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圈裡的溫婉大小姐,卻和渾不吝的江家太子爺江宴訂了婚,為他做盡出格的事情。
他愛飆車,我就去學賽車。
他愛喝酒,我就學了吹瓶。
江宴惹事,我善後。他發火,我微笑安撫。
我成了公認的模範未婚妻,大家都覺得我愛慘了江宴。
江宴也是這麼覺得的。直到他給他歸國白月光接風洗塵那晚。
我一點點扯開他握著我的手,認真地說:
「解除婚約吧。江宴。」
那晚,他們都說,江宴瘋了。
1
給江宴訂的生日禮物到了,是一隻男錶,品牌的經理人專門來送的。
銀灰色的錶盤,走針同色系的冷調,和江宴最喜歡的那輛跑車挺配的。
這表江宴很久前隨口提了句,我卻為了這錶折了不少時間精力進去。
經理看我看得入神,她感嘆道:「褚小姐對江少可真好啊。您是我見過對未婚夫最上心的人了。」
這話沒說錯,大家都這麼認為的。
沒人想到褚家的女兒,會對京圈最混帳的江家太子爺江宴一見鍾情。拉大提琴的手,為他學飆車;從來沒沾過一滴酒,卻為江宴擋酒擋到胃出血。
很難想像,我這樣安靜柔和的人,會執著成這個樣子。
我對江宴的深情,舉世皆知,連他身邊那群混帳朋友,都老實叫我一聲嫂子。
連網路上都稱我為模範未婚妻,說我是豪門聯姻裡唯一的真心玫瑰。
經理奉承地說:褚小姐,看來跟網路上說的一樣,您和江少好事將近了。」
我的目光從手錶上收回來,很輕地笑了笑,和無數個期盼婚姻的女孩那樣羞澀,說:
「希望吧。」
可我轉過頭去,看見落地窗上倒映的身影。
一點也不快樂。
2江宴生日是在明天,一般前一夜,他都是和那群二世祖鬼混的。我傳訊息他根本懶得回。
但我現在收到了一個視頻,來自江宴,但明顯不是他發的。
影片裡看著像在夜店卡座,週邊吵鬧,江宴仰靠著沙發閉著眼,脖子上有粒痣,女孩靠在他的懷中,很輕盈地在他唇邊落了個吻。
她不光自己拍了視頻,還知道江宴的手機密碼,寄了過來。
和宣誓主權一樣。
附了一小段語音,聲音清脆,她問:「江宴說,他還沒吻過你,是真的嗎?你信不信,江宴從沒愛過你? 」
我信,怎麼不信呢?
我按滅了手機,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我知道江宴有個又愛又恨的白月光,一直接受江家的資助長大,和江宴身邊人玩的都挺好,大家都當她半個妹妹。
前兩年她出了國,沒想到現在回來了。看影片裡,江宴是給她接風洗塵呢。
還順便接了個吻。
經理眼睜睜地看著我臉上的笑意散盡,十分忐忑。
我抿了抿唇,重新笑起來,旁邊有一點酒窩:「李經理,以後不用送男錶來了。」
她異地抬頭。
我準備換衣服出門,搖了搖頭,有點遺憾:
「沒有婚約了。不需要了。」
「我不要江宴了。」
3
我知道江宴在哪,已經很晚了,夜店很鬧。
我看見他們的卡座了,還在玩遊戲,一杯杯的酒疊擺著。只有江宴那白月光蘇欣站著,她估計剛剛輸了遊戲。
江宴嗤笑了一聲:「蘇欣,你回頭找我,不就是缺錢嗎?一杯酒一萬。」
蘇欣咬著唇,剛喝了半杯酒,就嗆得眼淚連連,喉嚨燒疼。
江宴眼神變深了,奪走她手上的酒杯,改口取笑:「或者,脫一件衣服,十萬。」
在場的人倒吸了口氣。
有人提醒:「江哥,你還有嫂子呢,別出格了。「大家都沒看見走過來的我,只有站著的蘇欣,突然抬起眼,朝我的方向看過來。
眼神很挑釁明了──就算你和江宴訂了婚,他還是愛我。
我終於走到了卡座邊上,這裡從剛剛那句提醒就變得安靜。大家這回都看見我了,慌忙地站起身來,冷汗連連地喊我:「嫂子。」
我搖搖頭,看著江宴從始至終都沒轉過的頭。
我了解他,他的脖頸乃至背都繃直了,緊張僵硬得一塌糊塗。
江宴最親近的跟班靠近我,小聲解釋道:「嫂子,都是誤會,我除了上廁所的功夫,一直替你看的。江哥一直閉眼睡覺,剛剛才醒,就說了那一句過分的話。」
他看著我的眼睛,突然越說越小聲。
大概也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有多純粹地喜歡江宴。
我認真地聽完:「沒關係。」
他舒了口氣,我看見江宴的背也鬆了一點點。
然後,我脫下了左中指的訂婚戒指,放到了蘇欣面前的桌上,柔和而平靜:「一萬十萬的,太慢了。這戒指送給你。」
場面瞬間倒轉。
燈光特別暗,我沒空注意蘇欣他們的表情,幾乎是摸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卻聽見旁邊的江宴突然起身,把我落在桌上的戒指攥起來,桌子被他狠踹了好幾腳,剛剛蘇欣要喝的酒杯連同旁邊的香檳塔碎了一地。
突如其來的暴戾,讓蘇欣和邊上的人尖叫起來。
只有我安靜等他發洩完。
江宴在生氣,因為我脫了訂婚的戒指。
他從後面扯住我的左手手腕,把那枚戒指準備重新套上去。我聽見他低低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有點哽咽。
江宴說:“對不起。」
我轉過身,緩慢而堅定地扯掉他的手,輕聲道:
「江宴,取消婚約吧。」
江宴捏著戒指,死死地看著我空蕩的無名指,下顎線咬得很緊,聲音挺低的,是問在場的人:“誰喊的儲盈?”
語氣很平靜,和暴風雨前的海面一樣。這群人都是京圈的二世祖,但江宴身份太高,一向都是捧著江宴的,都知道他的脾氣,現在就在發瘋的邊緣。
一個個都瘋狂搖頭,澀著嗓子:「宴哥,我們哪敢啊。」
蘇欣有點心虛又害怕,往後退了步,腳下的碎片刺啦一聲。江宴瞬間轉過頭,眼神落在蘇欣蒼白的臉上。她聲音很顫抖:「江宴...」下一秒她就被江宴掐著脖子抵到牆上,江宴眼底都是戾氣:「蘇欣,我給你臉了是吧? 」
邊上人人自危,一口氣都不敢喘。
從香檳塔碎掉開始,夜店裡的人都往這裡看了,估計認出江宴了,舉著手機在拍。經理帶著安保匆匆趕到,滿頭是汗。
蘇欣劇烈地掙扎,有一瞬間,我以為江宴真的會掐死她。一堆人亂糟糟地圍著他,卻沒一個人敢勸阻的。
我才開口:「江宴,夠了。」
江宴瞬間鬆開手,低頭拿著紙巾用力地擦著手,他的中指上也有一枚戒指,內圈刻了我的名字首字母。
我看了一眼手錶,時針分針秒針,都剛好轉到零點。
我走過去,輕輕地抱了一下他:「江宴,生日快樂。」
鬆開手的那一瞬間,有液體掉到了我的脖頸上,冰涼的。
從我脫掉戒指開始,江宴就一直垂著眼睛,沒有看我。
原來是在忍眼淚。
4
回去的時候外面下著大雨。
司機開車,我坐在後座,城市陷入了雨夜的寧靜之中。
後頭突然有猛烈的引擎聲響起來,有純黑色的摩托車從後面追上來,一直到跟我並行。車窗外,江宴開著他那輛少說幾百萬的摩托車,淋著滂沱的大雨,執著地跟在車邊上。
這麼大的動靜,很難不注意到,司機從後視鏡猶豫地看我,詢問我的意見。
我搖搖頭,說:「不用管他。」
江宴沒那麼容易妥協,一直都是他當太子爺,別人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
他根本不怕死,司機不停車,他就把速度加滿,轟隆一聲加速超過了我們,然後橫過來擋在了我的車前,硬生逼著司機急踩煞車停下。
就差一點就能撞到江宴,很驚險。
還好這是晚上,路上的車很少。雨越來越大了,都要看不清江宴的身影。
他從橫擋在路中間的摩托車上下來,走到了我的車門邊,沉默地叩著窗,有種執拗的瘋狂。
我把車窗降了點下來,雨氣一下子就竄進來。雨水沿著江宴的眉眼往下落,一隻小巧的戒指被他遞進來。
我沒有動,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江宴的唇都是蒼白的。我說:「江宴,你嚇到我了。」
他好像被燙到了一樣,猛然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被雨水漬到了,水沿著他的眼角滑下來。他什麼都不敢再做了。
感覺快站不穩了。
我重新關上車窗,讓司機繞過那輛摩托車繼續開車回家。
江宴一個人被留在雨裡,全身濕透。
這次,他應該不會再追上來了。
5
我回去洗了個熱水澡,卻發現自己的微博不斷被艾特,甚至上了個熱搜。
大家都在猜,我今年為江宴準備的生日驚喜是什麼。前兩年我為江宴的生日準備得都蠻大的,去年是滿城山茶花,整個城市都是江宴最喜歡的花。
當時引起了不少波動,我的微博有不少人關注。這些年我為江宴做過出格的事情不少,有些也傳到網路上,很多人挺磕我和江宴的。
我的微博底下都在艾特江宴,他的帳號從不寄東西,但關注他的人也很多,但他的追蹤者只有數字 1,是我。他不玩微博,只是我在這裡會發動態,他會看。
我看了前排的評論:
「 江
宴會,透露一下,今年褚褚為你準備的是什麼? 」
「 江宴上輩子是不是拯救了銀河系,有襤褸這麼美這麼溫柔的未婚妻,把你當國王捧著,真是羨慕死了。」
“ 江宴,我要有什麼樣的睡覺姿勢才能夢見和儲盈在一起。殺江宴,奪儲盈。」
我笑了一下,挑了最上面的人回复。
我打了字,是:「今年沒有生日驚喜啦。我和江宴解除婚約了。」
語氣平淡,卻一石激起千層浪。
微信不斷有新消息進來,照以前我會把大家回覆安頓好。
但我把手機關上,安安靜靜地睡了一覺,明天還有場硬仗要打。
睡前,大雨打窗。
我突然想起。
我很久沒想起時序了。
6但我才睡到一半,就被叫起來了。
樓下會客廳都是人,除了我爸媽,還有江宴和他的父母,連江宴的爺爺都來了,老人家地位高,輕易不出山的。我爸在殷勤地為他介紹旁邊的古董牆。
江宴沒坐著,直直地跪在地板上,聽見我下樓的動靜,眼睫很快地顫了一下。
我沒休息好,臉色甚至嘴唇都是蒼白的,在場的人都面露憐惜。
江宴媽媽攥著我的手,她一直都很中意我,就算褚家的地位遠不及江家,但無論是誰,都不會覺得我配不上江宴。
我活了二十四年,各方面都好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任何人都只會私下說,江宴不值得儲盈那麼好呢。
江宴媽媽看著我說:「盈盈,昨天的事都是阿宴鬼迷心竅,說錯了話。他已經知道錯了,回去已經跪著求我們,不然我們跟他爺爺也不可能捨了臉來。那個蘇欣,藝術天賦好,一直是我們資助的孩子,在我們家住過,但和阿宴沒有一點關係。最多只能算妹妹。」
我媽也笑了笑:「阿宴就是那個性格。我們知道的,阿宴能喜歡我們儲盈是她的福氣,都是誤會,講清就好了。」
三言兩語一切都太平了。
甚至都在商討婚期了。
我走到江宴面前,他的眼神落在我的白色鞋面上。
我說:「江宴。哥哥會跟妹妹接吻嗎? 」
我拿出手機,點出蘇欣發的偷親江宴的影片在他面前播放。
江宴別過頭,不肯看,脖子上的痣隨著呼吸,輕微地顫抖。
他估計昨晚就搞清發生什麼事了,啞著嗓子和我解釋:「那時候我睡著了,手機密碼是你的生日,都是她亂說的。蘇欣是被人帶來的,我沒想過見她。」
我把手機放桌上,在場的人不看就得看見了,虛假的和平維持不了了。
江宴他爸驀然起身,拉過旁邊的手杖就重敲在他的脊背上,又狠狠踹了幾腳:「丟人現眼。」
我後退了幾步。
好幾個人上去拉架。
江宴也不還手,一點沒有平常不可一世的樣子,悶哼了幾聲,一雙眼睛一直看著我。
也許,他也發現了不對的地方。
我就像他每次賽車時一樣,同樣柔和地看著他,沒有一點動容。
他壓著的暴戾翻出來一角,江宴擦了擦嘴邊的血,眼裡卻都是眼淚:
「儲盈,就算解除了婚約,哪個男的敢站在你身邊,我會殺了他。「外頭的雨早就停了。
我想,如果那個人,早就已經死了呢?
7
最後是江宴他爺爺一錘定音:「解除婚約,不是兒戲。兩個孩子都先冷靜一段時間。要是儲盈還覺得不合適,那就算了。」
江宴他們前腳剛走,我就被一手杖打在背上,跌倒在地。
我爸手裡還捏著那根手杖,冷冷甩下一句話:「給你一星期拿喬,之後哄回江宴。」
我痛得說不出話,蜷縮在地上,卻笑了起來。剛剛江宴爸爸順手抄起的手杖,本來就是用來打我的,就放在這面我爸精心收藏的古董牆邊。
沒人知道我的優秀後面,是一根精緻的手杖。
我已經很多年沒挨過打了,因為我這些年,各方面都做得很好。就算是為了江宴做了那些出格的事情,都是在父母的默許之內。
直到我擅自說要解除婚約的事情。
從和江家訂婚以來,褚家拿到的好處,太多了。
其實在我的預料中,今天婚約就該順利解除了的,畢竟江家一家都不是肯求人的主。
但我沒想到,江宴會那麼執著。
家裡的傭人沒有人敢來扶我。我緩了很久,才慢慢地直起身,上樓回了房間。
我打開了電腦,背上的痛一直要痛到心裡去。
我已經很久沒找過時序說話了,有時候,我覺得我都快忘記他了。
我在聊天框裡輸入字:「時序,你在嗎? 」
他給我留下了一個數據程序,會以他的語氣回覆我的話。
程序是個笨程序,
詞庫裡面總共就那麼點話,很懷疑只是糊弄我的。這些年我都能背下來了。
但這些話支撐不了我走那麼遠。
時序設計的程式自動回覆說:「我一直在。」
我一直在。我是你十七歲那年,唯一的、永恆的朋友。
我沉默了一會。
才發送了一句話:「時序,我可能要喜歡別人了。「我等了很久。
這回,到電腦黑屏的前一秒,程式才運行出回复。
時序說:「儲盈,我一直希望你往前走。」
8
給自己擦完藥,我才知道昨晚江宴發了多大的瘋。
那家被稱為銷金窟的夜店一夕之間停業。帶蘇欣進來的那個跟班,差點沒被江宴打死,現在已經躺在醫院裡了。蘇欣直接查無此人了。
京圈鬧得沸沸揚揚的,連網路都有風聲,大家都在為我打抱不平。
我耐心地回覆了微信和電話裡慰問我的人。
除了江宴。
我接到了一連串的電話,都是昨晚上和江宴在一起的朋友,喉嚨發抖地和我把從頭到尾的發生事都講了。
江宴最親近的那個跟班後悔不已:「嫂子,真是我的錯。那個女的一來我就該讓她滾的,看在她以前救過宴哥的命上才心軟。宴哥當時真睡著了,壓根不知道她偷親這回事,我就上了個廁所的功夫。你不回來,宴會真會一直發瘋的。」
我拉開了窗簾,看著圍牆外站著的清瘦身影,打通了江宴的電話。
我知道江宴一直沒走,在這裡等著。
但他也不敢再多做什麼,他怕我嫌他煩,只能這樣遠遠地站著。
我打了他的電話,很快就接通了,只能聽見他安靜的呼吸聲,很緊繃。
我問:「江宴,痛嗎? 」
他聲音是啞的,說:「痛。」
哪裡都痛。背上是,心裡也是。
我說:「我收到了很多訊息,都回覆不過來,會很累。」
江宴說:「我不會讓他們打擾你了,你好好休息。」
掛掉電話之後,不但江宴圈的人沒打電話過來,也沒別的人再來慰問打擾我。
世界終於安靜了。
9
兩天過去,背上還是痛,但我有一場主辦的慈善拍賣要管。
去拍賣會之前,我爸說:「要是江家的婚約丟了,你知道是什麼後果。」我垂下眼,點了點頭。
其實一開始家裡看好的訂婚對象,並不是江宴。他家世頂尖,脾氣卻出了名的不好。
很少有我這樣頭鐵的人靠近。我也成了那個例外。
其實江宴和時序長得一點也不像,我從來沒把他當成過時序的替身,唯獨脖頸上的小痣與其一致。但這麼一粒小痣,就足夠我把虧欠時序的好,都彌補到他的身上了。
他們總是說江宴乖戾,其實我在他身上只看過乖,有時候生氣,哄一哄也就好了。
這兩年在他身上花了太多的心思。
看見那個影片的時候,心裡崩了那麼久的弦就這麼斷了。
那種難過,一直蔓延到現在。
10
我畢業後接管了家裡的一些產業。
今晚的慈善拍賣會,就是我最近一直在籌劃的事情。
江宴坐在最邊上的位置,眼神一直沒離開我。這段時間他的事情鬧得兇,又被江家都壓下去,誰都不敢說、不敢多問,就算是現在,大家都沒敢看他,因為這個一向混帳的太子爺,眼睛竟然是腫的。
他丟臉是一回事,看他丟臉又是一回事,真和他對視上了,說不準就撞槍口上了。
每出一個拍賣品,大家都競價得差不多了,江宴才在最後晃悠地舉牌,加出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價格。到現在二十多件拍賣品,都是他這樣拍的。
但這件不同。
這件拍賣品是一副油畫,大家連作者名字都沒聽過,畫的是拉大提琴的少女,用色瑰麗。
連臉都看不清。
卻聽到刺啦一聲碰撞的聲音。
江宴站起身來,臉色很冷。他第一次從一開始就舉牌,那是一個天價數字。
一千萬。
11
拍賣會之後,我帶江宴去拿藏品。其實那幅畫是湊數的,時序很久以前畫的我。時序從來不畫我,只有這一幅,結果連臉都懶得畫。時序沒學過畫畫,照理來說應該很難入江宴的眼。
江宴一直跟在我身邊,沒有講話。
我停下腳步,看著江宴垂在身側的手,剛剛他還失手打破了一個玻璃杯,白皙的手背上都是凝固了的血。我從包包裡拿出濕紙巾給他擦。
江宴反抓住我的手,指尖滾燙,他垂著眼,掩住眼底的乖戾。我等了很久才等到他出聲,他問:“誰是時序?”
那幅畫的作者署名是時序。剛剛江宴反應這麼大,我就猜到他認
出了畫裡的人是我。他有些時候,意外的敏銳。
我繼續幫他擦手上的血,很仔細:「是父親朋友的孩子,和我一樣大,不過身體不好。我十七歲的時候,時序來京看病,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他不會畫畫的,你買貴啦。」
江宴的唇抿成一條直線,蒼白得可怕。
他的手都在發抖,不知道在忍耐什麼,甚至不願意提時序的名字:“他在哪裡。」
我帶著他的手,按在我的心口,迎上他黑沉的目光:「在這裡。」
我說:「時序死了,在我心裡。」
江宴伸出手,突然關掉了燈,周圍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淺淡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
我已經準備好聽他亂踹什麼東西,做好準備聽見邊邊的觀賞魚缸碎了一地的聲音。他很多時候,暴戾的情緒都會比正常人嚴重一些。
但很久都沒有動靜。我摸上江宴的臉,都是濕的。
江宴把我突然抱進懷中,臉都埋在我的脖頸裡面,聲音哽咽,他說:「儲盈,你要怎麼才能原諒我? 」
我安撫地摸著他的頭髮,輕聲道:「把這幅畫掛回去吧,不要撕掉了,很貴的。就掛在你臥室裡面,原本掛著我們訂婚照的那個地方。」
他僵住了。
江宴的佔有慾很強。
尤其在我們訂婚後,凡是對我有想法的人,都被他收拾得很難看。
如果他的臥室裡,掛著一幅時序給我畫的畫,他每天都會重複我那晚的難堪。我們算是扯平了。
等了很久,他才低低地說:「好。」
12
這次慈善拍賣會,也託了江宴的福,他一擲千金,慈善拍賣會的每一件拍品都拍出了高價,最後籌得的金額十分可觀,這段時間的忙碌也算是有了成果。
我把拍賣會的事務籌辦完,才和司機回的家。
後座有一捧山茶花。
司機訌笑了一下:「剛剛江少非要塞上來,我拒絕不了。」
江宴一直有個習慣,他喜歡的東西,會塞一堆給我。連送花也這樣。
司機跟了我很多年了,開車的時候,猶豫地補充了一句:「江少把小姐放在心尖上的。」他只能說到這裡了。
我輕輕地應了一聲。
山茶花被我給放在膝蓋上,車窗外夜景紛擾。
我一直清楚知道,江宴就是江宴。
他個人色彩太濃烈了,自由而有生命力。
我垂下眼,懷中的山茶花清艷。
時序,我要往前走了,你會難過嗎?
13
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可是整棟房子都燈火通明的,傭人沉默安靜地進出。
我習以為常地進入客廳,和爸爸報告拍賣會的情況。
那根精緻的手杖就被他放在身邊,一伸手就可以拿到,他擺了擺手,一雙和我生得很像的眼睛威嚴地看著我:「儲盈,你出門前,我是怎麼跟你說的? 」
我一字不差背出來,連他的語氣都學得很像:「要是江家的婚約丟了,你會讓我知道是什麼後果。」
“今天會場的那幅畫是怎麼回事?時序的畫怎麼會出現在那裡?”
沒想到他還記得時序這個人。
他搖搖頭,看起來對我十分失望:「儲盈,家裡栽培你用了很多的心血,你是我們的驕傲,怎麼最近總是做出這樣讓人失望的事情呢。你不要怪爸爸總是對你嚴厲,只有嚴格的教育,才能培養出優秀的、值得被愛的孩子。」
他盯著我,期望聽到應答。
我如他所願地點點頭,很乖順:「我知道的,家裡都是為了我好。」
但他這次沒握上那根手杖:「最近你的交際活動很多,讓阿姨帶你去那個房間睡一覺吧。」
我瞬時抬起頭,眼睫顫抖。
爸爸在微笑:「做錯事,都會有懲罰的,不是嗎? 」
14
這個房間很小,沒有窗戶,也沒有燈,關上門的時候一點光都漏不進來。
是專門為我設的,我很害怕這個房間,從記憶開始,我做錯事的時候會有兩種懲罰,一種是被手杖打,一種是關進小房間。有交際活動的時候,就會用後者。
但這個房間比起手杖對我來說,更可怕,那是一種日積月累的心理恐懼。
門關上的一瞬間,不見邊際的黑暗就把我吞沒進去。我全身開始發抖,脊背出冷汗。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窒息感狠狠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沒有叫喊,這個家沒有人會幫我開門。
只有我十七歲那年,來家裡養病做客的時序循著哭喊尖叫的聲音,打開了這扇只能從外面打開的門。我睜開被汗水迷濛的眼睛,只能看見他逆光而來。
時序安靜地問我:「儲盈,要不要跟我一起跑。」
我說好。
他厭惡治療,我厭惡家規,一拍即合,結果我們才出去了一半,
他就發病了。
就是那次發病,他再也沒站著從病床上下來過。爸爸說,時序後來的死,是為了我的叛逆買單。
他說,我唯一的朋友,死於我的任性。
後來,我就再也沒反抗過。
像是一種贖罪,一直很乖順,一直按著他們要求的軌跡來活著。大家都覺得我很溫柔,各方面都出色,沒人知道,我一直被困在十七歲的春天。乾淨的時序躺在病床上,血從嘴巴一直湧出來,他劇烈地喘息著,脖子上的痣上下起伏。
我從沒能釋懷。
直到遇見江宴,他是一個變數。
我幾乎呼吸不過來,卻突然聞見腕間的山茶花氣息,清明了一瞬間,掙扎著夠到了遠處的手機,用盡所有的力氣打了一個電話。
瞬間就接通了。
我甚至感觉五感都在离我而去,只有輕微急促的呼吸聲。
江宴問:「儲盈,你在哪裡? 」
我沒辦法應答。
電話那端有風的聲音。
我記不清時間和空間。
只知道電話一直在保持連接,那扇我再也開不起來的門,被咣當踹開了,江宴站在光的那側。
他來得應該很快,因為江宴急匆匆地抱著我還沒出褚家外門的時候,我就恢復了意識,隨行的醫生匆匆跟著他跑,褚家裡外都站了黑衣的保鑣。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正如每一次那麼安靜:「江宴,回去。」
他的腳步猛然收住,黑色的眼睛看著我,戾氣和擔心都重得嚇人,卻和之前一樣都沒有遲疑,二話不說就走了回頭路,到了會客廳,我艱難地下地行走,還沒走兩步就頭昏眼花,幾欲乾嘔。
褚家的人都在這裡了,這些年一直管教我的爸爸,看似心疼我每次避讓的媽媽,無能為力只能視而不見的傭人們,我拿起放置在旁邊的手杖,狠狠地敲上那面古董牆,玻璃飛濺。
一下不夠,就兩下。我不知道發洩了多少次,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滿地的碎片。手杖咣當一聲落地,斷成了幾截。
他們都在恐懼後退,看我的眼神和看瘋子一樣,連我爸都沒說出話來。他那時候說錯了,我十七歲的時候確實不該和時序出逃,我那時候就該發瘋砸了這裡。
我聲音還很啞,我說:「去你媽的溫婉大小姐。」
15
有個夢一直困住了我很多年。
我在路上拼命奔跑,握著那朵剛從枝頭上落下的白玉蘭一直奔跑。
我是那麼高興地想要告訴我的朋友,白玉蘭怎樣在夜色下發光,卻摔了一跤。可是我回到病房的時候,時序被一圈人圍著,心電圖從頭到尾一條直線。
他不會再畫拉大提琴的我,不會再替我打開那扇門,他不會再朝我伸出手。
他要我去為他摘一朵春風裡的花,卻永遠安靜地消失在春天,消失在我回來見他之前。
這更像是一種懲罰。
爸爸捏上我的肩膀,看著呆呆的我說:「盈盈,看見了嗎?你做錯的事情,也許是別人承擔後果,不要再做錯事了,好嗎? 」
很多年了,我有時候感覺自己一直在奔跑,又一直被囚禁在那張病床上。我比時序健康,卻更像絕症的病人。
愧疚成疾。終年未癒。
直到遇見江宴,他像個童話裡的魔王,有火一樣的生命力,永不畏懼、永不退縮。
這次的夢裡,我沒有再奔跑了。
我停下腳步,把白玉蘭放在了腳下,我說:「時序,我要繼續往前走了。你要好好的。」
16
我在病房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江宴在床沿等著睡著了,只敢佔一小塊地方,像是很多天沒睡過覺的模樣,睡夢裡也握著我的手,中指戴著婚戒,我的那一枚女戒被他串起來,掛在了脖子上。
我打開了微博,江宴難得發了條博客。
只是一張照片,他扣著我的手,但我的手上並沒有戒指。眼尖的網友看見他露出來的項鍊一角,評論區都在嘲笑他。
「江少,追妻火葬場了吧。大美女不珍惜,現在眼睛哭腫都沒人看你。」
「不愧是有錢人,婚戒都一個人戴倆。強。」
江宴一個個回復了,都是同樣的字:「滾。」
外頭的白玉蘭開了,在夜幕下純白得幾近發光。我看得出神,回過頭時發現江宴早就醒了,我不知道看了我有多久,眉眼間再也沒一點狂妄。
江宴一直抿著唇沒說話,在很小心地等著我的態度。
我看了看他的眼睛,還是腫的。
我嘆了口氣,找了冰塊幫他消腫。聽人說江宴這兩天出門都是戴墨鏡的,我以前從沒想過他會哭這麼多回。
江宴突然開口說:「儲盈,你接下來想做什麼事情、想做什麼樣的人,都可以真的去做。」
我想了想,問:“解除婚約也可以嗎?”
他頓了很久,嗓子都啞了,他說:「可以。但我會一直喜歡你,繼續跟著你。除了我,誰都不可以和你在一起。就算是心裡的,也不可以。」
我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緊緊扣住我的手。我沒有推開他。
我會做我自己,正如時序所希望的那樣一直往前走,不再被困在十七歲的那個春天。
命運的齒輪發出契合的喀嚓一聲。
白玉蘭花在春夜中搖曳。
我和江宴,還有無數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