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所以和很多年轻人一样,选择回到十八线老家发展。
我一度以为这是个很正确的决定,直到——
公司总裁把他手里的烟头在我大腿上摁灭。
呲啦——
1
「萍萍,我跟你讲,回温啦,不要穿这么厚啦。」
「好啦,我是物理防晒!」
五月,倒春寒结束了,小城的日头越来越烈,我妈苦口婆心,不止一次叫我把厚外套厚裤子换掉,换成街上靓妹都穿的吊带小背心,可我一次都没听。
因为我知道,衣着在某种程度上真的是原罪。
有些人,真的禽兽不如。
今天周一,我还是跟往常一样早起上班,不过幸运的是今天我终于不用看见我那恶心的上司了。上周六他出差了,助理说至少半个月。
可以喘息半个月,对我来说无异于沙漠苦行僧寻得绿洲。
「意萍,你过来看下这个项目意向书。」
跟我说话的是我工位的同事,他叫张畦,主管施工这块的,长得很帅,也很有礼貌,大家都是说他是个「和事佬」。
我探过头去问他:「怎么了,黎黎呢?」
黎黎是项目组初步设计负责人,意向书一类一般归她管,我很奇怪。
张畦:「她打电话问过了,跟李总出差去了,好像是李总说她合适。」
听完,我胃里生理性一阵翻腾。
2
黎黎和我很像。
年纪相仿,前后脚从大城市下岗,又同时在这家公司入职,只不过她晋升速度没我快。
如果问为什么的话,那就是她没我能力强。或者说,她没我看上去会来事。
但我们关系还是很和谐。
上班摸鱼会一起吐槽前男友,下班会约着一块逛街做美甲。
可这几天,她从没联系过我,更别提告诉我出差的事。
虽然不联系也是正常的,但此刻,我看着工位记事板上贴着的我俩的拍立得,心里还是莫名犯怵。
大腿根那个还未痊愈的烫痕似深渊巨口,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黎黎的电话。
「喂?」
那边传来黎黎声音,我心落了一半:「黎宝,你跟李总出差去了啊?」
「啊,张畦跟你说的?」
「公司少了个人,我又不瞎。」我顿了顿,还是说,「你现在没什么事吧?」
「没有。」
她的回答很直接,我想我可能真的是多虑了:「那就好,不过一个人在外头还是要注意点。上班呢,我挂了。」
我刚要摁断,不料黎黎阻止:「萍,我不是故意不跟你说的,跟李总出差是肥差,之前都是你去,我总感觉自己抢了你活。」
她话说得略带愧疚,换做以前,争强好胜的我可能会有点生气,但现在我只希望离李总越远越好。
我还年轻,我不想被玷污。
「这有什么。挂了,有事打电话,不要委屈自己。」
我挂了电话,信号断前,我似乎听到了黎黎的一声叹息。
3
当天夜里,我回到家偷偷给自己的伤口搽了药,正准备看会书睡觉,不料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陌生号,我犹豫了会,还是接通了。
「那个……是那个举南设计的设计师,方意萍吗?」
电话那头声音粗糙急切,我来不及思考,本能回答:「是,怎么了?」
「我女儿,我联系不上我女儿了!」
原来电话是黎黎母亲打的,因为我和黎黎关系好,她把我电话留给了她。
黎黎是单亲家庭,妈妈在农村,自己在城里。黎黎每晚六点半都会给妈妈打电话,这是母女俩雷打不动的约定。
我倒吸一口凉气,告诉黎黎母亲,黎黎这几天在出差,作息可能变了,没顾上。
黎黎母亲却惊奇告诉我,黎黎跟她说的是:「妈,我最近找了个男朋友,这几天休假,出去玩了。」
休假谈恋爱,不可能没时间跟妈妈打电话。
我突然手脚冰凉,捂住大腿内侧的烟疤,眉头越皱越深。
谈恋爱?
和谁谈?
李总吗?
我突然感觉有点荒唐,不知道该怎么和电话里的女人说,只叫她稍安勿躁,她女儿可能真的是公费谈恋爱去了。
4
我不是一个很热情的人,总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比如说我妈叫我穿吊带小背心吸引男人,我以前爱穿着显身材,现在因为接受不了一些东西,怕了。
我不接受的,可能黎黎求之若狂。
黎黎家境不好,想要飞上枝头,把李总当做归宿也无可厚非。
但是第二天,我的良心就受到了莫大的谴责——
黎黎死了!
她的死讯就像一下炸开的劣质烟花,没什么光亮,呛鼻的气息黏黏糊糊弥漫在办公室上空。
「什么啊?意外吗?」
「她不是和李总出差去了?工伤吧。」
「人都没了,还什么工伤不工伤!」
「怎么死的?好突然。」
「不知道啊,听说是从酒店大楼被抬出去的,抢救无效。」
「酒店能有什么危险?她有仇家?挺乖一人,不像啊!」
「听说她眼睛一直是睁开的,然后担架上都是血……好像……好像是从下面……」
「不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救命……」
「……」
嘤嘤嗡嗡的窃语声我听不下去了,站起身一拍桌子,情绪十分激动,但没来得及说什么,张畦偷偷拉住了我的手臂。
所有人都怪异看着我,我只得坐回工位,兀自胸口起伏不断。
5
黎黎确实是死了。
人从外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具冷尸。
辗转火化只花了半天,就又变成了一盒骨灰。
她老得发皱的母亲什么也不懂,抱着女儿的骨灰盒在公司前台哭了一下午,然后被李总助理请了进去,半个小时后泪眼婆娑回了农村。
跟黎黎一起回来的,还有李总。
此刻,他正一身高定西装坐在玻璃隔断里,百叶窗欲遮不遮,正好露出他下半张人模狗样的脸。
李总,李正泽,30 岁,身材高挑,身形健硕,长相端正,事业有成,是我们市很多老板求之不得的乘龙快婿。
可我只想说可惜。
可惜,作呕。
我不知道李总给黎黎妈开了什么天价条件,让一个单亲母亲能接受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离开了世界,但转念又想,人家妈妈都接受了,我还挣扎什么呢。
哎,我叹气的同时,手机私人邮箱「叮」一声,发来了一个 pdf 文件——
「速看,请查收!」
我看着这样的标题,心里莫名很恐惧。
我不想点开,可双手几乎不受控制。
文件里是一张又一张的女孩照片,她周围是六七个人影、身下是染红的床单,身上是圆形烫伤……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而这身体的主人,就是我旁边工位的女孩——黎黎。
我感觉心口扭成一团,手指忍不住发抖,牙齿也似乎要被自己咬碎。
啪一下收了手机,我冲进了李正泽办公室。
6
里头的人正悠闲抽着烟。
我看着猩红的烟头不禁心悸。退了半步,可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李正泽一只手放在鼠标上,似乎刚发送了什么,此刻已经抬头,玩味看着我:「今天没有以前漂亮了?萍萍。」
我承认,我真想上去抽他一巴掌。
这句话,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7
我曾经以为,我真的是全世界最幸运的那个。
从让人筋疲力尽的大城市回到老家,顺利入职举南,得到老板赏识,主理好几个市政项目,收入翻番甚至飘飘欲仙,坠入深不可测的爱河。
李正泽的一些偏爱,让我一度以为「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剧情真的发生在了我身上。
可笑。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衣冠禽兽不过如此。
「你还是比较适合穿裙子。」
李正泽走到我面前,随着话音而出的白雾喷在我耳侧。
「黎黎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
我攥紧拳头质问。
「节哀。」
「你!」
「如你所见。」
我看见李正泽的大手漫不经心握住了我挥出的拳头。
「我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她妈妈都接受了。乖。」
「那些照片是不是你拍的!」
我咬牙切齿问完,李正泽沉默了一阵,而后审视我说:「方意萍,我再警告你一遍,莫替他人操心。我是喜欢你,但我不可能一直由着你乱来。出去!」
我脚下千斤重,不过犹疑了半分钟,就被李正泽的助理撵了出去。我踉踉跄跄回到工位,指甲几乎抠进肉里,可无力感还是在周边迅速蔓延——
恶魔当道。
置若罔闻者岂非为恶魔做嫁衣?
8
一连一周我都没去上班,曾经视若港湾的举南让我感到恶心。我裹着厚衣服在家发呆,我妈直说我傻,一天不去公司少一天存在感,职位迟早被人顶走。
我妈的骂骂咧咧我从小听到大,也没怎么在意,可今天我告诉她我要下乡去参加同事的葬礼,她却说晦气,叫我别去。
关于黎黎的风言风语我妈大致也听到了一些,她人又迷信,我面上没堵她,私下还是偷偷溜去了伢苗村。
黎黎的家在这。
葬礼办得很隆重,全是黎黎妈妈一个人在操心,我见到她时,她就像一截几近枯死的扭曲的老枝。
席后,我给在黎黎灵位前发呆的她倒了杯水,叫她注意身体。
她张了张口,很艰难才发出声音,说的还是我能听懂的蹩脚的普通话:「意、意萍,你知道吗?那天我其实联系上黎子了。」
我一惊。
「她说她过得很好,叫我不要担心,和对象的感情也越来越稳定了,搞不好下半年就能结婚,要生个大胖外孙给我带,叫我别下地了,去城里帮忙带孩子……」
黎黎母亲的话音喑哑干涩,这些美好生活的愿景仿若一个天大的笑话,冷不丁就被扼杀在了满堂的白幡里。
我想哭,声音也不自觉变了调:「她还说什么了吗?」
「她说……她还说好羡慕自己一个同事,漂亮能干有原则,要是能顺顺利利的,也想自己能变成同事那样的女人。要是不顺利,就这么凑合过也挺好的。」
黎黎母亲顿了顿:「她说的是你吧。」
我低了低头,反而愧疚。
「你说……她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
「……」
农村入夜,天地便浑浑噩噩融成一片。
黎黎把我当明灯,我却在她陷入泥泞时选择冷漠。
我觉得我真不是个东西。
可是,我没有线索,没有人脉,能怎么办呢?
什么都没有,怎么报案?
好在两个星期后,事情发生了转机。
9
这天我依旧没去上班,我在隔壁 z 市的某家高档咖啡厅等人。
空隙间,我问张畦公司怎么样了,张畦说公司一切如常,我的活被均分给了项目组各个人。问李正泽有没有什么反常,他说他很少上班,看不出来。
结束了和张畦简短的聊天,我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人在我旁边落座。
是我的好朋友,江悦。
我们是大学同学,她很优秀,学法,兼修了新传,毕业了我们一起在大城市打拼,是她先放弃了,我才熬不住回来的。
看她的精神面貌,这一年似乎发展得还不错,我由衷为她感到开心。
「呐,来给你送请柬。」
一张精致的白底粉心婚礼邀请函展开在我手心,我不敢相信:「可以啊你……离开沪海那阵你是不是早有预谋,准备回家相亲结婚?」
「才不是。我孩子都快满月了。呐你看,后面还有个满月宴邀请。」
她说完,我皱眉翻开,确实。
「所以你是怀孕了才回老家的?我还以为你是压力太大……」
「确实也是压力大,萍,没跟你说清楚,我很抱歉。当时情况太复杂了,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低了低头,我突然一阵怵,又问孩子他爸我认不认识,是不是沪海人,她没回答我,转说自己婚纱终版改出来了,超级漂亮,要我一起去取。
我只能随她。
婚纱店距离咖啡厅不过两百米,这也是为什么江悦让我这在这等她。
婚纱很大很重,她兴高采烈让我帮忙给她拉拉链,我应声便去了,可首先映入我眼帘的不是装饰华美、做工精细的婚纱,而是女人背上一层迭一层的圆形烟疤。
为什么?
我手有点抖,不知道为什么在江悦身上也会看见这恶心的东西,江悦意识到不对扭头看我,扯出了一个笑:「疤现在淡了,可终究不是自己本来的皮肤。」
「谁干的?」
我咆哮着问她,她明艳的眼睫低了低:「孩子他爸,举南老总。」
10
几番确认后我才从过山车式的情绪中缓过神。
还好。
江悦口中说的是「炬岚老总」,并不是我的老板,举南的李正泽。
虽然在举南入职半年了,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炬岚和举南原来是家族企业。
炬岚在 z 市主业做的不是设计,是房地产开发,老总名叫李方龙,四十岁左右,是名副其实的正位东宫——李正泽小老婆生的,兄弟俩一直不待见彼此,也很少联络。
所以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也是很正常的。
但我依旧想不通一年前除了上班时间,几乎和我形影不离的江悦,为什么会和这个李方龙扯上关系,还未婚先孕。
直到她坦白她第一次情绪失常,并不是应酬喝高了发酒疯,而是被人蓄谋下了药。
她就是在那个局遇见的李方龙。
我问是不是李方龙下的药,她说当时人很多,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我问当时职场受到了侵犯为什么不报警,她哼了一声,反问我:「报警有用吗?你敢说他们那种人不会私下寻仇吗?」
我旋即哑了音。
是啊,为什么不报警,为什么不敢报警呢?
大城市灯火繁华,我以为那年的我已经很惨了,原本满怀抱负沪上漂,最终疲惫不堪缩回家。可我不知道,这世上的疲惫并不相通。
曾经坚定豁达、一笑就是一整个春天的女孩,在这个世界肮脏不堪的背阴面下,也会选择妥协。
我的心在滴血。
江悦却笑着告诉我,这些都过去了,她的孩子是李方龙的,她马上就能结婚了,这对她这种人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我想,什么叫「她这种人」?
她不是很好的人吗?
什么叫「最好的结局」?
光影透过红色纱裙,我甚至能想象盘踞内里的,一个又一个嶙峋丑陋的圆形烟疤。
11
住在 z 市的这几天我在想,我能阻止江悦结婚吗?
当初我没及时叫回黎黎,现在能对江悦百分之九十悲苦的后半生做出补救吗?
如果她不觉得悲苦呢。
画蛇添足,我又该何去何从?
12
z 市是周围最大的城市,江悦的婚宴也是按最高标准办的。
白玫瑰,白拱门,白色婚纱西服。
洁白象征纯粹纯洁,这样的置景很是讽刺,让我不可遏制想到黎黎家的白花圈白对联。
我在 z 市人生地不熟,今天的主角江悦又顾不上我,她让我先入席等餐。
哦对了,我今天见到李方龙了。
虽然李正泽也很恶心,但至少人模狗样。这个李方龙大腹便便,还有点秃顶,一看就是有犯罪动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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