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獨自一人走夜路。
街道空曠無人,路邊矗立著數棟爛尾樓,顯得異常壓抑。
我突然感到背脊發涼——
有腳步聲,在我身後。
時遠時近。我走得急,他也走得急;我慢下來聽,他也腳步放輕。
他在跟蹤我。
我不敢回頭看,步頻越來越快,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時,一道黑影壓下,一隻手伸前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虛弱地驚叫一聲,腳下軟,直接癱坐在地。
「你是張明奕警察的老婆吧。」
身後傳來低啞的男聲。
1.
我男友是刑警,公務繁忙。
2 月 18 日這天,他輪休,我們在郊區的主題樂園約會。
到了傍晚,他接到隊上電話,說是哪裡出了個案子,需要立刻前往現場。我們的約會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案發現場在附近鄉下,我家在市裡,方向正相反。他急著歸隊,可天色已晚,這裡又偏,他也擔心我的安危。
於是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現場。我可以在場外等他,事畢回城了他再送我回家。
「不了。」我賭氣地說,「我還想再玩一會兒。你去吧,我會自己回家的。」
他哄我,好說歹說,我都不聽。我獨自跑遠了。
事出緊急,他沒有追來,給我發了兩封微信,「早點回去,從大門走,出門就叫車」「到家給我訊息」,就匆匆走了。
男友休假期間臨時被叫走,是常有的事。我能理解他,但心中也有怨,怨他不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
我與祂使無傷大雅的小性子,潛意識中也抱持僥倖心理,從不擔心那種新聞上的小機率事件。
可後來發生的事,我每次回想起來都會瑟瑟發抖。
2.
這幾天是主題樂園的淡季,沒什麼人,天也黑了。
初春的夜晚有些冷,我裹緊衣服,百無聊賴地走了兩圈,便出了公園,準備回家。
主題樂園位於南郊,地處偏僻。選擇此地作為約會地點,也是我失策,這實在是個不怎麼紅火的景點。
我加快腳步,想盡快走到大路上搭計程車。
路邊矗立著幾棟爛尾樓,像蟄伏在夜間的野獸,黑黢鵬地圍在我四周,十分壓抑。
身後是濃稠的黑暗,莫名傳來陰森的氣息。
我不禁感到脊背發涼。
整條小路,只有我空的足音。
——等等,不只。
心跳漏掉一拍,我凝神細聽。
有腳步聲,在我身後。
時遠時近。
我走得急,他也走得急;我慢下來聽,他也腳步放輕。
這時我才後悔了,我意識到有人在跟蹤我。
我僵直著脖子,不敢回頭看。
心跳逐漸過速,步頻越來越快。
我手忙腳亂,掏出手機聯絡男友,可心裡越慌,越找不到地方。
好不容易撥出去,無人接聽,可能他在開車。
還有五十公尺左右,就是燈火通明的大路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時,一道黑影壓下,一隻手伸前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虛弱地驚叫一聲,腳下軟,直接癱坐在地。
「你是張明奕警察的老婆吧。」身後傳來低啞的男聲。
張明奕,正是我男友。我想回頭,下一秒,一塊布蒙住了我的口鼻。
一股怪異的氣味鑽入鼻腔,意識就不大清醒了。
昏過去之前,我看見一個細瘦的男人身形,臉隱在黑夜中,看不見表情。
——怎麼辦,明奕?
我逃不掉了。
3.
我跟張明奕在一起很久了。
我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比張明奕大一歲,但從小他就喜歡保護我。
高中以前,我們都是形影不離的。高中則上了不同的學校。
我的成績差強人意,上的普高;而張明奕則是典型的別人家孩子,讀的重點,成績優異,又很乖。
但其實,他是個暴脾氣。只要我碰上事,他就會立刻丟掉乖孩子包袱。
學校有男生糾纏我,我便傳簡訊告訴張明奕。他正上著課,偷偷看一眼手機,都會氣得直接當堂跑出教室,蹬上自行車,一路風馳電掣,趕到我學校,把糾纏我的男生拖出教室打一架。
此後大家都知我有個很兇的護花使者,沒人敢對我造次。
高中畢業,我們就在一起了。
我被父母寵著,被男友護著,被全世界善待長大,天真到不懂人世險惡。
我始終對世界抱持著最大的善意,對生活抱持著樸素的熱情。希望未來能過平平淡的日子,每天普通地上班下班,只對家庭負責。我想人生就該這樣,平靜美好,與世無爭。
可是剛在一起沒多久,我和張明奕的人生追求有了分歧,不如說是背道而馳。
我想在母校邊開一家書店,每天喝茶、看書,悠然自得;而張明奕要去當警察,和犯罪者打交道。
當時我很生氣,和他大吵了一架,強勢地要求他改變志向。我喜歡歲月靜好,但我不要他負重前行。
他一向依著我,然而那次卻沒有妥協。
最終我們走向了各自的光明未來,我盤下一家書店,他當了刑警。我們仍然在一起。
但從高中畢業那年大吵一架開始,有什麼東西逐漸改變了。
他不再事事依著我,不再只屬於我一個人。
他不想只保護我,他想保護很多人。
以前他上著課,都會及時看我的消息,翹課來我學校替我出頭。
現在我打給他,他忙著開車去案發現場,沒有接。
當然,我不能怪他。他本來想帶我一起去現場,事畢再送我回家的,是我自己任性不願意。
他早已長大了,我還像個孩子。以往他跟我講案子,教我明辨是非、保護自己,我都渾當聽故事,心想怎麼也到不了我頭上。
所以現在,我才會如此猝不及防地,直面人世間的惡意。
4.
那個男人用浸了藥物的布,蒙住我的口鼻。我昏昏沉沉地,被他半拖半抱,帶進旁邊一棟爛尾樓裡。
十幾分鐘後,我醒過來,嘴被膠布封著,手被綁在一根承重柱上。
這裡荒無人煙,樓層在十樓左右,腳下都是碎磚石,窗外沒有燈火,只有漆黑的夜空。
因為藥物的作用,我的頭腦仍然昏沉。我拼盡全身力氣,想掙脫桎梏。
那人就在不遠處,冷眼地看著我徒勞掙扎。
他沒有遮擋臉部,長相普通,身形瘦削,個頭不高,三十幾歲的樣子,渾身散發著陰沉狠厲的氣息。我不認識他,我的人生碰不到這種人。
下一刻他走上前來,迫近我。
我掉著眼淚,嗚嗚嗚咽咽,瞪大眼睛用力搖頭。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長髮,狠命往下一扯。
頭皮被撕裂一般,我仰著頭,痛得嘶嘶抽氣。但這只是前奏。
「你是張明奕警察的老婆。」他說著,一手拉著我的頭髮,另一手放到了我的褲腰上。
「!」我嚇壞了,拼命扭動身軀,想要逃離,但無濟於事。
隨後就是漫長的惡夢。
尖叫聲壓抑在喉口,眼球充血,眼淚乾涸。
痛苦的全程中,我的頭腦裡混沌地閃過男友的臉。
我和張明奕,至今停留在擁抱接吻的階段,其餘的,我們珍而重之地打算放在婚後。今年底我們就要結婚了。
我們對男女之事抱持純粹的幻想與期待,將它視為最神聖的事,但上天給我開了一個可怕的玩笑。
二十多年來,我是第一次經歷,如此滅頂一般恐怖的惡夢。
5.
「我叫韓熾。」那人說,「四年前,我老婆生了重病,需要很多錢。
「我拿出家裡全部的積蓄,要給她治病。我帶了一大包現金。可是去醫院的路上,包包被人偷了。
「我趕緊報警,可警察抓不到人。錢沒了,老婆還在醫院等著做手術。
「我真的沒辦法了,走投無路了啊。我就等在銀行門口,跟著一個取了錢的女人,跟到人少的地方,搶劫。
「警察抓不到偷錢的賊,抓我倒是很快——
「那姓張的剛好路過附近,聽到女人的叫喊聲,就來追我。我才跑出兩條巷子,就被他抓了。
「我哭著向他求饒,我都跪下了,我跟他講我老婆多可憐,跟他講我的錢被偷了,我也是走投無路才這樣啊……可是他不肯放過我,他完全不聽我的難處、我的苦衷,他說‘犯罪就是犯罪’。
「我被判了四年,等放出來,我老婆都死了三年半了,涼透了。
“我不是壞人,我是被你們逼成這樣的,你們不讓我好過,我為什麼要讓你們好過?上個月我剛出來,就盯上你們了。姓張的害死我老婆,我也要害他老婆。
「她死了,我什麼都沒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韓熾一邊實施暴行,一邊狠聲控訴。
我痛得渾身發抖,根本無力思考。我已經忘了我是誰,一心只想去死。
結束後,他退後幾步。
「咔嚓」幾聲,他用手機拍下了我受辱的照片,並將一張寫了地址的紙條塞進我手中。
「給你半個月時間,你帶二十萬現金,到這個地址給我,我就刪照片。否則我就寄給你老公,我還會擴散出去,能擴多大擴多大。
「當然,你也可以直接向你的警察老公告狀,讓他再來抓我。我不怕的,反正我現在活著,也沒什麼意思。
「你帶錢來,我就在外面,能過一天是一天;你帶警察來,我就再回去吃牢飯,大不了一死。你決定吧。」
說完,韓熾給我的手鬆綁,走了。
6.
我撕開嘴上的膠布,一個人原地,抖著身子喘了很久的氣。
天旋地轉,世界扭曲。我一步步移到陽台,只想跳下去。
可是往下看,黑漆漆的,那樣高。夜風吹來,我頓時清醒了。
身體痛到麻木,幾乎失去了知覺。
我裹好衣服,逐層走下去。
街道空曠。我如遊魂一般,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有明黃色的光,是一家麥當勞,我推門進入。店員在聊天,沒注意到我。
我直接進了洗手間,簡單清理身體,洗手洗臉,整理好頭髮和衣服。
抬眼看向鏡子,除了眼睛通紅,倒也看不出什麼來。
這時,手機鈴聲突兀地響了,我一個激靈。
是張明奕。
我接起:
「總算接了,到家了嗎?怎麼一直不接電話?
「我知道你在生悶氣,別氣了啊。這次確實事出緊急,下次休假我一定好好陪你。」
他溫聲哄我。
「怎麼不說話?
「夢夢,你到家了嗎? 」
我回過神。
「……到了,」我輕聲說,發了一會兒愣,又說,「沒到……」
「到底到沒到,你怎麼了?現在在哪裡? 」
「我迷路了……」我忽然哭了,「我在…一家麥當勞。」
「迷路?這年頭怎麼還會迷路,搭計程車直接送回家啊。」張明奕有些生氣,「你就因為這點事,有意在外面遊蕩是嗎?存心跟我過不去?
「我來接你。哪家麥當勞? 」
我便坐在麥當勞裡,等他來。
我無法獨自面對這些,我從未受過如此大的打擊。
我決定告訴張明奕,他會替我出頭的,就像以前在學校,我被人糾纏時一樣。
張明奕總是會保護我。
7.
可是坐進了車裡,我卻不知如何開口。
「強暴」這種可怕的字眼,才到嘴邊,就幾乎要把我的心臟撕碎了。
我看著男友的側臉,很英俊。明明不久前還在一起,卻恍如隔世一般。
明明還是這個世界,卻好像變幻了形貌。我的世界觀已然崩塌。
張明奕專注地開著車,眼看前方,嘴唇緊抿著,臉色很不好。
「不要以為只有你有脾氣。」他打破沉默,「有什麼事我們好好溝通,大晚上一個人在外面晃是做什麼?還不接我電話。」
我頓時崩潰了。
「誰讓你當警察,為什麼你要做警察? 」我帶著哭腔,質問他,「為什麼、為什麼要把我拖下水? 」
張明奕吃驚,轉頭看看我,「你這是怎麼了,這麼激動。又要為這事吵,當年我們不是都講了嗎?什麼叫『拖下水』? 」
「當年我同意,是因為總有一個人要妥協! 」我失控地說,「如果當年我說,你要當警察,我就跟你分手,你還會不會當? 」
他不答話,深深皺著眉,半晌才說:「不要鬧了行嗎?你這樣真的讓我很累。」
我也很累。
我只想過平平淡的、普通人的生活,真的。我不想接觸那些可怕的人、可怕的事。
或許我們本身就不合適。
我這麼想著,卻沒有說出口。情緒再激動,我都不會說出口。
正如當年我無法用「分手」來逼迫他,現在我同樣無法講出絕情的話。因為我一直深愛他。
「我希望我們能相互理解。「張明奕緩和下來,「我們年紀不小了,年底都要結婚了,你還像個小女孩一樣任性。今天我為什麼生氣,你知道剛剛我去辦的是什麼案子嗎?
「是命案。一個男的--就叫他 A 吧--A 把同村的 B 殺了,因為 A 的老婆前天晚上一個人走夜路,被 B 強暴了,回來以後向 A 哭訴。A 氣不過,拿了把刀就把 B 捅了。
「我並不是說女人走夜路有錯,我只是希望你懂得自我保護,規避不必要的風險。晚上在外面亂晃,就為了跟我賭氣,有必要嗎?
「我不可能永遠接你送你。就像今天,隊裡急著要我過去,你還不肯跟我一起,一個人跑得老遠。那我怎麼辦,只得讓你自己回家。結果你家也不回,非要唱反調。賀雲夢,你該成熟一點了。」
我的頭嗡嗡作響,他後面講了什麼我聽不清,我只聽見了那個案子。
「A 怎麼判?」我問,「是 B 先行不軌的,A 是為他老婆出頭的。」
「故意殺人,怎麼判就怎麼判。為老婆報仇是他的動機,但不是犯罪的理由。」張明奕說,「犯罪就是犯罪。」
犯罪就是犯罪。這句話很熟悉。
我才想起,韓熾說,他四年前搶劫,被張明奕抓住的時候,張明奕也說了這句。
「遇到這種事要冷靜,訴諸法律,怎麼隨便動刀子。」張明奕繼續說,「A 本來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就因為一次不理智,把人生都毀了。」
「明奕,」我艱澀地開口,「假如,我也遭遇了這種事,你會怎麼做? 」
「什麼事?」
「就是被、被……」
「胡說什麼。」
“我是說假如。」
他不答話了。
我轉過頭,萬分緊張地看著他緊繃的側臉。
「我會殺了他。」張明奕平靜地說。
8.
我們在一起很多年,我深知張明奕的脾性。
他這樣說了,就是做得出來的。
他從小就是個好孩子,為了我才會去跟人打架,也被學校通報批評。
他現在也是個好警察,正義、冷靜的、秉公執法,可我是他的軟肋。
他不能把自己毀了。所以,我不能告訴他。
我甚至不能悄悄报案,因為他就在系統中,報案了根本瞞不過。
這晚,張明奕把我送到家,囑咐我幾句,就走了。他沒有發現我的異常。
我一個人站在淋浴噴頭下,用力搓洗身體。
那些犯罪遺留的體液痕跡,均被我洗淨。我銷毀了被侵犯的證據。
身上有青紫掐痕,手腕上有捆綁的勒痕,這些是傷,洗不掉;連好皮好肉,我都會搓洗到又紅又腫,快要掉皮。
我如患有強迫症一般,反覆復,洗了很久。可除了加重灼痛感,並不能滌除心理上認定的骯髒。
我用力將沐浴球往地上一丟,蹲在那裡痛哭不止。
真的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這原本是挺好的一天。
但一切正是這樣發生了,毫無轉圜餘地。
我告訴自己,這不是貞操如命的年代,我沒有做錯什麼,錯的是強姦犯。我以為這是正面的心理暗示,但其實收效甚微。
因為我遭受的恐懼、承受的痛苦,是真真切切的。
眼淚和熱水混雜在一起,不休不止地往下落。我用力抱緊膝蓋,轉用更簡單粗暴的方式,給自己洗腦。
我一遍遍默念:「沒事的,要堅強,要好好活下去。」
等到眼淚流乾,我就知道我該做什麼了。
我不能像小時候那樣,遇到一些事,就讓張明奕擋在我身前。我依賴他,依賴了太久。
我必須獨自承擔這一切。
9.
洗完澡,我去藥局買了傷藥和緊急避孕藥,用完便躺在床上,睜著眼。
我無法克制地反芻痛苦的回憶,也回想起韓熾當時說的話。
他說的那件事,我是有印象的。
我和張明奕都在本地讀大學。四年前,我們還在讀書,他在讀警校。有一天我們約會,路上聽到巷子裡有人在呼喊,張明奕就衝了過去。
當時我戰戰兢兢地跟上去,遠遠地看。張明奕押著那人,讓我到邊上的小吃店坐著,他把人送到公安局,再來找我。後來我就沒再關心這件事。
我怎麼想不到,那會成為今日的伏筆。
昏暗的小路、荒涼的爛尾樓、可憫的黑影。所有混亂的畫面灌滿我的腦海。
我無法入睡,睜眼到天明。
凌晨四點多,我用手機查,被侵犯後該怎麼辦。
第一步是報警、取證,這一步跳過;第二步是檢查身體。
早上八點,我獨自去醫院的婦科和傳染科,進行各類傳染病檢查,也用了愛滋病阻斷藥物和抗生素加以預防。但很多病都存在窗口期,不是事後立刻查就能有結果的。
接下來的一周,我安排好書店的各項事宜,讓店員小吳看好店,我則多次往返醫院。
我諮詢了醫生,查了大量資料,接受了必要的心理輔導,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周。
好在張明奕這幾天都很忙,無暇顧及我。
這天收拾衣服時,一張紙條從口袋裡掉出,上面寫著地址-曙光公寓。我才猛然想起韓熾的訴求。
只剩下一周時間了,我必須瞞著親人和男友,籌募二十萬,以防事情鬧大。
10.
這晚,張明奕來我公寓時,我正蜷縮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地看電視。
他坐到我身邊,關切道:「今天我經過書店,小吳說你這幾天都沒去,怎麼了?看著臉色不好。」
我說:「生理期到了,肚子痛,懶得去。」
張明奕就為我泡了紅糖,「多穿點,多喝熱水。」
我疲憊地點點頭。
「你去醫院了?」他忽然看見茶几上的病例本,伸手要拿。
我不知道他今天會來,忘了收起,剛剛一直走神,也沒注意。
「沒什麼的!」我如夢初醒,急忙奪過,「就是經痛,去醫院看了看,配了點中藥。」
我把病歷本拿到書房放好。 張明奕沒有多想,只說:「下次我陪你一起。」
「算了吧,你又沒時間。」
「還在生氣嗎?這次的案子忙完,就能歇一陣。」
他又開始哄我,但我滿腦子都是韓熾那件事。
「明奕,約會約到一半把我晾著,不是第一次了。」我不著痕跡地講起,「我們大學的時候,有一次約會,你半路上去追一個搶劫犯,還記得嗎? 」
「記得。那人的老婆病重,搶劫是為了湊醫藥費。」
「所以他也是有苦衷的。」
「是的,但是犯罪就是犯罪。」
我頓了頓,「後來他坐牢了嗎?」
「嗯。」
「那他老婆怎麼辦?」
「當時我還沒畢業,後續沒怎麼跟進。不過聽前輩說,後來警方和醫院幫忙協調了,手術也做了,但沒救回來。」
我沉吟片刻,說:「如果當時不抓他,他老婆可能不會死了。本身就生了病,心理再受打擊……」
張明奕說:「那遭遇搶劫的女人,就是活該的嗎? 」
我垂頭,不再言語。
「不要聖母心氾濫。眾生皆苦,很多事沒辦法面面俱到。」張明奕說著,認真地看著我,「不過,怎麼突然問這個? 」
「就是忽然想起來。」我別開眼,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因為那次也是約會約到一半,出的事。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好好約會一次呢? 」
「別賭氣了,夢夢,我鄭重向你道歉。」他雙手合十,「下一次約會我都想好了,我們去徽杭古道健行怎麼樣? 」
我搖頭,「你這個直男,我哪裡走動啊。」
「那裡很適合健行新手的,風景又好……」
我看向窗外,夜色很深,雲霧流得極快,將月亮隱在後頭。
我沒由來地感到心慌——
還會有下一次嗎?
張明奕搜了很多徽杭古道的風景照給我看,興致勃勃地講解路線,我也強打起精神,附和他。
看起來,確實是個很美的地方。
11.
只待了一個多小時,張明奕就要走了。這幾天隊上事情多,一直要加班。
他正準備起身。
「明奕。」我突然拉住他的手,拉得緊緊的,往下拽。
他一臉不解,順勢又坐下。
我抱著他的胳膊,央求道:「別走了。今天住我這吧。」 「怎麼了?」
「我……一個人害怕。」
他摟住我的肩膀,不無詔異地說:「以前我跟你講案子,你都當故事聽。你也最不信牛鬼蛇神了,怎麼現在會害怕? 」
無數次,我都想把發生的一切告訴他,但話到喉口就梗住。
他不知道我這幾天,必須要靠安眠藥才能睡著,否則就是睜眼到天明。
晚上我開著家裡所有的燈,不敢關。一關燈,彷彿那個叫做韓熾的男人就從黑暗中走出來。
我本來想回父母家住,這間公寓只是因為離書店近而租的。但我又怕父母察覺到端倪。
我決心自己面對,這就注定我要獨自煎熬。
我真害怕有一天,我再次站在窗邊往下看,不再懼怕一躍而下。
我埋在張明奕懷裡,緊緊地抱著他,輕聲說:「你講得多了,我慢慢也害怕了。」
他就安慰我:「那些事畢竟是少數,我的初衷是讓你增強防範意識,別亂想啊。」
我應聲,仍然不願鬆手。他被我抱得太緊,有些不自在。
我從下往上,抬眼看他,「為什麼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你都不碰我? 」
「之前不是說好等婚後的嗎?」他的耳朵慢慢變紅,「難道你想……」
說著,他緩緩低下頭,想要吻我。
“我不想。」我立刻偏過臉,推開他,「你去吧,別讓同事等急了。」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還是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把自己丟在床上,連哭都無力再哭。
婚後,婚後。
我們珍重的東西,就這樣被亂七八糟地毀掉了。
我現在根本就是害怕這種事。
12.
還剩一周時間,籌募二十萬不是難事,但我確實是被掏空了。
我將一部分銀行定期提前支取出來,還貸了幾萬,終於湊齊。
等事情了結了,我也會盡量靠自己彌補這筆錢,實在瞞不住,就說是遇到詐騙了。我向來天真,輕信詐騙也符合我的性格,到時候爸媽和明奕會責備我,但不會多心的。
我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身體。外傷已經基本恢復了,但有些檢查還得過兩週再做,希望不要染上病。
如果染上…我不願深想。
有很多人愛我,我要堅強起來。我給自己打氣。
我沒有做錯什麼,明奕也沒有做錯什麼。但是很多事要解決,是不能用對錯來論斷的。
臨近截止日期,我拎著一包現金,來到了紙條上的地址。
這是個老舊社區,沒有物業管理,治安混亂。
我懼怕再次與韓熾正面接觸,所以只在現金夾了一封信。
在信中,我言辭懇切地代替明奕向他道歉,告訴他,他妻子後來做了手術但實在是回天無力,告訴他我們也很愧疚。我懇請他原諒,刪除我的照片,不要告訴明奕。
我將包包放在韓熾家門口,敲了敲門,便打算立刻離開。
可未得及轉身,門就突然開了,韓熾一把將我拉了進去。
我甚至来不及呼喊,那塊布又蒙上了我的口鼻。
13.
我以為按韓熾的要求,把錢給他,這事就能翻篇。
可事實證明,我仍然太天真。
明奕要我不憚最壞的惡意去揣測世人,我總是一笑而過。這麼多年來,我都用對世界淺薄的認識來理解所有人。我是很善良,但也蠢笨可笑。
即便韓熾是坐過牢的搶劫犯,即便我被他侵犯了,非常害怕他,我的思維都沒有完全轉變。我還寄望於他是言而有信的,是會講道理的。
畢竟他是那麼愛他妻子啊,總該有些人性吧。
我的身體很虛弱,這次醒過來,天已經黑了。眼前模糊搖晃,是一間破敗的出租房。
白熾燈刺眼,空氣污濁,煙味和外帶味混雜在一起,令我幾乎要嘔。
我側躺在髒污的地面上,渾身無力,還好身上的衣物還是完好的。眼神逐漸聚焦,我看見韓熾背對著我,坐在不遠處,正在打電話。
他腳邊是我的包包,拉鍊洞開,紅色的人民幣隨意地散放一地。邊上丟了個紙團,是我那封信。
韓熾正打電話給老家的弟弟,聽著像在拉家常,問這幾年家裡怎麼樣,鄰居怎麼樣,地裡收成怎麼樣,有一搭沒一搭的。
說這些話時,他笑聲爽朗,就像個普通的老實人,在為一些平凡的瑣事而操心。
我掐了掐手心,努力讓頭腦清醒過來。我很想哭,但不敢。
我屏住呼吸慢慢坐起,不動聲色地轉過頭,發現旁邊就是窗戶,對面也是一棟大樓,但那棟樓的窗都是黑的,沒人住。
這裡的建築都是六層樓高,韓熾家在五樓。如果跳下去,不死也是殘廢。
韓熾弟弟聊完,又打了一個電話。
「老趙啊,」他笑道,「在做啥,喝酒?你現在來我這一趟吧。」
我頓時遍體生寒。
14.
「以前的過節,咱就不提了,兄弟我可一直記掛著你呢。」
那塊沾了藥的布,就在我手邊。
我的心臟怦怦直跳。
「老趙啊,你這是喝了多少,什麼高興事?來我這,趕緊的,我這還有高興事呢……」
「當然要還,今天我不光是要把錢還給你,還要付你利息-知道什麼利息嗎,猜猜看。
「來了你就知道了。我透露一點,是好事,兄弟安排你來一次酒後亂……唔唔……」
我撲了過去,從他背後,用那塊布蒙住他的臉。
可是沒蒙住幾秒,就被他一把掀開。
韓熾暴怒,咒罵一聲把電話掛了。
「活膩了?」他鉗住我的胳膊,把我推翻在地。
我滾到一邊,踉蹌著想逃。
韓熾捲起袖子,罵著各種難聽的髒話,一次次追上來。
我弓著身子,連滾帶爬,一路推翻椅子、桌子,上面的東西丁零當啷,掉了一地。
我艱難地往門口爬去,卻被他拉住小腿,拖了回來。
最後,我被韓熾重重地擄倒在窗邊。背後是牆,無法再逃。
他陰鷙地看著我,下一秒,黑影籠罩過來。
他用膝蓋壓住我的小腹,一手扯著我的頭髮,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隨後重拳落下。
我痛苦地蜷縮身體,左右扭動閃躲,情急之中,手到處亂抓,抓到一個玻璃硬物。
我緊緊握著那硬物,拼盡全身力氣,砸到了他頭上。
「梆!」的一聲巨響,韓熾身形晃了晃。
「梆!」第二下,他側著倒地,躺在地上呻吟。
我趁勢而上,騎到他身上,高舉起煙灰缸,砸了第三下,眼淚也掉下來。
「為什麼……為什麼……」我哭喊道,「為什麼我要被你這種人毀掉……」
我對著他的頭,用力地砸,一下又一下。
「為什麼……明奕那麼愛我,我們那麼好……我們還要去徽杭古道,還要去健行……」
我哭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
「我們還要……還要結婚的……為什麼我要被你毀掉……為什麼啊……」
我砸了,很多下。
等回過神來,韓熾早已不動彈了。
他的臉血肉模糊,辨不清樣貌。
我一個激靈,猛然站起,退後幾步,定定地看著那具屍體。
15.
曾以為受了重挫,我是經受不住的。但人並不會如想像中那麼脆弱。
我不會輕易憂鬱,不會輕易尋死,我被充滿戲劇性的人生玩笑推著,一步一步,不情不願地向前,逐漸偏離正常的軌道,無法自主,可仍然要繼續走。
因為不論如何,我都想活下去啊。
就這樣,我殺人了。
完全超過了正當防衛的限度。
我呆立了很久,隨後如有神助一般,從一旁的外帶袋子裡,找到一次性手套戴好。
我去洗手間,拿了一塊抹布,把桌椅地面各處擦了一遍。
血有點多,一次擦不完。我回洗手間,繼續洗抹布。
這時,咚咚咚。
敲門聲。
我手下一頓,被嚇得幾欲昏厥。
我按著過速的心跳,關了水,屏住呼吸。
咚咚咚。
「老韓,開、開門啊! 」門外的人喊道,「我趙盛啊……你不是叫我過來?趕緊開門……」
咚咚咚。
我輕聲移步到門口,對著貓眼看,是個中年男人。
「我聽見你廁所的水聲了,你在家……快給我開門……」
他喝多了,大著舌頭喊,敲個不停。
再這樣下去,其他住戶都會注意到的。
我的手,輕輕放在了門把上。
16.
這裡是曙光公寓 23 棟 503 室。
時間是 2017 年 3 月 4 天。
-張明奕-
1.
2017 年 3 月 15 天,曙光公寓 23 棟 503 室出現一起命案。房東上門催租時,意外發現一名中年男子上吊身亡,室內有大量打架痕跡。
經過身份確認,死者正是本市第一人民醫院外科醫生-譚青松。
前往案發現場的路上,我看著窗外,心不在焉。
車子經過女友書店所在的街道,我習慣性地往裡面看。
「清倉」「甩賣」的牌子,依稀可見。
十天前,女友提出了分手。
2.
我和賀雲夢在一起很多年了,我深知她的脾性。
她單純可愛,會因為我沒時間陪她而不高興,但向朋友介紹我時,又會得意地說:「你知道我男友是做什麼的嗎?他可是警察哦。」
她會為一些小事和我拌嘴爭吵,生起氣來臉漲得又紅又鼓,像一隻河豚。還好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我耐著性子哄她一會兒,她轉眼又開心了。
我們相伴多年,有什麼齟齬矛盾,在情緒激動的情況下爆發,反而更有轉圜餘地。
可是十天前,賀雲夢打電話給我。她用沒有起伏的平靜語調說:「我們分手吧。」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她是認真的。
「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我果然還是無法接受你的職業。其實高中畢業剛在一起不久,我就想分手了,可當時捨不得,以至於拖拖拉拉,痛苦延續至今。
「我喜歡平淡的生活,想時時有人陪著;可你的工作性質,注定了你沒多久給我。我們兩個所追求的人生大相逕庭,學生時代還能無憂無慮地相伴,但終究無法走向生活。想到年底就要結婚,我心裡不僅毫無期待,甚至還有點害怕。
「我預感,我們以後會離婚的。與其結婚以後再離婚,不如在結婚前就作了斷。從高中畢業到今天,無謂的沉沒成本已經累積很多了,現在摒棄雖然晚,但也是及時的。」
聽到這裡,我已經蒙了。
我從來沒把這些事當作原則性問題。她所說的確實是我們早就存在的分歧,我以為這不是大事,我們能協調好,原來她真的忍受不了。
我說:「只要兩個人相愛,這些都不算問題。如果你真的這麼在意,我可以想辦法轉崗的。」
她沉默了很久,緊接著反駁了「相愛」的前提。
「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在一起太久,已經沒有激情了。最近我意識到,我對你的感情早已不是男女之愛,反倒更像把你當閨蜜。
「那天在我家,我試探你,又推開你,也是想驗證這一點。我發現我對你沒有那種慾望。」
這話對我打擊很大,我久久沒有回話。
我從來沒覺得失去激情,我以為我們還有很多新鮮事可以探索。但這事得兩相情願,她說不愛了,我也無法怪罪她。
「所以,我們分手吧。」她繼續追擊,一絲空隙也不留,「我想追求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去英國留學,學哲學。
「我英文只有六級程度,沒考過雅思,但有些學校不要求雅思成績,申請就可以去。總之,我會盡快出國。」
做到如此決絕,好像是想立刻遠離我。
3.
就在電話裡,短短半小時時間,她單方面安排了全部的事,資訊量過大,以至於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但她說的每句話又都有理有據,也合情合理。這段時間我也感覺到,她對我越來越冷淡。
我以為她在耍小孩脾氣,沒想到卻是認真的。她不是有意地表現出冷淡,她可能是真的不愛我了。
但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向隊上請了假,想陪她幾天,好好談一談,但她根本不肯見我。
我去書店,她就迴避;我去她家,她在裡邊上了保險,不讓進。
我煩躁地在門外喊:
「賀雲夢,開門。
「你這是把我當變態嗎?
「為什麼一直躲著我?怕見了我要後悔?」
她不回答。门内有啜泣声,若隱若現。
她一定有事瞒着我。
我锲而不舍,梆梆敲门,敲到邻居开门怒斥:「你是谁啊?我要报警了!」
我一拳捶到墙边,很是心累,「我就是警察!」
难道警察就什么事都能处理吗?难道警察就是万能的吗?
我现在除了像个废物一样敲门,什麼都做不了。我不知道賀雲夢怎麼了,也無法與她面對面有效溝通。
後來這事自然驚動了她的父母。她父母囑咐我先好好工作,他們去勸她,做她的思想工作。也只能這樣了。
我以為事情還能有轉機,只要她說出真正的訴求。可目前為止,她父母都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前幾天我經過她的書店,看見店在清倉甩賣圖書,問了小吳,他也一頭霧水。賀雲夢已經打算把最愛的書店盤出去了,她是鐵了心要出國。
我一籌莫展,她乾脆俐落。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十天之內。
如今我還在強打精神,查這起發生在曙光公寓的命案。
4.
我們趕到現場後發現,社區老舊,監控缺失。
23 棟 503 室,除了一名上吊的死者,还有另一名死者,被塞在行李箱里。
上吊身亡的名叫谭青松,年齡 48 歲,是本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行李箱中的名叫韩炽,年齡 32 歲,是 503 室租户。
现场打斗痕迹明显。初步推断,是谭青松与韩炽起了肢体冲突,谭青松用烟灰缸击打韩炽头面部,导致韩炽死亡。随后谭青松把韩炽塞入行李箱,想带出去处理尸体,最终却没带,反而自缢身亡。 事情有些蹊跷,还需进一步勘察。现场遗留了一些指纹,韩炽的指缝中也有皮屑,需要检验。
我们找到相关民警,了解了一些情况。
三天前,谭青松的妻子朱澜因谭青松失踪而报案,但问到失踪了几天,朱澜语焉不详,精神状态也不对。
医院方表示,大约一个月前,谭青松请了一个长假,理由是老婆遭遇精神打击,想休假陪她一段时间,具体什么打击没有明说。
问题的关键就在朱澜身上。
5.
韩炽的手机短信显示,他于 3 月 5 日中午,要求谭青松带五万现金来曙光公寓,谭青松便应约来了。这对夫妇是遭受了胁迫。
朱澜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得知丈夫死讯后,她崩溃大哭了一整天,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实情。
2 月 15 日晚,谭青松在医院值班,朱澜独自一人在家附近的公园散步锻炼,遭到韩炽跟踪。
韩炽趁着四下无人,用乙醚将她迷晕,带到公园一处废弃失修的公共厕所,实施了强奸。
当时韩炽告诉朱澜,他是为死去的妻子报仇的。当年他妻子身患重病,主治医生正是谭青松。韓熾說,由于他没钱付医药费,没钱塞红包,谭青松就消极诊疗,害死了他妻子。于是韩炽出狱后,就盯上了他们夫妇,伺机报复。
朱澜因此遭受精神重挫,在丈夫追问之下,她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谭医生害怕妻子想不开,就向医院请了长假陪她。
即便谭医生向韩炽解释,问题不在于医药费,他也从不收病人红包,他对每一位病人都是尽力救治的,韩炽也不为所动。
韩炽以朱澜受辱的照片作为威胁,要求他们给他二十万。谭医生为了保护妻子、息事寧人,于 2 月 25 日带着二十万现金,去了曙光公寓。
韩炽收了钱,删了照片,保证不会再纠缠他们夫妻。可是没过几天,他变卦了,说照片还有,要求谭医生再给十万。於是 3 月 1 天,谭医生又带给他十万。
而到了 3 月 5 天,韩炽故技重施。
再一再二不再三。结合案发现场情况,应当是谭医生第三次来到曙光公寓,不堪受辱与威胁,与韩炽爆发了激烈的打斗,最终用烟灰缸砸死了韩炽。谭医生发现自己杀了人,本想处理尸体加以掩盖,但终究不堪精神压力,上吊自杀了。
手机短信记录、朱澜的就医记录和证词,都可以证明韩炽所为。503 室也发现了韩炽购买的乙醚、胶布、绳索等。
谭青松是在 3 月 5 日就已经失踪的。朱澜之所以报案晚,是因为她精神状况不佳,由专人看护着,找了个僻静地方疗养。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昏昏沉沉,陷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一周后才意识到丈夫失踪的事实。
这点暂时不必深究。
主要问题在于,韩炽用于联系谭青松的手机,是一部老旧的按键手机,没有照相功能。而据朱澜所说,给她拍照的是一部智能手机。
韩炽有两部手机,但现场没有发现那部存有照片的智能手机,应当是被人拿走了。
如此想來,谭医生杀人后精神崩溃而自杀,有些牵强,毕竟他还有深爱的妻子要照顾。
案发当时,应当存在第三个人。
6.
谭青松的呼吸道里检出了乙醚。他是被乙醚迷晕后,又被人伪造成上吊自杀的假象的。
这进一步证实了第三人的猜测。
根据韩炽手机里的最后一通电话记录,我们很快找到了赵盛。
见到我们时,赵盛的表情十分微妙,眼神躲闪,说话含糊,提供的不在场证明站不住脚,嫌疑很大。
其酒友证实,3 月 4 日晚,他们在一起喝酒,赵盛喝多了,接完韩炽的电话,就说一会儿要去韩炽家。
同時,我们还获得了 504 室住户的证词。
曙光公寓 23 栋五楼,501 室和 502 室都没人住,503 室住着韩炽,504 室也有一名男性独居。
504 住户日常都是宅在家。3 月 4 日正是他期待已久的游戏上线的日子,所以他对那天发生的事印象深刻。
當天,他戴着耳机沉浸式打游戏,一直打到晚上十点左右。他摘下耳机,正打算歇一会儿,就听到赵盛在 503 門口,神志不清地敲门叫喊,显然是喝多了。
他想开门,叫赵盛不要扰民,但声音突然又没有了。他通过猫眼看,发现赵盛敲着敲着睡着了。
由于 503 和 504 的门并非正面相对,而是一个直角。他透过猫眼,就看见两只手从 503 的门里伸出来,把赵盛拖进去了。
所以,3 月 4 日十点以后,赵盛就进了韩炽家,什么时候离开的不清楚。
同事小卢问:「那么之后,你有没有听见 503 室传出什么声音?」
他搖頭,说后来戴上耳机接着打游戏了,什么也没听见。
酒友和 504 住户的证言均显示,赵盛有问题。经检测,他的指纹也和现场采集到的指纹相匹配。
7.
胡队和小卢一起审讯赵盛。我和 504 住户又聊了两句。
我問:「你和韩炽平时有交集吗?他是什么样的人?」
「交集很少。」他說,「韩炽刚搬来没多久,基本每天都会出门;我一直宅在家,很少和邻居打照面。
「不过确实碰见过几次。我感觉他看着阴晴不定的,我有点害怕他。」
「为什么害怕,是一种直觉吗?」
「差不多。前段時間,大概是 2 月底吧,我拿外卖上楼,看见韩炽抱着一大捆塑料薄膜,正在开门。我就随口问了句,塑料薄膜有什么用。
「他笑着说,过几天,他老家弟弟要带两只活鸡给他,他要在家里杀鸡。垫塑料薄膜,是为了防止血乱溅。我是很胆小的,游戏里打打杀杀,现实中杀鸡都怕。他笑著說這些話,我感觉瘆得慌。」
现场确实如他所说,厨房柜子里有一捆塑料薄膜,还有几把大小不一的剔骨尖刀。我联系了韩炽的弟弟,并没有送鸡的说法。
恐怕韩炽想杀的,不是鸡。
我感到心跳忽然加快了,似乎是有一种后怕的感觉。我捉摸不透。
工作的间隙,我还在给贺云梦发微信,我跟她说:有什么事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你一个人去英国,语言还不好,出去了很危险。
我连着发了几天微信,贺云梦一条都没回。她父母还嘱咐我暂时别去找她,她情绪不稳定,不想见我。
她父母表示,他们会好好安抚她,再慢慢撬动她的口。起码会先拖着,不让她立刻去英国。
我心情极度烦躁,感觉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决定下午还是要去她家一趟,无论如何都要进她家门,就是从外面的水管爬,都要爬进去。
這時,手机忽然振了,是贺云梦。
我连忙点开。
她說:「你放心,我不是孤身一人。對不起,明奕,其实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喜欢上别人了。他是我书店的客人,我们兴趣爱好接近,很聊得来。他在英国留学,跟我讲了很多英国的事。我觉得很浪漫,就有了追随他的想法。
「很抱歉,你忙于工作的时候,我却和别人在一起。是我配不上你,請原諒我,放我们走吧。
「机票已经买好了,明天我就会和他一起去英国。你别再联系我了。」 又是一番爆炸的信息量,我满脑门问号,愤怒回信:「你他妈要跟谁一起出国???」
红色感叹号跳出,我已经被拉黑了。
我颓然坐着,盯着她写的「我们」两字。
8.
赵盛心理防线不强,很快就捶胸顿足地说出了实情。
赵盛说,他有酗酒的毛病。3 月 4 日晚,他如往常一样和酒友一起喝酒,席间接到了韩炽的电话。韩炽说要把以前欠他的六万还给他。他听后很高兴,又喝了一会儿,就让酒友送自己去了曙光公寓。
後來的事,基本就断片了,他最后的记忆就是在敲门。
3 月 5 日上午,他醒過來,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边上有一只沾血的烟灰缸,韩炽的尸体也在旁。
赵盛说,他和韩炽以前有过节,韩炽借他的钱不肯还,他觍着脸去要,韩炽还要嘲讽挖苦他。那时候是真恨,确实有过杀了他的冲动。后来不久,韩炽老婆病重,过得很惨,钱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時隔多年,韩炽突然说要还钱,他自然是高兴的,没道理还要杀韩炽。但是现场情况显示,他确实杀了人。
于是他猜想,可能昨夜两人讲着讲着意见不合,就动起了手。喝酒又壮胆,所以他误杀了人。
赵盛意识到自己杀人后,很害怕。他把韩炽的尸体塞进行李箱中,想带出去处理尸体,为了掩人耳目,他焦急地等待夜幕降临。
左右没事做,他就在房内乱翻,发现了乙醚。
他觉得不对劲,进而翻看了韩炽的按键手机,沒承想,发现了韩炽和谭青松的交易。
谭青松被胁迫多次,有充足的动机。于是赵盛心生一计,决定把一切嫁祸给谭青松。
他用韩炽的手机发短信,要求谭青松再次上门。谭青松来后,他就用乙醚把人迷晕,再伪造成畏罪上吊自杀的样子。简单布置好现场,他就跑了。
9.
赵盛如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杀害并嫁祸谭医生的部分较为可信,但杀韩炽的部分是有疑点的。
小卢说:「如果真的杀了人,是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的。換句話說,一个喝酒喝到断片的人,真的有能力行凶吗?这不是用酒壮胆就能达成的。」
副队说:「504 住户说,赵盛敲门敲到最后,在门口睡着了。喝到这种程度,即便醒过来了,恐怕站都站不稳吧?」
胡队说:「赵盛说两人有欠钱不还的过节,这不算什么深仇大恨。而韩炽的头面部被砸多次,砸到血肉模糊,明显带有报复性质。」
如此想來,韩炽当真是在赵盛去后被杀的吗?504 住户从猫眼看去,看到一双手伸出 503 的门,把不省人事的赵盛拖了进去,那双手当真是韩炽的吗?
「小张,你的想法呢?」胡队看向我。
「我……」我原本在神游,此刻反应过来,「我在想,拍照用的智能手机呢?从赵盛的反应来看,他不知道那部手机的存在。」
「是的。」胡队点头,转而又说:「小张,看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小卢说你和女朋友吵架了,是這樣嗎? 」
我說:「是的,很抱歉。」
「我们的同志查案时都很敏锐,蛛丝马迹丝毫不放过。但面对家属,往往粗心大意。」胡队说,「和家属有矛盾,不要只看表面,也要注意细节,往深处想想,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我點點頭,「现在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我会专心投入工作的。」
半小時前,我想通了。只是一时半会还没缓过来。
仔细回想贺云梦的话,确实也有道理。
這些年來,我亏欠她很多。她喜欢平淡又浪漫的情调,我不平淡,也不浪漫,陪她的时间少,赚钱也少。她說得沒錯,最开始就存在的分歧,是不可能协调平衡好的,只会让我们渐行渐远。
死缠烂打没有任何意义。現在想來,我和当年高中时纠缠她的那个男生,有什么两样呢?
我终于决定放弃,发短信给她:我知道了。你们明天几点的飞机?
结果不光是微信,连手机号都被拉黑了。
我这才发现曾经那个依恋我的女孩,不爱了有多绝情。连青梅竹马的情谊都变得一文不值。
我深深叹气,尽量把心思放到工作中。
這時,韩炽指缝里的皮屑化验出来了,DNA 结果显示不是赵盛,甚至连性别都不同。
是一名女性。
「警察同志,我想起來了,我又想起来一些!」赵盛在审讯室里喊。
「想起什么了?」小卢走进去。
「老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是不光要还我钱,还要还我利息。他说他要给我安排一场,酒后乱性。」
杀韩炽的不是赵盛,还有第四人。
10.
谭医生的老婆朱澜,被带来了。
她本是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在市政府当公务员,一直被丈夫呵护得很好,如今却遭遇自己被侵犯、丈夫被杀害的双重打击。
她如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地讲述她的遭遇。她神志不清,口齿含糊,如同念经。
先前我工作不专注,没怎么听她讲话。现在个人问题解决了,我强迫自己,提高注意力。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去公园锻炼。
「那个男人跟上来,用一块布蒙住我,把我迷晕了。他把我绑在公共厕所里,封住我的嘴……
「太可怕了,这真的,太可怕了……
「從此,我再也不敢走夜路。晚上一出门,身后就有脚步声……」
走夜路。
一個月前,她也走过夜路。我去麦当劳接她,数落她为什么不懂自我保护。
她哭着质问我,为什么要当警察,为什么要拖她下水。
她眼睛通红,两只手不停地往下拽着袖管。
应当是初春的晚上,她有点冷。当时我想。
「以前老谭值班,我都是一个人在家睡觉,从来不觉得害怕……
「现在每当夜幕降临,我就要回想起那天,我就会浑身发抖……
「晚上我不敢关灯,我睡不著,不吃药就睡不着……」
明奕,別走了,今天住我這吧。
我一个人害怕。
奇怪,以前她都不怕的。当时我想。
「老谭带我去医院,带我做检查,查妇科病、传染病……
「医生一问我,我就哭个不停。我一直洁身自好,却要去查那种病。我真的无法接受,我把病历本都撕了……
「老谭找了疗养院,让我休养,可真的能休养好吗?老谭那么爱我,却也离我而去了……」
医院。
病历本。
你去医院了?我问她。
只是痛经!她急忙夺走病历本,藏到书房。
……
不會的,不會的,这是巧合吧。
我的心跳得太快了,腦中嗡嗡作響。
这是巧合吧。
朱澜很顺从地,让法医采了样。
「不是我做的。」朱澜说,「我倒希望是我做的。他毁了我,毁了老谭,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人一旦有个正义的理由,什么恶事都做得出来,不是嗎?
「韩炽就是如此啊。他是苦命人吗?他是啊。他为了给老婆凑医药费,去抢劫,他觉自己是正义的,是为了救老婆……」
我头脑中的一根弦,「嘭」地绷断了。
「有了这个理由,他就能说服自己了。他用抢劫开了个头,从此底线不断降低。先是抢劫,再是强奸妇女,接下來,就要杀人放火了……
「可是,我和老谭,也是无辜的啊……老谭一辈子救死扶伤,我一直资助贫困学生,我们是好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韩炽,就是四年前,我抓的抢劫犯。
明奕,我们大学的时候,有一次約會,你半路上去追一個搶劫犯,还记得吗?
為什麼,这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那天,她会提起这件事啊!
11.
往日重现,好像只在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
明奕,假如我也遭遇了这种事,你会怎么办?
我猝然站起,和胡队说了声,就立刻离开了公安局。
一路風馳電掣,狂按喇叭,差点闯红灯。
太阳穴突突跳动,心痛如刀绞。
一辈子都没这么痛过。
被犯罪分子捅刀子都没这么痛过。
張明奕,你可真是个傻 X 啊。
你到底算什么男人啊。
我疯了一样开快车,马不停蹄地朝她家去。
十分鐘後,我站在贺云梦家门口。
那一晚,她緊緊抱著我,抬眼看着我,眼神迷茫而无助。
她问我为什么不碰她。
我却只觉得眼神可爱,想去吻她。
她便把我推开。
她很早就向我求助了,是我太迟钝。
我没有在最及时的时间发觉这一切。
我任由她受了伤害又坠向更深的深渊。
一切都晚了。
我站在她家门口。
我还能做什么,一切都已经晚了。
现在我该以什么身份见她?
是男友,还是警察?
12.
我在贺云梦家门口,站了十几分钟。
随后掏出钥匙,插入转动,門開了。她今天忘插了保险。
下午三四点,天很亮。但家中灯火通明,所有的灯都开着。
我放轻脚步,走了進去,一路找她的身影。
一直走到主卧门口。门关着,隐约有衣服翻动的声音。
我僵硬地抬起手,敲了敲門。里头的声音忽然消匿。
等了一分钟,我拧开门把手进去了。
贺云梦背对着我,坐在地上,前面摊着行李箱。
她没有回头,手里拿着衣服,僵在半空。
我開口:「为什么不告诉我?」
瘦弱的肩背不停颤抖,她依然没有回头,只低声问:「什麼意思?」
「我已经知道了。」
她一瞬间失了力气,垂下頭,半晌才說:「對不起。」
「是我对不起你。」
随后我们都沉默。
我想再說些什麼,可是话都哑在喉咙里。
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是小卢发来的:「DNA 不是谭医生老婆的,案子有点麻烦了。」
我回覆:「那现在怎么办?」
小盧:「查查韩炽出狱以来的行踪轨迹吧,排查其他可疑人物。」
「他们都知道了吗?」贺云梦忽然问。
我說:「還不知道。」
「那麼,」她转过身来,看著我,「你要告发我吗?」
我看著她,沒有回答。
「我英语水平差强人意,但够用就行,我也有自理能力的。
「我会很快适应新生活,以后我也会更懂得保护自己。天黑了我就不出门。
「爸媽還不知道,我会等到了再告诉他们。
「明天下午,三点的飞机。」贺云梦哀声道,「可不可以,你从这里出去,当作没有来过?
「可不可以,明奕?
「可不可以?」
她步步緊逼。
「夢夢,是我對不起你。」我上前去,抬手想抱她,「但是,别走好吗……」
「你在和我商量吗?我有商量的余地吗?」她挥开我的手臂,後退幾步,陡然提高了嗓音。
她崩溃地大哭起来。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无论是以女友的身份在你身边,还是以罪犯的身份在你身边,我都好害怕,好害怕——你让我走吧。
「张明奕,为什么那么苦啊?为什么我只是爱一个人,还要这样担惊受怕?」
她泪流满面地看着我。
「我只是个很普通的女生,我只想普普通通地爱一个人,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从高中毕业在一起,到現在,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因为爱你,我才会去尝试着理解你的追求,尝试着劝慰自己,你是有使命的,我不能那么自私,成天独占着你。
「可是你呢,现在我在你心里,还占有多少位置?我早就知道,没多少位置了,因为你是有使命的;现在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想说,即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即便我是你多年的爱人,即便我们有过很深的感情,但是,你不能顾念旧情的,因为『犯罪就是犯罪』,是嗎? 」
「你不要这样想!你听我说……」我追上去,仍然试图去抱她。
她不停地往后躲,「我不想听你解释,你直接告诉我结果。你就說,你是不是想抓我?手铐带了吧,啊?」
我張了張嘴:「對不起,夢夢,但是你听我说……」
「好了,我听到了,別說了。」贺云梦苦笑一声。
「我想休息一会,麻烦你,张警官,能先出去吗?」她转过身,背對著我,「出我卧室就行,让我休息一会。」
13.
我带上卧室门出去,外头的灯光晃得刺眼。
我将灯都关了,便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西晒太阳投下的光影。
腦中嗡嗡作響,我看了很久的光影。不觉中,到了黄昏。
橘红的霞光被窗户分割成一格一格,拉得很长。
我閉上眼睛,此刻我的头脑异常冷静。
如果贺云梦早一点把事情告诉我,会怎么样?正如我和她说的那样,我会杀了韩炽。
以往每次遇到此类案子,我都会忍不住在心中预演,如果梦梦遇上了怎么办。只要一想到,她哭着来向我求救,我就要气疯了。
每一次忍不住预演,我都会杀了那个强奸犯,無一例外。只要碰上她的事,我就不是警察,只是个冲动易怒的普通男人。
贺云梦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她选择不告诉我,自己去解决。
我扶住額頭。
类比谭青松夫妇的遭遇,贺云梦被侵犯后,应当也是遭到了威胁。韩炽要求她带一笔钱去曙光公寓。
她去了,是想息事宁人的,没道理会去主动去杀人。
结合赵盛说的,韩炽要为他安排一场酒后乱性——我忍不住握紧拳头——那么贺云梦应当是再次遭受了逼迫,情急之下进行了反击。
她应当是正当防卫。
但韩炽的脸被砸成那样,显然后来,防卫又超过了限度。
这样会怎么判,会判多少年?
智能手机应该是她拿走的,里边有那些照片。
她把手机留下了吗,还是一气之下直接扔了?
我閉著眼睛,越想越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听到卧室门开了。
听到她光着脚,走向我。
我不明所以,但是闻到了熟悉的淡香味,心里就有点慌。
下一刻,她的手轻轻搭在我肩上。
我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天已经黑透了。
房内一片黑,只有月光。我和她两个人,在客厅。
「明奕。」
沙发下压,她骑坐上来,捧著我的臉,吻我。
我震惊了一瞬,含混地说:「夢夢,你別這樣。」
伸手要推,手却触到温热的肌肤。
她穿着极薄的吊带睡裙,几乎像是什么也没穿。
她緊緊摟著我,全身瑟瑟抖着,压在我身上。
她胡乱地吻我,又哀求:「你让我走吧,你放了我吧……」
我喉咙很干,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求你了,我好害怕,我不想坐牢……」
她抓着我的胳膊,环到她腰后。
「我也是受害者……你疼疼我……我也是受害者……」
我无法回应她,我自己也混乱。
我现在心如刀绞,却又心乱如麻。
我两手向上,握着她纤瘦的肩膀,不动声色地使力,将她推离。
她在黑夜之中,泫然欲泣地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像温顺而无助的小动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依恋我。
我与她对视了几秒,头脑里一根弦,就又绷断了。
我终于克制不住,带着她翻过身,遂着本能转守为攻。
什么也不要想。
暂时,什么也不要想。
多年来深沉的爱恋如洪水凶猛,转瞬淹没了我。
可關鍵時刻,她忽然想起什么,惊慌地将我推开。
「怎麼了?」
「我忘了……」她哭道,「我忘了检查还没有做完,我可能会得病……」
我定定地看著她。
「得病了,就传给我。」
于是不由分说地继续。
热烈,却又愧怍;溫柔,却充满负罪感。
我穷尽所能,想覆盖掉她痛苦的记忆。
我能做的,就仅剩这些了吗?
一次结束后,她抚摸着我的后颈,不停地說:「求你,求你……」
我仍然一声不吭,只抱起她回房间继续。
夜深以后,我们坐在窗边,看无云的夜空和月亮。
她靠在我懷裡,斷斷續續地,将发生的一切说明。
直到睡着之前,她还在求我。
我一夜無眠。
14.
次日凌晨六点,我给同事小卢发了微信,麻烦他上班前过来一趟。
小卢不明所以,一开门吓一跳,「嚯,这味道……你跟嫂子和好了?」
我将取的样给他。几根头发,口腔拭子。
小卢愣了两秒,顿时懂了。他表情凝重地接过。
「一会她会去自首。」我說。
小卢点点头,「奕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我会替你跟胡队请假的,你们晚一点再去吧。」
說完,他急忙走了。
隨後我站在陽台上抽煙,一根接一根。
抽掉快一包,一雙纖細的胳膊,自身後向前,環住我的腰。
我轉過身,賀雲夢就踮起腳吻我,拉著我,又要把我往床上拖。
「不行,夢夢。」我俯身抱緊她,終於回答。
「不過你要相信我——你要相信我,這才是最好的方法。
「即便我包庇了你,他們早晚也會查出來的。到了這個地步,逃避不是长久之计。我放你走,让你一个人漂泊在外,我怎么能放心?爸爸妈妈怎么能放心?
「你在国外,每天提心吊胆,日子也不会好过。难道你要与家人断绝联系,一辈子不回来吗?」
她沉默着,沒有回答。
「做过的事情,不会因为逃避而湮灭。韩炽确实可恨至极,可是谭医生和他的妻子,却是无辜受到牵连的。」
「谭医生是谁?」她问。
我将谭医生夫妇的遭遇讲给她听。
「正是因为你将赵盛拖进了韩炽家,赵盛醒来后,才会误以为是他杀了韩炽,进而杀死了谭医生并嫁祸给他。也许你当时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但正如蝴蝶效应,它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
「谭医生夫妇是无辜的,我们没有直接伤害他们,但他们所遭遇却是与我们有关,我们要负起责任,给他们一个交代。
「你受过的伤害,法律也不会视若无睹,它会给你最公正的决定。
「不要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夢夢,我们勇敢面对,好嗎? 」
她垂落着双臂,身体不停地颤抖。
我頓了頓,繼續說:「如果你愿意,现在我们穿好衣服,吃点东西,然后先去你家,再去我家。」
「做什么?」她问。
「拿了户口本,再去民政局。」
怀中的人沉默了很久,我忐忑不安地等着。
某一刻,她不再发抖,抬手回抱住我。
「好。」
15
在审讯室里,贺云梦如实供述了 2 月 18 日遭受性侵的过程,与朱澜描述的经过基本相符。
调取当日主题公园侧门口的监控,可以看见韩炽尾随贺云梦,从背后将其迷晕并拖走,直到监控盲区。
韩炽拍照用的智能手机是贺云梦拿走的,但她将手机扔进了河里,因此照片无法找回。
警方勘察烂尾楼现场后,发现了韩炽遗留的毛发等痕迹。
贺云梦身上的伤痕、就医记录与心理咨询记录,同样能证明那次性侵。
贺云梦继续供述了 3 月 4 日杀害韩炽的过程。警方经过走访,也拿到了更多的证据。
曙光公寓 22 棟 603 室,被房主建作仓库,为了防盗,房内安了监控。22 棟 603 室朝南的窗户,与 23 棟 503 室朝北的窗户斜方向相对。于是监控拍到了 3 月 4 日当晚的情形,与贺云梦供述的情况基本相符。
最后经过综合评判,贺云梦的行为具有防卫性质。本案案发时,韩炽将贺云梦掼倒在地,按着她殴打,贺云梦用烟灰缸进行防卫。
但韩炽倒地后,暴力犯罪已经结束,不法侵害人已被制服,丧失了侵害能力,而贺云梦继续用烟灰缸砸其头面部,致其死亡。正当防卫超过必要限度,造成重大伤害,属于防卫过当。
最終,贺云梦因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16.
法槌敲响。
贺云梦转过身,远远地与我对望,然后被带走了。
那个混乱颠倒的夜里,我们坐在窗边,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說:「让你承受这些,對不起。时间如果能重来,那天在公园里,我一定不会丢下你。」
她搖搖頭,「沒用的,不在那里,也会在别的地方。谁又能预料呢?」
「那麼,时间如果能重来,我不会再当警察。」
法院宣判结束后,我向队里提交了辞职报告。
作为一名警察,我的思想觉悟其实不够高。
从业短短三年,我已经怕了。目前发生的事,已经足够我余生在悔恨中度过。
小時候,我张开双臂挡在那女孩身前,就以为自己英勇无敌,能对抗世间所有的邪恶。
高中那會兒,成績好,体能好,又有一腔热血,就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可以保卫所有人民。
但是自始至终,我想保护的就只有一个人。
我的脾气一直很暴,出了这事,却只能无能狂怒。
案子了结后,我甚至想过跟着韩炽的弟弟去他老家,把他的葬礼砸了,把骨灰扬了。
但我知道,这是犯法的。
年少时做事,仅凭头脑一热,无所顾忌;现在成人了,偶尔有些疯狂的想法是难免的,但要懂得克制。
我曾当过警察,现在又为人夫,该担起真正的责任了。我和梦梦,都还需要继续成长。
我无法替她去受牢狱之苦,但作为她的丈夫,我可以承担所有的赔偿。谭医生的遗孀朱澜,我也会尽力去照顾。
赵盛宣判后,朱瀾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再過兩週,她就會回到工作崗位,為了他們的孩子,重新堅強起來。
眾生皆苦。很多事,我們無法擁有最圓滿的結局。也只能嘗試著去接受,然後繼續負重前行。
我站在街道邊,看了一眼春日的天空。
隨後轉過身,拆下「清倉」「甩賣」的牌子,走進了書店。
小吳說:「哥,現在怎麼辦? 」
我說:「等老闆娘回來。」
全文完。
註:女主角今年(2022 年)出獄。
發佈於 2022-03-21 14:54 · 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