对我说:“兰秋,过了这三日,爹就要解散戏班,颐养天年了。”
我虽好奇,却也能看出来他的喜悦并不作假。
爹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让你学唱戏……你别怨爹。”
不提也就罢了,非要提这回事。
我忍不住问道:“我生了一副好嗓子,让我学唱戏,我一定会比芳华姐姐更出名,像我娘那样……”
话还没说完,我手背一疼。
我爹重打了我一下,打断了我的话。
他看着我泪眼朦胧,也不安慰,只道:“你这两日收拾收拾东西,戏班散了以后,我们去康城投奔你姑姑。”我心里有气,咬着嘴不说话。
我爹又看我一眼,叹了一口气,佝偻着背转身离开了。
02.
这三日来,我爹肉眼可见地心情变得愈发好。
平常不苟言笑的人,近日嘴角却基本没下来过。
芳华姐姐瞧着稀罕,私下里偷偷问我:“小兰秋,班主最近这是怎么了?”
芳华姐姐从小乞讨,被我爹沿街捡来,和我的情分如同亲姐妹,我想就算戏班解散,芳华姐姐也没处去,该是和我们一块走的。
我就没有多想:“我爹要解散戏班子了,他本来就不喜欢戏班,正偷着乐呢。”
“什么?!”芳华姐姐捂着嘴,震惊地瞪着眼。
“怎,怎么了?”
我被她吓了一跳,有些结巴。
芳华略微按捺了下,语气还是急匆匆道:“那班主为什么没有和我们说?”
这下轮到我傻眼了。
今儿个一过,顾家班就没了,我爹却没把这事儿告诉大家?
我舌头打着转儿,正不知道怎么说,我爹被芳华那么大的声音引过来了。
“都干什么呢!”
“班主,戏班要解散这么大的事儿,你不和我们说?”
往常害怕我爹的芳华姐姐,此刻也不管不顾了,质问起我爹来。
我拼命使着眼色,芳华姐姐却还是脱口而出,把我就这样出卖了。
她一说罢,我爹果然怒瞪我一眼。
他摆摆手,示意我离开。
我恨不得透明呢,赶紧畏畏缩缩地走开了,远远看着两人似乎争吵了一番,我心底生疑。
不过他们没一直吵下去,因为来客了。
03.
我藏在戏布后,看着一个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来找我爹做生意。我本来不想偷偷跟来,但是这样热不透风的天气,这位客看着就太怪了。
何况我爹都说了,要解散戏班。
想到他肯定会吃闭门羹,我就想看看这怪客碰一鼻子灰的模样。
不过稍微近距离了,我才发现这人的帽檐很低,我好像压根也看不清他的脸。
我觉得我爹肯定会拒绝,可意外的是,我看见他从袖子里掏了一个钱袋给我爹,我爹脸色很难看,却还是收下了。
我爹临了临了,还要接一单生意?
那个人见我爹收下后,就很快离开了。
我从布后绕到前台,问我爹:“爹,你接了?”
我爹双目涣散,听到我出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才发现我在他面前。
他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阴郁,蹲了下来,握住我的肩对我说:“你现在,去改一张船票,今儿天黑前就走,提前去找你姑姑。”
为什么?
我心里的不安放大,拽住我爹的衣摆:“那你呢!”
爹摸了摸我的头:“我坐一开始订好的,明儿的船。”
“那我要跟你一起走。”
“不行!你得提前走。”
我跺了跺脚,看着我爹有心还想说什么,却又作罢,直把我气得小跑开了。
我爹怎么也怪怪的!
04.
不敢忤逆我爹,我还是去改了一张船票。
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正要进屋收拾东西,却被人一把抓住小臂。
“芳华姐姐?”
“嘘!”
她捂住了我的嘴,关上了我的门。
她眼眶红红,看着好像刚哭过似的,很有楚楚动人的意味。芳华能扬名,除了唱得好,长相自然也不差。
我声音软了软:“芳华姐姐,怎么了?”
她抓着我小臂的手很用力,掐进肉里去的感觉,对我说:“班主又接了单戏!”
……这又能怎么的。
没等我问出口,她继续道:“接的是阴戏!”
我瞪大了眼,身体狠狠一颤。
我爹立的规矩里有一条,不接“阴戏”,“阴戏”就是指农历阴节,比如中元节来的生意,还有就是半夜的生意,容易碰到忌讳。
他保留了这个习惯近三十年,就在他说要解散顾家班,颐养天年的时候,却反常地接了这最后一单“阴戏”。
我也傻了。
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个情况。
一瞬间,我终于想起来哪里有问题了!
船票是明儿早上的,我爹只让我改一张,那说明他是准备一大早就离开这里。
那这场戏就必然不可能是明天唱,这会子也没有要唱的动静,这戏居然是今儿半夜唱!
芳华害怕得直发抖:“你爹到底要做什么,我,我不想死啊!小兰秋!”
我赶紧抓着她的手:“芳华姐姐,你别怕,接阴戏也没说就会死啊,我爹应该是有……”
我爹对戏子除了要严厉一些,还是对他们很关切的。
若是真那么严重,我爹万万不可能让他们进火海的。
芳华姐姐突然看向我的眼中,带了几分欲语还休的悲戚:“不管会不会死,我都不敢上台啊!”
唱一出阴戏,对于谁来说都很有挑战,何况芳华姐姐只比我大五岁,是个柔弱如花的女子。
“你们要唱哪个戏?”
“唱《牡丹亭》。”
那芳华姐姐必然就是唱的杜丽娘的五旦,我有些犹豫,可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又觉得,即使她上台怕是也唱不下去。
顾家班就要散了,总不能在最后一场戏被砸了招牌吧?
那我爹的心血不都白流了。
我虽没正式学过,但是杜丽娘这个旦角我还真能唱个几句。看着芳华姐姐,我还是下定了决心:“我替你上场。”
芳华眼里一阵惊喜,却又很快弥漫上担忧。
“可小兰秋,你要是出事怎么办……”
“不会的,我爹不会拿你们性命开玩笑。”
“那万一你爹发现……”
这确实是个问题,摸着兜里的船票,我想了想,塞给了芳华。
“这是?!”
“我爹让我今儿就去康城找我姑姑,我替你留下来,你总归也没落脚处,你去康城吧。”
能拖到几时算几时。
届时就算我爹发现了,芳华姐姐也已经离开了。
芳华攥了攥我塞给她的船票,蓦地痛哭出声,趴在我的肩膀上抽泣:“小兰秋,这次是姐姐对不住你……”
好不容易把芳华哄走,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
她一步三回头,我勉强笑着摆摆手。
我静静地等到天黑,踮脚来到了戏装间。
提前化好妆的话,我爹就不容易认出我了。
好在这些年常来打下手,给自己化个戏妆还是绰绰有余的。
等其他师兄师姐到的时候,我已经给自己上了个大花脸。
大家看着都心事重重,对我也没过分关注。
直到快上台的时候,我爹来了。
他一眼就看向了我!
我紧张得心脏一紧,就看到我爹大步向我走过来,狠狠抓着我的肩膀。
咬牙切齿道:“为什么没离开?顾芳华呢?”
我被我爹阴沉可怕的模样吓了一跳,险些哭出声,发颤道:“芳华姐姐不敢唱这出戏,爹,爹你就让我上场吧!”
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了我的脸侧,疼得直让我耳鸣,两眼冒星。
无法诉说的委屈,让我如鲠在喉。我爹看着面冷,十几年从来没舍得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这次却动手打了我。
“混账东西!我……我真是白养你了!”
“爹……”
“你把船票给芳华,让她去康城了是不是!”
知女莫若父,我哭着咬唇点点头。
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别开眼命令道:“你去把这身戏服脱下来!”
我不解,有心还想说什么,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却提醒我此时不能再惹爹生气了。
我只好转身离开,去褪下戏服。
等我抱着戏服回来以后,却惊得差点手一松。
我爹把自己化成了杜丽娘!
05.
他一脸的浓墨重彩,见我来也没吭声,直接取过我怀里的戏服。
我爹身量不高,更不是那种人高马大的身材,虽然还是有些为难,但是他宁可扯烂戏服,也把自己套了进去。
“爹!你这是干嘛呀!”
我尖叫一声,心里的恐慌无限放大。
到底是什么缘由,让我爹一个从不唱戏的大男人,决定去唱杜丽娘的“阴戏”。
为了……替我吗?
我汗毛竖立,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我爹没有回话,而是对我交代:“你现在立刻回屋,回我的屋子里,晚上不管谁敲门,你都不许开!天一亮就赶紧坐船走!”
我泪水涟涟,拼命摇头:“那你呢,爹你不跟我一起去康城吗?”
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我却心头直跳。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次我要是离开,只怕我们父女很难再聚。
这种念头不知从何而起,却让我心脏狠揪。
我爹推开了我,只道:“你赶紧回去!切记我的话!永远不许再来戏台了!”我被推搡着出门,黑夜里感到分外冰凉。
戏旦开嗓,我听到远远的那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声声婉转,比往常却更多了几分凄厉,如杜鹃啼血。
我本来往屋子走去的脚步,停滞不前了。
我没办法抛下我爹,那场戏到底又有什么古怪!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转头又往回跑!
被我爹推出来的时候,我还没发觉这段路这么长,往回跑却总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
等我回来的时候,入耳正是杜丽娘的唱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脚步一顿,豆大的汗珠滑落。
杜丽娘是我爹唱的,可这唱功怎会是我爹!
我从戏台后绕了上去,屏住呼吸往前走,在戏幕阴影处藏身。
好在没人发觉,这戏台上多了一个人。
我眼睁睁看着我爹拿腔作势,唱功一绝,动作行云流水,他竟有这般本领!
那又为何从不展露!
我吐出一口气,眼珠子一转,更是震惊得差点合不拢嘴,台下竟然空无一人!
那这戏包场给谁看?!
想到那句“八方听客”,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怕被我爹看见,再加上这一幕产生的恐惧,我又忍不住往回缩了缩脚。
我想,还是先回去吧。
可是小臂却传来了尖锐的痛感!
我后背冷汗涔涔,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穿着丫鬟戏服的女人,极其眼生!
她抓着我的手臂,长长的指甲鲜红,对着我扯了扯嘴角,一张花脸更为瘆人!
她不是我的哪个师姐,那就也不该在这戏台之上,她……她竟是凭空多出来的一人!
从前只在话本子上读到的词“鬼气森森”,此时却沿着手臂直传入我的五脏六腑。
她咧嘴,尖锐地唱了起来:“哪里~来~的~小贼!偷~了~我家小姐~的帕子!”一句戏曲之外的台词出口,戏台上所有人都朝我们看了过来!
包括我爹!
我爹怒目圆睁,用一种恨不得撕碎我的眼神看了过来!
却还是开口唱道:“呔!哪里~会有~什么小贼~敢偷了~我~的~东西~还不速速离去!”
我爹不知从哪挑起一杆红缨枪,朝着我刺了过来!
小臂疼痛骤减,那丫鬟戏服的女人松开了我,我趁机赶紧掉头跑去!
冷风吹得我的后背发凉,额头也一片冰凉。
身后咿咿呀呀不知道又唱了些什么,就在我跑回屋子,放下门栓的那一刹,我好像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
06.
我浑身像被汗水浸透,心脏咕咚咕咚跳得厉害。
在安静到针落可闻的房间里,我无疑是给自己制造了巨大的恐慌。
我尽量按捺着我的心跳,一步步往我爹的床移去。
还没躺上去,就听到木门咚咚地响了起来。
有人在敲门?!
可是所有人不都去戏台唱戏了么,那又是谁在我的门口?!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外面的人没听到我的动静,拍打门的动静竟然越来越大,我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兰秋,开门啊。”
我爹?
我欣喜若狂,我爹回来了,是不是就证明没事了!
我赶紧走了过去,正要开门的时候,却猛然想起来白日里,我爹的那句“晚上不管谁敲门,你都不许开”。
也就是说,我爹是不是早有预料?
我猛地咽了口口水。
而就在这时,爹的声音越来越急切起来:“兰秋,你快开门啊,快开门啊。”
我的手悬在门栓处,迟迟不敢落下。爹的声调拔高了起来,在风带起的枝叶扑簌簌的杂音里,格外有些惊悚:“兰秋,爹看到你过来了,怎么还不开门!”
他大力地开始敲门,本不是很坚固的木门有些摇晃。
他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也就在这时,我发现地上自己的影子借着月光透出门缝。
我突然想看看爹有没有影子。
我轻轻地蹲下,两手撑住硬冷的地板,缓缓低头往外一看。
这一看不要紧,有没有影子不重要了。
我发现爹的脚尖是踮起来的!
民间流传,踮着脚走路是鬼相!
也就是说人悬空着,后面有鬼紧紧贴上了这个人,撑起了他的脚后跟,支撑着他用脚尖走路。
正常人哪能脚尖一直踮着走路,门外的人分明就已经不是我爹了!
爹已经被鬼上了身,他现在是被鬼从后操控着来找我!
我额头满是冷汗,后背凉飕飕的,想站起来却发现使不上一丝力气。
在巨大的恐惧下,浑身力气像被抽空。
可就在我骨头仿佛都被抽走的时候,两颗只剩眼白的眼球直直对上了我的眼!
爹呆滞的脸在我眼前放大,脸上还化着浓妆,和我隔着一个门缝,却又近在咫尺。
他面无表情,却又扯出一个恐怖的笑,嘴角僵硬地向上弯曲,明明没怎么张嘴,他的声音却传了出来:“兰秋啊,原来你趴在这里啊。”
07.
我瞳孔狠狠一震,身体似被雷击中一样头皮发麻,后背毛毛的。
尽管汗毛竖立,我却嗓子发不出声,没有办法尖叫发散我的恐惧,我只能静静地对视着这张和我爹似像非像的脸。
他嘴唇翕动,好似还要说些什么。
一张脸突然极致扭曲,干瘪起来。
爹的脸越来越可怖,仿佛承载着巨大的痛苦:“兰秋啊,你快跑,后山上有座寺庙!快跑!”
“爹!”
是爹在提醒我!我恍若大梦初醒,身上像被从水里捞出。
我爬起身,听着爹从嗓子里挤压出的痛苦之声,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后山跑去。
身后隐约传来了阵阵尖厉的笑声。
我一刻也不敢停歇,嗓子火辣辣地痛,腿仿佛没有了知觉。
当我跑到寺庙的时候,庙门却罕见地没关。
也没有一个人。
我脚步顿在了门前,寺庙和记忆里的寺庙仿佛无法重叠,可我也说不来哪里不一样。
好似更破旧、更空荡。
也没有一丝人气。
可这不应该,这座寺庙是有很多和尚的,逢年过节也是有不少香客的。
我沉了沉气后踏了进去,边走边试探着喊道:“师父?寺里有师父在吗?”
没有人回应我,我已经来到了前殿。
入眼是一座庄严的佛像,垂眸看着我,蛛网缠绕,金身已旧,眼底有种诡异的慈悲。
我感觉它在看着我!
不对,看着我的有无数道视线!
刹那我后背发凉,脚底像被灌了铅一样挪动不得,我僵直着脖颈缓缓向两侧看去——
两侧供台上的所有佛像都注视着我!
它们都流下了眼泪!
佛像流泪,带着无声的哀求,分明表情纹丝未动,可佛像之下,却有种更压抑的滔天痛苦。
我忍不住后退两步。
耳边传来尖锐的笑声,声声凄厉入耳。
她说:你还没想起来吗?
我忍不住崩溃大哭,抱紧头大声问她:“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啊!”
冰凉的触感游走在我的肩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兰英,兰英啊。”
谁是兰英,我是兰秋啊!08.
座座佛像应声裂开了缝,开始支离破碎。
血腥味刺激到了鼻间,我差点呕吐。
件件带血的破碎僧衣渐渐露出原貌,每一座佛像里居然都是一个僧人的尸身,可都看不清脸!
似乎生前遭受了巨大的痛苦,无一不是把自己的脸
埋入手心。
蜷缩在小小一方佛像中。
我崩溃尖叫,一时间不知道该冲往哪里。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芳华姐姐的声音——
“小兰秋!你快过来!”
我惊慌失措地找寻声音发源的地方,看到芳华姐姐从寺外匆匆赶来。
一时间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扑到芳华姐姐怀里就呜咽起来。
她轻抚着我的脊背,我却猛然想到一件事情,不禁开始颤抖。
我颤着声线:“芳华……姐姐?你没有去康城?”
后背的手停下了。
芳华姐姐悠悠地叹了口气,鼻间空气中的血腥味还是没有退去,但是芳华姐姐身上的脂粉香明明白白证实着她的身份。
她确实是芳华姐姐。
“兰秋,我带你一起去康城。”
“芳华姐姐……到底怎么回事?”
芳华姐姐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形状奇异的小杵,说来也怪,那玩意儿一出现,血腥味瞬间闻都闻不到了。
眼前也突然清明一片。
我身处的哪里是什么寺庙,分明是一片坟堆荒地!
芳华姐姐收回了物件,淡淡道:“鬼遮眼,方才是阴气结成的鬼界,是有东西指引你来这里的。”
怪不得,怪不得爹突然像恢复意识一样,原来是那东西故意骗我的!
我心有余悸:“它也太厉害了,我根本没分清是现实还是幻象,那寺庙实在是太逼真了,和后山那座寺庙很像。”芳华姐姐面色有些难看,有些欲言又止,见我在看着她,她终于还是道:“那不是幻象,那是场景重现,是几十年前的后山寺庙。”
我心里大惊,面色惨白:“那,那些僧人……”
芳华姐姐不再理会我,拉着我就要走。
“芳华姐姐……我爹他们……”
话还没说完,芳华姐姐就打断了我:“我们先去康城。”
我赶紧摇摇头,甩开了他:“不行,不能丢下爹。”
芳华姐姐红了眼,一巴掌扇在了我脸侧:“你当我为什么回来!”
我愣住了:“什,什么意思?”
芳华姐姐使劲按住了我的肩膀:“二十年前的《西厢记》,只活下来了杜丽娘,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一点吗?”
我腿一软,怔怔摇了摇头:“我,我不懂。”
芳华姐姐惨笑一声:“康城的船根本驶不出去,这次懂了吗?”
不等我说话,芳华姐姐松开了我的肩膀,继续道:“小兰秋啊,放弃你的是你爹,他根本没想着让你或者逃离这场劫!”
我仍然怔在原地,我爹……想害我?
芳华姐姐眼底有些悲痛,轻抚着我的头发:“小兰秋啊,兰秋,除了杜丽娘,没有人可以躲过它,它迟早会找上来的……”
我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爹会害我,这不可能,不可能……”
芳华姐姐擦拭掉我的泪,缓缓吐字:“他觉得必须献祭你。”
09.
我越发不懂:“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偏偏要献祭掉我!”
芳华姐姐还没来得及说话,爹的声音传来了:
“芳华,你不该替她的。”
他说的不是我替芳华,而是芳华替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
爹依然化着浓妆,却不再是那番活死人的模样,他面色冷肃,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对着芳华叹了口气。
“爹!”
我忍不住大叫道:“芳华姐姐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爹冷冷地看向了我,眼底一片冷意,根本没有什么舐犊之情。
我惊觉其实爹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好脸色。
爹终于开口了,我看到他的嘴开开合合,吐出的字却让我完全听不懂:“芳华说的当然是真的,你只不过是个妖孽而已,我养你十几年,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甩开芳华姐姐,大声尖叫:“啊啊啊啊!你们都在骗我!你不是我爹!你们在说什么!!”
爹冷笑:“呵,鬼相毕露。”
我感觉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都像被泼了桶凉水,直凉透我心底。
我呢喃道:“爹……”
他只瞪着我:“你要是还认我当爹,就主动用降邪杵自了,也省得我亲自动手。”
芳华姐姐拉开我,对他出声道:“顾春山,好歹父女一场,非要走到绝路吗?”
我爹表情一僵,这是我第一次在我爹脸上看到痛心的模样,他说:“李芳年,你是当顾芳华当傻了不成!这个妖孽根本不是我们的兰秋!是白兰英的转世啊!她是白兰英!”
李芳年?!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芳华姐姐,为什么爹叫她李芳年,这……
这分明是我娘的名字!
10.
芳华姐姐,不,应该说是李芳年
。
她看着我苦笑出声:“可是她身上没有一点白兰英的影子,她……她分明就是我们的兰秋。”
爹怒道:“那是因为白兰英的残魂还没彻底融入她!当白兰英恢复前世的记忆,她就是厉鬼索命!我们谁都跑不了!”
他忽然软了语气:“你以为我没想过放下心结吗?可山上的寺庙都已经压不住她的怨气了,这次更是血祭了我戏班九人,几十年前的惨案你还想重现吗?”
他朝李芳年走近了几步,一把抓起她的手:“你忘记当年你是怎么死的了?你知道为了给你找这副合适的躯壳,我找了多久吗?”
躯壳……
我的芳华姐姐在不知不觉里被换了芯!
李芳年抽开他的手,面色犹豫:“那九人还没平复她残余的怨气吗?”
顾春山摇了摇头:“这次甚至鬼力更强,还附了我的身,要不是我扮了杜丽娘,她定会直接杀了我!”
他冷冷地看向她身后的我:“也差点就让这妖孽融合,芳年别等了,快用降邪杵以绝后患!”“不要……”我摇摇头,“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根本不记得任何事情……”
可他开始步步紧逼:“不记得?是不记得二十年前害顾家班的十三条命,还是不记得死后化鬼绞死李芳年,还是不记得你火烧寺庙百条僧人性命?”
他字字滴血,我鼻间仿佛已经嗅到那浓重的血腥味。
我拼命摇头:“不,不是我……”
降邪杵的逼近,让我身体发颤。
李芳年试图拦下他:“终究……终究是我们先对不住兰英的……”
顾春山甩开了她的手:“你闭嘴!都怪她天生鬼骨!才给自己招来的祸端!”
他高高扬起手,朝着我的胸口刺来!
11.
没有疼痛感传来。
阴风阵阵,我看到我的胸前有一个窟窿。
却没有流出血。
顾春山狂怒道:“我就说她是个妖孽!她就是白兰英!”
我,果真如他所说是妖孽么。
凄厉的笑声传来,只听得戏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顾春山面色惊恐,配着那张花脸格外惊悚:
“她,她来了……”
“顾春山呀,你的唱功一如当年,怎么这些年不敢唱了呢~”
顾春山急了,惊恐大叫起来:“兰英!白兰英!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
而我只觉得耳边一凉,森森阴风入骨:“兰英,兰英,快杀掉他们啊~”
我牙齿都在打颤:“我,我……”
那道声音猛地变得尖细:“你还在愣着!他们要杀死你!他们要杀死你啊!”
李芳年浑身动弹不得,泪眼看着我,她近在咫尺,仿佛我轻轻一碰,脆弱的生命就会消散。
我隐约从她脸上,看到我曾朝思暮想的母爱。
她那会子……没想过要杀我的……顾春山在那前十几年里,也没想过要杀我的……
“啊啊啊啊啊!白兰英你要杀死他们!你我本是一体,你合该与我一样恨他们!杀杀杀!”
那道声音如同魔咒,我以人身执起降邪杵。
杵头尖尖,莫说鬼邪,谁都活不了……
我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降邪杵,所以,我为什么还活着?
12.
那道声音极致地快活起来,她扬着声调:“对,就是这样!狠狠地,扎下去!扎出和你一样的血窟窿!让他们感受到你的痛苦!”
随着降邪杵一寸寸地落下,白兰英甚至又开起了戏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手腕一转,朝着那道虚无的鬼影刺了下去!
滋滋作响,夹杂着一道痛苦之声的黑烟:“白兰英,你疯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我缓缓摇头:“不,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白兰英,但我不是你。”
那道声音凄厉婉转,笑声渐起,却闻之让人落泪:“你都想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凄笑着质问我:“那你自诩慈悲之心,为何就不慈悲慈悲我!”
我握着杵的手一顿,心神一震。
白兰英的声音还在继续,她在消耗她最后的精魂:“我没有错!错在你投生在我的身上!错在这世间痴男怨女的情爱!错在轻信他人毁坏了因果!错在以为你更悲悯的该是我!”
我听不下去了,身体一晃。
我痛苦地闭了闭眼:“你身上的罪孽太重了,你背负了上百条命孽,这是地藏王都无法化解的孽障!”
白兰英叫声越发悲戚:“所以无人渡我,我半生行善积德,只盼功德圆满,我与你共生,却被污蔑为天生鬼骨,世人厌我,我渡世人,可无人渡我!无人渡我啊!”
黑烟渐散,只余一句凄惨的“原来姹紫嫣红开
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久久不绝,唱尽苦楚。
白兰英彻底消散了。
李芳年和顾春山没了那股鬼气束缚,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呼吸。
我低头看着胸前的窟窿,窟窿里的骨头分明隐隐散着金光。
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我不愧对任何人,唯独愧对一个白兰英。他们该愧对的也不是我,而是白兰英。
兰英逝去,该愧对的还有他们。
李芳年试探性地轻声喊我:“兰秋,小兰秋?”
我回过神,对着她摇了摇头:“你有你的业障,我也有我的业障,因果轮回,哪有什么顾兰秋。”
李芳年忽然崩溃:“兰秋你在说什么!白兰英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你就是我的兰秋啊!”
我静静地看着她,不禁悲悯。
却不再执着与她探讨出个结果。
于是还是摇头:“错,错,错了。
“都错了。”
我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本该被世人称道,却成一桩鬼怪之谈的血色故事。
13.
番外之共生——
我本是下凡渡世人,以全因果的普善菩萨。
生性慈悲,不忍心夺舍去婴孩性命,因此选择共生,一躯两魂。
本该在几十年里,我行善积德,乃至功德圆满归去。
彼时与我共生的婴孩,也有了大功德,可随我同归去。
我投生到白兰英身上的时候,她尚且没有意识,后来我们共同出生,她一直到十五岁才知晓我的存在。
从此吃斋念佛,行尽善事,渡济世人。
可世事无常,谁也没料到偏生祸端。
天生佛骨,因此从不流血,还被一道行浅薄的云游道士提了一嘴骨骼异常。
再加上白兰英当初对一男子生情,那所谓的情郎,对她造起谣言。
白兰英就被误认成了天生鬼骨,天生鬼相。
白兰英从小就混迹在顾家班,白兰英和李芳年为顾家班双绝。
顾春山天资同样卓越,年纪轻轻就担任了班主。
顾春山更属意李芳年,生得貌美又唱戏一绝,也是顾家班的台柱子,于是二人早早成了婚。可顾家班总有包藏歹心的人,他们不敢动被传言“天生鬼相”的白兰英,而联合欺辱了李芳年。
李芳年深觉耻辱,无法开口和顾春山说出实情,于是开始报仇。
那段日子里,戏台频频出事。
白兰英发现了,也意外撞破了这起事,李芳年哭着求她不要说。
白兰英生性善良,事情已无回旋的余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而所有人却把这段日子里的灾祸都算在了“天生鬼相”的白兰英身上。
白兰英至死都没说出实情。
只是哭着喊着,半生行善也没换来同情。
懦弱的李芳年甚至不敢出声帮忙说一句话,只是哭着看他们活活烧死了白兰英。
白兰英本来怨气没有这么重,可是他们不放过她,选择了镇压,而非度化。
若是度化,白兰英也算提前功德圆满。
可镇压的意思就不一样了。
白兰英最终怨气越来越重,到了后山寺庙也不得不出面镇压的程度。
白兰英本就功德在身,却含冤而死。
又有我在身,哪能轻易被镇压。
佛像都对她有愧,她一时猖獗,血流寺庙,造下滔天杀孽。
我终究不能再让她造下杀孽,天意难违,于是我再度被托生,与白兰英的捆绑彻底解开。
我却正好托生在李芳年的肚子里,与未出生的顾兰秋共生。
白兰英因此怨气更生,可怨力大减。
最终被一邪道镇压。
只不过镇压的条件是二十年一场血祭,直到相安无事为止。
顾春山因此一直开设顾家班,只为进行血祭,苟活于世,可他再不敢登台唱戏。
一直到前段时间,分明马上就要又至二十年,却没有一点异常,他放宽了心,以为诅咒到此而止,血色将谢下帷幕。
且决定离开这个地方。
可地府又有人递来了帖,血祭势在必行。他早就发现了我从不流血的异常,因此也不敢让我学唱戏。
此时更是心下一狠,决定让我与白兰英残余的怨力自相残杀。
可经过秘术接魂的顾芳华,已经成了二十年前死去的李芳年,她对我于心不忍。
才又发生了这一系列事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最后又是由我亲手了结了白兰英作恶的鬼魂。
我不欠世人,独独愧对于兰英。
我娓娓道来这段尘封的真相,李芳年埋首哭泣不能自已,顾春山愣怔地瘫在原地。
我摇摇头只能叹气,离开了这块儿地。
戏台血积三尺三,从此再无顾家班。
起之我,结束亦之我。
起之世人,结束亦之世人。
渡人者,苦难渡与己。
我有我的业障,世人皆有各自的业障。
错在我渡人,还是错在我渡的人?
14.
番外之西厢——
我是白兰英,我本只以为自己是个得天独厚的戏子。
我嗓子极好,年纪尚小就闻名于世。
可在十五岁那年,我突然明白了我的使命。
我生来就是要渡济世人的。
于是我开始行善积德,常怀一颗悲悯之心。
我把钱都用来救济世间穷苦之人,我以我的善心与世人赤诚相待,我以我的肉体满足世人的恶欲。
可是世道啊,你并没有偏向我半分。
二十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男子。
衍郎生得清隽,像个书生模样,却极爱看戏。
我与他相爱了。少男少女的爱情带着青涩初开的甜蜜,他剥开了我的衣裳,看到我身体上的根根骨头痕迹。
那是天道的赠与,是佛骨初现。
衍郎大惊失色,怕得连滚带爬地逃走。
没几天,我就听到他说我天生鬼相,一副鬼骨。
再加之前些年,一散游道士说我骨骼异常,我又偏生从不流血,早有人对此颇有说法。
风言风语愈烈。
我很痛苦,我的衍郎啊,你可将我推到风口浪尖!
我发现李芳年杀了人,不止一个人。
她哭着告诉我实情,怒诉他们的行径。
已经于事无补,我也无力回天,我选择缄口不言,她有她的因果,渡一个世人是一个。
所以我被当成罪祸,要被烧死的时候,虽怕无悔。
渡一个,是一个。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我的衍郎,他清隽的身影藏在人后,我看不清他是不是在拍手叫好。
只是听说他要成亲了。
可他明明说爱我。
我好似崔莺莺,头一回彻底明白了《西厢记》。
世间薄情郎啊。
罢了,就当渡人了。
可我没想到死了他们都不放过我!
我本来还清了因果,可以提前功德圆满的,可——
他们不渡我!不渡我!不渡我!
他们甚至镇压我,让我再无翻身之日!!
我怨气冲天,开始自己动手渡自己——
这个把我绑到火台,这个拍手叫好,这个点起火来,这个冷嘲热讽,这个让我产生怨气,那就杀掉!杀掉!
那个我的负心郎,杀掉杀掉!后山寺庙也要来镇压我!
我只是杀了一个顾家班,可那些和尚,那些佛像就想要镇压我!
不渡我,还要镇压我!
通通杀掉!
我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可这时普善菩萨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为你行善积德!却惨遭如此祸事!
你合该与我一样坏!
你也该和我一样恨他们,和我一同杀死他们啊!
不要不要!且还落下了两个人!李芳年和顾春山呢!他们要死,他们更要死!
你……托生到了李芳年肚子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动不了她了,可我恨你,我恨你无心!
我恨你不经过我同意就赋予我使命,我恨你让我承担这所有的恨!你凭什么不恨!你自诩慈悲!为何不慈悲我!明明我同你一样慈悲!
等她生下你,她照旧要死掉!要死掉!
顾春山居然把自己化成了杜丽娘,我竟一时没认出来,残余心软一念间,留了他一命!
我还是要索命的。
可我怨力大减,被镇压下来了。
顾春山,那你就给我血祭吧。
那道士一定没告诉你,这治标不治本,血祭只能平息我一时怨气,却会助长我的怨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我彻底魂飞魄散了。
无人渡我。
我这一生,就是个血色的笑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