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抱了我,本來想“接男胎”。
可是這麼多年沒生個男娃。
那一天,我媽把抱養的 5 歲妹妹帶出去。
等她回來,我妹死了,她的肚子卻大了起來。
她還說,妹妹死了,我不能死,我的骨血,還要用來「養弟弟」呢!
1
「一個丫頭片子,死了就死了,都拖到後山埋了,有什么好发丧的!”
我妈挺着微凸的肚子,一巴掌拍向我的腦袋,“少在这儿给我号丧!”
說這話的時候,她聲音洪亮,眼中放光。
一點都不像剛死了閨女的媽。
我哭得停不下來,被她拍了一下,整個人撞到桌子,額頭瞬間破了個大洞。
紅紅的血流出來,我媽也不急,反而嘻嘻地對我爸說:
「這血就白白地流了,多可惜,拿來養弟弟多好。」
说完还舔了一下舌头。
我打了個哆嗦。
弟弟?哪來的弟弟?我唯一的妹妹都沒有了,哪有什么弟弟呢?
不過,我跟妹妹,我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我媽的閨女。
我從小便知道,我和妹妹都不是我媽的親生孩子。
我媽沒孩子,聽說了「養女接男」的老話,便從亂墳崗子抱了我。
抱養我之後多年沒接到男胎,便又抱養了我妹。
我妹剛被接到家裡的時候,爸媽都沒當一回事。但是我卻稀罕得緊。
這麼多年一直看媽的肚子鼓起來又癟下去,卻一直沒有一個孩子出生,我其實,一直想要有個弟弟妹妹的。
妹妹的到來,讓我終於有了姊姊的感覺。
我每天背著她下田工作,做家事,餵她喝水吃飯,教她走路、說話,待她像親姊姊一樣親。
只是,我現在才知道,那個第一次說話就叫「姐姐」的小娃娃,已經不在人世了。而我媽不只連個發喪都不給她弄,連哭都不讓我哭。
「你哭喪著臉乾啥,趕緊給你媽倒一壺熱水,把這個一起放進去,赶快!”
我爸将一小袋子粉一样的东西丢给我,讓我去沖水。
我不敢耽擱,連忙倒水,聽到身後我媽驕傲的聲音:
「這次,还不给我接个男胎回来?”
我解开小布袋,一股腥臭的味道撲鼻而來,燻得我差點沒把那布袋打翻到地上。
我手忙腳亂地接住,連忙將那袋子裡的粉末倒進熱水裡。
粉末黑黑紅紅白白,看起來不像是可以吃的,倒像是……血肉和骨頭燒完之後磨成的粉。
我將散發腥臭的熱水端給我媽。
我媽眉毛都不皺就大口喝了進去,臉上露出了滿足的表情。
喝完熱水,我媽打發我出去。
我在門口,聽到他們的聲音:
「大囡粗手笨腳,吃得又多,留着她有啥用!”
“要不是香婆说她血多……”
接下来的话我听不见了。
血多,血多和妹妹的死,有關係嗎?
2
到了晚上,我媽吩咐我:
「你去把你妹妹的所有東西都收拾到一起,拿到後山燒掉。香婆說了,一件都不能漏,听到没?”
我抹了把眼淚,走到裡屋收拾妹妹的東西。
我媽說了,所有東西都不能留,但妹妹本來也沒什麼東西。
收拾了半天,只有幾件大人穿舊改小的衣服,小時候破布縫起來的襁褓,兩雙小鞋子,以及我撿碎布給妹妹縫的布娃娃。
我記得妹妹從來沒有玩具,整天抱著個破枕頭,被全村的孩子笑話。
這個布娃娃,還是我偷拿後廟撤下來的舊香台佈縫的。
雖然偷布的時候被守廟的田瘋子追得滿村跑,但妹妹很喜歡,睡覺的時候都抱在懷裡。我拿著那個小娃娃,感覺就像妹妹還在我懷裡一樣。
我從後山回來,媽瞥了我一眼:
“所有东西都烧了吗?”
我點點頭,一隻手在後頭,用力捏了一下小娃娃。
我媽滿意了:
「傍晚的時候香婆會來,你到時候去村口接一下她。」
香婆是一个隔壁村的老婆子,是個神婆,平時裝神弄鬼的,很多村民都怕她。
不過,我媽倒是很信她,為了懷男娃,沒少跟著她折騰些稀奇古怪的事。
香婆七老八十,走路顫顫歪歪,一張臉卻鶴髮童顏,皮膚嫩滑得像個小姑娘,看上去古怪極了。
見到我在等她,香婆細白的臉上眼皮支起,佈滿褶皺的手伸過來,捏住我的胳膊:
「大囡又大了一歲啦!瞅瞅這皮囊,真好看,等未來,还不都是我的?”
嘴皮子还一撮一撮的,看得我汗毛都起來了。
香婆到家後,將一個奇怪的罐子和一根長針交給了我媽:
「這個是最要緊的,讓大囡放到她屋裡頭,每天上香前滴三滴手指血進去供奉,你的胎就坐穩了。」
我妈听了双眼放光,將長針和罐子遞給了我,見我不敢動,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腦瓜子:
“赶紧滴血啊!”
我不敢耽误,只得接了過去。
那個罐子長得奇形怪狀,圓不像圓,方不是方,上面沒有洞,底下卻有個底托,看上去……像個小孩被砍下來的頭。表面黑黝黝的,像是沾了不少乾涸的血液,散發著一股腥臭味。我剛接到手,便覺得一股透骨的冷,差點將整個罐子甩出去。
但我不敢,只得顫巍巍地將那個東西放到桌面上,用力地將長針扎在手指上。
說也奇怪,長針扎出來的血,真的只有三滴。
當三滴血滴落在罐子上時,血在上面停留了片刻,隨後迅速地融了進去,消失不見了。
不知為何,我似乎聽到了幾聲哭聲,從罐子深處隱隱傳來。
而雖然只有三滴血,但我卻感覺,身上的力氣去了大半,一下子變虛弱了。
香婆見我的血滴了進去,滿意地點了點頭:
「記住每天供奉,必保你媽生男胎。」我臉色發白,隱隱地明白了「血多」的真正意義。
所以說,是因為我血多,能養這個罐子,才留的我吗?
可是,只滴了三滴就這樣了,如果每天供奉,等弟弟出生的時候,我命还在吗?
香婆又说:
「讓你們把妹妹的東西都燒了,都燒沒了吧,一件都不能留,知道嗎? 」
我妈看向我,我低著頭,下巴點了點。
香婆這才滿意地走了。走之前吩咐我把那個罐子放到睡覺的屋裡,每晚祭祀不可停。
3
晚上,爸媽回屋後,我把罐子放到小屋子的木桌上。
那個罐子形狀奇怪,在桌子上放著,更像個小娃娃的頭在看著我。
我看著害怕,默默地抱緊了手中的小娃娃,漸漸地陷入了睡眠。
興許是因為太累了,晚上睡得很沉。
只是睡夢裡總是聽到一個娃娃在黑暗中哭,聽起來像是妹妹的聲音。
接下來的幾天,過得還算平靜。
媽媽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身體卻沒有胖起來,眼睛和肚子一樣凸出來,像一隻白肚皮的大頭青蛙。我爸外出的時間少了,整天圍在媽的身邊,時不時摸一下媽的肚子。
兩個人每天都盯著我往罐子上滴血,見我滴完,才會心滿意足地回房。
可以說,家裡頭除了這個多出來的罐子,也沒有太多的變化。
他們絲毫不關心,我因為放血而逐漸虛弱的身體,和我那個無緣無故死了的妹妹。
這天,我去田裡摘菜,不巧碰到了村裡的田瘋子。
田瘋子住在村後的廟裡,是個瘋瘋癲癲的小老頭兒。平日裡,村裡的孩子會對著他丟石頭,他便會跑出來抓小孩兒,說話顛倒四的,讓人有些害怕。
不過,我倒不怎麼怕他。我偷拿後廟的舊桌布的時候,他可以抓到我卻沒有抓,我知道,他只是瘋了,興許不是壞人。
田瘋子本來坐在田埂上,見我走過來,拍手便跑了過來。走到近前,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翻了過來:
「你家妹妹死啦!殺了當陰胎的藥引子啦!等放乾淨你的血,就是阴胎出生的时候啦!”
說到這裡,他突然靠近,臉在我面前無限放大,“你……就要死啦!”
我被吓得心怦怦直跳,哇的一聲就要哭出來。田瘋子卻說:
「不要哭。」
他将个什么东西塞到我手里。
他說:「留著這枚珠子,興許你還不會死得那麼快。」
我掙脫他的手,連忙跑了。
4
我沒敢去田裡摘菜,只能去菜園子胡亂摘了一些,回到家裡,自然又被媽媽狠狠地臭罵一頓。
晚上燒火的時候,我對著柴火的火光坐著,拿出了田瘋子塞給我的那枚珠子。
珠乳白色,看上去像一枚蠟丸。
我本來應該是丟了它的,卻鬼使神差地將它拿了回來。
想到之前香婆和媽媽都說過的“血多”,又想到田瘋子說的話,再想起死了連安葬的地方都找不到的妹妹,我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我覺得,田瘋子說的是真的。
妹妹死了,被殺了做了陰胎的藥引子。
他們留著我,也不是仁慈,只是因為我“血多”,以血養胎,將弟弟接出來。
我從來不指望他們對我像對親生女兒一樣,只求多幹活,少挨打,能長大就好。
只是沒想到,他們居然為了要男孩,要我們的命。
可是,我和我妹妹,就该死吗?
身为女孩,就该死吗?
晚上,我按照往常給香爐滴了血。
爸媽回房後,全家安靜後,我悄悄地走出了房門。
今天是妹妹的頭七,別人不記得,但我卻記得。
聽老人說,死去的第七天,是死人「回家」的日子。按照傳統,要擺放祭品,給死人擺上一餐表示悼念。
妹妹沒有發喪,沒有墓地,但起碼能在臨走時,吃顿饱饭吧!
我不知道妹妹被葬在了哪里,只得找了個角落,將晚上沒有吃的那一碗糙米飯拿出來,又擺上妹妹最愛的小娃娃,最後,我點燃了從後廟偷出來的香和紙錢,輕輕放在娃娃面前。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小聲念著妹妹的名字,讓她回來吃飯:「回來吃了這頓飯,便找個好人家投胎吧。這輩子你沒過好日子,下輩子託生個富人家,多吃幾頓飽飯。」
我轻轻地念着,念著,就著火光,想要把妹妹最後的遺物也一起燒掉。
這時,突然不知從哪裡起了一陣風,涼颮颼地吹過來,一下子將地上的火光全都吹熄了。
而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小孩咕嘟咕嘟的笑聲,隨後又變成了拉長的哭聲,那哭聲十分淒涼,在這靜靜的夜晚裡,簡直讓人汗毛都要豎起來。
我嚇得幾乎要拔腿跑,一想到可能是妹妹,強忍著沒有跑:
「妹妹……小囡……你……你的死,不是姐姐害你……你好好投胎……”
下一秒,就感覺似乎有個什麼軟嘟嘟的東西摸上了我的手,就像妹妹軟乎乎的小手一樣。然而那東西卻冰涼涼的,根本不像這世界上該有的溫度。
我幾乎要哭出來。即使那就是妹妹,可妹妹不是死了吗?那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连忙捡上小娃娃,飛一般地逃回了家。
進屋之後,我用力地關緊了房門,隨後逃也似的躲回了床上,將被子拉到頭頂,整個身體蜷縮在棉被裡。密閉的空間裡,只能聽到我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和濃重的呼吸聲。
我拼命壓抑著呼吸聲,生怕聲音太大,驚擾了什麼。
我緊張得手心冒著冷汗。
而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了聲音。
那似乎是腳步聲,伴隨著孩童拉長聲的哭聲,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家裡的大黃狗開始汪汪地叫,不多時變成了淒慘的嗚咽,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
隨後那拖長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步步的,像是什麼人拖著腳步在黃泥巴地上艱難地走,“啪嗒”“啪嗒”“啪嗒”……
最后停在了门口。
「找到了。」
一个古怪的孩童声音在门口尖锐地响起来,我一手用力握手中的小娃娃,緊緊閉眼趴在棉被裡,怕得幾乎要吐出來。
而就在这时——
「姐姐。」
怀里的小娃娃突然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我低頭一看,它的臉居然變成了妹妹的臉,卻不復紅潤可愛,而是蒼白浮腫,皮肉翻出幾可見骨,屍蟲在腐敗的傷口鑽來鑽去。
她抬起頭,蓋著白翳的眼珠子幾乎要掉下來,死死地鎖定我:
「姐姐,我好餓。」
我尖叫出声,兩眼一翻,徹底失去了知覺。
5醒來時天已經大亮。眼前混沌一片,只聽到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大,尖銳又神經。
我眼皮翻了幾下,還沒完全睜眼,就被我爸一把拉了起來,一巴掌糊在臉上。
隨後,我媽撲了上來,兩隻手爪子像鉤子一樣,恨不得將我的眼睛抓下來。
「都是你!要不是你還留著那個破娃娃,又怎么会被她找上门来!”
说完劈头盖脸就将我一阵毒打。
我閃避不及,只得抱著頭任由她發洩。劇痛之間,就看到我爸一臉冷漠地站在床頭,香婆站在更遠處,一隻眼珠子盯著我,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見我媽越打越上頭,香婆終於出言阻止:
「行了,你要再將她打死,那就是姐妹雙煞,更別想接男娃了。」
我妈这才住手,充滿血絲的眼惡狠狠地瞪我一眼,一口濃痰啐到了我身上。
我這才發現,今天她的肚子比之前大了不少,詭異地大,臉上還多出了不少青筋,連手臂上還有個小小的牙印。
難道說,妹妹昨晚不只來找了我,还去找了她吗?
我痛得几乎睁不开眼,也想不通這事兒。
香婆將我拉起來,聲音刺耳:
「大囡,你偷留她的娃娃,如今她的陰魂找上門來,先找你,再找你爸媽,不出七天,便要让你全家横死了!”
“不是我……不是……”我声音微弱地赶紧否认,我知道,如果認下來的話,自己就完了!
幸好香婆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而是湊近了我。
香婆陰慘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想不想死?”
我嚇得一哆嗦,連忙搖頭。
她遞給了我一束頭髮:「這一束發今晚你繫在門口,保你晚上平安。等熬過這幾天,就沒事了。」
我接了過來。
香婆從我的頭上也剪了一縷頭髮下來,隨後便將我趕出了門。
我沒力氣走遠,只得蹲坐在門口,聽到屋裡頭香婆又細細密密地和爸媽說了不少的話。
“今晚……要紧……不能开门……她找到人上身……平煞……”
“等这事了了……血你留着……皮囊归我……”
房内的声音隐隐约约的,聽不清楚,但我聽得汗毛直立,又聽到裡面有什麼動靜,便顧不得身上的疼痛,一跛一跛地走開了。回到自己的小屋,我低頭看香婆塞給我的那一束髮。
那一束髮柔軟光滑,卻不似香婆頭髮乾枯發白,又不同於妹妹頭髮細軟稀疏,那会是谁的头发呢?
这一束发,真的能挡妹妹?
我心里半点不信。
現如今幾乎是板上釘釘的,我爸媽要我的血,香婆要我的皮囊。
他們看我就像看個能拆分的物件,怎么会为了我好!
可是,不信他們,我也不知道該信誰。
我心裡頭亂成一團麻,只好把那一團束髮塞回兜里。手剛伸進去,就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我掏出來一看,是之前田瘋子給的那一枚珠子,看來,似乎比之前黑一些。
我突然想到,在昏過去之前,似乎也摸到了這一枚珠子。當時,好像摸到了它之後,周圍的陰冷似乎就好了一些。
6
晚上,爸媽又押我到香爐前滴血。
不過,興許因為白天的事,爸媽對我惡狠狠的,綁手指肚的時候也扎了好幾下。
一連好幾滴鮮血滴落在香灰裡,媽還不滿足,又用力地擠了好幾下,最後一點血痕留在手指肚上,她貪婪地盯著那點血,舌頭幾乎要勾起來舔。
我看得害怕,連忙將那一抹血痕用手抹了去。
我媽這才遺憾地收回眼神:
「趕快滾去睡覺去,香婆的話,你要聽牢。」
我連連點頭。
然而,在她走後,我卻並沒有立即回房。
我將頭髮分成了兩縷,一縷掛在房門口,一縷,則塞到了爸媽的窗邊。
既然是好東西,那一起分享,没错吧?
晚上睡覺的時候,周圍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
我忐忑地爬上了床。
半夜,我又被一陣陣嬰兒的嗚咽聲吵醒了。
然而和昨晚不一樣,今夜門外,似乎不只一個嬰兒的哭聲。好幾聲小娃的哭鬧聲交叉地響著,伴隨著或沉重或清脆的腳步聲,在院子裡由遠及近。又來了。
我緊緊地裹著身上的被子,手裡頭死死地握著珠子,似乎只要有這珠子,便不會被那些東西找到。
只可惜,那些聲音越來越響,似乎就是認準了我,朝著我來的。
伴隨著水聲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了下來,一聲尖銳的哭聲不絕於耳,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門口傳來:
「媽媽,媽媽。」
“是我呀,开门呀!”
「媽媽,我好饿啊……我好饿……好饿……”
听上去就是妹妹的声音,喊餓的聲音拉得老長,聽得特別瘆人。
聲音越來越近。
難怪,香婆的頭髮果然是沒用的。那些東西那麼快找到我,彷彿那頭髮,在引路一樣。
我幾乎絕望了。緊緊閉著眼,周圍的溫度迅速地降了下去。混沌之中,我似乎看到眼前站著好多個小女孩,長長的頭髮,臉色慘白,一個牽著一個地站在那裡。
血液從她們的頭上緩緩地流下,流下,流成一攤攤的血泊,她們就站在那裡,一個接一個地叫著“媽媽”,聲音逐漸混成了混響,在空曠的空間中不斷地響著。
「媽媽,跟我们玩呀!”
那聲音,幾乎要把人逼瘋。
我緊緊閉著眼睛,卻無濟於事,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個小女孩越走越近,而腳下的血泊也越來越近,幾乎就要流到我身邊。
而就在這時,突然領頭的妹妹停頓了一下。
隨後她說:
「不是媽媽。」
隨後,身邊的景像如潮水般瀉去,空氣中再不見那些小女孩的身影,只有一片空白,帶著淡淡的血跡。
而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隔壁房媽媽尖銳的叫聲,隨後,是爸爸慌亂的聲音。
聲音沒有持續多久,很快便陷入了沉寂,我也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7
醒來後,昨天的那些事彷彿只是一場夢。
我躡手躡腳地出門,剛將頭髮收回來一起綁在門上,就見到聽到香婆在門口叫。
我連忙給她開門。香婆進來見到我不免一愣,似乎對我的安然無恙十分驚訝。
隨後她推開我,徑直走向了爸媽住的屋子。
屋門上佈滿了一個小小的泥手印和泥腳印,連門口也佈滿了腳印和一汪汪的黃泥水。
“泥水入屋,怎么会这样?”
香婆喃喃地说着,推門一看,我媽手裡頭抓著一蓬頭髮,頭上身上亂糟糟的,嘴裡喃喃地不知說著什麼話,而我爸,則閉著眼仰躺在炕上,似乎睡著了。
香婆連忙叫我去捉一隻公雞。公雞來了之後,她一隻手用力,竟硬生生地將雞頭整個扯了下來,隨後她將雞脖子對著兩個人,雞血從脖子噴射出來,灑到兩個人的身上。
媽媽如夢初醒,猛地坐了起來。但是,爸爸卻仍舊躺在床上,雞血噴到臉上都無動於衷。
香婆的臉色變了,走過去一摸,惡狠狠地說:
「已經沒用了。」
我妈这才如梦初醒,大聲哭了出來。
她看起來也十分可怕,肚子發青又發紫,一條條可怕的紋路在西瓜一樣大的肚子上顯現出來,看上去,居然像是孩童小小的手印。
我媽沒什麼說話的力氣,一邊哭一邊罵我,聲音都斷斷續續的:
“你個鬼娃子,死丫頭……一定是你搞的鬼……要不然,你妹怎麼不找你,找上我们来了……”
“你害得我家骨血不能续,還把你爸給害死了……你一定做了手腳,要不然,你爸怎么会死的……都是你……”
我躲在香婆身后,害怕地說:
「媽,不是我呀!我都按照你们说的做了!”
「媽,我妹怎麼來找我的?她為啥找我,不是有头发了吗?”
问完这句,我媽詭異地又不說話了。只是用那一雙眼惡狠狠地看向我,像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香婆佈滿皺紋的嘴巴抿著:
“不是她,我剛去看了,她的頭髮綁得緊嘞。而且,她屋頭也有泥水,只是她命好,沒有事。」
我妈一愣:“怎么会这样?”
香婆叹口气:「恐怕是積年兇煞太過,再加上血緣親近,這孽啊,移不了給別人。」
此时的我已经全明白,昨天香婆那麼做,就是要將我爸媽的孽移給我。那縷頭髮,恐怕早已做了手腳。
也幸好我昨天把頭髮移了一半給這邊,否則,今天死的,恐怕就是我了。
8七天之內,我家連死了兩個人。
這事兒邪得,村裡人都不敢登門了。
我媽勉強發喪完我爸後就倒下了,她在炕上躺著,身上青筋迸出,就只有一個肚子,大得像口鍋一樣。
香婆一直在我家待著。
她照顧我媽,一雙眼睛卻在看我。
她盯著我,讓我每天繼續給那陶罐滴血,一滴不能少。
我媽整天躺著,但是每天看我滴了血,精氣神似乎又好一點,特別是偶爾看到一兩滴流在外面,那眼睛,跟放了光一樣,讓人害怕。
我覺得,兩個人一個看血,一個盯我的身體,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活人。
但是,她們也沒動我,只是死死地盯住我,不讓我離開家門半步。
按照香婆的說法,妹妹帶走了爸爸,就也平了煞氣。
但我媽的狀態卻沒有絲毫變好,臉色也越來越差,那越來越大的肚子是黑的,之前妹妹留下來的青色手掌印沒有消散絲毫,反而顏色越來越深。
到了第七天的晚上,院子裡突然又出現了小女孩追逐的聲音。
我待在房間裡沒敢出去,卻聽到我媽的房內傳出幾聲慘叫。
隨後,是香婆尖厲到瘆人的聲音,在喊我,喊我過去。
可是我已經學精了。
我輕手輕腳地走下床,將門閂拴得死死的,轉身又上了床。
黑暗中,我聽著不遠處嘶啞淒厲的尖叫聲和嬰童們詭異的哭聲,手中緊緊捏著田瘋子給我的那一枚珠子,慢慢地閉上了眼。
第二天。
天亮之後,我过去我妈的房间。
房间一片狼藉,黄泥淌得满地都是,满地满墙的泥水小手印,小脚印,有大的,有小的,印得到处都是。
我妈的身上都是一个个小小的掌印,还有被挖出来、抓出来的血痕,密密麻麻的,几乎看不出人模样。
香婆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看到我气急败坏地走过来,一把打在我脸上:
“你个鬼丫头,你昨晚跑哪儿去了!我们往死了叫你,没听到吗?”
我摸了一下脸,看上去好像很害怕:“晚上上了床就睡着了,没听到你们叫啊!”香婆还要打,我连忙跑到房间的柱子后面躲了起来。
我妈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看着香婆:
“这……这要怎么办啊……”
香婆说,妹妹的煞气太重了,要想破煞,顺利地产下接来的男胎,那么只有去她葬身的地方做法事,将她重新安葬。
否則,她就会附身在我妈的肚子里,到時候,生出的孩子就不是男胎,而是阴胎。
阴胎降生,寸草不生,整个村子都会遭殃的。
「大囡,你也不想全村人都死绝吧?”香婆将铁锨递给了我,“我们去后山乱坟岗子葬你的妹妹,烧三炷香烧在她头上超度。等把这件事办好了,你们家就没事,否則,全家死绝,一个不剩。」
香婆阴森的声音配着阴冷的表情,让我心里一阵发毛。但是,一想到能知道妹妹埋葬的地方,心里又有点高兴。
现在在我心中,没有比这件事更大的事了。安葬了妹妹,我在这里最后的心事,也就了了。
9
我捧着香炉,跟着我妈和香婆走。
终于到了乱坟岗子。我看到满山的枯草败树,地上的黄土泥,小小的白色骨头散乱在外头,鼻子不由得发酸。
原來,妹妹是葬在这里的吗?
恐怕,连个安葬的穴,都没有吧!
香婆走到了一棵枯树旁边,指着地面让我挖。
妹妹的尸骨并没有埋得很深,几锨下去就被挖了出来。
小小的身体已经胀得发白,曾经肉乎乎的小脸蛋上如今却肿胀发紫,血痕横在脖子上,一看就是被人勒死的。
而更令人害怕的是,她的前胸却被人挖了一个大洞,整个肚子里空无一物,五脏六腑全都不知道被谁挖走了。
见到这样的妹妹,我終於忍不住了,呜呜地哭了出来。
“妈!妈!你看妹妹啊!妹妹的肚子让人掏了!”
我大声地号,我妈却无动于衷。
香婆更是点上了三炷香,嘴裡念念有詞,就要往妹妹的脑袋上插。
就在這時,田疯子疯疯癫癫地跑了出来:
“你们可不能犯傻事啊!香烟封三窍,那是要让亡魂魂飞魄散啊!听了那鬼婆子的主意,那是要断了你家的阴德的!”
他冲着我妈喊,“大囡妈,你真以为,靠着这种邪法生出来的,是正常的男娃吗?”他想要阻止,可他离得远,根本来不及跑过来。
就在這時,我突然用力地一撞,将香婆撞到了一边。
三炷香应声而落,终于熄灭在了地上。
香婆气死了,恶狠狠地举起拐杖就要打在我身上。
就在這時,天突然阴了下来,四面八方的云聚集在岗子上,不一时便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
周围,伴随着雨声,便只有风声呜呜作响,听上去更像是一个个孩子或清亮或微弱或尖锐的哭声,响彻四周。
而就在這時,妹妹的头突然动了,黑黑的眼眶动了一下,充满白翳的眼珠子翻上来,对着我:
「姐姐,我好饿啊!”
就在這時,四周突然出现了无数只苍白的小手,那些小手从地里长出来,拉扯着她,撕裂着她,不依不饒,不死不休。
香婆和我妈都吓得尖叫起来。
特别是我妈,她几乎不敢看那些个东西,也不敢看妹妹,整个人跌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嘴里念叨着求饶的话。
而香婆则恶狠狠地用拐杖打着那些从地里长出来的小东西,她的拐杖有点作用,但那些东西越来越多,很快便将她淹没了。
也有不少小手向我摸过来。我害怕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但那些小手依然不依不饶地追着我,甚至有小小的尸骨从地里翻出来,向我爬来。
我被一根骨头绊倒在了地上,死死地攥住兜里的珠子,手脚并用地往外爬去。
就在這時,一双手突然拉住了我。
我抬頭一看,却是那田疯子赶到了面前。
“走!”
他一把抓起我的胳膊,扯着我跑出了乱坟岗子。
我连滚带爬地跑到了乱坟岗子边缘,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到妹妹小小的尸骨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挂着鲜红的血肉。而在她的脚下,妈妈的肚子整个被剖出了一个大洞,她双目圆睁地看向上面,眼中是死不瞑目的惊恐。
10
我跟着田疯子一直跑,一直跑到后庙,这才停了下来。
田疯子看着我说:
“你妈死了。」
我扯了下嘴巴,想要哭,却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来。
田疯子继续说:“不过她也是罪有应得。她为了生男孩,跟着香婆作恶多端,不知道堕了多少个女婴。这么多罪恶,也活该她有此一劫。」
我惊魂未定地问:
“田叔,那香婆还活着吗?”
“不一定。”田疯子说,“她是有道行的。而且她手里头那个陶罐,是她炼了这么多婴灵之后炼出的法器。有法器傍身,多半不会死的。」
“她如果不死,多半还会来找你,你的肉身是你妈承诺给她的,她今天损得这么惨,肯定要拿你的肉身补益。」
說到這裡,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囡,大囡!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给我出来!”
是香婆的声音!
我连忙躲到了田疯子的身边。
「丫頭,等我出去,你想办法帮我毁了她的法器!”
田疯子说完,一拍桌子,拿着桌上的木剑便冲了出去。
“香婆,你作恶多时,因你有祖宗庇佑,我一直没有动你。如今,是实在留不得你了!”
田疯子这样说的时候,哪还有半点疯模样。
香婆冷哼一声:
「你算個什麼東西,还敢管我?”
说完尖叫一声,整个人便向田疯子扑了过去。
两个人瞬间斗在了一起。
說也奇怪,那香婆原本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如今和田疯子相斗,居然丝毫不占下风。而那田疯子平时看起来疯疯癫癫,此时却也十分了得。
我在一旁看着,有心想帮田疯子,但根本插不进手。
那香婆虽然身上被刮出了一条条的血块,白色的头发凌乱不堪,但居然越战越勇,眼看田疯子就要落到下风。
我看着着急,看她手上一直托着那个陶罐,无论田疯子怎样攻击,都无法将她手中的陶罐打落。
而只要她托着那陶罐,似乎就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我想着田疯子的叮嘱,心里想要将那陶罐从她手中夺过来。
但是怎么夺过陶罐,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眼见着田疯子被她逼到了绝处,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用力将十指全都咬破,拼命扑过去抢那个陶罐。
說也奇怪,当我沾满鲜血的手接触到陶罐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吸力从陶罐传过来。我硬生生一拔,竟真的将陶罐从香婆手中拔了出来。
“丫头!丢给我!”
我用力地将陶罐丢给田疯子,他嘴里喷出一口血,将桃木剑一送,竟真的将那陶罐劈成了两截。
而随着陶罐的破裂,无数黑色的魂气破罐而出,它们纠缠着、尖叫著、哭泣着向香婆席卷了过去。
刚刚还十分神勇的香婆,看到那些黑气吓得拔腿就跑。
但是她又怎么可能跑得过那些东西,很快被那团黑气卷在了其中。
无数黑气纠缠着她, 疯狂地进入她的七窍, 香婆尖叫着,仿佛在承受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刑罚。
她整个人迅速地扭曲,畏缩,她疯狂地叫着,但無濟於事, 最后被融成了一摊黑黑的东西,像是烧黑的骨殖沏出来的汤。
而当香婆彻底融化之后,那团黑气似乎也没有了攻击的方向。
它们纠缠着, 渐渐地从黑色中融出一个个娃娃的面孔。
大的,小的, 美的,丑的, 残缺不全的,齐齐整整的……
它们在半空中咕咕地笑着,轻轻地对我和田疯子说:
「謝謝。」
随后便消散在了半空中。
11
所有人都死了。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那一摊东西,久久没有回神。
田疯子走了过来, 拍了拍我的頭:
“干得好, 要不是你将陶罐抢了过来, 我还没法破了她的术法,我们爷俩恐怕今天都要折在这里。」
我呆愣愣地没说话。
田疯子看着我:
「娃子, 我要走了。你家现在没人了,要不, 你跟我走?”
我抬头看看他。
田疯子说:“你听过『守村人』吗?”
“每个村子都有守村人, 他们看上去傻,其实不疯不傻。他们守的, 是村里的阴德和福脉。只是, 当一家人坏事干尽,即使有人守德守脉,也無濟於事。而当村里的福脉散尽, 守村人也会离开。」
“这个村子,我守了这么多年,如今已经守不住了。村里的人为生男娃用尽手段, 已经无望续上福脉了。」
田疯子要离开的时候,我终于做了决定。
“田叔, 我跟你走。我将来,也想做守村人。」
田疯子摸了摸我的头,老迈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
“你福缘深重, 未來,會好的。」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好,但是我知道, 只有跟着田疯子, 我才不会死。否則,待在这个吃人的村子,还不知道要面临什么事情。
於是, 我跟着田疯子,彻底离开了自小生活的家乡,踏上了寻福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