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村裡有名的傻子,被我爸用鐵鍊栓在牛棚十幾年。
但開學前一天幫我寫的語文考卷卻得了滿分。
老師說要來家裡家訪。
第二天我媽就失蹤了。
1
我從來不知道我媽會寫字。
開學前一天,我拿著一字沒動的作業抓耳撓腮。
我媽從牛棚爬到柵欄口,嗚嗚嗚壓壓的喊我。
我以為我媽口渴了,就往牛槽裡加水。
水從牛槽溢出來,但我媽還是嗚嗚壓壓的喊著我不讓走。
指了指我手上的考卷,又指了指我手上的筆。
印象裡打我記事起我媽就不會說話。
聽爸說,這病根是落在我媽的傻病上。
我媽是全村有名的傻子,從年輕的時候就有點傻。
嫁進村的第一天就點過自家的房子。
幸虧街坊鄰居看到了火頭,衝進屋滅了火才沒燒了房。
這不能說話的病也是犯病時落下的。
是一次犯病的時候灌了一壺開水,燙壞了嗓子。
這些年我媽的傻病越來越厲害,我爸索性把我媽鎖在牛棚裡。
爸說牛棚裡空曠,不怕我媽犯病的時候瞎折騰。
我媽隔著柵欄嗚嗚壓的喊我。
我愣了:「媽,你是想帮我做作业吗?”
我妈狠狠点点头。
身上的鐵鍊子嘩啦啦。
2我從來沒想過傻子也會答題。
默寫古詩文。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樹前頭萬木春。」
……
……
阅读理解。
《背影》一文表現了作者對父親深深的思念之情。
……
……
娟秀字迹从纸面上冒出来,填滿了整個卷子。
比老師的板書還漂亮。
我雖然是個學渣,但也知道我媽沒瞎寫。
我扒拉著柵欄沖我媽喊:「媽,你真厲害。」
我妈隔着牛栏呵呵的冲我笑,笑著笑著淚花填滿了眼眶。
最後在試卷姓名欄填上了名字,遞給我。
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張新慧。
我懷疑的問:「媽,張新慧是誰? 」
3
我的名字明明叫陳加丁。
我媽更是沒有名字。
從我記事起,全村人都叫我媽傻妮。
同村的孩子嘲笑我是傻子生的兒子,罵我是傻兒。
每次被罵的狠了,我都哭著跑回家問我爸,媽的名字到底叫啥。
但我爸卻每次都惡狠狠的說:一個傻子哪有名字。看著我媽臉上的笑容,我突然醒悟過來:「媽,这是你的名字吗?”
似乎被我一语惊醒。
眼淚瞬間消失。
笑容像乾涸的蠟凝在臉上。
我媽突然又發了瘋,嘴裡支支吾吾的亂叫著。
雙手亂舞著指向我手上的捲子。
鐵鍊子被掙的嘩啦啦亂響。
驚恐的神情刻在臉上,好像犯了什麼天大的錯誤。
我懷疑的問:媽,你是说名字写错了要改过来吗?
我妈使劲儿点头。
我把捲子和筆再次隔著柵欄遞給我媽。
密密麻麻的刮痕塗掉了那個陌生的名字。
筆尖狠狠的劃破了卷子。
似乎怕留下一點兒痕跡。
4
我更沒想過媽媽寫的考卷會得滿分。
語文老師叫我到辦公室的時候我心裡突突突突的直跳。
因為誰都能看得出來,我寫不出這手娟秀的字。
我低頭不敢吭聲。
耳邊卻傳來語文老師溫和的聲音:
「添丁,這次有進步啊,答的都很好。」
“为了鼓励你,這次老師破格給你打 100 分!”
卷子上齐刷刷的都是对号。
成績欄上寫著一個鮮紅的 100。
我喜出望外的看著卷子。語文老師是今年才到鎮上來的新老師。
教書格外嚴厲。
我是班上的學渣,平日沒少挨批評。
印象裡這是老師第一次稱讚我。
「添丁,你最近成績有起色,要繼續努力。」
“明天我去你家找你爸聊聊,讓他繼續督促你。」
没有哪个孩子喜欢当差生。
我用力點頭。
5
放學回家,爸正在院子裡銡草。
我把語文卷子拍在我爸跟前喊:「爸,語文考試,100 分!”
可没有想象中的夸奖。
我爸抬起頭陰森森的看我,臉色比三九天的井台子還冷。
我爸瞪著我問:“谁帮你写的?”
“是妈……”
我爸不识字,可這字跡太好看,明顯瞞不過他。
「傻妮,你帮丁娃子答题啦?”
我爸阴森森的扭头,看著牛欄裡的我媽問。
我媽篩糠似的開始抖。
身上的鐵鍊子嘩啦啦。
縮在牆角抖的說不出話。
我爸繼續悶頭割草。
銡刀一下下落下去,滿院子都是咔嚓聲。
我隱隱生出一絲錯覺。
好像這銡刀銠的不是草,是我媽。「老師還說,明天要來家訪,找你談談。」
我低头小声给爸说。
我爸銠草的手停了,開始悶頭去燒開水。
6
劈柴砍了一根又一根。
爐子裡的火已經竄的老高。
可是我爸還是瘋了似的往爐子裡繼續添柴。
直到水沸的嘩啦啦掀開了壺蓋。
我爸這才起身倒水。
暖壺裡明明滿著水。
我問爸,好端端的燒水幹嘛。
我爸陰森森的開始笑:
「我瞧你媽都會答題了,打心裡替你媽高興。」
“跟你妈过了这些年,我還不知道你媽有這麼大能耐。」
“我今天好好伺候伺候你妈。」
似乎是听见了我爸的话,我媽開始在牛欄裡一個勁兒的抖。
我突然醒悟過來,抱住我爸:「爸,这……这不行啊……这水太烫啦……”
我爸狠狠把我踹到一边儿,端著水盆翻進了牛欄裡。
我媽想躲,在牛欄裡繞著圈爬。
可鐵鍊子栓子我媽脖子上,沒爬幾步就到了頭。
我爸揪著我媽頭髮薅回來。
我媽跪在我爸跟前,瘋了似的磕頭。
腦袋磕在地上,院子裡砰砰砰的響。
頭上滲出血。
我爸彎下身子,一把鉗住我媽的手。猙獰的笑容刻在陰森森的臉上:「傻妮,和你過了這麼多年,我還不知道你字兒寫的這麼俊吶。」
“你瞧你手这么脏,怎麼配的這上這麼漂亮的字兒啊。」
「來,今天我伺候你這文曲星,幫你洗一洗。」
我妈啊啊乱叫着开始挣扎。
可手被我爸狠狠攥著,掙不開。
我爸猛然一下腰,把我媽的手摁進水里。
滾燙的水裡盪起水花,騰騰白霧從盆子裡冒出來,映襯著我爸猙獰的臉。
“啊——”
我妈发出凄惨的叫声。
“以后还写不写字啦?!”
“还敢不敢写名字啦!”
我爸的咆哮声盖过了我妈的惨叫声……
7
我媽的手被燙爛了。
又紅又腫的手上佈滿了水泡。
像雞爪子一樣佝僂著。
晚上吃飯的時候,牛欄裡不斷傳來我媽的哀嚎聲。
可全家只當聽不見。
我吃了大半碗,藉口說吃飽了,溜出了屋。
我掛著我媽今天沒吃飯。
偷偷拿了個窩頭跑到牛欄裡,隔著柵欄遞給我媽。
但我媽手痛的根本拿不住。
窩頭掉在地上撿不起來。
最後一口沒吃。
屋裡隱約傳來二叔和爸說話的聲音。「哥,要不就先藏一藏了吧……”
“这娘们儿看着傻,其實精著呢,今天敢寫名字,明天还不知道出什么幺蛾子……”
“明天添丁的老师还得来家访,我看不如藏穩妥。」
洗碗的时候我偷偷问奶奶:爸和二叔在說啥。
奶奶眼皮不抬的說:收拾破爛兒。
我知道他們在說我媽。
可我不明白,他們為啥怕我媽寫出自己的名字,為啥怕外人看見我媽。
8
天亮的時候我到院子看,我媽不見了。
水槽裡的水空了。
生了鏽的鐵鍊子空甩在牛欄裡。
我問爸:媽去哪了。
爸說:你媽得了病,昨天晚上送到縣城的醫院去了。
但我知道我媽就在院子裡。
院子東角的地窖裡加了蓋板上了鎖。
那是我奶奶存過冬白菜的地方。
地窖從來不上鎖,今天卻上了一把大鎖頭。
我順著地窖的蓋板縫隙往下瞅,我媽正在地窖裡。
我知道,他們把媽藏在地窖裡是害怕老師今天的家訪。
我媽透過蓋板同樣看著我。
是一雙驚恐的大眼睛。
我說媽,你忍一忍,我晚上想辦法救你出去。
我媽眨眨眼。
9
老師是放學時候來的。我爸和我叔早早就站在家門口等著。
一見老師就迎了上來,噓寒問暖的讓進家。
奶奶燒了幾張肉餅端出來,一個勁兒的勸老師吃。
熱情的好像一戶本分人家。
老師沒動桌上的餅,只是拉著爸問東問西。
明明說是家訪,可老師聊的全是我家裡的狀況。
一個字兒沒提我學習的事兒。
老師問我家幾口人。
問我媽平日做啥活計。
又問我媽今天怎麼沒在家。
我爸笑呵呵的說,我媽是全村有名的傻子,昨天犯了病,送到縣立醫院住院去了。
老師半信半疑,眼神兒卻落到了牛欄裡。
老師看著我爸問:“家里养牛吗?”
我爸嘿嘿笑着说:「是以前的老牛棚,早前養過牛,現在早不養了。」
老师摇摇头说:「不對,你這牛槽裡的水是新水,明顯還在用。」
我爸没了词儿。
老師一下翻進牛棚裡,在棚裡到處找。
我爸心虛的喊:「老師,這棚裡臭烘烘的啥都沒有,你快出來吧。」
老师突然扭头问:“张新慧是不是在你家?”
我爸一瞬间青了脸。
我們誰也想不到老師會叫出我媽的名字。
我爸硬撐著說不認識。
斑駁的眼淚從老師眼中流出來:“我是張新慧他哥。」
“我妹妹是南城省医院的药剂师,十年前下班的時候被人販子拐走了。」
“我妈急的上了吊,我爸急的腦溢血癱了半邊身子。」「我找她找了十年,全家人都想她。」
“我就是看了添丁试卷上的字才认出来的,你看這劃掉的姓名上,是不是先写的张新慧……”
“求求你们,求你們行好,要是知道我妹在哪儿就告诉我吧!”
老师拿出我的语文试卷,使勁兒戳著被我媽劃掉的名字。
我恍然想起來,老師也姓張。
可是我爸還是死扛著耍賴:「老師,俺不認識字,你說的這個名字俺根本沒聽過,俺們村也沒這個人。」
老师突然发了疯,起身又翻進牛棚裡,扒拉開靠牆的草堆指著牆吼:「你們說不認識張新慧,可这又是什么?!”
我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牛栏一侧的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
張新慧,張新慧,張新慧,張新慧,張新慧…
10
滿牆的牆上都寫著媽的名字。
歪歪扭扭的字跡與其說是字,更像是划痕!
可我爸管的严,隔三岔五要檢查我媽有沒有藏東西。
連一個小石頭子都不留在牛棚裡。
我爸藉口說是怕我媽發自殺。
但我知道那是怕我媽逃跑。
牆上的字跡歪歪扭扭,還夾雜著斑駁的血跡。
我突然醒悟過來,这是我妈用手指甲划着墙壁一点儿一点写下的!
墙壁是被牛栏里的一堆杂草遮住的。
平日我媽關在牛欄裡,用身體擋著用草遮著,誰也沒注意到。
十指連心。
一個瘋女人,即便忍著鑽心的痛苦也要天天默寫出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媽這是怕自己忘了自己的名字。
傻妮,傻妮,傻妮……這不是我媽的名字。
張新慧,張新慧,張新慧…
这才是我妈真正的名字。
這不是字。
這是一個女人在絕望中的泣血哀嚎。
11
「大哥,我們全家找了她十年,就想知道她是死是活。」
老师求着我爸,說到最後索性跪在了我爸跟前。
腦袋磕在腳下的石板上,咚咚的響。
可我爸的心偏偏比石板還硬:「你說的這人俺根本就不認識,俺家牛棚好多年都不用了,這牆上的字可能是誰瞎寫瞎畫上的吧。」
明明我妈就在地窖里。
我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可以睜開眼睛說出這樣的瞎話。
老師的哭嚎聲驚動了鄰居們。
對於一個都是熟面孔的小山村,難得有這樣的新鮮事兒。
鄰居們堵在我們家門口,嗚嗚嗚丫丫看。
對著老師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偶爾發出幾聲低低的笑聲。
我知道他們在笑什麼。
一個體面的老師跪在本村的莊稼漢跟前,這無疑一件給莊稼漢長臉面的事情。
同是鄉裡鄉親的街坊,好像這臉面也長在他們身上。
“張新慧,张新慧……”
“张新慧你在不在,我是你哥,我是你哥啊……”
老师认定了我妈就在院子里,大聲吼著。
砰砰砰——
院子一角传来响动声。老師下意識扭頭往地窖的方向看。
砰砰砰——
地窖里传来更大的敲击声。
我知道這是我媽在敲地窖的蓋板。
12
老師一愣,衝著地窖喊:“新慧,是你吗?是你吗?”
地窖里传来我妈吱吱呀呀的回应。
像一隻老鼠。
我媽嗓子啞了十幾年,只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但聲音卻是清清楚楚的。
老師一下衝到牆角,撲到地窖口上。
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想要開地窖蓋板。
鎖頭死死鎖著,怎麼也打不開。
我奶瘋了似的衝過去抱住老師喊:「你這個人販子,别拐俺家的女人!”
发了疯的两个人,糾纏在一起。
老師發了蠻力,一把推開我奶奶。
我奶奶一屁股摔在地上。
我假意去扶奶奶,顺手把一串钥匙丢在了老师脚底下。
钥匙是我今天早晨偷来的,一直装在口袋里。
我本想等到晚上的时候拿出来,打开地窖放我妈出来。
可没想到老师这次家访本就是找我妈的。
老师下意识捡起钥匙,钥匙对准锁头插进去,喀嚓一聲,锁头打开。
盖板在一瞬间被掀开。
黄昏的日光照射进黑黝黝的地窖里。
我妈从地窖里冒出头来。13
我从没见过我妈年轻时候的模样。
家里没有一张我妈的照片。
可我知道我妈此时的模样一定让老师感到陌生。
十几年的囚禁已经让我妈完全变了模样。
破麻袋片似的衣服裹在身上,散发着恶臭味儿。
蓬头垢面的脸上完全看不清面容。
惊恐的眼神儿里满是呆滞。
十几年的分离让老师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女人。
老师愣愣的看着我妈:“你……你……”
我妈支支吾吾的喊着,伸手比划着自己,又朝着北方指。
最后捡起一个小石子在地上急匆匆的写着。
烫伤的手拿不住石头,只能在地上划拉出个大概,依稀是一个山字。
我的老师叫张明山。
“这是我妹!”
“这是我妹!”
老师看着地上的字猛然醒悟,冲着我妈喊。
我爸和我叔反应过来,踉踉跄跄扑到老师身边,想要把老师拉开。
“他们家拐卖我妹!”
“快报警!快报警啊!”
老师使劲挣扎着,冲着门口看热闹的邻居们喊。
可是没人动。
街坊邻居们只是站在门口看着。
“快跑啊——”
老师冲着我妈喊,使劲推着我妈。可村长从人群里挤出来,招呼着人堵住了门。
砰——
一聲悶響。
老师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一块转头拍在了老师头上。
砖头攥在我爸手里。
老师想要反抗,我爸手里的砖头再次落下。
砰砰砰——
砖头不停歇的落下来。
我妈扑到老师身上想挡,被我叔狠狠拽到一边。
「爸,不能打人啊……”
我冲着我爸喊,可话说到一半,我突然下意识住了口。
我爸猩红的双眼里泛着血丝。
我知道这不是打人。
我爸和我叔要杀人。
14
砖头一下一下落在老师的头上。
起先老师还挣扎着。
而后开始在地上抽搐。
最后再也没有了动静。
我爸和我叔的砖头还是一个劲儿的往下砸着,直到老师脑袋都砸烂了。
“大虎,二虎,人都死啦,别砸啦。」
村长从人群里挤出来,冲着我爸和我叔喊。
我爸终于停了手,狠狠朝着尸体吐了口吐沫骂:“这个老师也是孬东西,想把俺花钱买的女人白拿回去!”
院子裡靜悄悄的,都等着村长拿主意。陈家村几十户人,户户沾亲,同村也同族。
村长也是族长,村里大事儿全是他说了算。
村长看了眼尸体说:“这老师没了,警察一准儿得来查,咱先把尸体处理好,牛栏里挖个坑先埋了。」
村长又看了眼我妈说:“这傻子留着也是祸患,可白弄死了也让虎子家赔钱,得想个法子处理了,晚上喊魏老三来看看货。」
“魏老三当年就馋她,要不是他抬价,虎子家还多出不了那一千块钱。」
“老三现在还耍光棍,甩给他准要,正好把当年的钱再赚回来。」
大家都笑着说村长处事公平。
魏老三是村里的外来户,自己一个人住在后山山脚下。
我们村里都姓陈,有这种倒霉事儿一准儿先想到的就是魏老三这个外姓人。
街坊邻居们帮着从牛栏里挖了个坑,把老师尸体扔了进去。
我妈扑到坑边呜呜的哭,我爸狠狠一脚把我妈踹到了一边儿。
邻居们都笑嘻嘻的说,明年我家院子里的苹果树结出来的果子一准儿多。
好像扔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包肥料。
我妈被塞进了地窖里,一切娴熟的就像事先排练过。
我知道这样的熟练是因为什么。
我们村是远近闻名的穷山村,村里大半人家的女人都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前些年也有过这种寻人的事情,被拐女人的亲戚摸进村里,村长就是这么安排的。
寻人的闷死在村里。
女人再转手卖给下一家。
不留痕迹。
又精明的毫不吃亏。
15
我爸殷勤的请村长留在家里吃饭。
奶奶忙前忙后的炒菜。
我爸和我叔轮番给村长敬酒,说多亏了村长才把这天大的祸事儿给压下来。我趁着他们吃饭偷偷去后山采了些草药。
回来的时候正好被我爸瞅见。
我爸气狠狠的问我大晚上去干啥了。
我說,我看我妈手烫的厉害,摘了点草药去给她抹一抹。
我爸說,什么你妈,今天晚上就把他卖给魏老三了,以后碰见她不许叫妈,叫傻子!
我說,晚上魏老三来看货,看见我妈烫伤的手一定得降价,涂点药能遮掩过去。
我爸没好气的骂了声赔钱货,没再拦。
穷山沟沟里的人家,心里的算盘比生意人还精。
村长笑呵呵的说,添丁长大了,知道替家里着想了,等警察来查案,知道咋说不?
我說,知道,俺就说没看见。
全家都乐开了花。
奶奶高兴的说,养娃还得养男娃,分的清远近。
我冷笑着出了门,拿钥匙开了地窖。
我妈蜷缩在地窖里,手烂的更厉害了。
水泡破了皮,脓液从伤口里流出来。
泛起一股扑鼻的腥臭味儿。
我把草药碾碎,敷在我妈伤口上。
这止疼的草药明明药性极烈,可我妈愣是一声没吭。
只是出神的看着牛棚方向发呆。
泪痕顺着黑黝黝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衣裳。
一个被困在穷山村十年的女人,
我說:「媽,这草药是我在后山刚摘的,你先试一试,要是用的好,我就多摘一些放到家里。」
“以后爸爸叔叔和奶奶要是不舒服,我也给他们用一用。」
我妈看了看我背篓里,拿起几根草药放在嘴里狠狠嚼了嚼。
而后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妈眼中的泪水在下一刻消失了。
我笑着冲妈点点头。
16
魏老三是晚上来的。
村长在我家一直等到半夜里。
即便村里没外人,可这不见光的买卖谁也不想摆到光天化日之下。
院里先是传来地窖开锁的声音。
而后是我爸说话的声音:“魏老三,你来看看货。」
接着一个大嗓门从院子里叫了起来:“咋成这副模样啦,这娘们儿俺可不要啦。」
是魏老三的声音。
魏老三天生一副大嗓门,一直是村广播站的宣传员。
我一听就听得出来。
魏老三的反应明显让我爸着了急。
我爸气急败坏的问:“魏老三,当年她进村的时候就你抬价抬的欢,现在咋看不上啦?”
魏老三一声冷笑:“这娘们儿进村的时候多水灵,谁瞅着不想要。」
“你看看现在,被你们关在牛栏里十几年,又傻又疯,谁还稀罕。」
“你当俺好忽悠,俺才不接你们陈家的破锅!”
魏老三气哼哼的想走,被村长堵在了院子里。
村长开了口:“魏老三,你再想想,这女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儿,我看着还能再用。」
“你看看村里这些爷们儿,谁家还没个女人,就你还是个老光棍。」
“这些年你个外来户,咱全村老少可没少帮衬着你。」
“这次虎子能想着你,也是照顾你。」
“都是邻里街坊的,你可想好了,这次要是寒了虎子的心,以后村里人谁还想帮你?”
听话听音。
我知道村长这软话里夹带着硬骨头。村长明显是在向着我家说话。
我爸的话魏老三可以不听,可村长的话带着分量。
魏老三闷哼一声,满是勉强:“这个娘们儿俺收啦,傻成这个样子,纯当牲口养啦。」
魏老三一脸不情愿的掏出钱包,数了一沓钱递给我爸。
我妈被我爸从地窖里提溜出来,连拉带拽塞到了魏老三的三轮车上,
我叔拿着粗麻绳子把我妈绑在车斗里。
麻绳子捆了一道又一道。
而后毫不迟疑的关了门。
好像这买卖卖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头牲口。
我爸把手里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识相的点出一千块钱偷偷塞给村长。
一笔好生意,見者有份。
全家连着村长一齐乐开了花。
我妈支支吾吾的挣扎声从院外传来。
可整片村子都没有回应。
就像更远处环绕着村子的冷漠群山。
不问生死的大山把人间悲欢咽到肚子里,也捂住了一个女人的半生。
我站在奶奶身后,余光扫过空落落的地窖,嘴角也泛起一丝冷笑。
我知道,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人渣已经走在了不归路上。
18
第二天,我爸替我请了病假。
可我压根没病。
我知道是我爸对我不放心,怕我去学校里胡说八道。
老师失踪,学校里炸了锅。
可所有人都知道老师是到我家家访之后失踪的。
线索只能来我家找。校长带着警察是下午来我家的。
一进家门就看见我躺在病床上。
还没到过冬的时节,两床大厚被子被奶奶拿出来盖在我身上。
「喲,丁娃子,你咋说发烧就发烧了呢,你瞧瞧,你瞧瞧,这是多少度……”
我奶奶甩着一道红线的体温计叨叨着。
体温计是被奶奶放在热水缸子里捂热的,眼瞅着水银线顶到了 40 度上。
我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
好像我不是发烧,而是什么了不得的不治之症。
「添丁,实在没想到你病的这么重,你在床上躺着,我们问两句话就走。」
校长一脸抱歉的坐到床边,警察紧跟着站在校长身后。
村长和我爸紧紧的站在卧室门边儿,听着声儿。
村长是看见警车进村急哄哄跟来的,带着村里的十几个壮丁,打着看热闹的幌子围住了院子。
只有村长进了屋。
我知道村长为啥整出这阵势。
张老师的尸体就在牛栏里埋着。
即便掩埋的很好,可终究还是心虚。
19
“昨天你们张老师来你们家啦?”
问话的是警察,带着职业的询问语气,一张脸上看不出表情。
「是,最近我成绩不错,老师说要来家里找我爸沟通一下,让我继续努力。」
我按照昨晚我爸编排好的词儿说。
警察继续沉声问:“张老师是几点走的?”
“晚上七点,俺奶烙了肉饼,想留张老师吃,张老师没吃就出了门。」
我爸狠狠瞪我一眼,我继续按着剧本说。
“张老师没在村里留?”警察继续问。
“留了,老师说学校里还有工作,急着走了。」
我看了我爸一眼,搖搖頭。
「哎呀,警官,你来的时候不是没看见,咱村全是山路,晚上六点就黑灯瞎火一片。」
“张老师又是个倔脾气,虎子他们家怎么留都留不住,八成是晚上赶夜路出了意外……”
“俺觉得警官你们还是把搜查重点放到村外的山路上。」
村长急哄哄的插着话,圆滑的话头挑不出毛病。
似乎是看我病的实在严重,也似乎觉得村长的话有道理。
警察简短问过几句话后便要离开。
“警察同志,吃过饭再走嘛……”
我爸和村长紧紧跟在警察身后,虚伪的谦让着。
可脸上分明带着如释重负的解脱。
校长和警察推脱着走到院子门口,而后脚下一个趔趄。
是门口的踏脚砖。
踏脚砖似乎并不牢靠,被警察一脚踩上,翻轉過來,崴了脚。
村长下意识扶着警察站稳。
然后顺着警察诧异的目光向下看去,圆滑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见。
踏脚砖的背面沾着已经隐隐干涸的血迹。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下来。
20
院门口的脚踏砖明明都是新铺的,一向很稳固。
是一块混杂在其中的旧砖起了松动。
旧砖原本不放在这里。
这原本是我爸昨天砸死张老师的凶器。
我爸行凶后随手把砖头扔在了院子的角落里。是我动的手脚。
昨天半夜我偷偷溜出来,拿下新砖,换上了带血的旧砖。
校长和警察一脚踩空。
也踩出了旧砖上的血迹。
「警官,是猪血,昨天虎子家刚杀了猪,是不是啊虎子?”
村长的脸色一片铁青,近乎哀嚎着胡说八道。
「對對對,是俺家昨天刚杀了……”
我爸没脑子的应和着,可谎话扯到一半便扯不下去,我家明明没有养猪。
我叔和我奶奶同样变了脸色。
门外看热闹的壮丁后生们看不到砖头上的血迹,狐疑的往院里瞅着。
我突然从屋里跑出来,风一样冲到门口。
狠狠插上门栓,死死顶住门。
我用尽力气冲着警察和校长大声喊:「警官,张老师就是被我爸砸死的!”
“尸体就埋在牛栏里!”
“这砖头就是砸死张老师的凶器!”
“不信你们往牛栏里找!”
……
……
21
我声嘶力竭的大声吼着。
声音在庭院里像炸雷一样回响。
全家人都变了脸色。
「警官,这小子烧糊涂啦,您别听他的。」
我奶奶全身哆嗦着向警察辩解。
可警察的目光却落到了牛栏里。破旧牛栏里明明没养牲口,可地面上的土壤都是新土。
这是明显的掩埋痕迹。
我爸和我叔使了一个眼色,狠狠朝我撲來,摀住了我的嘴。
我呜呜压压的再也发不出声。
可另一个更大的声音从脑袋顶上传来。
“办案警官在不在,我要报警!”
“我是陈虎家被拐卖的女人,我叫张新慧。」
“我原本是南城省医院的药剂师。」
“十年前下班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贩卖到陈家村,被陈虎花了三万块钱买下。」
“我妈急的上了吊,我爸急的腦溢血癱了半邊身子。」
“我哥找我找了十年,昨天来陈家村找我,被陈虎一家杀害, 埋在了牛栏里……”
“我逃了无数次,又被抓了无数次。」
“他们不让我说真名,可我永远也忘不了, 打死也忘不了!”
“我叫张新慧, 原本是南城省医院的药剂师。」
“我叫张新慧, 家住南城滨河路 103 号……”
“我叫张新慧……”
“我想回家……”
……
……
嗡嗡嗡的电流声混杂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是全村的播音喇叭在广播。
广播里传出我妈的声音。
装了十年哑巴的女人重新开口说话带着一股怪异的腔调。
可声音足够清晰。
在群山环绕的陈家村里回响。我爸和我叔哆嗦着看着树枝上的大喇叭。
我奶奶嗝的一声直接昏了过去。
“快去广播室!快去关喇叭!”
“是魏老三,是魏老三搞的鬼!”
魏老三是村里的播音员,除了村长只有魏老三还有播音室的钥匙。
村长挣扎着想要打开门。
可刚迈出一步, 身体便像失去力气般瘫软下去。
下一刻,我爸和我叔同样脱力般瘫软在地上。
我站在門口, 看着如同待宰猪狗般的几个畜生, 嘴角现出一丝冷笑。
我知道, 昨晚的草药终于起效了。
22
我知道我妈不是哑巴。
这个秘密是从我懂事起便知道的。
我爸和我叔不在家的时候, 我妈总是会把我偷偷唤到牛栏边上,教我读书识字。
我妈教我背诗: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
我妈教我道理:
告诉我陈家村很小,外面的世界很大。
让我一定好好学习, 走出这个闭塞的小山村, 去看一看外面文明的大世界。
……
我妈最精通的是植物。
我媽告訴我,牡丹花的花语是富贵, 向日葵的花语是思念家乡。
我妈还告诉我, 水兰花的花语是天真纯洁,可水兰花自带毒素,与蓖麻混用可麻痹神经起止疼之效,剂量再大更会让人短暂失去行动能力。
……昨晚我在后山便是采摘的。
我将小半草药敷在我妈手上止疼,留下大半黏碎。
村长在我家吃饭时, 我在稀饭里撒下草药粉末。
十二小时过后,药效发作。
魏老三是我昨天半夜买通的。
我知道这个寄居在陈家村的外姓人家一直对村长不满。
今天警车一进村,魏老三就悄悄带着我妈进了广播室。
……
……
23
冰冷的手铐铐在我爸我叔和村长手上。
警察和校长一起打开我家大门。
守在门口的的后生们想要上前。
警察鸣枪示警。
后生们看着瘫软在地不省人事的村长,一哄而散。
大喇叭里, 我妈依然在声嘶力竭的吼着。
将十年未曾说过的话用尽全身力气吼出:
“我不是陈家的傻子。」
“我不叫傻妮。」
“我叫张新慧。」
……
……
我看着树枝上的大喇叭咧嘴笑着。
笑著笑著,流出泪来。
远处的群山在泪影中愈发俏丽。可一个女人, 在这群山之中想要勇敢的喊出自己的名字, 却要十年。
24(番外)
南山烈士陵园。
“今日宣判陈虎一家拐卖南城药剂师张新慧,杀害张明山、陆勇一案……”
“分别判处陈家村村长陈天生、陈家村村民陈虎兄弟死刑……”
收音机里传来新闻播报声。
我看着眼前的墓碑。
墓碑照片上, 一个身穿警服的年轻人正与我相视而笑。
我不叫陈添丁。
我叫陆铭。
我哥叫陆勇,曾是南城刑警队的警员。
六年前因调查一起拐卖案闯入陈家村,被村长陈天生伙同陈虎一家杀害,掩埋在牛栏里。
哥哥牺牲后,我寻找凶手,意外发现了哥哥生前追踪的拐卖案。
我顺藤摸瓜找到人贩子, 买通他们将我贩卖至陈家村。
我天生侏儒症, 长着一张娃娃脸。
陈虎不能生育,以为我是懵懂未知的孩子,将我买下当做儿子。
三年潜伏, 终将凶手俯法。
“安息吧哥哥,那件案子破了。」
我低头将一杯酒洒在墓前,再抬头时眼角已有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