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叫陳錦頤,是江北陳氏的嫡支。
他家祖宗是開國大將,兩百年的名流世家,手裡握著太祖禦賜的丹書鐵券,連皇上都得敬讓三分。
母親把陳錦頤誇得天花亂墜。
說他溫文爾雅、能文能武,最重要的,他是世間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
我對愛情已經不抱幻想,愛會讓人受傷。
我對陳錦頤的期待,僅限於,他父親是陳家家主,而他是嫡長子。
若我與他能成,日後便是整個陳氏的當家主母,太祖恩賜,見到皇上都不必跪了。
想想都高興。
相看那日,我們在大相國寺見面。
陳錦頤一身胭脂紅的袍子,前襟點綴著孔雀羽毛,奢華到讓人挪不開眼。
他確實是美若天仙,如果扮上女裝,大約我都要自愧不如。
母親笑得牙花都露出來了,一路走一路誇,偶爾問幾個刁鑽的小問題,陳錦頤也都滴水不漏地答上了。
他實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實。
我有點慌,就想扯下他的面具瞧,他背後長著怎樣的嘴臉。
午餐時,母親找了個極度拙劣的藉口匆匆離場,留下我跟陳錦頤培養感情。
她的馬車剛走,陳錦頤臉上的笑容就落了下去。
他不笑的時候,像個冷心腸的菩薩,我與他之間,頓時生出無限長的距離。
他剛剛,果然是裝的!
「你不記得我了?」陳錦頤挑眉問我。
「小時候,你把我堵在牆角,揪著我的耳朵叫我小娘們兒,你忘了? 」
「你敢把我忘了?」
娘啊,他的表情好嚇人。
我模糊地想起來,我八九歲那年,跟劉將軍家的小兒子打架打輸了。
他身邊總是跟著一個白白淨淨瘦瘦小小的豆芽菜,兩個人關係很好。
我就非常卑鄙地,把那個豆芽菜抓來,逼他叫我姊姊祖宗,還對他言語羞辱,以洩心頭之恨。
我小時候,確實有一段時間,背著爹娘淨乾些人嫌狗不待見的事兒,可混帳了。
後來我也想過要找他道歉,但他已經不在京城了。
再見面,他變成又高又大的陳錦頤,除了漂亮,哪還有半點豆芽菜的樣子。
想起母親剛剛說我賢良淑德、優雅端莊,生來就隨她,我尷尬得腳趾摳地,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想不用道別了,最好是再也不見。
我轉身就要跑,後領卻被陳錦頤鉤住。
他低頭在我耳邊笑:「姐姐,我讓你走了嗎? 」
日落前,陳錦頤送我回家。
我完全看不穿他的心思,心裡忐忑,眼看到了家門口,我抬起屁股就想跳車。
他手臂一伸,攬著我的腰把我拉進懷裡。
陳錦頤挑起眉梢,戲弄地問我:「這麼急,你很怕我? 」
有一點,畢竟我已經打不過他了。
他笑話我:「所以說,小時候為什麼那麼壞。」
他離我太近,香氣撲鼻。
我又羞恥又惱,剛想罵他,車簾突然被人用劍挑開。
是沈玉安。
他半垂眼簾,劍光折射在他的側臉,照出陰狠的神態。
他平靜地開口:「南流景。」
「誰教你投懷抱抱,還要臉不要? 」
「下車。」
陳錦頤偏偏笑著摟緊我。
他把下巴擱在我的肩上,眼尾瞥向沈玉安,搔癢一樣低聲說:「別動,動了,你就輸了。」
那一天,沈玉安和陳錦頤在我家門前,大打出手。
京中又有人說,白月光到底是白月光,便是不愛了,也容不得別人染指。
我與陳錦頤相看的事,也弄得人盡皆知,這下,我真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母親一日問我八遍,陳錦頤瞧不瞧得上我。
我只說:「誰管他瞧不瞧得我,怎麼不問我瞧不瞧得上他? 」
母親一巴掌拍在我的後腦勺上。
「哪裡輪得上你挑三揀四?」
如今我的情況,確實不樂觀。
世上統共也沒幾個人敢娶我,其中一個,還因為我小時候嘴巴欠,把他給得罪了。
母親拉下老臉給陳錦頤去了封請帖,藉著長輩的名義,請他到家裡坐坐。
他沒回信,沒把我們南家放在眼裡。
母親氣病了。
我跟母親說,這輩子大不了就不嫁了,待在她身邊當老女孩也不錯。
她笑著點頭,掄起槌,追著我滿院跑。
貴妃出生時,皇上把宴會設在南湖的畫舫上,並邀請城中公子小姐與她做伴。
我登船,沒想到,方婉竟然也在。
聽說榮恩侯認她做了乾女兒,夢裡,好像沒有這茬事。
不過沈玉安為了她跟我鬧得分道揚鑣,明眼人都知道,方婉是顆上好的棋子。
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我和她,會鬧出怎樣的熱鬧。
方婉穿羅裙戴珠釵,跟沈玉安站在一起,宛如一對璧人。
她看見我,高高興興地跑過來,揚聲與我打招呼:「南姐姐,你今日能來,我好開心。」
她張開手臂,好像要抱我,我下意識抬起手臂一擋,她突然就摔倒了。
沈玉安快步上前,方婉扶著他的手臂站起身,紅著眼眶看我一眼。
「南姐姐,我知道你討厭我,可是我一直很想親近你,在京中,我只認識你一個,我們可以好好相處嗎? 」
沈玉安打斷她,翻過她的手心,看著蹭破的皮,問她痛不痛。
方婉趕緊搖頭:「不怪南姐姐,是我自己沒站穩。」
沈玉安低低地應了一聲。
「嗯,孤知道。」
「日後你走慢些,別傷自己。」
方婉微微一愣,笑著點頭,沒再說話。
晌午陪貴妃吃了點酒,我有點乏,就挑了個安靜的地方坐著吹吹風。
忽然有人從背後狠狠推我一把,我差點跌進湖里。
畫月眼疾手快扶穩我,回頭就看見方婉撇嘴笑。
「南姐姐,別瞪我啊,好嚇人。」
「我只是想跟你打個招呼,你自己沒站穩,可不怪我……」
我想也沒想,回手就是一巴掌抽在她臉上。
方婉瞪著我,又要掉眼淚。
我冷笑:「這兒沒別人,你裝給誰看。」
我揪住她的衣領,摁著她的頭,把她往湖裡推。
方婉嚇得抱緊圍欄,失聲驚叫。
「我只是跟你打個招呼,你要是站不穩,可別怪我……」
我話音未落,突然一支長箭直直地射向我,沈玉安站在不遠處挽弓。
和夢裡一模一樣,他為了方婉,要了我的命。
長箭擦破我的耳朵,我像丟了魂一樣,跌坐在地上,止不住地發抖。
那支箭明明沒有刺進我的胸口,可是我的心,好痛啊。
痛得我直掉眼淚。
所有人都在圍觀我的狼狽,方婉撲進沈玉安的懷裡,緊緊抱著他不肯撒手。
沈玉安推開她,在我身前蹲下。
他掏出手帕擦著我的眼淚,輕聲安慰著:「流景,嚇到了是不是? 」
「孤是一時情急,怕你鬧出人命。」
我幾乎是咆哮出聲:「滾——」
「你別碰我!」
沈玉安還要向我伸手,一隻鑲玉的寶靴突然踹在他的胸口。
有人把我抱了起來,我不看就知道,是陳錦頤。
他的香氣特別好聞,我第一次見到他,就牢牢記住了。
他用衣服蓋住我,把我的眼淚都藏起來,不讓人看,不讓人指點。
陳錦頤抱我回家。
母親從榻上跳起來,高興得病全好了。
她剛要笑,看見我昏昏沉沉的樣子,又哭起來。
聽大夫說我沒事,只是驚嚇過度,養兩天就好了。
她沒忍住,指著東邊破口大罵,中氣十足。
罵到一半,回頭看見陳錦頤還在,她叉著腰問他,為什麼不回請帖!
「你若不是想娶我的心肝兒,就別來招惹她。」
陳錦頤卻說,他根本沒收到請帖。
他跟母親說喜歡我,想娶我,只是大概我瞧不上他。
母親大力地拍著他的胳膊,笑到眼睛都看不見了。
「怎麼會,流景日日都念你呢,說你一表人才,她可滿意了! 」
女兒,我還沒死呢,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虛弱地張嘴,說不出話。
我娘盡情污衊我,再也沒人管得住她。
請貼文的事左右調查,什麼也沒查出來,但大家心裡都明白,是誰動的手腳。
荒唐,沈玉安,你真荒唐。
畫舫的事驚動聖駕,皇上為了安撫我爹爹,狠狠罰了沈玉安。
姑姑請母親進宮說話,她說自從方婉出現,沈玉安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她與他說過很多次,離方婉遠一點,他就是不聽。
前幾日,沈玉安居然問她,她把他養大,是真心待他好,還是想要控制他。
姑姑這回,是真的傷心了。
母親回家後與我感嘆,從前怎麼沒發現,沈玉安是這樣忘恩負義的人。
他生母爬龍床,生下他以後,還拿孩子威脅皇上。
若不是姑姑求情,說稚子無辜,他早就跟著他生母一起下去了。
我想起夢裡,姑姑是沈玉安活活氣死的。
思來想去,還是跟母親說:「姑姑一輩子恪守德行,可是偶爾,也要為自己多想想。」
她收養沈玉安後不久,就誕下三皇子,若真論起來,太子之位,怎麼也輪不到沈玉安坐。
沈玉安生辰這日,寄來請帖給我請帖。
陳錦頤趁我看不見,把它疊成紙燕,飛到牆那頭去了。
我從屋裡拿出茶,他立刻舉起書擋著臉,裝作很專心的樣子,估計正躲在書後頭得意呢。
我生病這些日子,他天天跑來,母親起先很高興,漸漸也覺得煩了。
那日二人商量提親的好日子,母親說,算好了明年二月十六,大吉。
陳錦頤討價還價,說今年八月八,是個上簽,他母親已經啟程往京城來了。
我娘笑說真好,然後望著陳錦頤的背,翻了好幾個大白眼。
她偷偷跟我說:「不然娘還是給你找個離得近的,陳家這小夥兒,太黏人了。」
哈哈哈哈哈。
哎,她呀,是捨不得我了。
我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看看陳錦頤,看看雲,看看鳥,再看看手上的殘卷。
時間靜悄悄地溜走了。
我打了個盹兒,醒來的時候,身上蓋著毯子,陳錦頤不見人影了。
他不在,我突然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母親正巧過來,她拾起壓在石桌上的一幅畫,撲哧笑出聲。
我湊過去一瞧,看見畫裡的我歪在搖椅上,睡得口水直流,嘴邊兒還題著小字:燒鵝、燒鵝…
母親笑得停不下來,我的臉噌地燒起來。
嘟嘟囔囔地罵:「陳錦頤人呢!」
“女兒,你還是給我找個離家近的吧,我也覺得他不怎麼樣。」
母親摸摸我的頭髮,又摸摸我的臉。
「他呀,買你做夢都想吃的燒鵝去了。」
她笑著笑著就紅了眼圈,欣慰地感動:「我就知道,我閨女是個有福氣的。」
我出門接燒鵝,跟沈玉安撞個正著。
他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看見我,慢慢起身,拍拍衣擺上的灰。
「我今天,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沒來。」
他頹著肩膀,神色落寞。
「流景,你不在我身邊,做什麼都沒意思。」
「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
「我只是怕你傷到方婉,榮恩侯會找你麻煩。」
「方婉的心也不壞,她只是想和你親近,你別因為我,就對她那麼大敵意……」
我笑了。
沈玉安的話停在嘴邊,或許是我表情裡的輕蔑太明顯,他有些受傷地看著我。
從前我以為,若我和他告別,一定會有很多話要告訴他。
我要讓他知道,他是如何傷害我,又如何讓我心碎。
我們十幾年的感情,是如何被他糟蹋得面目全非。
真到了這一天,我想了想,卻覺得,說什麼都是浪費,都是多餘。
我笑著說:「別太自以為是,殿下。」
「日後別來了,陳錦頤看見你,會不高興。」
說著話,陳錦頤就出現在巷口。
他像晚歸的良人,懶懶地向我揮手。
我朝他跑過去。
沈玉安帶著哭腔,在我身後問:「就算孤娶了方婉,你也無所謂嗎? 」
是的,我無所謂。
沈玉安,省省吧。
沒過兩天,宮中傳來消息,說沈玉安跪在殿前,非要娶方婉為妻。
雖說方婉如今是榮恩侯府的女兒,但到底,她只是個來歷不明的孤女。
有些東西需要沉澱,擁有一個頭銜,並不代表擁有相應的能力。
沈玉安貴為太子,他要娶的不是頭銜,而是一個賢德的皇后,關乎國體,關乎國運。
可是,他是鐵了心的,在早朝上當著群臣的面,跪地不起。
皇帝只能咬牙答應,否則,就是打了榮恩侯的臉面。
大婚敲定後,方婉一躍成為京城最受追捧的貴女。
我跟她在賞花宴上遇見,她被眾人簇擁著,瞧見我,笑瞇瞇地叫了句:「南姐姐。」
「八月八日我就要與殿下完婚了,我好開心啊,你快祝福我。」
「不過這回,大約是我最後一次叫你聲姐姐了。」
「再見面,就得你給我行禮,叫我聲太子妃娘娘了。」
八月八?這不是巧了嗎?
我突然記起,夢中那晚洞房花燭,方婉留信出走。
拜她所賜,那一夜,成了我的惡夢。
現在,輪到她了。
沈玉安大婚當天,我跟陳錦頤訂婚的消息,也傳遍京城。
聽說他心不在焉,在婚禮上弄錯好幾個流程。
睡前,宮中傳來回信,說沈玉安和方婉在洞房大吵一架,她大哭大鬧,顏面盡失。
我躺在榻上,閉著眼睛聽笑話,想著下次見到方婉,要怎麼戳她痛處。
第二日清晨,母親氣沖沖地來找我,說沈玉安昨晚在我家門前守了一夜。
如今全城百姓都傳瘋了,有人說太子荒唐,有人說方婉橫刀奪愛,還有人說我心機深重。
因為沈玉安,攪得大家都面上無光。
我怎麼都想不到,他居然能這麼糊塗。
上輩子和這輩子,他都要害死我。
姑姑派人來請了幾回,讓沈玉安回宮,他只當聽不見。
我家大門緊閉,只能以靜制動,省得再鬧出點別的荒唐事。
母親怕影響我的婚事,摀著心口倒在榻上,說不出話。
我心疼得恨不得拿刀出去捅了沈玉安。
我家屋頂愁雲密布,院外突然有人喊:「不好了,陳家郎君跟太子爺打起來了! 」
我手忙腳亂地趕過去,看見沈玉安灰頭土臉地倒在地上。
陳錦頤長身玉立,白色的袍子不染纖塵,半點沒有打架的樣子。
他垂眼俯視著沈玉安,整個人殺氣騰騰。
他說:「一個草包,也敢跟我陳家找不痛快。」
「今日你是太子,明日呢? 」
等回頭看見我,他又馬上笑了。
好像剛剛那個囂張跋扈的陳世子,不是春風化雨的陳錦頤。
「我帶了燒鵝,母親自己做的,她讓我帶來給你嚐嚐。」
他晃晃手中的包裹,我才看見,他的拳頭受傷了。
他字裡行間,說得好像我已經是他家的人了。
他的態度於我的名聲而言,可以說是力挽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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