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總覺得屋裡多了一個人。
晚上我在書房學習,再次聽見右邊的牆背後,有很輕的呼吸聲,以及衣物摩擦聲。
住進男友家已經兩個月了,我熟悉這棟別墅的構造。書房右邊沒有房間,男友也是這麼說的。
可是,真的沒有嗎?
1.
我回頭看一眼房門,男友暫時應該不會進來。
於是我迅速從桌上一疊書中,抽出一本課本,嘩啦啦翻頁。
找到了夾在其間的草稿紙,上面畫著簡易草圖。
這是我這幾天趁男友不在時,用笨辦法一點點測量了這棟別墅,大致畫出的平面草圖。
這張圖告訴我,書房北邊多出了一個空間,足有二十平米,可竟沒有任何明面上的入口。
我這才知道,別墅裡存在一間密室,裡頭關了人。
現在是晚上十一點,我心神不寧,合上課本,緩步走到靠北的牆邊,貼上去聽。
耳朵像聽診器,聽聽這邊,聽聽那邊。隔著厚實的牆體,那些聲音若即若離。
我貼著牆根,邊聽邊走,邊上手摸索,希望能摸到什麼暗門或機關,就像電視劇或小說裡一樣。
但是摸了幾天了,牆布上都快染上我的手印了,卻還是光溜溜一片,很無辜的一堵牆。
我輕輕敲了敲,壓低聲音問:「有人吗?」
音量太低,顯然無法穿透過去。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並繼續用指節敲擊牆面。
叩叩叩。
有人吗?
叩叩叩,叩叩叩。
這時,毫無預警地,男友黎文週推門而入。
我反應快,連忙站直了,但來不及離開牆邊,只能強自鎮定,先打招呼:「黎老師。」
我不明白,他怎麼沒有腳步聲,也沒有敲門,就突然進來了。
難道我在貼著牆壁聽動靜的同時,他也在外面貼著門,听了很久?
我顿时毛骨悚然,僵直著身子,呆立在原地。
「依依,怎麼站在那裡? 」黎文周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溫柔發問。
我很快鎮靜下來。
「老師,我在背書,找點語感。」我揚了揚手中的《哈姆雷特》劇本,「我一背書,就愛來回走動,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點點頭,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髮,「我們已經在一起了,就別喊『老師』了。你看,我都不喊你『楊同學』了。」 黎文周深深地看着我。他年逾四十,眼角已有幾絲歲月留下的紋路,但卻更顯現出一種深沉的魅力。
頗深的學術造詣為這位中年男子平添了藝術氣息,使他被無情的歲月寬待了,氣質卓群,令我著迷。
「習慣了,改不過來。」我小聲說。
他朗聲笑著,張開手臂摟住我,「不改就不改吧,這個稱呼也挺好,刺激。」
我靠进他怀中,頭卻側著,看向那面牆。
「不早了,休息吧?」
「好的,老師。」我極乖巧。
他隨口問:「书背到哪里了?」
我愣了愣,答道:「第三幕,第一場,『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2.
準備就寢了。
離開書房前,我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那面牆。
窸窸窣窣,如鬼魅一般,又像看不見的蚊蠅圍繞左右。
聲音微弱,卻無法忽視其存在感,讓我始終定不下心。
我是學戲劇寫作的。
現在忽然發現,人生有時就像戲劇一樣。
我叫楊依,今年大三,就讀 A 大文學院。
我喜歡戲劇寫作,立志成為劇作家。
院裡的盧老師欣賞我,將我引薦給了著名劇作家,黎文週。
黎文週不在學校任教,是個性格孤僻、脾氣古怪的鬼才劇作家。
他總是閉門不出,在家悶頭創作,很少進行文人間的社交,但不影響他在圈內享譽盛名。
我有一定天分,但還不至於讓他對我青睞有加。
但我有毅力、有恆心,也渴望成功。
不幸的原生家庭讓我很小便自力更生,也造就了我功利、勢利的性格。
我知道做這一行,圈子很重要。如果進不去圈子,即便我能寫出好劇本,也要在圈外摸爬滾打,徘徊個三五年,甚至更久。
要走捷徑,就必須找人引路,環城貴惠。
我把黎文週創作的所有劇本印下來,朗讀背誦,背到滾瓜爛熟,可以直接說出第幾幕第幾場第幾句台詞是什麼的程度。
熟能生巧,確實如此。背到最後,我甚至都有一定的戏剧表演能力了,寫文章更是有一種黎式風格。
最終我正是憑藉著這種笨拙的勤奮,打動了黎文週。
大二下學期,黎文週開始給我上戲劇寫作課。一對一的,免費授課。
我孑然一身,實在無以為報,僅有一具青春漂亮的軀殼。
上了三個月課後,我便在另一個層面打動了他。他把我從學校,帶到他家;又從他家書房,帶到他家臥室。
我今年二十三歲,黎文週四十三歲,他比我大了整整二十歲,當我爸都夠了,但我們成為了戀人。
現在是大三下學期,我一個出生貧寒的窮學生,就住上了這樣的大別墅。
今年因新冠肺炎疫情,學校改為線上上課,我便乾脆長期住進黎文周家。
上網課,上戲劇課,談情說愛,一樣不落。
甚至有幾堂課,都是在他臥室裡上的。
去年引薦我的那位盧老師,今年我選了他的課。做 pre 時,我打開攝影機。他看見我身後的背景,明顯一愣。
很快,我成為黎文週的情人這件事,就在學校流傳開了,最後成了眾人皆知的秘密。
這對於黎文週來說,不過是一樁無傷大雅的風流韻事;而我在學校的名聲,卻是臭到底了。
可是我不在乎這些。我追求成功,但我也沒有為此委曲求全,我確實崇拜且愛慕我的老師,真心實意的。
因為愛情,我無懼非議。我會和罵我的人據理力爭,而後對黎文週的感情更深。
這叫做「羅密歐茱麗葉效應」,外界阻力越大,兩人越相愛。校內論壇罵我的樓蓋了上百層,我卻和黎文週在家歡歌暢飲,扮作羅密歐與茱麗葉,演話劇作樂。
戲劇融進生活,日子相當好過。
在黎文週的指導下,我很快就完成了我的第一部作品,是將一部崑曲改編成的話劇。作為處女作,算是比較出彩了。
我不敢鬆懈,趁熱打鐵,每天除了上學校的課,就是進行寫作訓練,廣覽劇本,有不懂的就直接問男友。我進步得非常快,現在已經在構思第二部劇本了。
原本我以為,一切都會很順利,我只要一門心思寫好劇本就好,不用管旁的事。
可是現在,我發現了黎文週的秘密。
這裡是城市近郊的別墅區,環境優美,雅緻清靜。鄰居素質都高,不吵不鬧,不管閒事。
這棟別墅採光極佳,寬敞明亮,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轉角。人住裡頭心情敞亮,不容易聯想恐怖片劇情。
可是這麼通透的房子,卻也存在著不為人知的暗面。
住了一段時間下來,我發現總有一些微小的聲音,始終縈繞耳畔,讓我不得不在意。 我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這屋子裡,一定還存在著另一個人。
黎文週卻總說是我聽錯了,是我學習學得太用功,精神緊張,產生了幻聽。
我聯想到傳說中的煤氣燈效應,愈加認定自己的感覺沒有出錯,而黎文週好像在掩飾什麼。
這幾天,我趁他不在家,簡單測量了房子,畫了草圖,才發現這裡確實存在著一個隱密的空間,二十平左右。
我本來想著等他下次出門,就想辦法探查一下密室入口。
不曾想,得知這個秘密的第二天,社區出現了陽性患者,被封了。
所有人都必須待家裡,不能出門,黎文周自然也是。
在他的眼皮底下,我不敢輕舉妄動。
3.
其實仔細回想,這段時間以來,確實有不少地方需要存疑。
密室的一側,就是這間供我學習的書房;而另一側也是一間書房,黎文周用的。
黎文週不喜歡在餐桌上吃飯,總是把食物帶到書房,一邊工作一邊吃。
他飯量大,每次都帶不少餐點進去,最後總是能吃完。
但我分明記得最初認識他時,他就是普通飯量。他曾經還自嘲,年紀大了要少吃點。
之前我沒有多想,畢竟男人飯量大也無可厚非。我以為是他跟我在一起後,心情好了,胃口也好了。
我還記得,有一次他帶了飯進去。不久後我去找他請教問題,卻沒看見桌上有餐盤碗碟。
明明是一直在使用的器具,一會兒還要拿去廚房洗,不至于都收起来吧?
但我当时没在意,以為黎文周有潔癖,不喜歡看見油膩膩的餐盤擺在明面上,所以先放起來,等要出書房時再拿出來。
現在想來,那些餐盤不是收起來了,而是拿進密室了;多出來的飯,也是密室裡的人吃掉的。
那麼,密室的入口,應該就在黎文週的書房裡。
我的書房和密室,就是純粹地隔著一道牆。我再怎麼敲牆摸索,也是找不到任何機關和入口的。
只有進入黎文週的書房,才能探查密室的秘密。
此刻我正在廚房,心不在焉把飯菜裝盤,眼睛有意無意地瞥向那間書房。
一不小心,倒湯時沒有對準,湯汁濺到手上,燙著了。
我吃痛地回過神。
「依依,想什麼呢? 」黎文週從旁邊過來,阻斷了我的視線。
他心疼地執起我燙紅的手,拿到涼水下沖洗。
「做飯還走神,這麼不小心。」他垂著眼,責備道。
黎文週的左眼周圍有一塊淺淡的胎記,襯得他的眼睛更為深邃溫柔。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側臉,心想如果沒有這件事,我們該有多好。我是真的愛他。
他關了水,又小心吹了吹,看著沒什麼大礙了,便說:「我先回房子了。有不懂的問題,微信喊我。」
說罷,他拿了二人量的飯菜,走進書房。
我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內心極為複雜。
我確實愛他,但既然已經知道了密室的存在,就不能裝作不知道。
他是在書房裡,金屋藏娇了吗?
我从未单独进去过,頂多是他在裡面工作,我進去請教問題,前後待不了兩分鐘。
一般都是我問了兩句,他就極其自然地站起來,繞過桌子,邊回答,邊帶我往外走。最後雙雙坐在客廳沙發上,把問題解決了。
回想起來,這點同樣很可疑。
我必須找一個時間,單獨進他的書房。
小區封控期間,黎文週一直待在家,除了晚上睡覺跟我去臥室,其他時候都在書房工作,一步不離。
他上廁所或洗澡,都不必出來,因為裡面甚至配有衛浴。
所以機會只在深夜時。
4.
這一夜,我仍然伏案學習。
想到即將發生的事,我更心神不寧。
晚上十一點多,黎文週進來了,摸摸我的頭,「依依,休息吧?」
我抬頭,用一種激動的眼神瞧著他:「老師,我今天忽然有很多靈感,想熬個夜,多写点……」
「这怎么行?对身体不好。」
「要是现在去睡觉,靈感就要跑光了,明天我會好難過的! 」我抱著他的腰撒嬌,又拉著他的手左搖右晃,「親愛的黎老師,黎大作家,拜托了拜托了!」
他被我缠得没办法,感慨了一句:「有我年輕時候的樣子,靈感一來,不吃不喝不睡——好吧,就這一次哦。」
「好!」
黎文周离开了,帶上門。我才鬆下一口氣,但很快又更加緊張起來。
兩間書房都在一樓,臥室在二樓。現在他已經上樓去睡覺了。
我只需要再等一個小時左右,等他睡著了,就可以去他的書房一探究竟。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焦急又忐忑地,等待深夜的降臨。
凌晨零點半,我脫了鞋,穿上一雙珊瑚絨厚襪子。腳步聲在足下消弭。
我離開了我的書房,輕手輕腳地,一步一挪,往另一頭去。
房子內外均是一片靜謐,慘白的月光投射進來,客廳不算黑。
經過樓梯時,我抬頭看樓上,臥室門隱在黑暗中。我心下猶豫,想著要不要上樓去,聽聽黎文週的呼吸是否平穩。
最後還是放棄了,還是速戰速決的好。要是上樓梯時發出聲響,把他吵醒了,今晚就泡湯了。我不可能總有熬夜的機會。
我來到黎文週的書房前,深呼吸,扭開門把手進去了。
很大的一個房間,之前也來過幾次,但從未抱著目的去探究什麼。
書房光線要更暗一些,但我不敢開燈。我知道這裡的構造,於是就藉著外面微弱的路燈光,沿著牆壁摸索起來。
探查了一會兒,實在太黑了。
我揉揉眼睛,掏出手機。
手電筒光線範圍大,又太亮,不敢開,只好按亮手機螢幕,借助這點亮光。
我繼續排查,一點一點仔仔細細找,先是牆,再是書架,再掛畫。
一般電視劇設置密室的機關,都會安在掛畫背後。
手機螢幕光照著,我湊得很近,觀察那幅畫的邊角角。
又把手機咬在嘴裡,一手小心抬起掛畫,一手伸到背後。
背後就是很光滑的一面牆。
我不死心,繼續摸。
嘴巴咬得很酸,手機一晃,燈光忽然照到了上部。
一個女人,就在我眼前,眼睛死死盯著我,漆黑的眼珠子反著光。
「啊!」
我驚叫一聲,嘴一張,叼著的手機掉落了。
我嚇得愣在了當場,渾身顫抖不止。
好在手機直接掉進兩隻腳之間,我穿著絨襪子,把它夾住了,沒有發出什麼聲響。
還好我剛才嘴裡叼了手機,驚叫聲也不算大。
畫中的女人穿著戲劇服裝,正站在劇場舞台上,神情冷靜地看著畫框外。
這幅畫我之前看過的,但在這樣黑漆漆的夜裡,忽然變得很恐怖。
我靠著牆,喘了很久的氣,終於冷靜下來。
電視劇裡那種機關或暗格,現實中要安裝起來,應該很複雜吧。
或許事情也沒有我想得那麼複雜。
我的目光聚焦在書房內另一扇門上,是廁所。
這間房原先是可以做主臥室的,附衛生間。黎文週用作書房後,工作之餘,上廁所、洗澡都很方便,直接就在這裡解決。
我進過他的書房,但還從來沒有進過他的廁所。
如此想來,這棟別墅中,我沒有去過的就是這兩個地方,書房廁所,和密室。
或者,這兩個地方其實是相連的?
5.
衛浴的門緊緊關著。
我擰把手,竟然打不開。
上鎖了。
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这里果然有问题!
卧室上锁,儲藏室上鎖,這種就比較正常。
——有谁会给卫生间上锁啊?
我感觉我离真相更近一步了,連忙貼到門上去聽。
很微弱的聲音,似有還無。
「有人嗎?」我小聲問。
裡頭的聲音,好像又消失了。
我蹲下身,仔細看了鎖眼,恰好是老式鎖。
我連忙從頭上取下夾子,掰直成一根鐵絲,塞進鎖眼裡。
以前看劇本時,看到裡面的人物有鐵絲開鎖的技能,我很好奇,就專門學習了一下,沒想到在這裡派上了用場。
鎖開了。
我咬緊槽牙,做了一點心理建設,便把門打開。
預料中的場景並沒有出現。
地方不大,沒有人,就是一間很普通的衛生間。
門正對面是洗手台和鏡子,左邊是淋浴房,右邊是搭便車。
我抱著最後一絲念想,把浴室的牆壁、鏡子又摸了一遍,還是沒摸到什麼機關。
這確實就是一間,很普通的廁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正思索着,心跳卻忽然漏掉一拍。
我聽見了聲響,不是裡面,是外面——
外面的客厅,有人在下樓梯!
6.
凌晨一點多,黎文週忽然醒了,一步一步走下樓梯。
他要去找我吗?
要进我的书房吗?
心跳霎时间失速,直接頂到了嗓子眼。
我現在恨不得在眼前憑空生出一條密道,直接連通我書房。
然而,他的腳步聲卻並非越來越遠,而是越來越近。
他在往這間書房走。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害怕。事實上他往哪個方向走,都對我沒好處。
我別無他法,只好把衛浴的門關上,躲進浴室裡。
幾乎是下一秒,他推門進來了。
我屏住呼吸,用力按住起伏的胸口,貼在門上聽。
他好像走到了桌子前,拉開了抽屜。
隨後是盒子打開的聲音,以及藥片的包裝錫箔紙被戳破的聲音。
他在吃藥,是有安定作用的精神類藥物。像他這樣的藝術家,有些精神困擾是正常的。
那他剛才在樓上,有没有睡着?
我惊叫的那一声,他听见了吗?
我心亂如麻。
「好了……好了……」
他忽然说,然後低低地笑起來。
我嚇了一跳,隨後意識到他在自言自語。
但又好像在跟某個人說話。
下一秒,腳步聲逼近。
我扶住額頭。要是我能原地消失該有多好。
他正朝衛浴走來。
我不動聲色地施力,盡可能壓緊門板。
不過是徒勞之舉。
幸好,他站定在門口,似乎不打算進來。
他貼上來,隔著門板低聲說:「等寫完這一幕,我就送你上路。」
像是恶魔的低语。
我汗毛倒豎,又一頭霧水。
「寫完這一幕」,是他现在正在创作的剧本吗?
「送你上路」是什么意思?「你」是谁?
是密室里的人吗?
头脑里一团浆糊。
我無暇顧及那麼多了,我本身都難保。
他說完這句,便往門口走了,繼續自言自語,有點抱怨的情緒:「這孩子,还在用功……」
他推门出去。
他要去我的書房,找我了。
我絕望至極。
果然只是早晚的問題。怎麼辦,這回真的要露了。
我該如何解釋,我不僅進了他的書房,還撬了衛浴的鎖。
我是不是,碰触了不该碰触的秘密?
还没有揭开真相,就已經要露出馬腳了。
我不想这样——
拜托了,一次就好——
就让我逃过这一劫!
我从来不信鬼神,可是生死關頭,我無法不祈求上天。
一次就好,以後我都會安分守己,再也不越雷池半步!
拜托了—— 黎文周前脚刚离开,我後腳出了廁所,帶上門。
我快步走上前去,輕輕打開書房房門。
然後我看見,廚房的燈亮著。
——他在廚房,他还没去我房间!
我连忙迈出书房,弓著腰,輕手輕腳把門關上。
我像貓一樣,輕盈迅速地穿過客廳。
如芒在背。
我幾乎感覺到,他就在身後看我。
這條路,像一光年那麼漫長。
終於,我站在了我的書房前。
我直起身子,緩緩吐出一口氣。
然后拧了一下门把手,发出声响,装作是刚从里头出来的样子。
黎文周闻声,从厨房探出头,「写得怎么样了?」
我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往厨房走去:「差不多了,明天再改改。老師,你怎么起来啦?」
「你不睡,我也睡得不踏实。」黎文周说着,将一杯热牛奶递过来。
手上全是冷汗,我背到身后在裤子上擦了擦,接过牛奶,一飲而盡。
「你这孩子,怎么不穿鞋呢?」黎文周和蔼地笑。
我抖了一下,嗫嚅道:「……急着出来找你。」
我決定,再也不去探查密室的秘密了。
7.
我将以上经历,一一供述给了警察。
警察问道:「你躲在卫生间里,听到他说『等写完这一幕,我就送你上路』,那么你知道他在说哪部剧本吗?」
「我不知道。」我答道,「虽然和他同居两个月了,但他从来不会告诉我他在写什么。他是脾气古怪的鬼才作家,剧本没写完,是不会示人的。」
警察說:「他说出『送你上路』这种话,你不怕吗?」
「当时有点害怕的。」
「之后为什么不离开他?」
「不至于离开吧。他很有才华,经常有些常人看来很可怕的想法,否则怎么能叫鬼才呢?作为他的爱人,我应该要理解他。我都怀了他的孩子了。」
警察继续问:「后来你就没再探查密室了?」
「沒有了。我就傻傻地跟着他,继续生活,继续学习。我在心中替他封存了那个秘密,决心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我怕问到底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毕竟我很爱他。」
我忍不住落泪,「只是沒想到,这砂锅最终还是打破了。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警察點點頭,作了一些记录,又問:「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沒有了,就这些。」
「就这些?我再问你一遍,还有没有遗漏的?」
我張了張嘴,看了他一眼,又别开目光。
「我提醒一下。」他直视着我,「你确定那天深夜,你进了他的卫生间,什么都没看见吗?」
我抿着嘴,沒有說話。
「杨小姐,请你如实回答,你放弃探查密室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当时在卫生间,你当真什么都没看见?」
警察步步紧逼。
我呻吟一声,抚摸起小腹,輕聲道:「警察同志,你一定要这样咄咄逼人吗?我可是孕妇啊。」
「已经很照顾你了。你配合一点,把整件事完完整整讲出来,我们也好早点结束。」
「我哪里不配合,我刚才讲得够细致了吧。」
「你遗漏了其他当事人,」警察直言道,「黎文周的妻子。」
「她啊,」我皺起眉頭,「我没有遗漏啊。书房挂画上画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前妻。我有提到她,不是嗎? 」
「这不算。另外,贺舒雨和黎文周是合法夫妻,他们没有离婚。所以不是『前妻』。」
警察看我的眼神,多少带点厌恶。
「不可能,他说他离了的。」我轻轻摇头,瞪着眼睛不敢相信,「他骗我……」
「再问你一遍,那天你进了他的卫生间,当真什么也没看见吗?」
我怔愣着,落下泪。
「看见了。」我低声道,「你猜得没错。我看见了那间密室。」
警察說:「继续讲吧。」
我擦乾眼淚,「但我必须告诉你,即便我说出了这些,我也是无罪的。」
8.
我作为学生第一次来黎文周家,上他的戏剧写作课时,这个家还是有女主人的。
贺舒雨是个温柔的女人,因为没有生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但她的眼神却已经苍老了,整个人显得寡淡无趣。
她年轻时是一名戏剧演员,和黎文周因戏剧而相识。那时她在事业上升期,前途无限。
爱上黎文周后,她便将最美的时刻,永远定格在了书房那副挂画上。那是她最后一次演出。
婚後,她彻底告别了舞台,专心照顾家庭,洗手做羹汤。
一晃十几年过去,多年的主妇生活让她可以轻松做一手好菜,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但她已经完全被消磨成了黎文周的形状,或者說,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附属品。
黎文周抬一抬眼皮,她就知道需要给丈夫泡什么茶。她适时地出现,做好该做的事,就默默退下,温顺到作为女主人却几乎没有存在感。
她是孤儿,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所有的生活都是围着丈夫转。她不会出去逛街、吃飯、做美容,她出门只会去购物,买完必须的食物日用品,就立刻回家。
我很难理解,世上竟有这样没有自我的女人。
我喊她「师母」,她唯唯诺诺地小声答应,没有长辈该有的样子。我年轻漂亮,性格活潑,她在我面前感到自惭形秽,是显而易见的。
黎老师是这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和他携手并肩的不该是这样平庸的女子。与其说她是女主人,不如说是女佣。
時間久了,我对这所谓的师母的态度,也变得居高临下了。
當然,同为女人,有时我也会同情她。
上完课,我就去找她聊天,和她讲讲我学过的知识,看过的书,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颇有些炫耀的意思。她只是干巴巴地笑笑,小声附和我。
我也邀她一同逛街、吃飯,她惶恐地推拒了几次,最后还是跟我去了,但全程局促不安。
我的处女作剧本完稿的那一天,黎文周很高兴,当晚开了好几瓶酒庆祝。我们一边豪饮,一边演戏。
我那部作品是由昆曲《怜香伴》改编的。我们醉醺醺地随便打扮一番,就拿着剧本粉墨登场。黎文周饰演男主角范生,我演范生的小妾曹语花,我还拉着贺舒雨,让她演范生的妻子崔笺云。
贺舒雨实在拗不过我,只好演了。但她动作生硬,讲台词像在念经,演得磕磕巴巴、慘不忍睹,完全不像曾经专业的戏剧演员,演技甚至还不如我一个业余的。
那一晚,我能看出她眼底的落寞。但是第二天,她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只会笑着做点心的家庭主妇。
后来我便知道原因了。她是因为无法生育,自觉对丈夫有愧,才把自己压迫成了这样。她是个思想相当保守的女人,认为一方面有不足,就要在其他方面加倍补偿,才好留住丈夫的心。
我开导过她几次,但也確實幫不上什麼忙。她已经就这样了。
我本质上是自私自利的,管不了她太多。我更关心我自己。
我和黎文周在书房里讨论写作,她会来给我们送点心,进来前先敲三下门。——我后来才认识到,这是个好习惯。 她善良得有些傻气,恐怕直到现在才明白,引狼入室的道理。
我本不该是这样一个卑劣的第三者角色,黎文周也这么认为。所以他让贺舒雨走了,让我成为女主人。
既抱有对老师的崇敬爱慕之心,又怀着对师母的愧疚之情,前者自然是胜过后者的。
我劝慰自己,他们的婚姻本就有问题,即使没我,也是注定会破裂的。黎老师迟早会厌弃她。
贺舒雨走后,我便心安理得地住下来。
我原以为他们是真的离婚了,她是真的走了。
直到我走进黎文周书房的卫生间。
卫生间洗手台上安的不是镜子,而是单向玻璃,就像审讯室一样。
我开了灯,透过那玻璃,直接就看见了那间密室,也看见了被关在其中的贺舒雨。
形銷骨立,面容憔悴。
她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看向我这边,但她看不见我。
我单方面观察她,观察了许久。
黎文周不让她走,是因为对她仍有感情吗?
不该是这样的,他分明早已厌弃她了。
可我不敢赌,也不想深入探究了。我只知道她关在这里,我就能继续住在这大房子里,和黎文周在一起。
于是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離開了。
我怀了黎文周的孩子,已经有三个月了,我决心不再思考这些事,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等有了孩子,无论后面发生什么,就算她以后出来了,我也有胜算。我年轻漂亮,又有才华,还能生孩子,完全碾压过她。
到時候,我会堂堂正正和黎文周结为夫妻,拥有一个美满温馨的三口之家。
可是,意外降临了。
9.
事故发生的当天晚上,本是个很普通的夜晚。
当时黎文周喝了些酒,醉了,在沙发上小憩;我在一旁看着电视,也打起盹。
我忽然听见恶鬼一样的低吟,吓得一个激灵,猛然睁眼。
就看见贺舒雨披头散发,站在阴暗的走廊深处。
头低着,眼珠却向上,死死盯着我看。
我嚇得幾欲昏厥。
这太突然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逃出来了!
她表情狰狞,眼里都是汹涌的恨意,快步朝我冲来。
我尖叫着喊黎文周,伸手去推他。我正怀着孕,情绪本就不稳定。
她冲到我跟前,猛然将手伸向我的肚子,我直接被吓昏过去。
最後一眼,看见黎文周及时醒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救了我。
後來,我是被远处的火警警报吵醒的。
我闻到了烟的味道,连忙起身去查看,发现着火的就是这里,是那间密室。
黎文周只身一人在密室中,全身烧得焦黑,已经不动弹了。
贺舒雨面无表情地坐在密室门口,身上也被烧伤了,似乎是刚从里边出来的。
密室封闭性强,火没有蔓延出来。最后我和贺舒雨获救了,黎文周死了。
10.
「全部经过就是这样。火不是我放的,我当时昏迷了,怎么可能是我放的?应该是老师把贺舒雨押回密室,贺舒雨趁其不备攻击了他,然后放了一把火,逃了出来。
「只有可能是她做的。她被关到精神崩溃了,才会做出这样过激的事。我即便没有昏迷,也不可能把老师关进密室,放火烧他啊。
「我没有动机这么做。你去问问别人,去学校问问我同学,谁不知道我爱他?我这么爱他,他走了,还走得那样痛苦,我已经伤心欲绝了。我的孩子都没有爸爸了。我这么一个可怜的孕妇,还要被质疑谋杀亲夫,我怎么这么惨啊……」
我声泪俱下地哭诉。
警察沉默地作着记录。
我繼續說:「我承認,我确实是卑劣的第三者,但我对黎老师的爱是真的。一开始我有意不提贺舒雨,只是单纯地想保留一点颜面,让自己的角色不要那么难看,让我和黎文周的爱情干净一些。
「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成见,贺舒雨是受尽欺负的原配,我是登堂入室的第三者。她可怜,但这不代表她没有犯罪。她就是杀人犯、纵火犯,而我是受害者,再不济也是受害者家属!」
我情绪有些激动,又感到不适了。我抚摸着小腹,呻吟起来。
两名警察相视一眼,告诉我暂时结束了,我可以去休息室休息一会儿。
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道德上随便谴责我,反正法律上我是无罪的。」我昂起头,走出了审讯室。
想也知道身后两名警察的表情有多难看。
之后我去上了一趟卫生间,在隔间里发了很久的愣。
两名女警进来了,我正好听见她们聊天。
其中一名女警,刚才去医院找过贺舒雨。贺舒雨烧伤住院,伤势不重。
那名女警说:「贺舒雨一讲到那小三啊,表情恨不得要把人活吃了,哪里还像什么贤妻良母,像个夜叉还差不多。」
另一位说:「能理解,谁不恨小三呢,她还被丈夫关了那么久。人一直被囚在密室里,那还能当人吗,脾气再好也要崩溃了。——对了,贺舒雨怎么说的?」
「她一口咬定火是杨依放的。」
「她亲眼看见了?」
「倒也没有。她说她那天弄坏了密室的暗门逃出来,杨依看见她,直接装昏。黎文周喝多了,发现她逃出来很生气,就打了她。她被关了很久,身体弱,精神也差,被他几巴掌打得神志不清。
「她闻到烟味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在密室里,身陷火海。她醒得还算及时,连忙逃了出来。
「她认定是黎文周把她关回密室后,杨依不肯罢休,想永诀后患,干脆放了把火,要把她烧死在里面。
「黎文周虽然囚禁她,打她,但对她还是有感情的,不能容许杨依放火害人,于是赶过来救她,这才陷入险境。他喝醉了酒,没能逃出来。」
另一位叹了一口气,說:「都这种时候了,贺舒雨还替她丈夫说话?这两个女人各执一词,都变成罗生门了。
「在杨依那边,黎文周是救她;在贺舒雨那边,黎文周又变成救她了。黎文周的形象倒是很好。不過,她俩都说没亲眼看见谁纵火,但却一口咬定是对方,全是主观臆断,这纯粹是想泄私愤吧。」
「是啊,两个人的供述都有问题的。密室现场被火灾破坏了,现有证据只能说明地上浇了汽油,是人为纵火,但搞不清是谁纵的。要不是现场勘察困难,谁想听她们两个狗咬狗呢?」
「邻居走访了吗?」
「走访了,但没人目击当晚的事。别墅区私密性强,火灾又发生在内部的密室中,没有目击证人也很正常。」
說到這裡,两位女警就走了。
我等了一會兒,也离开了卫生间。
又過了幾天,案子破了。我和贺舒雨都无罪释放。
我拉住之前审我的警察,再三询问之下,才得知真相。
原來一個月前,黎文周开始着手写一部剧本,是致敬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地狱变》。
《地狱变》讲述了一个极其残酷的故事。一名宫廷画师对艺术有着病态而极致的追求,他奉命绘制地狱图景。为了画出惨烈的地狱之火,他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
他亲眼看着女儿被大火活活烧死的恐怖景象,在一旁洋洋洒洒作画,最终完成了一副惊世画作,《地狱变》。
黎文周开始写这部剧本后,不止一次向圈内友人表露出这样的想法:他也想观摩一场这样的地狱之火,只有这样他才能把最后一幕写出惨烈而极致的美感。
黎文周作为鬼才剧作家,性格素来古怪,喜欢猎奇,常有这种天马行空的可怕想法,友人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沒想到,这次却成了真。
「所以,当时你在卫生间听到他说『等写完这一幕,我就送你上路』,指的就是这场预谋已久的火灾事故。密室里浇的汽油也是他买的。
「他把贺舒雨关在密室里,不放她走,并非因为对她还有感情,而是为了预备这样一场大火。什么时候纵火,取决于他创作的进度。
「他写完倒数第二幕,就把观摩地狱之火的想法付诸现实了。谁知最后贺舒雨侥幸逃了出来,他自己葬身火海。那个剧本,最终也只写到倒数第二幕。」
我怔愣开口:「真沒想到,竟然是这样,这太可怕了……」
我精神恍惚地离开了警局。
此事尘埃落定。
11.
多年以後,我定居在西班牙。
女儿五岁了,我也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剧作家。
我当年的处女作,由昆曲《怜香伴》改编成的话剧,登上了当地大剧院。
首次公演那天,我去了现场,没想到还遇见了故人。
是 A 大文学院的卢老师。大学时他给了我很多帮助,算是我走上这条路的第一位引路人。
公演结束后,我请卢老师到家里坐坐。
喝着茶,他隨口問:「你女儿呢?」
我說:「一会儿我爱人带她回来。」
「嗯。还不知道你老公是什么样的人,是西班牙人吗?」
我笑了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随意寒暄几句,卢老师提起了当年的事。
他說:「如果早知道你会去当黎文周的情妇,我绝对不会引荐你给他认识。其实我一直不敢相信,你是那种不择手段、势利眼的孩子。
「当年你踏实勤恳,学习刻苦认真,总是跑我办公室问问题。这么踏实又才华横溢的学生不多见了,我很欣赏你,才找黎文周来教你,指望你有更好的前途。誰知道,你的路竟走偏了。」
我嘆了一口氣,又笑道:「可是我一直都在正途上呀。」
「也是,只是……唉。」卢老师欲言又止,干脆转移话题了,「怎么想到改编《怜香伴》的?」
我想了想,說:「中国传统戏曲对于老外来说,还是晦涩难懂的。改编成话剧,门槛低一些,在国外受众也更广。这也是一种传播中国文化的方式。昆曲中像《牡丹亭》《桃花扇》,都有改编成话剧。」
卢老师说:「我是想问,为什么选《怜香伴》?这部戏讲述了古代两名女子之间的恋情,还是有些冷门的。」
「这个啊,」我答道,「自然是因为崔笺云和曹语花的感情,令我感动。古代社会如此封建,当时的男性却能包容两名女子的恋情,这才有这样优秀的作品流传下来。」
我喝了一口茶,繼續說:「千百年后的今天,还有人无法容忍,是不是很令人唏嘘呢?」
他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這時,有人开门进来了,领着一个五岁女孩。
卢老师一抬眼,吃了一驚:「怎么是你?」
她身上还有多年前烧伤的疤痕,但她笑起来自信而美丽。
贺舒雨笑道:「刚才的话剧就是我演的啊,看的时候没认出来吗?」
卢老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我真的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说来,确实有些复杂。
其实故事发展到现在,前面我所讲述的亲身经历,大半都是假的。
都是为了最后应对警察,编写的剧本。
那么真相是什么?
其实最开始,我的老师就不是黎文周,而是贺舒雨。
被关进密室的,不是贺舒雨,而是黎文周。
12.
大二那年,我对戏剧写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去找卢老师请教。
卢老师将我引荐给了著名剧作家,黎文週。
我敬仰黎文周,把他的剧本全都背了下来,但我不敢肖想他亲自教我。这根枝太高了。
谁知黎文周一见我,就说我有天分,要免费给我上戏剧写作课。我受寵若驚,感激涕零。
却不知道这课,其实还是标了价的。
大二下學期,他开始给我上戏剧课。原本是他来学校给我上课,后来有了疫情,他不想出门,就让我去他家上课。
我崇敬黎文周,不疑有他。
上课时,我把自己的创作想法全部告诉了他,也请教了很多问题。
但黎文周的回答却并不让人满意,大多是照本宣科。当然除此之外,他确实也有一些不一样的想法,但基本是猎奇居多,很少有触动人心的光辉。
他不像是传说中的鬼才剧作家,更像个普通教师。
而且每次戏剧课上到最后几分钟,他都开始东拉西扯,问我一些「你的皮肤这么好,是用的什么护肤品?」这类问题。
我以为黎文周是有所保留,想要我先把基本功练扎实了,再倾囊相授。我仍然不疑有他。
上了几堂课后,我跟黎文周说,我很想改编《怜香伴》,并且谈了很多关于封建礼教和自由恋爱的看法。
长篇大论讲了很久,最后他回过神,皺眉道:「写什么不好,写同性恋?」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便提前下课,回书房了。
当时我挫败极了,坐在沙发上发呆,忍不住哭起来。
過了一會兒,一个人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温柔地安慰我。
正是师母,贺舒雨。
她仔细看了我的文章,提出不少中肯建议。我感到惊喜,便与她交谈起来,很快就忘记了伤心事。
那之後,每次黎文周上完课,回了书房,我便会去找师母,和她再聊一会儿。
后来我告诉警察,我找师母聊天是同情她,想炫耀我的学识。其實不是的,一直是师母在教我。
交谈次数多了,我发现比起黎文周,贺舒雨才更像是那个传说中的鬼才。谈起戏剧,她眼里全是光。
可往往就在她眼里有光的时候,黎文周在书房里高声喊她,要她送茶水或者点心进去。她眼里的光便黯下了,连忙去厨房泡茶,切切地给丈夫送去。
我很心疼师母,于是经常找机会邀她出去逛街、吃飯,好暂且逃避无趣的主妇生活。她出门前也显得很期待,可是出门后便局促不安,急着回家。
贺舒雨原本不是这样的。
当年她不仅是优秀的戏剧演员,更对戏剧有很多独到的见解,不输专业的评论家。
黎文周是科班出生,但是作品中规中矩,并不出彩。和贺舒雨在一起后,他才渐渐崭露头角。
他那些评分极高的作品,其实都是在贺舒雨的帮助下完成的;很多惊艳观众的新奇点子,最初都出自贺舒雨。
黎文周能有如此成就,她功不可没。她原本是那样光彩夺目。
她唯一的弱点,就是爱上了黎文周。
黎文周享受了妻子带来的红利,却又嫉妒她的才华。
他在创作上比不过她,就利用贺舒雨对他的爱,在婚姻中拼命打压她。说她不能生育,不算女人;说好友的妻子是多么的好,她是多么的糟糕……诸如此类,一遍遍打击她的自信心。
他为了驯服贺舒雨,专门打造了这间密室。一言不合,他就给她关禁闭,一关就是一星期。
要知道我国《监狱法》中,给犯人关禁闭都不能超过十五天。关禁闭是非常痛苦的,很容易摧毁人的意志。
最終,贺舒雨被调教成了对丈夫唯命是从的懦弱妻子,只知道做饭、做家事。她不敢多说话,不敢出门,惧怕旁人的目光,也无心再谈戏剧。
黎文周已在圈内享誉盛名,他的剧本总有市场。他躺在不属于他的功劳簿上吃老本,参加圈内各种活动和访谈,这都比创作赚得多。
我的戏剧写作课,他自然也是敷衍了事。他只是喜欢收漂亮的女徒弟而已。
直到那一天,我的处女作完成了,黎文周忽然很上心。
他开了好几瓶酒为我庆祝,拉着我和贺舒雨,一起演《怜香伴》。
可是一幕都没演完,贺舒雨就倒下了,随后我也倒下了。
昏迷前,我看见黎文周凑上来,凑得很近。
他笑著說:「我就不相信,今晚过后,你还喜欢女人。」
再次醒來,我浑身都像散了架一样疼,还发了烧。
师母在一旁照顾我,一边给我擦额头,一邊哭。她给我喂了退烧药,我又昏睡过去。
正是疫情期间,发烧了也不敢去医院。我就在贺舒雨的照顾下,稀里糊涂睡了三天三夜。
等彻底清醒过来,我才知道我被黎文周迷奸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女徒弟下手。以往他都用钱和资源开路,各种威逼利诱,让她们不再追究。
可是我不行,我实在太恨、太痛苦,我一定要报警。
可是换来的,却是接二连三的强奸。
黎文周干脆把我扣下了,要把我关进那间密室,像调教师母那样,调教我。
他拖著我,一步步往里走;我尖叫挣扎,又踢又打。
贺舒雨正在厨房擀面条,她远远地看着,臉上沒什麼表情。
黎文周喊她:「舒雨,发什么愣呢?还不快来帮忙!」
她神情恍惚地走过来,帮着黎文周,握住了我的手腕。
忽然間,我不再挣扎,不再叫唤了。
我抬起頭,泪眼朦胧地看了她一眼。
她便松了我的手,高高举起擀面杖,挥向了她的丈夫。
13.
黎文周昏倒在密室门口。
我悲憤交加,脱身后直接冲进厨房,拿了把刀就想来捅他。
贺舒雨拦我,我不肯罢休。我叫她不要管,不要再帮他了,我一定要黎文周死。
而贺舒雨说:「但不是现在。」
我看著她的眼睛,漸漸冷靜下來。
我们合力将黎文周拖进密室,随后策划了一场,漫长的谋杀。
贺舒雨曾是戏剧演员,她的表演功力早已融入了她的骨血。
從那以後,她开始一人分饰两角。
她不再以贺舒雨的形象出门。
她在家节食暴瘦,将自己得折腾得憔悴不堪,为的就是最后作为一名长期被关在密室的可怜妻子,再次出现在世人眼中。
她从此只以黎文周的形象出门。
她和黎文周做了多年夫妻,对他的言行特点很熟悉。她可以模仿黎文周的走路姿势,也能模仿简单的音节。黎文周性格孤僻,本身在外也不爱讲话。
她比黎文周矮了三公分,所以鞋子要稍微垫一垫;她网购了假肌肉道具,把自己装扮成了男人体型;她在左眼画上胎记,这是黎文周的面部特征。
她把头发剃短,再戴上帽子;疫情期间,出门都要戴口罩,所以脸也可以遮住。
这个小区没有那么密切的邻里关系,邻居们都没有察觉出端倪。
黎文周以前就出门少,交际少。后来同样因为疫情,小区封了,就更不必出门了。
至於我,则扮演成爱慕老师、一心要做他情人的女学生,高调到学校宿舍也不回,直接和老师同居,甚至躺在老师的床上上网课。
我们营造出一种黎文周在和我发展婚外情的假象,并把臭了的名声大肆宣扬出去,让学校传得人尽皆知。
另外,我还写了致敬《地狱变》的剧本。先前我把黎文周的全部剧本都背下来了,我了解他的文风和语癖,可以轻易地写出一种黎式风格。写到倒数第二幕,我就停笔了。
在贺舒雨的帮助下,我又写了第二部不能示人的剧本,是现实中要演的。我们一起修改了很多遍,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位,使其更加贴近真实。我们向警察供述的内容,就是讲的这部戏。
我动笔之初,贺舒雨便在网络上以黎文周的身份,与圈内好友交流创作心得,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对《地狱变》的喜爱,对地狱之火的憧憬。就此把黎文周未来纵火的动机透露了出去。
她还用黎文周的账号,提前网购了汽油。
两个月的同居生活倏忽而过,我和贺舒雨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而黎文周在密室被关了太久,已经关到痴傻了,我们便实行了计划的最后部分:给黎文周灌了酒,让他死在密室的大火中。
所以,黎文周不是后来进密室的,也不是为了救人而死。
他原本就被关在密室里,要死的人原本就是他。
为了让戏演得更逼真,贺舒雨不惜将自己烧伤;我本来也想这么做,但是贺舒雨极力阻止,因为我怀了身孕。
那一晚,我和贺舒雨并肩站在卫生间外,透过那扇单向玻璃,观赏了恶魔被地狱之火灼烧的奇景。
我轻声告诉腹中的孩子,不是妈妈狠心,要让你看这种恐怖场景。妈妈只想告诉你,你是他的种,但你不能成为他这种恶魔。
那部不能示人的剧本,纸张四散,纷飞于大火中,也化作灰烬。
警笛声临近时,贺舒雨问我:「台词都背下来了吗?」
我回答:「背下来了。」
14.
进了警局,分开审讯。
我们在虚假的供词中,恰到好处地透露线索;又以各自社会身份的言行逻辑,极为主观地编造谎言、互相指控,制造出亦真亦假的罗生门。
再借他人之口,揭示了《地狱变》的伏笔。
最終,这部戏得以圆满落幕。
我的贺老师,身体力行地教完了这节,时常达两个月的戏剧课。
我才可以说,我出师了。
全文完。
發佈於 2022-05-07 10:58 · 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