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金盆洗手前,背得最後一具屍體是我媳婦。
我媳婦膚白貌美,生前被村中富戶惦記,死了都不願意放過。
富戶掘了我家祖墳,揚言要用妹妹的屍骨餵狗。
最後,我親手把媳婦屍體送進富戶屋中。
他不知道,此行我觸犯三次忌諱。
我媳婦,就要起煞了。
1.
“老高,你是個識時務的。」
我放下杨云从屋子里出来,一把錢就被大慶甩在我臉上。
顧不上撿錢,我跪在地上指了指院子裡拿鐵鍬、鏟子的兩人,
“能把我妹妹埋回去了吗?”
大庆一脚踹在我肩膀上,嘿嘿鬼笑著招呼兩個跟班進屋。
「急個卵,先等老子幾個爽完。」
他们扯松腰带,提著褲襠從我面前走過。
大慶沒有關門,從我跪著的角度剛好能看到那三人伸向楊雲的髒手。
她躺在床上,皮膚依然白皙,像是在睡覺。
我別過臉,用手臂蹭掉眼角的淚,和嘴邊的血,拿著鐵鍬在越來越重的喘息聲中離去。
我是背屍匠,今年是我做這行的最後一年。
為後半生安寧,十年来我小心谨慎,却在背杨云过来这路上将忌讳犯了个全。
我媳妇杨云是意外溺死在池塘里的,这种尸体自带怨气和阴气,要在平时给多少钱我都不会背。
用麻绳将杨云绑到背上时,还能摸到她皮肤隐隐带着温度和弹性。
生前九十多斤的杨云,背到身上,竟重了三倍不止。
我还没走出屋子,麻绳就断了。
杨云她这是不想离开家。
重新将她捆绑背到背上,我一路穿过麦田,走上连接村子南北的木桥。卡哒哒。
这是背上杨云两边脚趾甲扫过木桩的声音,让死人双脚触地为背尸行业最大的忌讳。
背尸匠有三不背:起尸不背,麻绳断了不背,尸体双脚落地不背。
但我還是背著她一路走到大慶家中。
就算知道,楊雲生前最害怕的就是大慶三人,我還是把她賣了。
2.
楊雲是外面人,很可能是被人口販子拐賣到岩村附近跳崖跑掉的。
她摔了腦袋記憶不全,差點被大慶三人綁走欺負。
那時我妹妹剛死,孤家寡人一個,也不怕跟他們拼命,我救了楊雲,她心甘情願留下給我當媳婦。
我這岩村最窮的男人,卻娶了個最漂亮的女人。
這讓大慶等人十分不爽,頭一年還好,大慶他爹病著,時日無多,還指望我背著入墳下葬。
現在,大慶在岩村真正是無法無天了。
我將妹妹殘缺的屍骨重新入土,回到大慶家時,天色都黑了。
「正好快完事了,去把你媳妇背走吧。」
大庆和铁军正在院子里喝酒,赤裸着的上半身通红发紫。
我从旁边走过,他们仍肆无忌惮交谈着刚才那番恶事的心得。
“要我说,跟活的也没啥两样,腰软得很。」
「可不是,大庆哥要不再让咱留下耍几天?”
我缩着头像个王八一样快步挤进房间,屋裡沒點燈,依稀可見柱子也壓在床上身形起伏,連我進來都沒發現。
我咬牙捏著拳,終於等到柱子完事,他連褲子都顧不上提,正要起身就因腳步虛浮搖晃著倒地。
“啊!啊啊啊!”
柱子摔倒时扯住床上的杨云,將她拉到自己身上,他連連嚎叫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懶散。
大庆两人冲进屋开灯,就看到地上两个赤条条交叠在一起的人影。
他们先是嘲笑柱子,旋即又对着杨云的尸体揉捏把玩,最后斜着眼睛冲我发号施令。
“去!老高,把你媳妇背走。”我点着头唯唯诺诺上前,拉着杨云的胳膊,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用点劲!”
大庆从后面一脚踹在我后腰。
我跪在地上轉身,再三保證我真用盡力了,可楊雲的屍體依然像座大山,穩穩壓在柱子上。
從初時尖叫過後,柱子就沒了聲音,他張著嘴,睜眼盯著房梁,像丟了魂。
他沒有喝酒,臉色卻漲紅如豬肝,隱隱浮現紫黑。
这时大庆也顾不上摸死人的忌讳了,喊上铁军就要来抬杨云。
三个壮年汉子一起使劲,就是扛头猪也该起来了。
可杨云非但纹丝未动,还将她身下的柱子压得七窍流血。
“把柱子先拖出来,一、二、三!”
大庆和铁军抓着柱子两条胳膊,他们成功了……成功拽掉了柱子两条手臂。
巨痛讓柱子雙眼回神,他面容扭曲著,淒厲的聲音在房間、在我們腦海中盤絞。
“要死!要死!!要死了!!!”
嘭!
柱子脖子一下,被楊雲壓覆的身體在地上炸成血沫。
3.
「這、到底怎么回事?老高你说话啊!”
“老高,是不是你搞的鬼!”
大庆和铁军瞪着眼,他们站在三米开外,只怕下一个被挤压爆体的人是自己。
我收回視線,到床脚捡起寿衣重新给杨云穿上。
她脸上沾着不少血沫,被我一一擦净,我朝大庆挥挥手。
“你们过来看,我媳妇是不是笑了?”
“你有病吧!”
大庆不敢过来,只一个劲催我把杨云背走。
杨云闭着双眼,唇角扬起的样子,比畫報上的女神仙還好看。就是這份好看讓她糟了禍。
我去池塘邊給楊雲收屍時,看到稀軟的河邊泥地裡不只她小小的腳印。
大片凌亂覆蓋在一起的,我仔細數了一下剛好是三個人。
岩村人人勤懇勞作,谁会在每日里农活最忙碌的时间跑来这野池塘?
只有大庆这三个恶霸。
不管楊雲是被逼急了自己跳進池塘,還是因為不順從被壓進池塘,仇人都是一樣的。
我垂著腦袋幫楊雲理好凌亂的頭髮,她愛美愛整潔,不打理自己羞於面見外人。
我俯身在楊雲耳邊低聲呼喚她的名字,隨即屍體就輕如羽毛般重新被我背起。
我嘴上跟大慶二人道別要走,脚却朝着他们站立的方向迈步。
“你不要过来!快点滚、滾出去! 」
大庆被吓尿了裤子,铁军直接倚着墙角瘫坐在地。
经过那面落地大镜子时我才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
鏡子裡,杨云的脑袋垂在我颈间,牙齿已经深深嵌入皮肉,她的手臂像灵蛇将我紧紧缠绕,遠看彷彿已經要與我融為一體。
而我的雙腳看似踩在地上,實則踏在她長垂的兩隻腳面,被控制著朝楊雲想去的方向前進。
大慶撿起腳邊一隻木凳,做出防禦狀態的同時還在不斷咒罵威脅我。
「媽的!高田你再靠近,我就把你妹妹的尸体掘出来卖给收尸人!”
“让你那宝贝妹妹死后也是万人睡的婊子婆!”
我身形一顿,依然不受控制地向前,我想求饶让他们放过我那可怜的妹妹,可脸上却古怪地浮现出笑容。
“你们听到了吗?”
“我媳妇说,她还不想走。」
4.
大庆去城里上过几年学,跟我们正儿八经的乡下人不同,他对死者没有忌讳。
村子里谁家白日葬了老娘、媳妇,当夜就被大庆领人掘出来糟蹋。
他是富户,还修了全村唯一路,谁也招惹不起。
只能自我安慰一句,人死如灯灭,随他去吧。相比于农民,我们高家世代从事阴业行当,隐隐被全村人排斥在外。
爸為了養活我們兄妹兩個,背屍太久沾染重病,臨終前他曾讓我對著爺爺的牌位發誓,絕對不做犯忌的事。
太爺爺就因為背屍犯忌,讓屍體起煞害死了整個村莊的人。一旦背負這樣的惡孽,子孫三代不得善終。
而現在,我走上太爺爺的老路,讓楊雲起煞了。
我,或者说是被杨云控制着的我拖着大庆和铁军走过木桥、穿过田野,最后将他们带到野池塘边。
“点烟。」
夜色中我的声音不辨男女,头一回面对起煞,我心里头也紧张。
铁军晕着,大庆被我卸掉下巴也骂不出声。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火机,一根根烟卷点燃插在泥里,最後匯聚成個小火把。
「吃了。」
铁军怒视着我没动,我抓住他的頭髮狠狠按下,那大張的嘴連泥帶煙一口啃入。等到燒焦的味道從他嘴角絲絲溢出,我放開手,指甲縫裡還塞著沾血的頭皮。
我給楊雲清理屍體時,就發現她嘴巴內側大片燙傷。
……竟然是這麼來的。
眼前這些根本不能算是個人,此時憤怒填滿胸腔,我拖著鐵軍到水邊,將他上半身壓向水面。
我很清楚這一刻,不是楊雲在控制我。
我從心底深處,希望大庆去死!
“老高你敢杀人!我们要告你,让你去蹲监狱!”
铁军及时清醒将我推开,讓大慶有了短暫喘息的時間。因為下一次動手做的,就是楊雲了。
想到這背上一沉,來不及扭臉去看楊雲的狀況,就見腳下閃爍起綠色螢光。
那螢光從我身後而起,形狀似腳印一步步走向池塘,綠色的光團在水面下凝結,初時像卵轉而增大如繭。
鐵軍拉著從窒息中迴轉的大慶想跑,但不知何时他们的双脚已经深深陷入泥滩。
绿色的茧被内部撕破,一双白如冷玉的手臂探出水面,分别卷住大庆二人的脚腕,将他们朝池塘深处拖去。
“救命!老高救我们!”
“老高你发发善心,庆哥活着一定给你们高家重新修祖坟。」
他们向我的脚边匍匐、掙扎,他们的手指深深扣进烂泥,水没到胸口,紧接着就是肩膀。就在這時,大庆忽然举起手背在牙齿上重重一划,鲜血流淌而下,染红了他手腕上那枚穿着黑绳的玉。
黑绳瞬间爆发出刺目红光,驱散了水面下那团光茧,也让我双目一白紧跟着失去意识。
再醒來,我被绑在自家床上,而杨云的尸体被吊在房梁上,大庆正甩着鞭子将她笞得稀烂。
「臭婊子,敢惹老子!”
“等我叔爷到了,就让他把你收去炼成尸妓,呸!”
最後,大庆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杨云裸露的肚腹上,让本就狼藉的女人更添污秽。
5.
大庆的叔爷就是远近闻名的收尸人陈爷,同为阴业行当,早已没落的背尸匠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大庆二人的,是他手腕上那块阴玉。
这玉是陈爷送大庆的生日礼物,能抵挡一次致命的邪祟攻击,并对阴物造成反噬。
杨云担下八成反噬,濒临魂飞魄散,我的心神也险些被剩下两成击溃。
陈爷认识许多阴业行当的高人,收来的尸体也多半高价转卖给他们,阴业行当以外根本没人知道尸体用途如此广泛。
而其中对女人最恶毒、侮辱的方式,就是被做成尸妓。
一动不动的尸体很难满足那些有钱人的怪癖,所以才有人炼出尸妓,让其保有三分意识和活人般的肉体,会哭会笑会害怕却又不能反抗客人。
又因为尸妓体内留存至纯阴气,使用得当还有治病延寿的妙用,引人趋之若鹜。
陈爷来到前,大庆已经用他的办法狠狠对我施以报复。
他和铁军用绳子将杨云捆成各种夸张羞耻的姿势,又召集村里的鳏夫闲汉到我家,在我和杨云结婚睡了两年的屋子里,一次又一次凌辱她。
起先有些人害怕尸体,觉得晦气。
大庆就拨开杨云的头发,让她恬淡的脸蛋暴露在众多猥琐目光之中,最后再甩出一沓钱,这下谁都不怕了。
“庆哥,俺还能再来一次不?”
“滚蛋!想要自己攒钱买媳妇去,没看那么多人等着呢吗!”
大庆自觉是在做慈善,造福同村兄弟。
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進屋子的人要先對我撒泡尿,離開前再朝我吐口痰。
村口那個光棍了四十年的老漢,準確地撒進我被迫大張的嘴裡時,大慶恩賞般讓他比別人多來了一次。
“老高,你可收好了,别回头说咱村里人光玩不付钱。”大庆和铁军勾肩搭背离开屋子,我向地上的杨云爬去,被铁链缩着脚,差一点点才能碰到她。
我发了狠使了劲,骨头断裂和铁链声重合在一起,我终于将杨云拖到身前。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阿云,是我对不起你……”
我撕碎床单,一遍又一遍替杨云擦着身子,我看到她皮肤上狰狞的伤疤已比前日淡去许多。
最后我咬破手掌,将最热的的掌心血滴入杨云口中。
她苍白失色的脸正因这血液的注入而重新焕发。
6.
当背尸匠,最重要的是阳气要盛,才能克住阴邪侵蚀。
我出生于九九重阳日,15 岁起跟着爹学习背尸,還不曾染上一次邪祟。
爸爸都說我天生就是端這碗飯的料。
但從背起楊雲觸犯忌諱那刻起,我的陽氣就成為她的養分。換而言之,只要我活著,楊雲就不會真正死去。
血從楊雲嘴角溢出時,我就知道這便足夠了。
第二天早,大慶踹開屋門,他徑直走向屋子中間躺著的楊雲。
看到自己留下伤痕的地方,如今复原如初,手感细滑堪比豆腐,大庆嘴里啧啧称奇。
“叔爷,您老看看,这货色少说得值二三十个吧?”
跟在大庆身后进来,穿黑色长褂,带圆形墨镜的胖子就是陈爷。
大庆恭敬地端来凳子放在前面,方便陈爷坐着看货。
谁知陈爷屁股还没坐实人就蹦跶着跳起来,紧接着一巴掌呼在大庆脸上。
“蠢犊子!你要害死爷爷我?!”
大庆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以他那横行霸道的性子,不仅没有质问陈爷反而重重跪在地上扣头请罪。
看陈爷保养的细皮嫩肉,头发乌亮,比大庆其实都大不了多少。
但大慶畏他如虎,想來陳爺比傳說還要不簡單。
他圍著楊雲轉了兩圈,又看了我兩眼,最後得出結論。
「這屍首起煞本是單方面吸取人間陽氣,但這位不同,她和陽間的通道要徹底打開了。”“叔爷……那是啥意思?”
陈爷又一巴掌拍在大庆扬起来的后脑勺。
“意思就是这他奶奶的要成鬼王了!你要么把他俩都烧成灰,要么你就跑路吧。」
“总之别来找我,喊爷爷也救不了你。」
陈爷踢开凳子就走,大庆意识到问题严重性赶忙趴跪着要去抱大腿,也被前者一脚踢翻在地。
看大庆那倒霉样,我大笑出声。
守在外面的铁军没拦下陈爷,他衝進來一掌打臉,一腳踹襠,我吐出帶血的牙齒仍然在笑,那笑聲尖利,時而似男時而似女。
鐵軍被我這笑聲震懾地倒退兩步,差點被板凳絆個跟頭。
“庆哥咋办?”
“烧!”
7.
大慶和鐵軍再次動員全村閒漢,撿來柴火堆滿屋子。他們擔心燒不死我和楊雲,還準備了硃砂和黑狗血灑在門口和窗沿。
點火前,大慶交給鐵軍一把剪刀,讓他插進楊雲的心口,用以鎮壓煞氣。
鐵軍慫了。
“庆哥,这不用了吧?”
“你到底想死还是想活?那可是连我叔爷都忌惮的东西!”
大庆一脚将铁军踹进屋,同時吩咐其他閒漢準備火把。
铁军握着剪刀一步步靠近地上的尸体,他吞着口水,隔几米远都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
我高声阻挠,他置之不理。
剪刀用力刺下的那一刻,我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断掉的并非杨云肋骨,铁军的手腕被道不可见力拧转将近一圈后,剪刀扎进了自己的心脏。
大庆看到踉跄起身的铁军,以為得手了,立刻命村民點火。
火光中鐵軍用剪刀剜出尚在跳躍的心臟。
在大慶一次催促聲中跪倒在楊雲身前,他雙手托起心臟舉過頭頂,像罪人最虔誠的懺悔。
火焰封住門窗開始向屋內淌,高溫裹挾之下,我卻遍體生寒。腳腕上的鎖鏈斷了,我跛腳走向楊雲將她背起。
杨云依然闭着眼睛,牙齿刺入我颈间,她在吞食阳气。
我们被困住了,朱砂和黑狗血令杨云无法跨越门槛。
火舌已经点燃屋内堆积的柴火,维持呼吸的空气被进一步压榨,大量浓烟倒灌入胸腔,气管被不完全燃烧的颗粒反复刺划。
“阿云,想想办法!我们不能倒在这。」
“至少……不能是现在。」
透过火帘,外面傳來村民驚聲呼喊,有東西正在靠近。
那是翅膀震動的聲音,成千上萬道疊在一起,讓人的血液和神經都隨之震顫。
蝙蝠群衝進來,火焰將它們剝掉一層又一層。
剩下的在身體化為焦炭前,替我們清空了門檻,
我背著楊雲一步跨出,鼻腔內滿是血液和皮肉燃盡的味道,令人作嘔。
村民見狀爭相逃竄,只剩下大慶,他拿著鐵鍬還不停向我身後的火海張望。
「鐵、铁军呢?”
大庆兄弟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有女人一起搞,有黑鍋一起背,也算做到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現在柱子、鐵軍都死了,大庆怎么还能活着?
“一天时间,你跑出村子,就能活。」
三年前我欠陈爷的人情,今天就算还给他了。
8.
岩村夜晚是寂静的,那些侮辱了别人媳妇,放火毁尸灭迹之人,逃窜回家中后,依然老婆孩子热炕头睡得香甜。
冤有頭債有主,一切都是大庆干的。
过了半夜 12 點,鳏夫闲汉们于睡梦中起身,有老婆的看見了只會嘟囔句尿多。
漢子們沒有去茅廁,他們走出家門,向著連接南北村的木橋而去。
他們尚在夢中沒有醒來,臉上有憨笑、猥瑣、亦或是得意。
有些人中途似要被尿憋醒,眼皮子掙扎半刻,隨著下面開閘放水,又緊緊閉合。
我看著他們擠在橋上,壓得木頭吱呀作響。我記得他們每一張臉,都是對著我撒尿吐痰,又對楊雲極盡侮辱之事的畜生。
這時楊雲從我背上下來了,她的身體被月色裹著看不真切。
夢遊的漢子們為她讓出橋中央的位置,楊雲走過去,頭髮根根分明立起,她微笑的臉龐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分別是喜、怒、哀、樂。
当杨云于四面同时张开眼睛时,人性的情绪从她身上彻底消退,四面生出獠牙、鳞片,八只血红的竖瞳如妖如邪。
紧接着汉子们的头顶飞起屡屡青烟,那犹如实体的魂魄被杨云四面的獠牙狠狠撕碎。
桥上男人们的脸上只剩下痛苦,他们扭曲了五官,挥舞起手掌。
他們咬掉身邊人的耳朵、鼻子,又被人拉斷手臂與腿腳。
一塊塊孽根從木橋縫隙墜入河中,被蝦蟹爭搶分食。
這是自相殘殺,也是最成功的淨化。
最後,橋面上站著的只剩下四面楊雲,血沫碎肉中,匍匐在她腳邊的是一具具人彘或者說人形牲畜,他們仍閉著眼沉浸在絕望的惡夢中,垂着口水与血的嘴不时发出怪异的叫声。
时而像牛,时而像猪。
杨云的头发垂下来,她的阎罗面散去身体轻晃,我跛着脚跳过去,将她稳稳背起。
我如新婚时那般轻声哄着她。
“阿云啊,别忘了还有一个人。」
“阿云啊,再坚持坚持……”
9.
扣响岩村清晨的,是桥上那群闲汉,他们活着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地狱。
我背着杨云,看他们向家的方向蠕动。
有些掉下河砸出个水花后就没了声息。
有些被田野间的野狗争抢拖行。
家离木桥最近的闲汉成功了,可结婚二十载的媳妇没认出他,她看到院子里扭曲蠕动的生物,毫不犹豫挥下锄头。
對楊雲造惡孽的共犯,無人生還。
白天我為楊雲重新準備了壽衣,在祖墳替她挖好墓穴,我花光多年積蓄買來最厚實精美的棺木,親手刻下石碑,只等一切事了,送她安然入土。
我去了大慶三人的宅子和田地,問遍這村中每一個麻木的女人,都沒找到大慶。
他失蹤了,不知道躲在哪裡。但绝对跑不掉。
起煞需要积聚大量的怨气,大庆作为引煞之人,一旦脱离杨云感应范围,她就会暴走。
而她现在安静地趴在我背上,正静静等待最后的大餐。
今天夜晚来得格外快。
死了丈夫、兄弟的女人们有一多半在白天背上行囊,走出了岩村。
没有人回头。
我背着杨云,开始最后的狩猎。
大庆有陈爷这样有本事的亲戚,不会引颈就戮,他没跑,一定是有别的打算,或者说底牌。
我走在没有灯火柴烟的村子,走在大庆家修的路上,将群结伴觅食的野狗逼得节节后退。
我从包里掏出块血肉丢过去,野狗才不挑剔这是不是人类身上最肮脏堕落的地方,它们吃得很欢。
“大庆在哪?”
这时我开口询问,野狗们没了敌意,黑夜中它们的瞳孔里红光大盛,在前面为我带路。
穿过田野,走过木桥,我发现这是去高家祖坟的方向。
我给杨云准备的棺木还摆在墓穴旁,祖坟中间却多出个大坑,棺材盖子翻敞着,里面的白骨不见了。
大庆的声音从大槐树后响起,他手中抛接着一颗颅骨
“桀桀桀,別以為我不知道,比起背上那婊子,你最在乎的还是这具白骨。」
“想要你妹妹高玉的尸骨吗?”
“那就给老子把杨云拆了骨,剁成酱,埋了!”
杨云起煞,现在除了我没人能接近她,对她动手。
10.
娘二胎时难产,留下嗷嗷待哺的妹妹就闭了眼。
妹妹高玉是我看着、喂着、亲手带着一点点长大的,她健康、漂亮,还特别喜欢读书。
爹死后,多年来都是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可留在村子里,妹妹根本没有未来。我背尸赚钱,供她到镇上读书,借此避开大庆的骚扰。
妹妹总说等她考上大学,我们就一起离开村子,去城市里生活。
她聪明,肯定能考上。但离考学还有一年时,妹妹死在了村里,死在又高又密的青纱帐下。
村人说她是干农活时被篮子绊倒,让镰刀割了喉咙。
看见妹妹的棉布衣下青青紫紫,全是脏污。
村人又说她抛头露面出村上学,在外面净招惹男人。
大庆三人阻拦,让我只能看着妹妹如年猪般赤裸裸绑在木棍上,男人抬着她游村示众,女人被逼着朝她丢鸡蛋菜叶。
那时我妹妹的血还没流干,血滴在田野、木桥、平坦的水泥路,一直到高家祖坟,再不剩分毫。
可这还不算完,大庆找来陈爷,要将我妹妹拉走炼成尸妓。
陈爷看过我妹妹的尸体,说不合适就走了。
大庆依然不愿意高抬贵手,我发了疯一样抢夺妹妹,却一次又一次被打倒。
还是大庆他爹出面救了我一命。
日后他死了还要人背着下葬,我若死了,谁来背?
妹妹死后亦不得安宁,大庆又一次挖出她的尸骨,威胁我。
看着他作势要把颅骨掷在脚下踢,我妥協了。
這個世界上,没有人比妹妹更重要,杨云也不行。
我将杨云放下,捡起大庆丢来的镰刀。
先用刀锋隔开杨云脖颈、手腕的气脉,最后将刀尖猛然抵入她的心脏。
转动刀柄时,我听到了血肉被拧绞的声音,还听到了哭声。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阿云,你再原谅我这一次吧。
我双手托起杨云逐渐冰凉的尸体,跛着脚一步步艰难走向为她而备的墓穴。
我掀开棺盖,将她放入,我附身想擦去她脸颊上溅到的血滴。
却不曾想一只冰凉的手率先勾上我的脖颈。
杨云眼睛中的红色褪去,只剩下漆黑。
她叫了我的名字,她說:“绝不原谅。」
11.“高田!你他妈的再墨迹,老子把高玉骨头砸了!”
大庆不敢靠近,我听见他敲击颅骨发出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就在這時,我整个人被拽进棺材砸在杨云身上。
紧接着是失重感,我趴在棺口想要跳出去,却看到近千斤的棺材悬起,撞向大庆。
大庆被重重压在老槐树上,他的肋骨断裂后刺穿胸膛,在棺材持续挤压下,肠子和脏器从穿孔处涌出。
大庆瞪着眼睛,想怒骂,想求饶,可他的舌头被看不见的钩针活生生拖出来近一扎长,然后彻底与口腔撕裂。
他活不成了,眼球因为压力脱垂着,身子无意识踌躇着,空气中满是秽物的臭气。
大庆他在死前,被挤得干干净净了。
随着棺木重重落地,我这心也跟着“哐当”一声渐渐平复下来。
终于……结束了吗?
棺材和原本的墓穴偏差快十米,凭我一人是无法将棺材重新拖回去了,只得重新挖穴了。
我仰头看看月色,现在加把劲没准天亮前就能让杨云入土为安。
我扶着棺口,想要翻下地,试了几次都没跨过去。
这棺材虽然精美厚重,但并不算高。
我转头看向身后,才发现那股莫名的阻力来自于何处。
杨云睁着眼,和她对视的一秒钟就让我汗湿了整片后背。
她双手抓着我的衣摆,哪怕手腕处皮肉横翻,依然紧紧抓着。
我有些怕了,挣不开她的双手,我决定脱掉褂子。
谁知这时原处的棺材板飞过来,当头将我压进棺材,登时陷入黑暗之中。
旋即有冰凉的手指捏住我的脖颈,渐渐收紧的力道,让我毫不怀疑下一秒就会颈椎断裂而亡。
我的眼泪因为窒息溢出。
我放弃了挣扎。
杨云绝不原谅的那个人,原来是我。
12.
妹妹惨死后还被村人欺辱,躺在床上养伤那大半年,我想过无数种方式要为她讨回公道。井水投毒,粮仓下药,容易被人察觉很难一次解决。
一个个杀,也杀不完,还可能被反扑。
想來想去,我想到爹讲过太爷爷犯忌起煞的事,全村人生前必然遭受巨大折磨,死状极惨。
对这帮畜生再合适不过。
起煞需要极重的阴气,女人最好,可我又是孤家寡人一个。
兩年前,人贩子到岩村拉生意,我给他一半积蓄,只求买一个最漂亮的女人。
果然,杨云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就连我背过最好看的镇企业家老婆都不如她。
人贩子按照我的指使,将杨云扔到大庆三人买酒必经之路。
这无异于一头羊被丢入狼群。
很残忍,但这就是我的目的。
我救下杨云让她对我心存感激,省的到时候要哭要死地想走,谁知道她摔到头,忘了外界的一切,只记得我。
大庆三人如我希望的那样,被杨云美貌勾得心痒难耐,但我知道大庆他爹在一天,他就不可能真正做到无所顾忌。
我小心保护杨云,让她对我死心塌地,两年后大庆爹一死终于等到了机会。
天气热,杨云爱干净,每日总会去野池塘擦身子,我下地时,跟农妇有意无意聊起,被庄稼地里正跟寡妇野合的柱子听了个正着。
好兄弟有福同享,我看着柱子叫上大庆二人,鬼鬼祟祟向着也池塘跑去。
我把手心扣出了血,坐在太阳地里险些流干了汗。
直到有村人远远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通知我。
杨云死了。
杨云是个善良的女人,她死后也只想躺在我们的家里安安静静地走,是我故意犯禁,一而再再而三,用无形的铁链将她锁在阳间。
这把我磨了两年尖锐无比的刀,总该要发挥最大的作用才行啊。
我还自欺欺人地给杨云准备墓穴、棺木,想要送她入土为安。
可我难道不是最清楚吗?
死尸起煞,地府不容。
杨云……只会永世不得安宁。
「對、對不起。”我想道歉,我想在死之前祈求她原谅,我想告诉杨云,她是我这辈子最亏欠的人,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她。
伴随着我的忏悔,杨云手指越发用力,她的指尖深深嵌入皮肉,似要将我的脖颈直接撕碎。
也好,掐死我、扯碎我,尽情为自己出气吧。
这都是我的报应。
与此同时我看到了夜空,无月的夜闪烁着繁星。
棺材打开了。
13.
杨云躺在棺材中,她双眼的漆黑褪去,只剩下无波无澜的死寂。
我不懂杨云为什么放手,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需要善良的人。
但我還活著,就有罪要赎。
我给杨云重新挖墓下葬。
不幸中的万幸是,杨云似乎顺利去了地府,我还能给她燃香,烧纸,
我向诸天神佛祈求让她来世顺遂,罚让我死后不入轮回。
杨云的后事处理完, 我试图重新收敛妹妹的尸骨, 被大庆把玩的颅骨,本该掉落在大槐树下,可我什么也没找到。
我看着妹妹那处空置的墓穴, 却始终抓不住自己丢掉的究竟是什么。
我就那样一日又一日守在高家祖坟,直到岩村人去屋空, 陈爷找了过来。
他得到消息, 来为大庆收尸。
陈爷依然穿着那身黑色长褂, 带着墨镜, 以至于在收殓大庆残破可怖的尸体时, 带着些不近人情。
“陈爷, 您发发善心,帮我找一找妹妹吧。」
我的伤脚一只没有处理已经废了,我艰难爬起来跪在他面前,我朝他磕头,一个接一个。
可头顶传来声叹息,让我的心脏瞬间揪了起来。
“你妹妹,沒有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死了,我是想找她的尸骨, 我想让她入土为安。」
“你懂什么叫没有吗?没有就是天上人间地府她都不存在了。」
我不懂陈爷的话,我妹妹出生时小小一个在我怀里, 死后也是我背着亲自下葬的,她的重量,她的温度我都记忆犹新,什么叫没有了, 不存在了?陈爷倒退两步,指了指荫蔽祖坟的老槐树。
“你们高家也从事阴业,应当知道这行当犯忌子孙三代不得善终吧?”
我听得恍惚,只会麻木地点头。
陈爷说我太爷爷犯忌影响的就是爷爷、爹和我这三代高家人,女子不在其列。
高家最后一代该遭报应的本身是我, 但因为妹妹惨死,运命调补, 我被豁免了。
“三年前我不收高玉的尸,是因为那尸首还带着你们高家的运。」
“而你数日前本该有一死劫, 如今你活着高玉没了,想来她是用自己做了交换。」
陈爷指了指老槐树,我这才发现原本茂盛的树冠竟在夏日凋零。这颗我太爷爷生前种下的老槐树已经枯死了。
“高家的报应, 到这就算结束了。」
“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陈爷走了许久,我的额头还抵着土地, 抬不起来。
一家之运尤为珍贵, 妹妹拿到这运道本可以投个好人家一生无忧,可她却选择滞留人间护佑着我。
在我将死之际,妹妹和杨云做了笔交易,她用高家的运和转世轮回的机会弥补杨云, 自己则魂飞魄散消散于世间。
我在祖坟哭瞎了眼, 跛着脚离开岩村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不是不想,是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背不了尸体,又身有残疾,只能靠乞讨度日, 因为弄脏行人的鞋裤时常被吐口水。
街边的孩子也常拿垃圾假装食物,可我却因为饥饿如野狗般吃得津津有味。
陈爷说错了,高家的报应没有结束。
至少。
属于我的报应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