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它套在手腕上,怎麼看怎麼喜歡,看著看著,眼睛就酸了。
宋雲階回來坐好,把兩個包子丟到我懷裡,有點嘲諷地開口:「這回吃了麼?活菩薩,西北風可填不飽肚子。」
他掰著饅頭塊塞進嘴裡,片刻後,又說:「不過是個孩子,以後還會有的。」
我又心疼又心酸,什麼叫,不過是個孩子?
我冷笑:「以後也許會有的,但是,一定不是你我的。」
宋雲階變了表情,不等他說話,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有人帶著滿身的泥水直奔進來。
我認得他,他是宋雲階派給瑤娘的護衛。
瑤娘還是跟了上來。
護衛說,宋雲階剛走沒兩天,她就在府裡待不住了。
說是心慌得厲害,怎麼勸都沒用,非要找過來。
如今人在二里地外,馬車陷進泥裡,等著宋雲階去接呢。
他當然會去,走之前還不忘吩咐我:「你待在這裡,別惹事,我很快回來。」
等我看見瑤娘來了,那裝扮,金光閃閃,差點氣笑了。
宋雲階有空敲打我,不如好好跟他的心肝兒講一講,亂世不露財是什麼意思。
他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大概是擔心流民盯著我們,出去找人回來鬧事。
他吩咐幾個守衛守廟門,任何人都不准出入,畢竟流民暴動,不是小事。
就這麼撐到雨停下來,趁著夜色,一群人就又要急急忙忙地上路了,半點不敢多休息。
瑤娘還沒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一邊跟宋雲階撒嬌,一邊笑話我:「娘娘的臉,髒得跟我頭次見你時一個樣。」
她前些年吃的苦,好像都吃進了狗狗肚子。
我實在懶得搭理她。
這一路都是宋雲階騎馬帶我,現在瑤娘來了,他總得捨下一個。
我不必他親自羞辱,隨手扯了個人,翻身上了他的馬背。
宋雲階深深望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把瑤娘拉進懷裡,揮鞭就走。
跟我同乘一匹的男人倒不急,我捏著他半片衣角,他卻忽然伸手扯著我的胳膊,環在他腰間。
他身量高大,我抬頭看著他的後腦勺,正想罵他大膽,就聽見他問我:「真的全忘了?」
我問他是誰。
他報上姓名,說叫周堂閱。
這人我知道,剛剛班師回朝的驃騎大將軍,聽說邊境的強盜都快被他殺光了。
我點頭,有些納罕地問:「咱們從前很熟嗎?」
他優哉遊哉地勒著馬往前晃,半晌低聲笑了。
「何止是熟。」
「從前差一點,你就是我周堂閱的媳婦兒。」
我們在天黑前趕到一座小鎮歇腳。
再有幾天,就能到沈府了。
週堂閱騎馬騎得穩,等到我們追上宋雲階的時候,他已經吃過晚餐去睡覺了。
聽說他吩咐小二提前打烊,任何人都不能吵他休息。
看意思,今晚是想讓我餓肚子了。
整個客棧靜悄悄的,週堂閱嗤笑說:「真能折騰。」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麵餅丟給我,搖著馬鞭進了自己的屋。
我也回到自己屋裡,靠在房門上,閉起眼睛。
頭又開始痛了。
宋雲階悄沒聲兒地拐過屏風,遮在我面前。
他剛洗過澡,頭髮上散發著水氣。
幽黑的房間裡,只有月光和他,還有映在他眼裡的我。
「你怎麼在這裡。」
我想推開他,他得寸進尺地壓在我手上,死賴著不動。
他從我手中抽出硬邦邦的煎餅,哼笑:「跟著週堂閱,他就給你吃這個? 」
他隨手一拋,只是把東西從窗戶扔了出去。
「沈舒予,那麼多男人,你說你挑來挑去,怎麼就挑到他頭上。」
“你失憶,裝的吧? 」
聽說,我是宋雲階從週堂閱手中搶走的。
從前的周堂閱是京城裡有名的渾小子,被人搶走了心上人,氣不過就跑去邊疆。
這一待就是五年,還闖出些名頭。
我笑著推開宋雲階,答非所問:「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是選姓週的。」
他按著我的後頸,把我推到桌前,讓我好好吃飯。
「他不適合你。」
宋雲階挨著我鬆鬆垮垮地坐下,自斟自飲,眼波流轉落在我的臉上。
「知道你當初為什麼喜歡孤麼?」
「你是個外剛內柔的性子,週堂閱不懂你,他只會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孤記得那年,他表妹來京,跟他拉拉扯扯搞不清楚,他那個人直腸子,不懂女兒家的小心思,沒看出你不高興。」
「那日去白馬山上玩,她同你搶一隻蝴蝶風箏,週堂閱來問你,說她好不容易來一回,請你讓讓她,你賭氣說隨便,他竟也當真了。」
「雖然後來,他補給你十幾隻樣式好看的風箏,但到底跟那隻蝴蝶是不一樣的。」
「那時候孤就知道,他跟你,成不了。」
「按理來說,也不是孤從他手中把你搶過來,你不屬於任何人,是你的心,選擇了我。」
「因為那天,是孤,替你拿到了那隻蝴蝶風箏。」
「只要你想要的,不管你說與不說,孤都會讓它屬於你。」
多好的故事啊,可惜它只是個開始。
不是所有故事的開始,都能和結尾劃等號。
我問宋雲階:「那你做到你的誓言了嗎?」
他摩挲著酒杯,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我嘴巴裡泛著苦澀,拿起酒壺悶了一口。
「宋雲階,過去的事聽著真讓人難過。」
「一隻風箏就能騙走我的喜歡,我的喜歡可真廉價。」
廉價的東西,總是不被人珍惜的。
「至少週堂閱提起我的時候,不像你這樣,洋洋得意,當成炫耀的資本。」
「他到現在還在說,他欠我一隻風箏,或許他不像你在情事上那麼聰明,他是笨拙的,但他也是真誠的。」
「長大了才知道,一顆真誠的心,有多難得。」
宋雲階皺著眉頭盯了我兩眼。
他忽然掐著我的下巴,喃喃道:「怎麼,动心了?沈舒予,你知道你是太子妃嗎? 」
「你要乖,孤正打算,對你好一點呢。」
我瞪著他冷笑:「你這是虛張聲勢,跟我求和呢? 」
「太子殿下,對不起我的人想要回頭,我是不稀罕的。」
他忽然笑出聲,在我的唇上啄了一口。
「沈舒予,不是孤對不起你,是你,對不起孤。」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或許你會哭著求孤原諒,也不好說。」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底翻湧著恨意,不過很快地,就沒了蹤影。
他鬆開手,站起身揉揉我的頭頂,哼笑著往屋外走。
「你就這麼稀里糊塗地過吧。」
「別總想著,弄清楚這個弄清楚那個。」
「你變成傻瓜,是老天爺對你的恩賜,別不知足。」
這一晚,我一直在想宋雲階那句,是我對不起他。
總歸腦中空空如也,想著想著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裡突然熱得我口乾舌燥,我勉強睜開眼,聽見外頭亂哄哄的,有人喊著火了。
衝出去一看,大廳已經燒得一片模糊。
我趕緊把被子泡在浴桶裡沾濕,披在身上往外逃。
周圍都是噼裡啪啦的響聲,我一腳踩在樓梯上,斷掉的木板直接連著我一起摔下去,落下的房梁砸在我的腿上。
這裡馬上就要塌下來了。
濃煙滾滾,我想喊救命,一張嘴就是撲面而來的窒息。
那種似曾相識的無助感又冒了出來。
我強壓著心悸,讓自己冷靜,回頭推木樑。
沒用,怎麼推都沒用。
我不爭氣地哭了,嗚咽著往前爬,木頭太重了,我根本動不了。
「沈舒予在哪儿?太子妃呢!」
我聽見宋雲階在屋外喊,他找不到我,他發現我不見了。
我升起一股希望,忍著疼大聲喊:「宋雲階,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
宋雲階,救救我。
他要往裡衝,我看見瑤娘死死拉著他。
「你不要去,我害怕! 」
「是火!是火!宋雲階,你陪著我,你必須陪著我! 」
「我娘、我娘,宋雲階,你知道的……」
她哭著暈倒了。
我眼睜睜看著宋雲階轉身抱起瑤娘,他不會來救我了,只是跟別人喊:「快去找太子妃!」
「找不到她孤要你們的命!」
…………
火舌卷上我的頭髮,燒痛我的眼睛。
我以為,我死定了。
腿上突然一輕,週堂閱推開房梁,一把撈起我。
他拍著我的臉讓我回神,手勁大得嚇人。
「沈舒予,你給我好好活著。」
「記得麼,你死了,我可是要殉道的。」
「老子還沒活夠!」
他把濕噠噠的毯子蓋在我身上,抱著我就往外衝。
那一天,我的側臉被火燎掉一塊皮肉。
週堂閱為了護著我,差點燒壞半條胳膊。
客棧的火是一夥強盜放的。
瑤娘張揚的打扮還是招來災民的覬覦,他們夥同當地流寇,想要殺人劫財放火。
所有人都因為她的愚蠢,遭受了無妄之災。
她應該受到重罰,狠狠地罰。
但宋雲階卻一個字都不願多提。
回到沈府那天,我的臉正在潰爛流膿,瞧著很難看。
我娘關起門來罵我:「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了?!」
「色衰愛弛色衰愛弛,你懂不懂! 」
「太子身邊有個小妖精纏著,你還日日給他擺臉色,你要乾嗎! 」
「你爸爹生氣了你知不知道?你想沒想過我和你阿弟在家裡的日子怎麼過?!」
她戳著我的腦門兒,恨鐵不成鋼地抱怨:「孩子孩子保不住,正事正事記不住,你說你這個腦子能幹什麼! 」
她端著一碗雞蛋羹往我嘴裡送,說要讓我好好補補。
我有點反胃,撇過頭不吃。
我從不吃雞蛋。
小時候我過生辰,廚房送來兩顆蛋,娘說沒有我的份,好東西要留給弟弟吃。
我小娘是不受寵的妾室,但她運氣好。
家中子女多,夫人照看不過來,那些她瞧不上的,便都留在生母身邊。
小娘總盼著,弟弟日後能出人頭地,為她爭一口氣。
那天我端著白麵條,看弟弟吃著香噴噴的雞蛋,饞得我直流口水。
他吃得急,掉下一小塊蛋清。
我偷偷撿起來塞進嘴裡,嚼都不敢嚼就直接吞了,怕小娘發現我的小動作。
可是弟弟突然哭著嚷嚷:「阿姐偷吃我的雞蛋!」
小娘用手指摳我的嘴巴,沒摳出東西,就氣急敗壞扇了我好幾巴掌給弟弟解氣。
她說,一定要讓我長長記性。
她要弟弟拿棍子打我,直到弟弟累了為止。
我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給小娘磕,給弟弟磕。
我哭著說,我再也不敢嘴饞了。
後來,小娘氣消了,又把我抱在懷裡哄。
可她不懂,痛和羞恥不會因為一句對不住就不見了。
她讓我覺得我生來就是爛命一條,我的命,還不如阿弟嘴裡的蛋值錢。
小娘舉著湯匙還在追著我餵,邊追邊抱怨:「對你好你還不識好歹,給我吃下去,全部吃完! 」
我一巴掌連人帶碗掀翻了。
小娘目瞪口呆,兩條眉毛豎起來剛要罵,就被我冷冷地打斷:「你搞清楚,本宮不是任你打罵撒氣的小姑娘。」
「本宮賞臉叫你一聲娘,你最好感恩戴德地答應著,小心些,本宮生氣的時候,最愛拔別人的舌頭。」
宋雲階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
他每日往返于沈府和灾区,來回兩三個時辰,只能擠出一點時間小睡片刻。
他大可以就地找個地方休息,也不必如此奔波。
但他不願意,因為,他心中有愧。
他用這樣的方式向我道歉,向我懺悔。
我知道,但我不接受。
宋雲階進屋的時候,我正在上止痛藥。
怕眼淚淹著傷口,我拿帕子摀著眼睛。
他問我:「很痛嗎?」
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感受到他的聲音包裹著我,很柔很輕。
晚了,宋雲階,太晚了。
我笑笑:「我哪敢說痛,回頭你再跟別人說,我嬌氣,比不得瑤娘,從前吃了那麼多苦也沒抱怨過。」
「……孤從沒那麼想過。」
他頓了頓,又說:「你若覺得瑤娘住在這裡不方便,孤就重新為她安排個地方。」
你看,瑤娘的德性,他也知道,但他從不規束她。
有時候我都好奇,他喜歡她什麼?他對她巨大的耐心,是從哪裡來的?
不過對我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說,我不想待在沈府了,沒意思,家不是家,越待越難受。
聽說治水工作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我讓宋雲階帶我去災區看看。
瑤娘肯定又要跟著,跟著,便跟著吧。
她坐在宋雲階的馬背上,朝我揚眉。
從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她在我面前,就總是驕傲的高姿態。
我好想看看,她哭著的、絕望的、猙獰的表情,是什麼樣子。
週堂閱拉我上馬,出發前,宋雲階叮嚀他:「騎慢一點,別弄痛她的傷口。」
週堂閱笑得很假,他嘟嘟囔囔:「我巴不得呢。」
今日天公不作美,從清晨就開始陰沉沉的,半路上果然下起雨。
預感不好。
進入六川山後,這種不祥的感覺更加強烈。
果不其然,半山腰突然衝出一群身披蓑衣的傢伙。
護衛與他們纏鬥在一起,宋雲階和周堂閱兵分兩路,一個帶著我,一個帶著瑤娘,狼狽逃命。
兩條路通往同一個地方,我在坡上,宋雲階在坡下。
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
他偶爾回頭張望,看到週堂閱還跟在後面,好像才能安心一點。
我拿起弓,搭上箭,瞄準宋雲階。
週堂閱提醒我:「沈舒予,開弓沒有回頭箭,你想好。」
我明明是笑著的,舌頭卻被眼淚鹹到發苦。
我和宋雲階,早就不能回頭了。
就在我的小孩死掉的那個晚上。
我的箭射偏了,驚到宋雲階的馬,他和瑤娘雙雙跌下來。
「你生疏了。」
週堂閱握住我的手,氣定神閒道:「我幫你,開弓沒有回頭箭,沈舒予,他必須得死了。」
他誤會了,我並沒有捨不得。
再射一箭,穿破宋雲階的胸口。
他看見我了,看見我手裡拿著弓,看見我的箭要了他的命。
瑤娘大叫著,連滾帶爬地跑了,多一眼都沒留給宋雲階。
我繞腿下馬,跟周堂閱說:「你去追吧。」
我走下山坡,天地間空蕩蕩的,聲音好像都洪亮了好幾分。
「埋伏的人是周堂閱安排的,計劃是我做的。」
那些護衛只會以為,襲擊的人和客棧那群人差不多,都是趁亂出來打劫的。
請邀請探瑤姑娘,順水推舟,成全了我。
宋雲階倒在地上,嘴裡不停地往外冒血,說一句話要停頓好幾回。
「舒兒,你、都想起來了……」
是啊,我都想起來了。
「什麼時候……」
並不是一下子,而是一件接著一件,那些事都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刻,回來找我了。
開始的時候大多是高興的,慢慢地,難過的事就多了起來。
到最後,我什麼都做不了了,整夜整夜,只剩下哭。
宋雲階。
在你忙著哄瑤娘開心,在我偷偷撕心裂肺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好了,你會死在我的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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