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清河崔氏退婚後,我成了整個上京城的笑柄。
父親嫌我丟人,恨不得我病死。
深冬寒月,我被繼母苛待,罰跪在雪地中,高燒不退。
適逢周家有活閻王之稱的跛腳公子路過,我拉住他的衣角,幾近窮途末路,顫聲問他:“你可以娶我嗎?”
他看了我一眼。
朝我倦怠地伸出手。
將我從泥沼拉出來,這就是他給的答复。
1
女學門口人來人往,我卻被堂而皇之地拒之門外。
不准被入內。
即使半月前,我仍然是上京第一才女,是女學裡課業最優秀的學生。
因為我被退婚了,還是被百年士族清河崔氏嫡長子,親自送來的退婚書。我什麼都沒做錯,只是不得他歡喜,僅此而已。
但這只是個開始。
我再收不到一張女眷宴席的宴帖,上京貴女唯恐和我扯上一點關係,父親恥於讓我出門,恨不得我病死家中。
連素來以我為傲的女學,都劃掉了我的名字。
女學學官立於階上,冷冰冰地重複道:「凡女子被退婚者,不得再入女學。江小姐,請回吧。」
大魏女學嚴謹,從未有入女學還被退婚的人。
我算是頭一個。
周圍嗤笑聲不斷,議論紛紛:
「要是我被這樣退婚,我早就白綾吊死自己了,怎麼還敢幾次出現在這裡。」
「若非品德才行有失,崔家怎麼可能上門退婚? 」
「誰知道她從前才學,幾分真幾分假? 」
我站在風裡,單薄得像是隨時會被吹倒。學官命人將我留在女學的東西悉數都還給我,從頭到尾,我都不被允許踏入學府半步。
直到最後一尾綠綺琴遞給我的時候。
我抿著唇接過,蒼白著臉問:“先生,我有什麼錯? 」學官也曾教我琴藝一課,向來是最賞識我天賦和勤奮的夫子之一。
她看了我很久,古板的臉皮突然顫了一下,說:
“你沒錯。只是世間向來待女子苛刻。」
我差點落淚。
2
我從小就知道,我長大了會嫁給清河崔氏的嫡長子。
這是我早逝的母親,留給我最後的保障。縱然父親不待見我,繼母嚴苛,我都有能夠立身立命的底氣,就算看在崔氏的面子上,都不會再為難我。
清河崔氏,乃是真正的世家大戶。嫡長子崔昭,日月光懷,離經叛道,尤其出色。
我知道要當崔家的主母,更是艱難無比、不可懈怠。
我考入女學,是上京當之無愧的才女。我會執掌中饋,大小宴席絕對不會出錯。
琴棋書畫,德言容功,我都耗費無數日夜去做到極致,終於得到崔家的首肯。
崔家的老太君親自來見了我,點頭默許這姻親。
但我沒能想到,崔昭從頭到尾。
沒想過要娶我。
他說:「江小姐。我不想娶一個和崔家所有女人,都沒有差別的人。」
你看,我在他眼裡就是這樣一個刻板、腐朽的大家閨秀,和誰都沒有差別。
我想當崔家的主母。
但沒想過,崔昭只想要個喜歡的妻子。
我一直努力錯了方向。
得到這樣的結局,並非意外。
可是崔昭,我喜歡你的這些年,你怎麼算?
3
接到崔家退婚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完了。
沒有人敢娶被崔家退婚的女子。
從女學回來我就開始發熱,意識昏沉,夢見我娘死前的情形。她纏綿病榻三年,父親早已有新人在側,從未來看過她一遍,連她死前都只有我握著她的手。
屋內冷清,她一字一句要我記牢:
「你父親薄情,後母必然要苛待你,你萬事須得自己策劃。」
「輸入城學,學德功,懂事理。你熬一熬,嫁入崔家,萬事就都好過了。」
你熬一熬,熬過去了就好了。
可是娘。
你沒跟我說過,如果崔昭不娶我,我該怎麼辦。
4
我發熱的第三日,嬤嬤還是沒能從繼母手中拿到牌子去請大夫。
父親不准人來給我看病,也不許我往外傳信。
繼母奉了父親的命,讓我每日晚上都跪在雪中自省,又無醫治,如此往復,病情癒發加重。
第五日的時候,我連指尖都在發燙,咳嗽的時候竟然咳出了血。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父親想讓我病死。
江家不需要一個被退了婚的女兒。
今日府中來了貴客,燈火通明,府上的管事從三日前就開始準備,隱約裡笙歌慢響。
滿天的大雪落下來,我在冷和熱之間交替,燒得幾乎神智不清。
雪夜寂靜,孤燈幾盞,卻有踏雪聲響起來。
緋紅的官服垂落在我面前。
周家素來有笑面閻王的跛腳公子就站在我的面前,垂眼看我。我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角,如同抓到救命的稻草。
一時哽澀,夠突然的。
我帶著哭腔問:“你可以娶我嗎?”
我能畫最好的畫,我能替你料理宅院,我只是,有個不好的名聲。
侍從噤若寒蟬。
他低頭打量了我一會,廊上懸掛的燈籠散了光落在他臉上,一時間竟顯得暖融融的。並未有平日半分狠心森冷的模樣。
週故棠朝我倦怠地伸出手。
將我從泥沼拉出來,這就是他給的答复。
5
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和周故棠扯上關係,我是深閨貴女,他是天子近臣,朝堂上的一匹餓狼。
人人敬畏又厭棄他狠辣的手段。
週故棠的名聲,壞得不能再壞了。
但他救了我的命。
我垂眼看自己的手,掌心好像還在發燙,不明白當時我哪裡來的勇氣,攥住了他的衣擺。
我大病初癒,卻被父親叫去了前廳,上回去還是在崔家來人退婚的時候,這回卻不同,廳裡堆滿了聘禮,箱子上都有周府的印記。掀開蓋子,滿堂華光。
媒婆早已離去,父親陰沉著一張臉坐在上首。
我剛進去,就有茶盞向我砸來,在我身側不足一寸的地方碎開。
「你怎麼敢勾搭週故棠,他心狠手辣、政敵無數,你是想害死我們全家嗎? 」
「先被退婚、後私相授受,我清明一世,怎麼會教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
「等會他會來府上,你自己親口和他回絕了這門親事。」
裙子被茶水濡濕。
我輕聲道:“敢問父親,我該怎麼回絕週故棠? 」
坐在旁邊的繼母接過了話頭,她原先不過是妾室,生生熬死了我母親才被扶正,往後十年,她生有一兒一女,過得無比順意。
只有我記得,我母親死前都未閉上的眼睛。
她柔善笑道:「這好辦。我娘家有個侄兒,為人正直,且不嫌棄退婚女子,等周監察使來了,你就跟他說,你已經和我的侄兒定下了親事,不失為一條出路。」
我身旁的婢女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府上無人不知,主母娘家侄兒,已經年過三十,奇醜無比。
這樣的人,怎麼能配得上江府嫡出的大小姐。
父親默許,並未出聲。
荒謬之中,我竟然有一絲出奇的平靜。只是在想。
十多年來,我從未忤逆過父親,忍受繼母的苛責,孝悌之名遠揚,究竟是哪一步做錯了。
我要落到如此境地。
6
但情況和所有人想的不同。
父親有拒的意思,週故棠知道,所以他帶了一件禮物。
聽前廳侍奉的人說,週故棠當時慢條斯理地笑,當著父親和繼母的面打開禮物。
赫然是一截繼母侄兒血淋淋的舌頭,他說:
「這人居然敢大聲宣揚,他要娶江家的大小姐江照雪,何等荒唐。」
「誹謗譏鬧,按大魏律法,可處割舌之刑。」
「江照雪是我周故棠未過門的妻子,誰動她,就是跟我過不去。江太傅,你說呢? 」
縱使父親官海沉浮多年,也未曾見這樣血腥直白手段。
繼母當場暈倒,醒來後嘔吐不止。
週故棠從前廳離開後,來找了我。
我正在做畫,長絹在書案上鋪展開來,週故棠立於窗下,輕描淡寫地將一枚簪子放在案桌上。
珠花翠羽,這樣的簪子,上回見到還是在宮宴時,貴妃娘簪頭上的,來自南國的進貢。
極其珍貴。
我抿著唇,躊躇很久。握筆的手緊了又鬆。
我認真地看向周故棠:
「我被退過婚。」
這樣簡單的五個字,卻哽澀在我的喉頭。我一生小心翼翼,只有這樣一個過錯,卻足以致命,足以讓我從此抬不起頭。
週故棠倒笑了,目光沉沉:“所以呢?”
「但我只退過婚。」我深吸了口氣,盡量平穩,「我是女學中十年來最優秀的學生,我替貴妃娘娘操辦過宮宴,行事向來妥帖,內宅之事不需要你再操心。我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
娶我,並不是一個很壞的主意。
所以,週故棠,能不能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週故棠湊近了一點。
我的心公頃之間都懸起來,光落在他臉上,譬如碎金。
他將那枚簪子插進我的髮鬢裡,擦去我滾落腮邊的淚珠:
「我知道你是上京里頂頂好的姑娘,有我周故棠在一日,你就會過著頂頂好的日子。」
週故棠低聲哄道:
「所以,別哭了。」
7
正如沒人想到我會被崔家退婚一樣。
也沒人想過,我作為江家最出色的嫡長女,卻與有朝廷鷹之名的周故棠會訂下姻親。
但事實就是如此。
在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父親和繼母都要避我走。
像是不願回憶那日見到的血腥場面。
唯有從小帶我的嬤嬤擔憂道:「週監察使手段狠厲,讓人害怕,若是你嫁過去,待你不好怎麼辦? 」
我想了想:“不會的。」
嬤嬤對我的斬釘截鐵感到詬異,其實我只是覺得,週故棠和他們說的都不一樣。
他沒讓我病死在雪裡。
我相信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至少,我願意相信。
8
才剛定親,週故棠將他所有的田契商店都交由我打理,言之鑿鑿道:「反正遲早要接手的。」
還順手拿走了我案桌上的一張洗兵圖。
我又氣又想笑。
我和崔昭自幼訂親,其中見面不過三五年一次,就算見了面,也生疏難講上話,還沒見過週故棠這麼不見外的人。
上元節我出街的時候,才知道,我被拿走的那幅畫,被周故棠拿走做了什麼。
賣畫的承德樓,向來只接待王孫公子,卻會在上元節這日義賣女學中人的字畫。凡義賣所得,都會統統捐出作為西北兵餉。
對女子來說,這是一個揚名聲的機會。
從十二歲開始,我的畫作每每上元節呈現在承德樓,就會被競搶而空。
但是今年婢女抱著我的畫去承德樓,卻被管事拒於門外,嫌棄我名聲不佳。
連我的畫都不准入內。
婢女回來時,替我屈辱不平地大哭一場。
我以為週故棠不會注意到這樣的事情,但我沒想到,他在承德樓對面的高台上,安置了一盞很大很大的華燈。
看到燈的那一剎那,我差點想哭。
燈面上印拓了我的洗兵圖,被內裡的燭光照耀時,好像那些天兵天將都活靈活現一般。金戈鐵馬,意氣十足。
大家都能看見我的畫,這就是周故棠要做的。
凡過往之人,無不為之傾目停駐。
承德樓裡根本沒人進去,氣得管事跳腳。
王孫公子紛紛跑來詢價,高台上管燈籠的小老頭,嘴一翹:「第一等的畫工,第一等的花燈,我家小姐畫作珍貴,若非關心西北戰事,也不會輕易外流,但凡所得,都捐給西北軍。」
「出價萬兩,低了不賣! 」
人群嘩然一片。
誰家小姐畫得了這樣殺伐果斷的畫?
誰家小姐畫竟然開價萬兩?
老頭話落的一瞬間,那群王孫子弟卻未說話,都看向中間的藍衣青年。
譬如天上藍月。
他早就默然欣賞了花燈很久,一筆一畫都契合心意,只覺得有瑩然的歡喜浮動心間,尤其是聽聞所畫人為女子時。
正如所有天定良緣的開端。
「這副畫清河崔氏要了。」崔昭垂眸,「不知畫者是哪家府上小姐,崔昭想見一面。」
9
我沒想過崔昭會喜歡這幅畫。
但這幅畫原本就是為了他畫的。崔昭雖然是清河崔氏的嫡長子,卻自幼跟隨師父四處遊歷,在江南和西北的書院都讀過書,在上京的日子並不多。
這兩年更是要去西北軍中歷練。
刀槍不長眼,崔家的老太君因為這回事哭了很多回,就急著等我及笄後再與他成親,把崔昭一顆漂泊的心定下來才好。
可我覺得,行軍打仗也沒不好。
上京的條框框從未束縛過崔昭,他是那樣溫潤自由。
我違背崔家意願,耗費幾個月,才畫出一幅洗兵圖出來。
預祝他早日如天兵凱旋,得償所願。
但我沒想到,我先等到了他的退婚。這副畫沒能送出去,但兜兜轉轉,終究還是到了他的手裡。
高台上的老頭已經給崔昭指明了我的方向。
所幸我戴著面紗,轉身就帶著婢女匆匆離開。
事到如今,何必相見,徒增彼此困擾。
我剛踏上石橋,就被崔昭從後面叫住,遲遲不肯轉身。
崔昭十歲就敢出使臣,此刻聲音卻啞,他道:「在下,清河崔昭,敢問姑娘是哪家府上的? 」
——不知姑娘,可有婚配?
這才是他真想問的話。
我自知躲不過去,只能轉過身去。
恰逢抬著花燈的商販經過我身邊,面紗被花燈上的稜角給不經意帶落。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我看見崔昭眼裡的驚艷,隨著明耀的花燈離去,竟然悄悄變成震驚。
我將手攏入袖口之中,輕聲道:「崔公子,好久不見。」
崔昭一生最恨規束。
從沒想過命運會給他開這麼大的玩笑。
他沒能想過,讓他一見鍾情的畫作,竟會出自他退婚的前未婚妻。
他默然片刻,道:「聽聞以往女學都放置畫在承德樓,今年倒有了變數。」
我安靜地看著他:「不是女學的變數,是我的變數。」「自從被退婚後,我上不了女學,畫作也進不得承德樓,才出此下策。」
崔昭猛然抬眼,不敢置信。他自幼遊歷四方,從未想過在上京,他一句退婚,足以封死我所有退路。
我幾乎是在忍淚:
「襁褓之約,本非你願,我明白。我這樣的女子,並非你喜,我知道。」
「可是崔昭,你有沒有想過,我該怎麼辦呢? 」
聽聞崔家子,心懷天下,立下功績不可勝數。
他只是。
從未憐憫過我。
10
我沿著水渠往前走,遊客的花燈一直隨著流水放逐。
我只覺得華燈晃眼,香車燻路。
後知後覺才意識到,大家都在避我走,回首看時才發現原來週故棠一直不遠地跟著我。
背後一片闌珊燈火。
他還穿著緋色的官服,怪不得大家都繞路走。
我停下了腳步。
週故棠似笑非笑道:「我還以為你一直發現不了我呢。」
我旁邊的婢女已經嚇得有點走不動路了,坊間傳聞,週故棠每次這樣似笑非笑時,就離見閻羅爺不久了。
我卻慢慢地朝他走過去,仰頭道:「謝謝。」
只是簡單的兩個字。
謝你救我於水火之中,免遭諸多苦難。
我還是只敢拉他的袖口,週故棠垂眼看了一下,徑自伸出手來,大掌完全把我的手攏住。
他懶散道:
「江照雪。以後都牽這裡。」
「還有,我要的不止是謝謝。」
11週故棠搞的那盞洗兵圖燈籠,成了上京接下去一月的飯後閒聊。
就連久經沙場的魏國公,都對上頭的洗兵圖讚歎連連。
江家小姐的才名再度名揚上京。
我甚至还收到了一封来自嘉楼长公主的宴贴,嘉樓長公主地位尊崇,女學就是她年輕時創辦的。如今她老人家已遺孀居多年,現在竟然重開了宴席。
凡是嘉樓長公主邀請的貴女,都是上京城頂尖的人家出身。
但我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去。
我怕她們又拿我被退婚的事情,藉此羞辱我。
週故棠卻把手上的捲宗一合,他靠在酒樓的窗邊,樓下江水潺潺。
這段時日,我一直在幫週故棠打理商店,時常會在這裡看帳本,週故棠不當值時就會過來。
聽風眠柳,也算祥和。
我還在捏著那張長公主的宴貼糾結。
週故棠一抬眼道:
「人生在世,未必事事圓滿。誰的一生中沒點缺憾,退婚並非你的錯。江照雪,有些事情我能幫你,但有些事,你得自己走過去。」
這話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有些熟悉。
但周故棠說得沒錯,我遲早還是要回到上京的女眷圈子中的。
窗外世事喧囂。
唯有周故棠立於窗下,袖中的刀被收攏進鞘中。
他平穩地看著我:
「你自管去。本監察使為你撐腰。」
12
長公主辦的是一場花宴,連場地都選在城外百里的棲梧山上。
只是我精心飼養的一盆仙芍被繼母在臨行前幾日,故意摔碎了。
我趕到的時候,只能看見滿地的碎片。
繼母站在旁邊,蔻丹比花還紅:「當值的丫鬟不小心,竟然把大小姐的花給打碎了,真是該死。」
地上跪著被誣陷哭泣的女僕。繼母不想讓我去長公主的花宴,想讓繼妹代替,我明白。
按照我往常的脾氣,為了孝悌的好名聲,我一定忍氣吞聲。
現在卻不想忍了,我伸手推了繼母一把,正如當初她讓我在雪裡罰跪一般,她沒站穩,踉蹌一步摔在花盆碎的地方。
整隻手被刺得鮮血淋漓。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頭,這還是江家最守禮最識大體的江照雪嗎?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輕聲道:
“我失手了,您多見諒。」
竟有一股橫生的暢快在。
早該這樣了。
13
但還是需要一盞合適的花,此時天寒地凍,上京連尋常花卉都找不到。
更別說這種奇花了。
我託人傳信給週故棠,但也沒抱希望。
他平日忙的事情那麼多,怎麼還顧全得了我這樣的小事。
直到花宴當天,我已經坐在馬車上了,都沒有消息傳來。正是上京下雪的清晨。
正因為辦花宴的棲梧山遠在城外,天不亮我就出發了。
寒風一直透過車簾的縫隙往裡面吹。
卻聽見有快馬聲響起來。
在雪裡尤為清晰。
我掀開車簾,就看見週故棠勒馬停在車前,薄雪落滿肩頭,一身的寒氣。
他從大氅裡面小心地捧出了一盞天青雪蓮,瑩然如玉。
這雪蓮舉世難尋,又往往生在險境,一向不輕易露於世人面前。不知道周故棠究竟是怎麼找到的。
我一時失語,只知道抬眼看他。
大風吹亂他霜凍的眉眼,他遮去手上被沙礫割出的血痕。
週故棠說:「記得早點回來。」
神隱少女,萬金賣畫。
最後他和我說,早些回來。
14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嘉樓長公主,位高權重,一直被稱為大魏女子典範。
只是纏綿病榻,很少顯露人前。
這次來的人並不多,但都是上京城有名的貴女。
剛下馬車時,就有很多視線投注過來,其中就有當天我被女學拒於門外時,落井下石的人。
「長公主的貼文是不是發錯了?怎麼發給被退過婚的人。」
「上元節好氣派的一盞洗兵圖花燈,有些人還是像在女學一樣愛出風頭。」
“你可小點聲,人家轉頭就搭上了周故棠。退婚女配跛腳公子,也算般配。」
原本我是可以忍下這口氣的。
但唯獨不能牽連上週故棠。
在我想要反唇相訥的前一瞬,卻已經有瑯瑯男聲出口,
「好尖酸的言語。」崔昭立在雪裡,眼漆如墨,聲音冰冷,「表姑吩咐,剛剛出言諷刺的人,今日不准入宴,就此請回。」
這話剛落下,剛才出聲的貴女們臉色瞬間蒼白。
被德高望重的長公主,在宴門口請回,這和明晃晃地說她們德行有失有什麼差別?
和我當日被女學拒於門外的屈辱有什麼不同?
我的視線落在崔昭身上,這才想起來,原本長公主和崔家就有沾親帶故的關係,崔昭喊長公主一聲表姑母,實在不為過。
路過崔昭的一瞬間。
我聽見一聲低不可聞的:「抱歉。」
就連他無意中撞見,我都能受到如此言語謳諷,那看不見的地方呢?
崔昭不敢想。
他並非女子,他不知女子艱難。
他只是在一瞬間,想要為我流淚。15
宴席過半,週故棠給我尋來的天青雪蓮無疑拔得頭籌。
長公主把我叫到前面。
這還是我第一迴見到嘉樓長公主,我從小就是聽她的事蹟長大的,立志也要成為她那樣德才皆具的女子。
真見到時,只覺得她白髮蒼顏,目光卻慈祥柔和。
她問了幾本女學藏書中的問題,我都一一應答。
嘉樓長公主握著我的手腕:「我姪子崔昭讓我看了你的洗兵圖,我很多年沒看過女子畫這樣不拘一格的畫了。」她目光炯炯,“你會騎馬嗎?”
周圍都靜了一瞬。
雖則當初長公主能隨高祖馬上打天下,但現在的上京貴女,根本沒人願意碰這些武夫的東西。
連馬車都喜歡用驢拉的,更別說學騎馬了。
崔昭想替我解圍,剛喊了一聲姑母。
我卻已經點了頭,輕聲道:“我會騎馬。」
崔昭的目光滯住,一直停在我身上。
長公主也已經起了興致,適逢雪霽,山上有一大片跑馬場。其實我原本騎術一般,但說來也怪,最近週故棠催我每日勤練馬術,說是能增強體魄。
沒想到現在倒是趕巧了。
跑馬場曠大,雲霧依偎。
在這樣的場地跑馬實在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偶遇雪水溪澗,需要輕輕越過。繞完一圈回來,正好停駐在崔昭面前。
他撿起我不小心散開的髮帶,壓住滿心砰然,許久都沒回神。
我已經下了馬,旁的侍官牽過馬匹。
崔昭澀然無比,語音路徑:
「我從沒想過你這樣的大家閨秀,還會騎馬。」
我靜了一瞬,才道:「元貞八年春,你的弱冠禮上,你說,你喜歡會騎馬的女子。」
崔昭年少時不在上京,直到弱冠禮時,他回京。我才真正第一次見到了他長大後的模樣。
清俊松雅,行事不拘一格。
這是我期盼了十數年的未婚夫。我行事向來規矩,卻輾轉百度,終於在禮成後得以跟他說話。
那是我平生最大膽的一句話,我鼓起勇氣問他:「崔公子,你喜歡何等女子? 」
我會琴棋書畫,我已獲崔家認可。我會的東西很多。
我沒想到,他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說,他喜歡會騎馬的姑娘。
雖則答案出奇,但也並非難事。我是那樣相信,我能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幸福。
我看著崔昭發怔的神情,才悄然明白。
崔昭當時只是隨口一提。
他只是說了一個,最容易讓我難堪的答案。
崔昭公頃之間已經知曉,他究竟怎樣辜負一個少女,十數年來的歡喜。就算他向長公主引薦我,力圖恢復我的名聲,都挽回不了。
這些歡喜,不會有。
以後再不會有。
他難受得站不起身來,他違背祖制,不走安排好的仕途;他厭棄約束,不願娶家中安排好的妻子。
他渴望建功立業,不愛駐留上京,要去西北軍中。
他以為自己是對的。
可是人生漫長,你真的什麼都能抓住嗎?
16
我讓長公主想起了她年輕時的模樣,她甚至親自拿了手帕給我擦額上的細汗。
「溫婉端方,胸有格局,堅韌不拔。我所創辦的女學,要養的大魏女兒本來就該是這副模樣。」
就這麼十二個字,卻讓我指尖都在發顫。
這是一個名聲可以影響女子一生的時代,長公主對我的判語,足夠抹清我身上被退婚的污點。
「你這樣的孩子,當崔家的主母綽綽有餘。你本應隨昭兒一起喊我一聲姑母的。「長公主的目光掃過崔昭失魂落魄的模樣,嘆了口氣,「可是,年輕人莽撞,沒來得及懂你的好。」
彼時年少輕狂,誰知道錯做出的決定,再沒有追回的餘地。
長公主道:「不如我收你做弟子怎麼樣?我的琴藝還沒能找到人傳承下去。」
我意外地抬起頭,看見長公主睿智的眼神。
她是真的喜歡我,也憐憫我的遭遇。17
世事輪轉不過一冬一春之間,數月前我還因為退婚的事情差點死在冬日里,現在已經時來運轉。
我接到的女眷宴貼多到數不清。
上京連平頭老百姓都知道,江家有個小姐才冠京華,連長公主都破格收她為關門弟子。雖則在婚姻之事上不太順遂,被退過婚,但現在看來也不是要緊的事情。
早有街坊戲本上演著,清河崔昭痴慕江家小姐已久,只是怕自己出征埋骨沙場,才忍痛退親。不然為什麼要在上元節萬金買她的花燈?
眾說紛紜,倒是有個說法是公認的,江小姐什麼都好,就是現在訂的親不好。
週故棠,又跛腳,又兇殘,一點都不相配。
街邊流言不能過耳。
長公主親自回頭整頓了女學,廢除了「凡女子被退婚者,不許入女學」這項規訓。
她身子不好,只能靠侍官扶著,卻仍然上了女學講學的高台。
“我立女學之初,就是希望女子之間互相扶持。沒想到幾十年來過去,世間對女子的要求愈發苛刻了起來。」
“我深居不出多年,也就不知道,原來這些年因退婚被女學拒於門外的人竟然這麼多。退婚和品行不端原本就是兩碼事。」
「倘若女學都不接納被退婚的女子,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容納? 」
我仍然記得,被退婚的那個冬日,我差點病死在雪裡。
幸好有一隻手扶起了我。
可又有多少女子,沒能撐過退婚的冬天?
18
我在等待女學初夏時的結業禮。
原本依照安排,我在結業禮後就會訂下和崔昭的成親日程,誰能成想,我會和周故棠成親。
但這段時日,我時常見不到他。
週故棠似乎在忙一起江南走私案的事宜,我空閒的時候見不到他,偶然幾次遇見都在街上,他策馬而過,緋紅的官服似蝶翻飛。
我停駐在路邊,他呼嘯而過,未曾側首,未曾回頭。
就像很久從前,我們是素不相識的過路人一般。
週故棠又瘦了。
聽他們說,是一起很大的案子,他不日就離京,不知歸期何期。我想,無論怎麼樣,他臨行前,我要見上他一面的。但我才發覺,其實我和周故棠之間的聯絡少得可憐。
也許是他太忙了,傳信的侍女怎麼等不到回音。
我只好起早,在他的府衙外等他。
春末清晨,天剛濛濛亮,隱約籠著寒氣。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到他出來。
週故棠原先人稱笑面修羅,但近來臉上總是沉著寒霜。這日,正是他預備下江南查案的時候。
「週故棠。」
他翻身上馬的動作一頓,驀的看過來。
穿過渺然的霧色、寂寥的清晨,一眼就看到了我。
我從馬車上去拿我為他準備好的行囊,再回過頭時,正看見週故棠向我大步走來的模樣。
他很少在我面前走路。
週故棠少時染病,然而門庭衰落,錯請庸醫,最後左腳落下隱疾,走路時並不好看。
但他現在正朝我堅定地走過來。
我忍住眼淚,輕聲道:
「週故棠,記得帶江南初夏的荷花給我啊。」
“我等你回來,早點回來。」
19
週故棠一到江南,風波眾多。
但他寫信和我說,整體還算順利,應當能趕上我的女學結業禮。
我就這麼期盼著。
直到有一天,我心裡突然輾轉難平、胸悶難耐。
不久就傳來消息,週故棠北上的船隻遭遇水匪,傾覆長江之中,再找不到蹤跡。
週故棠在上京的親信,送來一紙他早已寫下的書信。
被稱為朝廷鷹犬的周故棠,寫下的字卻風骨卓越、力透紙背。
他說:
「人生在世,事事未必圓滿。我日日刀口舐血維生,早料到有朝一日身死。我名下基業、親信盡數交給你,婚書退你,不必為我守節,盼你尋得如意郎君,餘生再無遺憾。」這樣幾行字,不知想過多少次才落筆。
燭淚都燃落在上面。
為我在上京重新揚名,要我練馬得長公主青眼,留下基業做我後半生保障。
週故棠早就為我想好了諸般退路。
親頻道:「不知小姐可還記得,當初天門山下,公子因跛腳受同窗推搡欺辱,您恰好路過,對公子說的話。」
“您說,人生在世,事事未必圓滿,就算跛腳,站起身來,也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郎。這句話,撐起了公子往後十年的脊梁。」
窗外開始下驟大的春雨,濺進來,我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盼我尋得如意郎君、順遂一生。
可是。
週故棠,那你呢?
你怎麼辦?
20
女學結業禮上,我跳了一支祈福舞。
連皇后娘娘都親自讚過,讓我好好準備,年末祭祀大典時再跳一次。
週故棠已死的消息滿城風雨。
因為皇后、長公主的嘉獎,就算這次的姻緣又黃了,還是有無數的媒婆上門,差點沒把江家的門檻給踩平。
甚至崔家還來了人。
為崔昭求娶我。這迴光來說媒的就是國府老太君,身份十分重,父親嘴角笑就沒下來過。
但我給拒絕了。
我正從府裡出來,就被崔昭叫住,等到秋日裡,他就要去西北了。
一如他曾經所期望,無拘無束。
我早就聽聞了消息,淺作一禮:「願君馳騁西北,前程扶搖直上。」
崔昭卻看著我,說:“為何拒婚?”
就算前面崔家有千般不是,可清河崔氏的姻緣,不管什麼時候都是上佳的。
“我在等他。「我心裡翻騰千百情愫,唯有一絲酸澀洩出,“我怕他回來,看見我訂親會難過。」週故棠,並不是一個大方的人。
我還想再等等他。
我就要轉身離去,卻聽見崔昭沙啞的聲音,他道:“並非不喜。」
清瘦的青年就站在那裡,頭一回如此清晰明白,什麼叫做後悔莫及。
酸澀悔恨如藤般瘋長。
崔昭啞澀道:「襁褓之約,並非我願。「他攏在袖子中的手都在顫抖,聲音沙啞,「可你這樣的女子,乃是我心中真正所喜。」
他有過機會迎娶意中人的。
但他一意孤行。
他未曾了解我,就已先下判定。
從此往後,崔昭會在西北每個大風獵獵的夜裡,都想起來,上京有個曾為他日日練馬的閨閣姑娘。
他沒能娶到她,是一生過錯。
21
我要去敲的是登聞鼓。
有冤者鳴之,百姓圍觀,上達天聽。
我要狀告當朝江太傅和他的繼室,意圖謀殺被退婚的長女。
我體質再差,原本也不應該在幾日之內就到咳嗽吐血的地步,後來調養也沒能調養好,原來是繼母日日在我飲食裡放了讓人虛弱的藥。
狀告父母,原本就是不孝。
在女學結業禮後,我日子原本可以過得無比順遂,何必這樣敗壞自己名聲,毀自己的錦繡前程。
受理案件的官員委婉提醒我:「就算你勝訴了,也不過判他們教養無過之罪。」
畢竟歸根究底,我現在到底沒有死。
但我要繼續, 就要賠上自己的名聲。
我堅持道:「我還是要告。」
「哎,你這小女孩求什麼呢? 」
我抬起頭,眼睛清亮如刀刃寒光:「說一聲不服, 給自己一個公道。」
僅此而已。22
這案子新奇, 最後開審日時,竟然連皇后和長公主都來了,更兼平民百姓無數。
父親做了一輩子文官,被哭哭啼啼的繼母拉扯著, 從未丟過這麼大的臉, 指著我惱怒道:「我江家真該未曾生養過你這樣的女兒。」
我再也沒低頭, 平靜地和他對望。
證人並不難找。
府上的女僕雜役都可以為我作證:
「正月裡那麼大的雪,夫人就讓小姐跪在庭院裡,沒到三更不准回房, 我去接她的時候, 小姐肩上的雪都有一寸。」
“小姐燒成那樣, 老爺連大夫都不讓請。只覺得小姐丟人!我聽見老爺和夫人說, 等小姐死了, 就可以佔了先夫人留給她的嫁妝了。」
「夫人身邊的人, 總是鬼鬼祟祟往小姐飯食裡加東西。」
聽聞的人都面露鄙夷之色。
父親臉色漲紅,冷笑道:「都是些丫鬟婆子的話,有什麼好聽的。」
唯獨少了些物證。
繼母早就將害人的藥藏起來了。
正陷入僵持之中, 我聽見有刀佩叮噹的聲音響起來, 何等的熟悉。
我僵在原地, 只覺得近鄉情怯, 不敢回頭。週故棠的聲音響起來, 將一小袋藥呈遞給衙役:「證物在此。」
眾人嘩然。
為虎毒不食子。
也為傳聞遇匪身亡的周故棠現身,而感到震驚。
長公主從前面就隱忍不發, 直到證據確鑿了才怒而拍案:「當朝太傅, 竟然如此狹隘。怎麼配當太傅? 」
皇后凝眉,許久才雍容道:「江小姐,看來年末大典的祈福舞必須你來跳了, 這般死裡逃生, 你不是有福氣的人, 誰有福氣? 」
幾乎是定下了判決基調。
今日來看民眾多有女子,幾乎能感同身受, 民怨沸騰。
理事官員額頭冒汗,向上頭請示了若干次,才丟下決斷。
「江太傅及其繼室張氏,意圖謀害長女, 德不配位。先革職查辦, 收關牢獄後另行裁決。」
我從未想過有這樣好的結果。我一直提著的氣,終於能鬆下來,差點軟倒在地。一隻手卻伸到我的面前。
是周故棠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從水匪困境逃生,又是怎樣為我拿到的物證,我只看見他風塵僕僕、滿面疲憊。
卻仍有一雙眼睛, 如同雪夜裡一般倦懶。
我怔怔地註視了他好久, 怕他消失在我眼前。
他朝我伸出手,說:
「起來。」
從雪夜站起來,從被世俗拘束的禮教中站起來。
我有喜悅和眼淚, 一同湧上來。
我握住了。
從此以後,再不分開。
不過是,曾有故棠照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