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婚後第十二年,我先生帶我出國旅行,去的是非洲臨海小國,赤道幾內亞。
雨林連接沙灘,又連接著大海,茫茫無邊際。自然風光絕美的,偏鄉僻壤。
出遊前我卻沒想到,丈夫看中的正是「偏僻」二字。
凌晨時分,我們出海,搭乘一艘機帆船,由一個當地人帶著。
海岸漸漸消失在視線中,四周只剩汪洋一片時,他坐在船邊,向我招手:「來看,有水母。」
我呆滞地望向他,又低頭看手機上的短信。
天地廣闊,海浪翻湧,我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怦,怦,怦。
手機上寫著:別出海,你老公想殺你。
2.
我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貌合神離的。
搭船出海前一晚,我把藥和水杯遞到賀雲徵手裡。
他沉默地接過,沉默地吃藥,仰頭喝水。
喉結滾動,一飲而盡。隨後他一聲不吭地,緩緩壓過來。
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樣,例行公事。
結束後,我心滿意足,睡意昏沉。他趴在我身上,喊我:「裴欣。」
「嗯。」
「明天去海上看日出吧。」他說,「早點起來。」
「好。」
好像刚闭上眼睛,就醒來了。凌晨三點多,他起床穿衣洗漱,又來幫我。
半夢半醒間,我由他擺弄。他慢吞吞地幫我穿好衣服,裹上外套,打橫抱起。
等我徹底清醒,已經在船上了。
天似穹廬,碧海遼闊。遙遠的海平線上,朝陽的紅色已露出端倪,是乍破的天光。
他面向絕美的海上日出,臉色卻不似高興。
這時我才想起來,贺云征怎么会主动呢?
在我们的婚姻中,他一向是被動的,他總是平靜而順從地,接受我的安排。
他配合我做好人前的表面工作,勉為其難與我同房。他會做好自己該做的事,但不會再有更多。
他對我沒有期待,沒有衝動,沒有愛,自然也不會有與我分享美好事物的願望。
所以他不可能帶我去旅遊、帶我出海看日出、喊我到船邊看水母,除非另有企圖。
我早該察覺到這些異常。
他一向溫和守禮,終於還是被我逼到了這個地步。
3.
「別出海,你老公想殺你。」
发信息给我的,是剛認識的朋友。他也是中國人,和我們同宿一家飯店。
作為一名作家,他擁有天生的敏銳和糟糕的睡眠。午夜時分他因為失眠,出飯店散步,撞見了疑似交易的場面,於是傳訊息提醒我。
看到訊息時,已經晚了。
船上只有三人,我,賀雲徵,和船夫。
船夫是當地漁民,非洲人,裸露上身,肌肉虯結,渾身黝黑得發亮。
他熟練地掌帆,讓船乘著風,離海岸線越來越遠。
這個國度曾被西班牙殖民,說西班牙語,這是賀雲徵擅長的。他可以和當地人流利交談,而我聽不懂。
他們說話時,船夫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忽而咧嘴一笑。
牙齒和眼睛相對其膚色來說,太白,太怪異,所以顯得目光狡黠,笑詭秘。他看我,就像看一條網中的大魚。
顯然,他早已被賀雲徵收買。
手機熄螢幕了,我仍在發愣。
「怎麼了?」賀雲徵起身,向我走來,「難得出來看海,就別看手機了。」
他抽走我的手机,我才猛然反應過來,要去搶。
此時一陣小風浪,船身顛簸,我沒站穩。賀雲徵伸手托住我的腰,扶住了。
手機卻沒拿住,撲通落入海中。
我絕望地驚叫,想衝到船沿去撈,又生生止住腳步。——我不能到船沿去,我只能蜷縮在船中央。
賀雲徵蹲下來,看著我。眉眼是溫和的,眼底卻沒有感情。
「算了吧。」他輕聲說。
手機沒電了,四面環海,渺無人煙,我徹底與世隔絕。
我和兩個要殺我的男人,在一葉小船上,其中一個還是我深愛的丈夫。這就是我現在的處境。
我無法指望小說或電影情節,發生在我身上。
周圍除了海都是天,不可能剛好有一艘輪船離奇出現;
天上沒有海鷗的蹤影,這意味著附近沒有島嶼,也意味著我被他們拋入海中,又被海浪送到所謂的無人島上,這種機率幾乎為零;
我跟船夫語言不通,甚至沒有交流的環境,我不可能在賀雲徵的眼皮底下,策反第三人;
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我不可能反殺兩個男人。
我完全不會游泳。
……
几乎所有生还的可能,都被一一否定。
沒有奇蹟巧合,沒有機械降神,現實中的一切都平淡且合理,這是真實存在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境。
如果我不能自救成功,今天就是我的死期。
我會沉入茫茫海,死無葬身之地。
4.
此刻我的頭腦非常清醒。
我從來不懼怕死亡,但我也不想死。
結婚十二年,賀雲徵不愛我,也不恨我。他對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毫無感情。
所以我們才會如此和緩平靜地走到這一天。
如今他已年過四十,歲月在他臉上留下少許痕跡,但他仍然優雅、英俊。
我深深地看著他,告訴他:「我不會死的。」
贺云征只是皱了皱眉。
「我料到可能會有這麼一天,所以預備了保險措施。」我說道,「如果你想殺我,我就觸發這個保險,讓你回心轉意。」
「我不可能回心转意。「賀雲徵用平靜無波的眼神看著我,「等太陽升起,我們就道別。」
「那麼,既然是人生的最後時刻了,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回顧一下我們的往事。」我祈求他。
他撐著頭看著我,有些不耐,但還是答應了:「可以。但這不是童話,你不可能靠說故事打動我。」
童话中聪明美丽的少女,講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終於打動了殘暴的國王,免於一死。
童話是理想的。可我和賀雲徵是多年夫妻,我們相伴的時間,遠不止一千零一夜。
十二年,我都沒能打動他,怎能指望这短短片刻?
「我只是单纯地想回忆一下过去。」
「顺便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5.
我和賀雲徵的故事,要從很久以前說起了。
賀雲徵比我大六歲,這個年齡差在老一輩眼中是不吉利的。即便是我爸爸──一個崇尚科學的醫生──也會迷信,他總是勸我不要一意孤行。
現在看來,迷信自有其說法,我和賀雲徵的婚姻果然無法善終。但愛他,我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我需要強調這一點。他不愛我,他出軌,他要離婚,甚至現在要殺我,我對祂的愛絲毫未變。
我天性頑固,一句台詞,不達目的不罷休,為了得到他不擇手段,克制不住佔有慾。我對自己的認識很清晰。
或許是從小驕縱慣了,才會養成這麼強硬偏執的性格。
我父親是醫院院長,母親經商有方,從小到大,我都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 因為家境優渥,長得也不錯,我的行情一直都很好,追我的男生很多。可是對我來說,其他人都是將就,我只愛過賀雲徵一個人。
我不善於表達愛情,從未真正與他交心,只會不斷地強迫他。
在賀雲徵看來,我就像女變態一樣。可是我也沒辦法,我空有愛人的心,卻沒有愛人的能力,這也是一種人格缺陷。
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但我還是不甘心,我到死都是一根筋。
我對賀雲徵的執念這麼深,是有原因的。
我性格驕縱頑固,但並非天真懵懂,相反,我比同齡人早熟。少女時期,本該愛幻想的年紀,我就已經對愛情持悲觀態度了。
因為我從小跟著爸爸到醫院,看到太多人情冷暖、悲歡離合。
醫院是最暴露人性的地方。一場重病,有時親情都經不住考驗,更別說愛情。多年夫妻,因為一方生病而感情破裂的,不在少數。人性就是如此,同甘容易,共苦難。
有男生追我,我會害怕。我從不暢想與他吃喝,一起旅行,我想的是如果我生病了,殘疾了,大小便失禁了,他是會一如既往地愛我、照顧我,還是會厭棄我。
在真正的考驗到來之前,愛情總是光鮮亮麗的。我不敢去賭,害怕那種未知,所以乾脆就不要開始。
直到遇見賀雲徵。
那一年我 19 歲,他 25 歲。
某一天,我偶然經過一間病房,正看見賀雲徵伏在病床邊,垂著眼睛,溫柔吻床上的女生。早上的陽光很好,金光燦燦的,籠罩著他們,美得就像一幅畫。
他的女朋友患有尿毒症,病得很重。她臉色暗淡,長滿了斑點,病容淒慘,很不好看。可是賀雲徵看她的眼神,永遠充滿了愛意。
我沉醉在他深情的眼神中無法自拔,即便他看的是愛人,不是我。那之後我每天都會去病房門口偷看,偷看了整整半年。
我偷聽他們說話,聽到賀雲徵鼓勵她,和她分享生活的點滴趣事——「樓下的狸花貓生寶寶了,河邊的夾竹桃開花了…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看。」
听到她对他的告白——「我喜欢你穿白衬衫,喜歡你眼裡的光,喜歡你毛茸茸的頭髮…等我走了,我也會永遠記得。但你要忘了我,好好愛下一個女孩。」
于是我心想,我會不會是下一個女孩。
前女友換不到腎,最後去世了。她很善良,簽了器官捐贈協議。沒有人捐腎救她,但她的心臟救了別人。
她走後,我開始計劃追求賀雲徵。我調查賀雲徵的訊息,慢慢侵入他的圈子,培養和他的共同好友。直到我 22 歲,朋友聚會,我們才正式見面。
那次聚會,對賀雲徵來說很平常,卻是我期待已久的會面。我信心滿滿,自認為魅力無窮,可以輕易拿下他。
殊不知,我愛的正是祂的專情。他總是記得掛著過世的前女友,無心開啟下一段感情。他不會對我動心,只把我當妹妹。
那時,賀雲徵留校任教,剛升任副教授,工作很忙。我還總是約他出來,把他折騰得身心俱疲。
親情和友情,我都能妥善經營;可在愛情方面,我有人格缺陷。
那真是惨烈的开始——
我 24 歲那一年,有一次,我撞見賀雲徵送女生回家,嫉妒得發瘋。於是轉天,我就約他出來,讓他送我回家。
我騙賀雲徵進我家門,把他敲暈綁在椅子上,囚禁了一周。我給他下藥,強行與他發生關係。
但即便情動之時,賀雲徵也不會用深情的眼神看著我。
那一週過後,我懷孕了,賀雲徵就娶了我。但孩子最後沒能保住。
我以為不管手法如何下三濫,只要結婚了,我就能真正擁有他。
但我沒想到,以後我們的每一次,都需要靠藥。
如正常夫妻一般行房,尚且不能,更別提我所希冀的深情眼神。我想盡辦法取悅他,祈盼他愛上我。可是他的眼裡,從來沒有我的身影。
我在賀雲徵的手機裡裝竊聽器,在他的車上裝定位器,在他學校辦公室裝監視器,我時時刻刻緊盯著他,用盡手段壓迫他,他都全盤接受,毫不在意。
因為賀雲徵對我根本沒有感情,無愛,也無恨,也無其他追求與渴望。他根本不在乎我怎麼對他。
我們維持了十年的夫妻關係,但賀雲徵從未忘記前女友。我放棄了曾經的自以為是,回憶前女友的一顰一笑,模仿她的聲音、語調,甚至節食暴瘦,讓自己也有慘淡的病容。
我妄想代替前女友,賀雲徵卻也無動於衷。他就是木頭一塊。自從前女友死了,他的眼中再無感情,無波無瀾。
活人是永遠無法打敗死人的。活人甚至無法打敗死人留下的一部分——她的心臟。
露露,是當年接受她心臟的女孩。直到遇見露露,賀雲徵才又活了過來。賀雲徵四十了,她才二十多歲。
據說接受了心臟移植,靈魂就會與心臟的原主人相像。或許真的有靈魂伴侶一說,露露可以代替他的前女友,和他在一起。
我努力模仿了很久,都顯得拙劣,抵不過她那顆心。即便在替身文學中,我都是配角。
賀雲徵找到了露露,眼裡重新有了感情。他向她隱瞞了和我的婚姻,他說自己已經離婚。
然而事實是,賀雲徵根本離不掉。我強留他在身邊。
他如行屍走肉一般,忍讓我許多年,現在忍不住了。
為了露露,他要殺了我。
6.
我回顧了往事,也講給他聽。
聽完後,他極冷淡,「正如你所說,我對你沒有感情,也就不會在意你的所作所為,我甚至不知道你模仿过她。」
「哈哈哈。」我自嘲。
他繼續說:「我也想起了初見你的時候,那時的你活潑健康,無憂無慮,我確實把你當作驕縱不懂事的妹妹。
「可是看看你現在,蒼白,消瘦,精神病態。為什麼要做到這種程度?當年你逼我時我就跟你說,女孩要自尊自愛。而你把自己活成了強暴犯。——会有人爱上强暴犯吗?」
「我明白,這都是我咎由自取。」我說道,「我有人格缺陷,不知道該怎麼愛人。而你也不肯給我機會。你的眼睛永遠看向她,未曾施捨我一眼。
「至今為止,我所渴望的深愛的眼神,還是 19 歲那年,在病房外偷窺而來的。或許我一輩子都無法私有。」
「你把自己说得挺可怜。」賀雲徵沉吟,「不過,你确定那就是你想告诉我的版本?」
风停了,波浪湧動。我們的船懸停在大海中央。
黑人船夫收了帆,有些不耐煩地等待著。他想等我死了,就啟動柴油引擎返程。
或許他們也會跳進海裡,把身體弄濕,從而偽裝得更像一場意外。
我詫異問道:「你知道有另一个版本?」
「我不知道。」他說,「所以确实是有另一个版本了?」
「你诈我。」
「我希望你能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他盯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
「確定要說嗎?」我笑道,「我說了,你就捨不得殺我了。」
我的保险措施,就在第二個版本裡。
「你說吧。」
7.
「第一個版本,說的都是實話。而第二個版本只需加入一些細節。
「我比你小六歲,一心撲在你身上。我爸爸不支持我的愛情,但他終歸是寵我的。
「他是醫院院長。我求他在腎臟源排隊的名單中做一些順序上的手腳,於是某個序號的病人,就被跳過去了。」
我残忍地笑道:「你的女友,原本是可以活下來的。」
霎時,賀雲徵的眼神冷得像冰。他猛地掐住我的脖子,「真的嗎?」
他咬牙切齒。
十多年了,他看我的眼神終於有了波瀾。
「你可以……現在就弄死我,」我頭腦缺氧,艱難地說,「只要你不后悔……」
「我为什么后悔?为什么我要后悔?你承认了这些,只会更加『死得其所』!」
「她已经死了,回不來了,可是露露呢……你不在乎嗎?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露露的胸腔中跳動的,可是她的心脏啊!」
贺云征松开手。
我摀著喉嚨,咳嗽起來,咳得淚流滿面,眼球充血。
心臟跳動過速,像要從喉嚨脫出。
我抬眼,看見他坐了回去,冷漠地看向我。他等我咳完接著說。
「第二個細節。」我接著說,「我知道當年她的心臟是捐給露露的,你也知道,但當時你沒有別的想法,我也沒有。露露得的是先天性心臟病,接受捐贈時,才只有十歲。
「結婚十年,你不愛我,不會對我深情,這我已經認了,但我非常想念當年那個讓我心動的眼神。
「你的前女友已經被我害死了,我只能再想辦法碰碰運氣。於是露露 25 歲時,我找到了她。她就像你的前女友一樣,純潔,善良,輕易與我交心,我們結為密友。
「在你逃避我的時間裡,我會去她家作客,順便在她家中裝滿了針孔攝像頭,為你們預備一場『久別重逢』。
「你能遇見露露,是我暗中引導的。她從頭到尾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恰好你也向她隱瞞了你我的婚姻。——我默許了你和露露,但這不代表我會就此放手。
「此後,我每天都會透過攝影機窺視你們。你對露露有天生的感情,你透過她看到了曾經的愛人。我窺視你們,汲取不屬於我的愛意,就像當年在病房窺視你和女友接吻一樣。」
「像你做出来的事。」他冷笑,「你偷窺成癖,監視成性,控制欲極強,這些年我也習慣了。不過這似乎構不成讓我捨不得殺你的理由。」
「还有第三个细节。」我苦笑道,「說到控制欲,你可能想像不到,我為了控制你,會做到什麼程度。」
「露露接受了心脏移植,但心臟功能仍然不健全,還有排異反應。她身體很弱,之後又接受過幾次手術,還裝了起搏器,這你也知道。」
「你什么意思?」贺云征面色微凛。
「心律調節器有一個功能,叫做『心臟黑盒子』,它可以每隔一段時間將起搏器的工作資訊上傳到資訊處理中心,用於即時監測病情。」
我听见怦,怦,怦,是心跳聲。
我的心跳逐漸加快。
「這就意味著,心臟節律器是具有無線訊號發射功能的。既然起搏器能發射訊號,那麼稍微改動一下,也可以接收訊號。」
「你……你难道……」贺云征错愕地看着我。
我開始脫衣服。
心跳的聲音,怦,怦,怦。
黑人船夫原本在打瞌睡,此刻眼睛直了。
怦,怦,怦。
「她的手術,都是在我父親的醫院裡做的。她做完最後一次手術不久,我也去做了一台手術。
「她的起搏器中,多安了一個小裝置;而我的心臟中,也安了一個小裝置。於是她的心臟可以接收我的訊號。」
我脱下衣服,赤裸上身。面對著海,面對著天,我坦誠相見。
賀雲徵和我親密時,總關著燈,他也羞於撫摸我。
他未曾發覺,我心口的疤痕。
「從此,我和她的心跳連在了一起。」
「今天你杀了我,世界另一頭的一顆心臟也會停止跳動。」
在他愕然的眼光中,我狡猾一笑。
「想不想试试看?」
我起身,徑自走到船沿,縱身一躍,投入海中。
瞬時間,無窮無盡的水,四面湧來。
擠佔呼吸,重包裹。
水的混沌巨響,鼓動著耳膜。
頭暈,窒息,身體下墜。
墜往冰冷無底的虛空。
我睜著眼,恍恍惚惚間,看到碧藍的水,看到陽光下徹,波光粼粼。
看到 19 歲經過的那間病房。
看到十幾年間,疲於奔命、強求愛情的我自己。
太陽早已升起了。
最後一眼,看到了賀雲徵。
他向我伸出手。
8.
我仰躺在機帆船上,拼命咳水。
邊咳邊笑,又被嗆住,也止不住要笑。
「你看,舍不得杀我了吧……」
他撑在我上方,大口喘氣,頭髮濕漉漉地滴水。
「你有病吗?!」
他怒極,一拳捶在甲板上。
重見天日。
可惜他的擔心,卻不是為了我。
「賀雲徵,」我抬手摟住他的脖子,「我確實控制欲極強,即便到瞭如此境地,我都可以控制你。」
他面色铁青,推開我,起身和船夫說了些什麼。
柴油引擎啟動,我們返程。
天上逐漸有了海鷗,海岸線接近。到岸邊時,頭髮都快乾了。
那位好心的作家,帶著幾位當地警察正在岸邊。看見我活著回來,他一臉震驚。
當地警察和作家熟識。警察捶了一把作家的肩膀,說了幾句西語,然後散了。
後來得知,其大致意思是:「你寫懸疑小說寫傻了,這夫妻倆明明挺好。」
是啊。看起來就是一對挺好的夫妻,早早出海看日出,卻遇著些小意外。丈夫救了妻子,一同平安歸來。
誰能想到妻子是死裡逃生呢?我最終還是贏了他,但也輸得一敗塗地。
那一天,賀雲徵憤怒至極,但他拿我沒辦法。
晚上我興高采烈地吃飯,趕海,和當地人跳舞。我在沙灘上一遍遍地走,朝著大海大哭,完了又大笑。
他只能在邊上老實陪著,小心護著,怕我做出什麼自殺舉動,怕我的心臟下一秒停跳。
他是愛人遺物的忠誠衛士,我是不折不扣的瘋子。
以前想盡辦法監視他,窺探他,時刻追隨他身影的,都是我。
現在換他,小心翼翼地追隨我。
他的眼睛不再無波無瀾,他恨透了我。眼睛像深夜的海,陰沉幽暗,波濤洶湧。
深夜回了飯店,他在黑暗中無聲地凝視我,像個很冷靜。
下一刻,他突然扣住我的兩腕,扼著我的頸項,重重壓到床上。
他在我耳邊說:「不是喜歡用藥嗎?今天讓你看看真本事。」
声音极冷,教人打寒戰。
窗外的海潮鳴響律動,那一夜極為刺激、亢奮,顛倒神魂,大有過把癮就死的架勢。
發洩不了殺戮欲,於是發洩性慾。
如此想來,性慾也是殺戮欲的一種。用天生自備的凶器,反反复復去折磨。
他向來是溫和守禮的,幾時有過這番。這在我們十二年的婚姻中,是頭一次。這樣也不錯。
9.
露露遇到了她鍾意的男生,與她同齡。
她告訴賀雲徵:「我喜歡那個男生穿白襯衫,喜歡他眼裡的光,喜欢他毛茸茸的头发……」
贺云征听了,發怔良久,最後說了幾句祝福,就落寞地坐著。
他年紀大了,年過四十,面龐已然滄桑。
但我抱著他,告訴他:「在我這裡,你至死是少年。」
哈哈。可是我算老几。
我们的婚姻仍在存续。
兩年後,我再次遇到了那个作家。我们约在咖啡店见面。
作家问我:「第二个版本,是真的吗?」
关于我的故事,他提出了诸多疑问。
「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每天在病房外偷窥贺云征和他女友,19 岁不用上学吗?
「你从小在医院看多了人情冷暖,因而担心爱情经不住疾病的考验。常人偶尔也有这种担忧,但是一个健康的人是不会长时间纠结于此的。
「可为什么你会过分担忧,是否有另外的原因?
「你真的害死了贺云征的前女友吗?」
作家审视着我,「第二个版本,是真的吗?」
我释然地笑了,「你真敏锐。他发觉不到的事,你能发觉到。」
「那么请告诉我,第三个版本吧。」
10.
第三个版本,不会太有趣。
「我曾经,是可以变成替身的。」
我坦言道,「露露的角色,本来是可以由我扮演的。」
「什麼意思?」
「健康的人偶尔会担忧疾病对爱情的影响,但不会过分担忧。我之所以过分担忧,是因为我不是健康的人,我本来就生病了。
「我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也是我总待在父亲医院的原因。
「19 岁时不上学,天天去偷窥他们,是因为我长期住院。后来我和贺云征的孩子没有保住,也和我的病有关。当然贺云征不知道这些。
「至于他的前女友,现实中没有那么多巧合,容许我暗中操作。她原本就匹配不到肾源,也排不上号。她是注定要死的。
「我爸爸宠我,但也不可能为了我害人性命。不过他确实想过要动一些手脚。
「现实中仍然还有一些巧合,就是他女友的心脏和我是匹配的。但是名单上轮到了露露,我的名字排在后面。
「我爸爸想做手脚把我提前,让我换她的心,我不願意。爸爸就一直劝,甚至还说『你不是喜欢那个男孩子吗?你换上了他前女友的心脏,他说不定就会爱上你』。」
「他这样说,我更不愿意了。那时候我骄傲,年轻气盛,追求者众多,我觉得凭借自己的能力,就可以让他爱上我,爱上完整的我,而不是为了某个不属于我的部分,和我在一起。
「当时太天真,没想到会这么难,也没想到后来我会为了他丢掉自尊,拙劣地模仿他曾经的爱人,把自己变得不伦不类,却依然无法打动他。
「很多个夜晚我都在后悔,为什么当年没有接受父亲的安排。」
「一个选择,往往就是一生了。」作家说,「那麼,为什么编造害他前女友的谎言?」
「因为我不想死。可是凭空讲出所谓的『保险措施』,不一定可信,需要铺垫。
「我说我害了他前女友,他如果相信了,那么我紧接着再说,我还害了露露,他也会信的。何况还有胸口的疤痕作证。」
「原來如此。那么所谓的『保险措施』,也是不存在的了?你和露露的心脏并不相连?」
「是的。」我說,「理论上或许可以做到,但现实中有点难。我无法预知未来,不可能预备着他要杀我,特地去改装置、动刀子。我爸爸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露露是好孩子,也不该遭受这些。
「胸口的那道疤,只是我自己做心脏手术留下的。前几年我换了心。」
作家道:「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是真的。」
我說:「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下,你会信我的。」
「是的,因为确实像你做出来的事,符合『发疯的恶女』形象。」作家说,「但现在看你,又挺正常。」
「我只会为了爱情发疯。」
「所以你只折磨贺云征。」作家说着,低声感叹,「这男的实惨。」
「欸,我听到了。」
作家尴尬地清清嗓子,「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有这么多暗箱操作,那就是医院丑闻了,免不了会被捅出来。」
「是啊。没有丑闻的。」
「那么贺云征知道了吗?」
「他可能知道了吧,但我们都没有说破。他也不会再杀我了。」
「為什麼?」
「因为露露遇见了喜欢的男生。贺云征不再年轻了,他回不去的,又何必杀我。」
「贺云征和露露没在一起吗?」
「事实上,他们不算情人关系。露露一直把他当长辈。
「贺云征确实有心和她在一起,他想和我离了婚,再去追求露露。可是被我拖住了脚步。
「他是个传统的男人,和前女友都没有进一步发展,和露露更没有。我现在也不想再监视他了。」
作家感叹道:「你们的相处模式,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說:「他现在就是一门心思恨我,這也挺好。」
「挺好?」
「十几年爱而不得,生恨却只需几句话。我已经想开了,爱是一种感情,恨不也是吗,总比毫无感情要好。」
作家看我的眼神很是玄妙,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我笑道:「總之,就是这样了。这是最终版本,也是真相。」
作家问:「你还记得你当初是为了什么而投向爱情吗?」
「还记得,不過無所謂了。只要他在我身边就好。」
「好吧,真是难以置信。」作家沉吟片刻,深深叹气,「两个人撕破脸,到了殃及性命的关头,往往不见血是无法收场的。
「可你们两个都还活着,而且还在一起,也算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应了那句歌词,『互相折磨到白头』。」
一辆车停在咖啡店门口,已经停了一会儿了。
「我不想再多做评价。我只能說,你们这对是我见过的最离谱的夫妻关系了。」作家说,「你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很难相信吗?」我看着窗外,「那么核融炉,你就写成故事吧。」
外面下起了雨,车上的男人下来了,撑一把伞,往这儿走。
「我老公来接我了,我先回家了。」我起身道别,「有时间再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