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裡養的魚鮮美異常,吃了可以長命百歲,青春永駐。
這一條就抵千金。
來買魚的外鄉人常問我們養魚的秘籍是什麼?
村長道,這魚全靠餌女養著,才能成年。
外鄉人走後,我們村的又死了個女孩大擺千金難求的食魚宴。
在人人嗜魚如命的村里,我,是唯一不吃魚的人。
1
隔壁王叔家的么女小花死了,是他家這三年裡夭折的第四個姑娘。
葬禮依舊依照村裡的規矩擺在村頭那一灣魚塘邊,嗚嗚嗚嚷嚷聚了全村的人等著吃席。
飯桌中央無一例外,皆放著一條膘肥體壯的魚。
也僅僅只有那麼一條魚,生冷的,泛著刺鼻的腥臭氣。
那魚足足有兩歲小孩大小,一雙慘白魚目幾乎像孩童的眼仁,摻著細密赤紅的血絲。
魚一上桌,十多雙眼睛便直勾勾地黏上去,口水吞嚥的聲音咕咚響著,像野獸進食前的訊息號。
不待開席的口令發出,那群人便瘋了似的,赤紅著眼睛撲上去,抱住那魚濕滑的身體啃食。
魚皮上濃稠腥惡的黏液卻像是世間再難比擬的瓊脂玉露,那些發狂的村民猩紅的舌頭伸得長長的,扭動著奮力舔舐爭食。
我看著昔日裡看著尚且斯文的王叔,一張滲血的口唇張得極大,幾乎要將臉皮都撕扯破,趴在那凸起的魚目之上用力吸吮著,用力到額角的青筋高高暴起。
他們每個人的面上皆是興奮的戰慄,癡狂到不顧形像地爬到桌上,將整個頭顱埋進血肉模糊的魚腹腔中,沾著滿臉碎肉心滿意足地咀嚼。
因為我們村莊的魚,原本就是這世間讓人欲罷不能的,絕無僅有的仙品。
我們這個村子地方閉塞,困在一方山窩窩裡,本該是窮得叮噹作響的。
多虧了這灣魚塘,池裡的魚苗個個肥碩鮮美,細細咂上一口,直鮮的舌頭都忍不住囫圇一口吞了去。
村長說,這魚大人吃了可以青春常駐,小孩吃了也是補腦的絕佳良藥。
更何況,這魚的絕佳滋味,就像悄無聲息覆在骨髓裡的癮。
吃了一次後,便再難戒得掉了。
所以村裡從不缺那些慕名而來的客戶,一擲千金只為吃得這一口鮮美的魚。
我是村裡唯一不吃魚的人。因為自小便對魚類過敏,只是用手沾上一點,便渾身泛起細細密密的紅疹子,癢得要叫人想把整層皮都剜掉。
我娘說我是賤骨頭,天生沒有那享受的命。
我看著那群熟悉的身影,瘋了一樣撕扯一條生冷的魚,只覺得心裡沒來由地害怕,胃裡翻江倒海地噁心。
我忽然想到了小花。
她生前與我是無話不談的姊妹,這場葬禮卻不像是對她的追悼,倒像是一場原始的狂歡。
我心裡頭難受,想要最後去看幾眼小花,矯情地和她說幾句話。
看著那隨意擺放在塘子邊上,用白布草草覆蓋住的纖瘦身形。
我小心地四下看了看,悄悄向那處跑了過去。
2
我小心翼翼地掀開了那層白布,露出了小花一張瘦得脫相的臉。
我盯著她蒼白乾癟的嘴唇,心裡頭酸酸的。
不只是小花,村裡的女孩都是這樣。
像是受了某種惡毒又特殊的詛咒,女娃娃們從幼時起便生得枯瘦乾癟,像是一具具行走的乾屍。
因為瘦弱,所以身體極差,就算整日窩在床上不動也渾身痛得厲害,分不清是骨頭裡還是肉裡的痛。
娘說,這是種附在基因裡的病,要喝上村里世代相傳的神藥,才能勉強將女孩們的壽命延上幾年。
我問娘:「那娘和嬸嬸們是如何長成大姑娘的?我在村裡從來沒見過活到十八歲的姑娘……」
我娘便會狠狠橫我一眼,氣急敗壞地把那烏黑的神藥將我嘴裡頭灌。
那藥是從村長家頭統一領取的,不知用了什麼成分製作的,泛著股刺鼻濃烈的惡臭。
勉強吞嚥下去還不夠,那股陰魂不散的臭味像黏在舌苔上,黏進嗓子眼裡,偶爾還帶著幾團沾黏的未知碎塊。
但母親不准我吐,粗糙的大手死死摀住我的口鼻,一雙眼睛血絲密布,透著股兇惡的陰鷙。
那藥似乎確實起了作用,卻只對我一個人起了作用。
我是村中最好看也最豐腴的姑娘,皮膚白嫩,像個女明星一樣完美。
爹有時晚上會摸到我房裡,我會不高興地大聲叫我娘。
我娘聞聲摸了鋤頭衝進來,衝著我破口大罵。
她捨不得打爹,便用那鋤頭桿子狠狠抽在我背脊上。她罵我是不要臉的狐媚子,天生的臭婊子…
我正有些委屈地回憶著,餘光卻突然發現眼前躺著的屍體,那細密的睫毛似乎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我吞了口唾沫,又緊張又害怕,小心翼翼將臉向前探了探。
小花的眼睫的確在顫動,那顫動的幅度越來越大,像撲閃的小扇子。
“小花?你醒了嗎?”
我小聲開了口,身體都忍不住發抖。
就在我湊得更近,想看小花是不是還有呼吸之際。
一條細長的紅色蠕蟲從小花緊緊閉著的眼皮底下扭動著探出了頭,潮濕的身體向上伸著,冰冷濕潤的尖頭猝不及防觸到我的臉頰。
那蠕蟲猛地吸附在我臉上,帶著輕微的刺痛,身體迅速扭動著,試圖迅速鑽進我的血肉之中。
我快要被嚇瘋了,失聲拼命拉扯那條長線一樣的肉蟲。
隨著我的拖曳,那蠕蟲痙攣著收縮身體,身體的另一端連接著小花冰冷的屍體。
無窮無盡般延長著,吞噬著來自兩方的血肉。
小花的眼皮詭異地抽搐著,乾枯的薄薄面皮上扭曲著凸起一條條血紅色的紋路,猙獰地向上攀爬。
凸起顫動的樣子像一條充血的跳動筋絡。
我再也承受不住,尖叫著跌倒坐在地,酸澀的胃液沸騰著上湧,噴濺著溢了滿地。
那被我從臉上奮力拔下來的長條蠕蟲便扭動著向地上的嘔吐物爬去。
像是接收了某種進食的訊號號。
小花的眼皮被無數條紅色的柔軟尖端刺破,那血色蠕蟲以一種恐怖的速度緊緊黏連在一起,從那空洞的眼眶之中收縮蠕動著滾落在地。
巨大的赤粉色肉球黏膩膩地趴在穢物之上,細長柔軟的無數根觸手細緻地吸附水跡,在陣陣收縮痙攣中進食。
一條蠕蟲無聲無息地捲上我赤裸的足間,像是要鑽進我的褲管。
我大叫著,拼命向後退。
猝不及防地,我碰到一雙寬大的腳。
村長陰惻惻的嗓音自背後響起。
「翠丫頭,你到這兒做什麼? 」
3這一聲可憫的聲音,嚇得我從炕上猛地坐起身子。
夢裡,無數條細長血紅的蠕蟲從小花乾癟的身軀裡爬出來,濕黏包裹住我,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繭房,纏得我喘不上氣。
原來,只是一場夢嗎?
那小花的死……也是一場夢……嗎?
我飛快爬起身子,顧不上穿鞋,赤著腳跑出房門。
我家離村裡那灣魚池極近,出門不過就是幾分鐘的路程。
波光粼粼的河岸邊上,幾張巨大的圓桌子上潦草地鋪著白布。
那盤中只餘一堆零碎的魚骨,被舔舐得乾乾淨淨,在正午的陽光裡像是一件潔白無瑕的骨製藝術品。
遠遠地,在一堆滿臉饜足曬太陽的肥碩身影裡,我瞧了我的父親。
“爹!”
我喊他,眼睛卻盯著空落落的塘子邊。
夢境裡,那裡應當停放小花乾癟的屍體,蓋著一條薄薄的白布。
我爸對我笑,露出滿嘴黃漬的牙。
「你這女孩睡糊塗了?怎麼這麼晚才來,宴都結束了…”
我奔過去,眼睛四下探尋著。
“小花呢?”
“小花?”
我爹有些不耐煩,染血的舌尖舔著牙縫裡塞著的細微魚沫,隨手向那塘子裡指了指。
「村裡的規矩,你又不是沒看過。」
「死都死了,還能去哪裡,自然是葬了嗆…”
他似乎不願意再搭理我,懶散歪倒在細密的草叢裡,瞇起眼睛曬著太陽。
村裡有這樣的規矩,說是女娃娃世世代代生著這樣的怪病,是為不祥。
死後萬萬不能入土,否則便會帶給村裡的其他人厄運,或者引發瘟疫。
而村頭的那灣池塘,池水奇異地滋養出世間絕無僅有的魚苗,自然是聖潔的,具有奇妙淨化作用的。
況且,那肥碩的魚苗供養著全村的生計。作為交換,村民自然也要想辦法養活那些奇異的大魚。
而作為供養餌料的,正是這些餌女。
小花的幾個姊姊夭折時,我同小花一同擠在人堆裡瞧見過的。
也沒什麼不同之處。
貢品在村長口中嘰裡呱啦的咒語裡,被兩個成年壯漢抬著丟進池水里。
烏泱泱地便冒出一群大魚的頭,濕淋淋的魚目空洞地盯著那貢品,爭先恐後地探著腦袋將貢品分食殆盡。
那魚體積實在生得大,一口鋒利的尖牙比成年的獵犬還要鋒利。
貢品幾乎一瞬間被撕碎分解,漫開滿池猩紅的水花。
我正想著,不知不覺間已經邁步至塘子邊。
一條甩尾的大魚忽然躍起,圓滾滾的東西撲通一聲被兩條大魚爭奪間頂起來,砸起大片水花。
那是像一個腦袋,總是乾枯如亂草的髮絲凌亂地黏在面上。
一隻眼眶空空蕩蕩,另一隻眼睛居然是睜開的,還在眼巴巴地望著我。
那混著魚腥與血腥的水花濺到我的臉上,恍然激起了一點刺痛。
我木然地抬起手,摸到一處小小的傷口。
後知後覺地,冷汗攀上後背。
原來,那不是夢。
4
我被自己隱約的猜想嚇了一跳,只覺得這塘邊瘆人又可謙,慌張張就要跑回家裡。
只跑了一半的路,溝底下突然伸出一雙黝黑的手,死命拉著我的腳踝。
我被她扯得摔了一跤,下巴磕出了血。
“你做什麼?”
我往溝子裡瞧,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瑟縮著貓腰藏在大團的茅草里。
她叫圓圓,是這村裡除我以外唯一的怪胎。
總是一副神神道道的模樣,平日也是一個人偷偷摸摸圍著村子打轉,不愛和我們這些小女孩玩。
但她也確實是村裡目前年紀最大的姑娘了,只差一年便能幸運地活過十七歲。與那些夭折的小丫頭不同,她雖然也生得瘦弱,卻不是那種皮包骨頭一樣的病態,勉強還能有幾分正常人的模樣。
“小翠!”
她叫我,神色慌張張的。
“你今天也看見了是不是?在塘子邊……貢品裡面!有蟲……很多很多蟲……”
圓圓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畫面,渾身抖了抖,嗓音急切起來。
「你快下來…躲起來,這裡不好說話,快下來呀。」
我咬了咬唇,心裡頭有些猶豫。
她卻不管不顧地扯我的小腿,那雙手又涼又硬,像一具冰冷的死屍。
我年紀小,抵抗不過她的力氣,順著她的力量滾落在高高的茅草叢裡。
「你每天也不喝藥?是不是?小翠,你也知道了這個村子的秘密是不是…”
她抖著身子不住吞著唾沫,一雙涼手在我的小腿上摸索著,眼裡有幾分令人心驚膽戰的艷羨慕與驚懼。
我有些害怕,小腿肚子發著顫。
「圓圓姐,你傻啦?不吃藥怎麼活下去…那藥是難喝,我也不喜歡,可我娘不讓,每次盯著我吞下去,我才健健康康地活了這麼大…”
聽到我這麼一說圓圓姐神情瞬間變了,她一張臉病態地扭曲在一起。
“你每天都吃藥?怎麼可能!”
她突然趴在我臉上,沾著黃泥的指甲死命摳著我的眼皮,粗糙的指腹幾乎要按到我的眼珠子上。
“沒有?怎麼會沒有?不可能的……你騙我……你騙我!”
圓圓姐自言自語了一遭,喉嚨裡咕嘟咕嘟滾動的聲音愈大。
“不能吃藥,不能吃藥…”
瘋子!和爹娘說的一樣,她就是個腦子不正常的瘋子,我真是瘋了才會來和她說話。
我眼睛被她摳得好痛,視野裡一片模糊,生疼生疼得淌著眼淚。
我猛地用力推開她轉身就要跑。
她咧嘴,神色癲狂抓住我的肩膀。
我跑不掉,回頭的片刻,一片隱綽的矇矓裡,溫熱的血紅猛地炸開在我臉頰上。
那濕黏的血跡浸透了我的衣衫,噴濺進我大張著的嘴裡,泛著股鐵鏽般的腥。「圓圓姐?圓圓姐你怎麼了……」
我晃她,她瞪著眼睛不說話,一雙手還死死摳在我的肩膀上。
「翠娃,過來。」
我遠遠地聽見我爹的聲音,奮力推開暈過去的圓圓奔了過去。
眼睛好受了些,我張皇地回頭,看見圓圓的後腦勺滲著血,鮮紅的血蜿蜒而下,浸濕了她破爛的上衣。
我爸拿著一把鋤頭,嘴裡叼著根煙。
撲鼻的煙氣裡,我爹的眼睛審視著我,頭一次讓我生出了遍體生寒的恐懼。
他用手敲了敲我的腦袋。
「圓圓生了癔症,整日裡說胡話,還到處攻擊年紀小的女娃娃…”
「她活到時候了。」
夕陽餘暉裡,他瞇了瞇眼睛,又深深吸了口煙。
「明天是個好日子,把這丫頭葬了。」
他伸出掌心,隨手抹了一把我臉上濕黏黏的血液,像在打量。
「明日別睡過頭了。」
「一定一定,打扮得漂亮些。」
5
我爹忙著出去和幾個村民一同處理圓圓姐的屍體,命令我一個人老實回到家裡,明日開宴前哪裡也不許去。
我哆哆嗦嗦地應了,頭也不回地往家裡跑。
轉身前,我似乎聽見了幾道壓低了嗓音的討論。
「張哥,真捨得啊…”
「村長……那位……不許留著。」
「總之……水靈……一定……好價錢。」
我聽不清楚,也弄不明白這斷斷續續的話是什麼意思,只隱隱約約覺得,他們大概不是在說圓圓姐。
而是……在議論我。
背後似乎突然黏上了幾道意味不明的視線,伴著此起彼伏吞口水的咕咚聲。我不敢再放慢腳步,飛一般跑了回去。
回到家,我娘正窩在炕上打瞌睡。
她睡著的樣子真好看,沒有了平日那副惡狠狠的神色,恬靜溫柔得像童話書裡的公主。
不只我娘,村裡其他孩子的娘也都漂亮,穿得也很時髦,花花綠綠的套裝和裙子,我只在那本破舊的童話書裡見過。
小花說,她娘可厲害了,教她弟弟時,還會對著書說一種嘰裡咕嚕的鳥語,一點也不像深山裡的人。
我有時候看著我爸爸的一嘴黃牙和圓滾滾的肚皮,時常會想不通,天仙一樣的娘怎麼會看上爹,還對他死心塌地。
不僅是娘,村裡頭的其他漂亮嬸嬸也一樣。
但我爹卻不太喜歡我娘,罵她肚子不爭氣,是下不出蛋的母雞。
我娘就生了我一個,確實讓我爹在家家戶戶至少五個孩子的村裡抬不起頭。
但我卻很高興,我娘生不出弟弟。
我爸便只痛我一個,我不會像小花一樣整天都被弟弟打罵,被弟弟在飯裡拉屎拉尿。
我躡手躡腳地歪在柴堆邊上,怕吵醒了娘。
但我娘似乎睡得淺,皺了皺眉頭後還是醒了。
她見著是我回來,居然沒有抄起手邊的藤條打我,而是破天荒地勾起一抹笑。
那笑容咧得好大,眼睛上下盯著我,黑黑的瞳孔裡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娘沖我招了招手,拍了拍身側柔軟的被子。
「這丫頭,睡在那裡做什麼,快過來。」
她從黑暗的小架子上頭摸出一個罐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今天是最後一頓藥了,快來喝了睡去吧。」
我膽戰心驚地走過去,我娘親熱摟著我的脖子。
“快喝呀,好孩子,喝了睡一場好覺,一覺睡到明日清晨…”
她好像極期待,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白皙纖長的手指溫柔撫著我散落的長髮。
「娘明日好好幫你梳洗打扮打扮…」
娘笑著,溫柔得像一場夢。
她說:「我們翠娃是最漂亮的女孩…」可是好奇怪。
娘明明……最討厭我的這張臉。
6
凌晨,日頭還未升起來。
我被嘴巴裡一陣詭異的蠕動嚇得驚醒。
似乎有什麼細細長的東西貼著我口腔內壁的黏膜,扭動著向鼻腔探出身子。
鼻子鑽心地酸澀,透著細細麻麻的癢。
我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噴嚏,一條濕漉漉的長條東西便垂在我臉上,極快地扭動著身子。
那熟悉的觸感幾乎讓我哭出來。
可不知為什麼,比起這隻猙獰的蠕蟲,我更害怕被爹娘發現我遭了蟲。
我死死壓抑住喉頭的嗚咽,顫抖著摸索到那條肉蟲的身子,一點一點拉了出來。
藉著慘白的月光,我確認了那東西,正是如小花身體裡的蠕蟲一樣的玩意兒。
但我身體裡從未有過蟲,怎麼會從嘴裡鑽出這種東西?
突然地,我想起了圓圓姐臨死前,噴濺在我口中的那團黏膩的血。
她那雙血淋淋的眼睛似乎仍若隱若現地盯著我,固執地重複著。
“不要吃藥…不要吃藥…”
「不是告訴了你,不要吃藥的嗎? 」
晚間沒吃東西,只是喝了娘端來的那碗藥。
我摳著嗓子眼,趴在床沿把膽汁都快吐了出來。
那地上的穢物泛著濃烈的腥臭,濃稠濃稠的一片,不像是發酵的藥物,倒更像是堆積已久的腐物。
如那日一樣,那條鮮活的蠕蟲飛快爬了過去,扭動身體貪婪地大快朵頤。
我留了個心眼,悄無聲息踏下床拿了一方竹片編製的罩子,小心翼翼地罩在那穢物和蠕蟲的身上。
第二日,日頭稍稍亮了些。
趁著母親還未趕來,我將那罩子掀開,見到了讓我全身汗毛直立的一幕。
那罩子底下密密麻麻盤踞著整整一團血紅蠕蟲,那肉球一收一縮之間,恍如擁有了人類的呼吸一般。我哆嗦著,拿起火折子點燃了乾苞米皮,慌張丟進那團肉球之中。
噼裡啪啦的熊熊火焰裡,那團蠕蟲仍然死死環抱在一起,外面無數的尖軟觸手揮舞著搖曳。
那股肉質燒熟軟爛的味道燻得我直犯噁心,喉頭忍不住乾嘔。
那藥無疑是這蠕蟲的餌料,那喝藥的人呢?
究竟人是魚的餌料,還是人體裡細細密密的蟲是魚的餌料?
村裡夭折的無數姑娘,是真的生病了,還是被迫淪為養蟲的巨大容器?
我無聲嗚咽著,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手忙腳亂地清除掉地上那一團漆黑扭曲的痕跡後。
「吱呀」一聲。
門開了。
娘的唇角洋溢著詭異的微笑,拿著木質的小梳子向我走來。
7
人生前十五年的光景裡,我從未有過如此精緻風光的時候。
穿著娘衣櫃裡頭那條最漂亮的衣裙,烏黑的頭髮編成兩根麻花小辮,乖巧地垂在胸前。
宴席開了,我娘死死拉著我的手,拉著我坐在了中央那張最大的圓桌之上。
桌上坐著的,皆是村裡還算說得上幾句話的人物。
村長自然也在其中。
他見了我,抬手慈愛地摸了摸我的腦袋,遞來一顆包裝精緻的糖果。
「乖孩子,咱們翠丫頭今天真漂亮。」
那糖果我只在小花弟弟手上看過,他咀嚼時臉上的神情得意又滿足,嘴裡溢出的香甜氣味激得我止不住地吞口水。
但他是個小氣鬼,不願意跟我們分享那美味。
有一次,他說著話,那糖果從他嘴裡不小心滾落出來,落在泥地裡沾了灰。
小花趴在地上要去舔,她弟弟不許,直接解開褲子往那糖上撒尿。
尿液濺到小花頭上,但她慣是沒臉沒皮的,嬉笑著舔了那糖一口,然後皺起了臉。
後來,小花悄悄同我說,那糖其實一點都不好吃,有股苦澀味,還帶著尿騷。可村長遞過來時,我還是迫不及待伸手接了,飛快剝開糖紙囫圇吞到嘴裡去。
甜香的氣味在口齒之間漫開,我享受瞇起了眼睛。
我想,小花也是個自私鬼,為了不叫我也偷吃那糖,騙我說是苦的。
明明是甜的,很甜很甜。
村長看著我咀嚼的口唇,笑容似乎更奇怪了,看我的眼神閃閃發光。
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塘子上面的土路上呼呼隆隆響起一陣打雷般的轟鳴聲。
我見怪不怪,知道是買家又開著那寶馬來嚐貨了。
只是這一次,我還沒來得及抬眼去看看今日那些名車是什麼模樣和顏色,腦袋里便陣陣泛起暈。
我隻小聲喊了一聲「娘」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閉上眼睛前,我似乎看見了十幾張猙獰的面孔擠在我面前。
有黏膩的涎滴在我臉上。
我想逃,卻徹底昏睡過去。
8
我睜開眼時,躺在一方巨大的白瓷盤子裡。
那糖裡似乎摻雜了什麼令人暈厥的藥物。
縱然意識清醒了,腦袋也仍是漲痛的一片,四肢無力地耷拉著。
切成薄片的魚肉整齊地擺放在我身軀之上,各色醬料黏膩地順著肌膚的紋理向下流淌。
那群外鄉的買家爭奪著,撕扯著,像一頭頭髮狂的野獸。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口水臭味。
我木然睜著眼睛,看著眼前十幾雙瘋狂興奮的眼睛,後知後覺意識到…
原來今日裡,買家要嚐的貨,是我。
村長疑心最重,早猜我窺破了村裡的秘密。
之所以留下我,不過是因為我生了一張清麗稚嫩,足以助他在賣魚時順便做下一筆皮肉生意的姣好面容。
他最是重財,總歸是要將我賣出去,才算了結了白養我這些年的虧損。
那月影晃呀晃,我漸漸彎起了眼睛,愉悅地哼起一支支離破碎的小曲。魚肉很快就被分食殆盡。
可那群人儼然已經瘋了,一個肥碩的頭擠到我的頸邊,尖銳的齒牙狠狠咬住我的耳垂。
一陣痛苦的撕裂。
我側過腦袋,看見的是淌在白瓷碟子裡濃稠的血。
那胖子瞇著眼睛咀嚼,牙齒切斷研磨碎肉時「咯吱咯吱」的聲響聽得人頭皮發麻。
我不笑了,黑沉沉的眼眸盯著他不住咀嚼的嘴巴。
“好吃嗎?”
我輕輕開了口。
沒人回答我,他們瘋狂撕咬魚肉的時候,卻無人注意到盤中溢出的血色毫無規律地扭動起來。
我彎起眼睛,咂咂嘴,自言自語道:“你們也很好吃…”
9
我搖搖晃晃地回到村裡時,村頭的大黑狗朝我不住地叫。
舔了舔唇上淋漓的血,我揚起笑,沖那隻狗兒招了招手。
「大黑,是我呀…”
大黑不理我,夾著尾巴哀叫著跑遠了。
我歪著腦袋「咯咯」地笑,哼著小曲往家裡頭走。
難得地,我家門口居然也擺上了席,那大魚的鮮香味直往鼻尖裡鑽。
我更開心了,向那群大快朵頤的熟悉面孔招手。
“爹,女兒,我回來了! 」
我爸媽的頭埋在魚肚子裡,抬起頭顱時頂著滿臉碎肉,嘴裡的魚腸子長長垂著,腸膜裡似乎還湧動著什麼絲絲縷縷的活物。
我娘大概是沒想過我還能活著回來,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
她嘴裡嚼著的半碎不碎的肉沫子都嗆得往下掉,很快便被一旁虎視眈眈的村民接住分食了。
她顧不上吃,看我的目光愈發怨毒,開始扯著嗓子尖叫。
“翠丫頭活著回來了!”
但沒幾個人理她,大家各自忙著爭奪盤裡僅存的肉塊,腮幫子快速聳動著。村長聽到我娘的聲音掐住了我的脖子,阻止我往前走。
「結束得倒是早,巴巴地跑回來做什麼…”
他隨手扯了塊身上的布把我沾血的臉隨意抹了抹。
“小賤人,糖好吃嗎?一顆下了藥的糖就把自己賣了…”
「你這種餵不出餌的賤婊子,賠錢貨,就是被賣的賤命。」
他呼吸灑在我缺了一半的耳朵上,將那處凝固了大半的血液都熱化了一點。
我定定地盯著他厭惡的表情,臉上帶著天真的笑意。
「你錯了哦。」
村長被我的質疑聲惹惱了,大聲質問我。
“什麼錯了?老子也有錯的時候?”
「這村裡的財路,是我一點一點探出來的……你跟你娘那群女人一樣賤,還是什麼名牌大學生。剛被賣來的時候個個哭爹喊娘著要跑,跟著村裡男人享受了幾天富貴日子就不願意走了…”
一條細長濕潤的蠕蟲自我的喉管裡晃晃悠悠地探出腦袋,扭動著咬向村長的臉。
他吃痛地張開嘴,那蠕蟲卻死命吸附他口腔的壁膜,尾端纏繞著爬上更多肥碩的長條,爭先恐後蠕動到他的食道裡。
“呃……呃……”
越來越多的蠕蟲順著他的食道湧下去。
他驚懼地掐著自己的脖頸,那凸起的蟲紋卻挑釁般地鼓動在皮膚表層,轉而消失在肥碩的肉裡。
我愉悅地瞇起眼睛,笑瞇瞇地欣賞他的醜態。
「是錯了哦。」
我好脾氣地糾正,趴在他耳邊興奮得像魔鬼低語。
“我怎麼會餵不出餌呢?”
「我就是誘餌本身啊。」
10
我為什麼偏偏是這村裡最與眾不同的異類呢?
小時候,我常常這樣問自己。
在不曾知曉所有女孩身體裡都有蟲時,我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自從我記事的那天起,我就與那奇怪又噁心的長條蠕蟲共存了。
那時我還沒喝過藥,蟲像是我從娘胎裡帶出來的。
後來我聽娘和別人聊天時說,我是娘在塘子裡生下來的。
那時是陰雨天,我娘挺著快要臨盆的肚子去吃席。
那是她頭一次看貢品沉塘,在好奇心驅使下不免得近了一些。
雨天塘子邊的泥本就濕滑,我娘身子又笨重。
後來,我娘是和那貢品一同掉進塘子裡去的。
奇怪的是,那些魚卻只旋渦般圍著那屍體撕扯啃食。
我娘雖然沒受傷,但那鋪天蓋地的屍體碎塊和血液幾乎都將她淹進去。
我娘就這樣被嚇得早產了,被村長帶著男丁撈上來時,我已經生出來了。
全身濕淋淋的,皺巴巴的一團粉紅色,長長的臍帶沾黏著…
我這些年裡,與蟲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微妙的平衡與和諧。
它們蝸居在我的軀殼裡,卻不主動吸食我的血液和肉體。
有時,我甚至觉得,自己與它們是同類──一個披著人皮的同類。
我娘對我不好,她總是板著一張臉孔。
無論我做什麼好像都不能讓她滿意。
隔壁的小花告訴我,那是因為我娘和村裡的其他漂亮嬸嬸一樣不喜歡女孩。
女孩總是要提早死了的,只有生下了兒子才有養老送終乃至傍身的資本。
我苦惱了好幾天,盯著我娘熟睡的溫柔面孔發怔。
我太想讓她愛我了, 要是她能像睡著這樣溫柔地對我, 我大概會幸福得昏死過去。
體內的蟲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 慢吞吞地聚成一條粗繩樣的長條,從我娘微微張著的艷紅嘴唇裡鑽了進去。
那微微鼓動的凸起順著我娘的喉管,一路蜿蜒著爬到了我娘的小腹裡。
我娘嗓子不舒服,迷迷糊糊咳了兩聲, 又暈暈乎乎地睡死了過去。
我眨巴著眼睛, 伸出手去摸我娘露出的光潔小腹。
回應似的, 那裡的薄薄肌膚底下鼓起無數個小尖尖, 溫柔地抵著我的指腹磨蹭。鼓動著鼓動著, 又漸漸平息了下去。
我娘不舒服了, 摀著小腹罵罵咧咧地踹了我一腳。
膝蓋磕在地上摔破了皮,我卻沒由來地快樂又興奮起來。
我似乎品嚐到了娘鮮血的滋味,腥裡透著甜。
嚐過這味道一次, 便再也難戒了。
我上癮了。
人吃魚,魚吃餌, 誘餌又吃…
這種詭異的平衡持續了這麼多年,自負的村長始終不曾發現。
而如今…
我推開村長,晃動悠悠地站起身子。
細長的蠕蟲從我的指縫裡探出身子,環繞著扭曲著構成一張可。的巨網。
我咂了咂嘴,有些懷念起那塊糖果的甜美滋味。
這群小氣鬼,用我的誘餌賺了橫財,卻連塊糖果都不願分享給我。
但我早就不是好糊弄的小孩子了。
人越長大便渴求越多。
那顆可望而不可即的甜糖, 勾起了我對世俗的慾望。
那樣艷麗的裙子,我娘穿著哪有我穿著嬌麗呢?
「對不起啊, 叔叔伯伯嬸嬸們…”
我沖那群肥豬一樣的人露出笑。
「我太想吃糖了。」
“所以這一次…”
「該拿你們去餵魚了。」
11
晌午的光打在湖面上。
塘子上波光粼粼的, 像碎著星星。我叼著一顆甜膩膩的糖果, 百無聊賴地拖著蛇皮口袋往河邊晃。
幾張巨大的圓桌子上, 一群瘦骨嶙峋的人瞪著微微凸起的眼珠子,乞求般望著我。
“瞧著我做什麼?覺得我今日也漂亮嗎?”
我笑意盈盈地轉了個圈, 隨手掏出鏡子照了照。
今天的確是打扮得很艷麗。
嫣紅的口脂, 靚麗的高訂衣裙,這些我眼巴巴渴求了多年的東西,如今終於唾手可得了。
「叔叔嬸嬸們, 宴席開始。」
「苦口良藥利於病,該喝藥了…”
塘子邊那棵槐樹上掛著的鐘迎風敲響了三聲。
一縷縷蠕動的紅線像得到某種召令。
一堆乾癟的腦袋上試探著扭出幾道濕潤的長蟲。
或是從黑洞洞的鼻孔探出身子, 或是沾著耳中的暗黃的耳垢, 慢吞吞地捲上耳廓。
那蠕動的紅線越來越長,擰巴得越來越粗。
幾根受不住的軟骨率先順從地埋下頭, 整個面龐塞進面前那盆惡臭的黏性污水裡拼命吮吸著。
口中反嘔出的穢物混著越發濃稠的藥水, 在此起彼伏的吞嚥咀嚼聲裡見了底。
看著圈養的人牲還是這樣乖巧,真是令人滿意的美事。
我快意地盯了半晌, 拖曳著那隻蛇皮口袋繼續向塘子邊邁步而去。
塘子裡的魚早早就聽著了鐘聲,躁動不安地在池子裡探出腦袋, 一張扁圓濕潤的口張得巨大。
「別急, 乖小魚……”
「這便要開始下餌了。」
我慢吞吞地解開蛇皮袋的口袋,「撲通」的沉塘聲,濺起大朵水花。
新餌料在魚群的湧動之中一瞬間便四分五裂著看不見了。
越來越近的汽車轟鳴聲響起。
我哼著歌,心裡盤算著這次賣魚的收益。
多虧了村長苦心經營這麼多年, 才將這魚的名號打了出去。讓我平白坐收了這天大的漁翁之利啊…
我摸著指尖靚麗的美甲,愉悅地瞇起眼睛笑。
“買家到了…”
「這次賺的錢,要買什麼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