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嫣慌了,忙握住他的手,委屈道:「算了,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你別為我生氣,小心傷身。」
李宗恪微微一愣,他回頭瞧我,冷笑著拂袖而去。
和西平王一起來的,還有位名叫玉章的術士。
聽說他擅長占星推理,是個能通過去、曉未來的能人。
他一身白袍出塵絕世,坐在人群裡,別提有多札眼,連一向眼高於頂的宋明嫣,也忍不住向他側目。
他卻誰也懶得瞧。
只是托著腮,玩著酒杯,直勾勾地望著我。
直勾勾地、一眼不眨地看著我。
我如夢初醒,趕緊收回視線,我都不知道自己盯著他看了有多久。
突然有人拉我一把,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被李宗恪拉進懷裡。
這舉止輕浮,他就像個昏君,而我是罪該死的妖妃。
「很好看麼,那麼出神。」
他掐著我的腰身,皺了皺眉頭。
「媚魚,你最近變得太輕了,沒好好吃飯? 」
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頭,跟我貼耳說著親密的話,眼睛卻盯著玉章的方向。
李宗恪就像一頭宣示主權的餓狼,虎視眈眈地觀察著所有可能的入侵者。
我反問:「陛下是嫉妒了?」
他表情變了變,「怎麼可能。」
我推開他的腦袋,款款起身,俯在他耳邊冷下聲音道:「那就別這樣了,怪噁心的。」
李宗恪的表情難看極了。
他不高興,我就特別高興。
李宗恪是個特別記仇的人。
我不讓他高興,他自然也不會讓我高興。
我親手種下的蘭花田被他夷為平地,換成了宋明嫣喜歡的牡丹。
他為我建造在高處的望遠鏡也被圈起來,只許宋明嫣進出遊玩。
我喜歡的去處,都沒有了。
這座皇宮,變成了囚禁我的牢籠。
但是沒關係,我快死了,死了就解脫了。
這一日,趙總管帶著人來我宮裡,說要拆掉李宗恪親手為我做的鞦韆架。
我想了想,往上面潑了桶油,點了把火。
「別麻煩了,直接燒了吧,燒了乾淨。」
我坐在門檻上,看著一群人手忙腳亂地往火裡送水。
等火滅了,鞦韆架也只剩下被燒得通紅的、光禿禿的鐵桿了。
趙公公唉聲嘆氣,大概是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臨走時,他蝦著腰,與我嘆道:「娘娘,您別怪老奴多嘴。」
「皇上折騰一大圈,無非是心裡有娘娘,才跟您鬧氣兒呢。」
「娘娘,您就服個軟吧,只要您一句話,日子過得肯定比從前風光。」
我勾上唇角,李宗恪心裡有我?
那就好,這樣到最後,他才會覺得痛呢。
我起身拍拍塵土,只道:「他的東西,他說了算,我不在乎,隨他要什麼,全部拿去。」
明黃色的衣角轉過影壁,李宗恪冷笑。
「貴妃好骨氣,真叫朕刮目相看。」
「既然你什麼都不在乎……」
他側著腦袋,對宋明嫣道:「明嫣,今日你想要什麼,朕都賞你。」
我的心裡頭咯噔一下。
宋明嫣的臉色並不好看,她不喜歡被當作置氣的工具。
但她看著我,還是嬌嬌地應了聲好。
她的指尖轉了一圈,最後指向連枝懷裡的小病貓。
我幾乎是尖叫出聲:「不行!它是我的!」
李宗恪諷刺地看著我,風輕雲淡道:「貴妃忘了?宮裡的一切,都是朕的。」
「只有朕賞你的,才是你的。」
他肯定知道,我有多喜歡這隻小貓。
宋明嫣也知道,所以她要搶走它。
她要搶走所有能讓我開心的東西。
因為我只是她的替身,一個替身,怎麼敢囂張,怎麼敢笑。
她要報復我,她要讓我再也笑不出來。
小病貓被丟進籠子裡,它特別害怕地喵喵叫著。
它的指甲抓在鐵板上,刺啦刺啦的,聽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宋明嫣不會對它好的,我知道。
我掉了眼淚,我跟李宗恪服軟:「是我錯了,我認輸了,好不好,別帶走它。」
我每日瞧著它,才能生出一點活下去的希望。
「沒有它,我會死的……」
我跌坐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
李宗恪沒料到我會這樣在乎一隻貓。
他怔在原地,顰眉嘆氣,像是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才好。
我看得懂他的表情,他就要鬆口了,他不會帶走我的小病貓了。
我抹了把眼淚,對他揚起一個難看的笑臉,小心翼翼地祈求道:「別帶走它,嗯?好不好? 」
宋明嫣卻突然蹲在籠子前,笑嘻嘻道:「李宗恪,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弄丟了我的貓,它就是長這個樣子的,我猜它放不下我,所以轉世來報恩啦。」
她的聲音那麼軟軟的,還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
她帶著篤定的嘲笑,扼殺掉我的希望。
我眼看著李宗恪的表情收攏,慢慢變得淡漠。
他還是帶走了我的貓。
明明我都說了,沒有它,我會死的。
李宗恪把小病貓安頓在了養心殿。
趙公公不時給我捎個信兒,說它如今過得很快活,吃得好穿得暖,還有能工巧匠給它做了很多的玩具。
我偷偷去看它,確實是這樣的,索性也就放棄了把它要回來的念頭。
不然我死了,它又該去哪裡呢。
開春兒的時候,朝中大臣紛紛上奏,說中宮空懸已久,該立後了。
宋明嫣勢在必得。
鳳袍都還沒穿在身上,就來與我耀武揚威。
「做了好幾年貴妃,死活做不成皇后,心裡該多難受呢。」
「無妨,李宗恪說了,我們大婚那日,特准你在寢殿外伺候,也算了結你的心願…」
我實在沒力氣理她了。
近日來,我總是反覆地發燒,燒得整個人虛脫了。
李宗恪來過兩回,每次他來,我都在睡覺。
他好像終於察覺到我不對勁了。
聽孫太醫說我鬱結於心,他大發慈悲地把小病貓帶過來陪我。
小病貓來的那個下午,我覺得自己好像迴光返照一樣,渾身都有勁。
我忙前忙後,餵牠喝奶吃肉,給它抓癢癢。
它窩在我懷裡,我就覺得特別充實。
我陪它在地板上睡了個午覺,醒來時天邊的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小病貓捨不得走。
我也捨不得小病貓走。
我抱著它不撒手,還咬了李宗恪伸過來的胳膊。
他罵我:「無賴。」
然後拂袖而去,倒是便宜了我。
聽說宋明嫣因為小病貓,對著李宗恪發了好大的火。
李宗恪頭一次罰了她。
或許是白月光成了米粒,日日看著,也會生厭。
某天清晨,連枝喜氣洋洋地將我晃醒。
「娘娘,天大的好消息,宋明嫣她爹被查了,貪污賄,強搶民女,已經押進大牢了。」
「她再也甭想當皇后,還想騎到咱們頭上,我呸。」
我迷迷糊糊地應了聲:「誰查的?」
「還能有誰,自然天底下最痛您、最英明神武的老侯爺啦! 」
我勾起唇角,卷著被子,懶懶地笑了。
小時候我爹就說,不管是誰欺負我,就算在天涯海角,他也得給我出一口惡氣。
我想,若不是因為李宗恪是皇帝,若不因一句忠君報國,我爹能把他的頭扭下來。
若不是因為他是皇帝,我自己也得把他的頭擰下來。
唉。
我今日心情極佳,端著碗羊奶慢慢品。
突然聽見院中一陣淒厲的慘叫,好像是……貓?
連枝先一步跑出去,等我慌張張地跟過去,她張開手擋在我眼前,臉色發白。
「娘娘……別看了。」
我已經看見了。
是我的小病貓。
它拖著斷掉的後腿往我這邊爬,終於爬不動了,倒在地上全身痙攣,口中吐著粉紅色的泡沫,沒幾下就僵了…
我把它抱起來,輕輕搖晃著它,它不動。
我想叫醒它,卻發現我根本沒給它取名字。
因為我怕給了它名字,我就放不下它了。
可是,我已經放不下它了。
我低頭看著它,它像往常一樣,安安靜靜地窩在我懷裡。
可是,小傢伙,你怎麼會變得這麼冷,凍得我連牙齒都在打顫…
你看你,早上非要出門,我就說不要亂跑,不要亂跑,為什麼不聽話!
眼淚好燙,燙得人心疼。
你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宋明嫣,肯定是宋明嫣!
你不得好死!
我拎著馬鞭直衝向宋明嫣的寢殿,老遠就聽見她笑得特別響亮。
「我爹怎麼了,不就多貪了兩個錢,多納了兩個妾麼?世上哪個男人不是這樣的! 」
「周家那個老東西敢算計我,就別怪我不讓他女兒舒心! 」
「我今天殺了她的貓,明天還要殺她的婢女,她喜歡的,一個都別想留! 」
宋明嫣好像是瘋了。
也是,唾手可得的東西,突然煙消雲散,如黃粱一夢。
想當初我見到她時,也差點瘋一回。
可是,她瘋她的,不礙我要打死她。
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湧上來的力氣,揮著馬鞭,一下又一下抽打在她身上。
我的眼前是小病貓被人砸爛的後腿,所以我盯著宋明嫣的兩條腿,狠狠地打!
長久以來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我不知疲倦地揮舞鞭子,直到宋明嫣血肉模糊,呼喊聲漸漸小了下去…
「夠了!」
李宗恪從我手中奪走長鞭,我才看見他的龍袍竟然都被我打出兩條裂口。
「你鬧夠了沒有!不過是個畜生而已,你是想要明嫣的命嘛! 」
「對!」
我歇斯底里地喊叫著:「全是因為她!全是因為她!還有你們!是你們兩個人,毀了我……」
「小病貓不是畜生!你們才是畜生!」
我也終於是瘋了。
李宗恪驚愕地看著我,他向我伸手,顫聲問我:「媚魚,你、怎麼了……」
我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吐血了,血弄花了我的衣領,還在往下滲。
我慌了,趕緊摀住嘴,可是血又染紅了我的指縫。
我不要憐憫!誰都別想可憐我!
我抬腿想跑,卻被絆倒在地上。
我爬不起來了。
我好痛啊,爹爹,哥哥,我好痛。
李宗恪終於知道我病入膏肓了。
他沉默著,空氣裡是令人窒息的靜謐。
「不治之症?藥石無醫?誰啊……」
他突然暴起,像是吃人的惡鬼,拔刀就向太醫們砍過去。
「你們這群庸醫!庸醫!你們說誰會死,啊!你們說誰會死! 」
「朕的貴妃長命百歲,她怎麼可能快死了! 」
「朕要割掉你們的舌頭!朕要宰了你們!」
他在我的病榻前大鬧一通,真是吵死了。
「李宗恪。」
我睜眼抓住他的衣袍,他手裡的刀當啷就掉在地上。
他一聲聲應著:「朕在,媚魚,我在,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痛了? 」
他朝我伸手,滿臉緊張和心疼。
「別碰我。」我輕聲開口,不帶半點情緒。
「畢竟,你愛的是宋明嫣,你親口說過的,你的好,只屬於她。」
李宗恪的瞳孔猛地一抖,他抱著腦袋,慢慢地發出痛苦的悲鳴,一聲接一聲,又傷又悔。
好像是在回憶,這段時間他對我的所作所為。
豆大的眼淚一滴一滴砸下來。
他居然跑了。
這個孬種,他甚至不敢看我一眼。
李宗恪消失了整整三天。
再出現的時候,他雙眼烏青、鬍子拉碴地跪倒在榻邊。
他求我原諒他,他說他愛我,真的愛我。
我差點沒吐出來。
「媚魚,是我不好,我總以為,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有很多時間幹嗎?留著讓你無休無止地欺負我麼?
我懶得跟他廢話,就那麼靜靜聽著。
「我怎麼能到快要失去你的時候,才敢承認,我離不開你了。」
「我守著對別的女人的愧疚,我仗著你總是遷就我,不停地傷害你,是我混帳。」
「讓我彌補你,求你,媚魚,讓我彌補我的錯誤。」
我背對著他,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他還在跪著。
就這麼僵持了幾天,一趟又一趟的人來勸他:「陛下對貴妃情深義重,但也要保重龍體啊。」
情深義重?呵,屁。
他是在感動自己呢。
我想了想,還是得好好折磨折磨他,就這麼讓他跪著,太便宜他了。
我要讓他笑著哭,哭著笑,讓他痛,讓他累,給他希望又讓他失望。
我死了,他也別想痛快地苟活。
我跟李宗恪說:「你起來。」
他的眼睛亮了。
我說我想盪鞦韆。
他的表情落寞了一瞬,像是在跟我道歉。
然後立刻動手,把曾經被我燒掉的鞦韆架,好好打理了一番。
第三天,我的院子裡多出一架纏著紫藤花的鞦韆。
我坐在上面,蕩了兩下,曬著太陽還挺舒服。
李宗恪在我身邊喋喋不休,說他想起了從前。
我剛進宮那會兒,羞得很。
有一日我午睡後,蓬頭垢面地坐在鞦韆上晃蕩。
誰知李宗恪突然就來了,急得我鞋都沒穿,裹著一腳泥溜進寢殿,在廊間留下一串泥濘的腳印。
後來,是他親手替我洗淨腳上的塵土。
他說,他從來沒見過那麼鮮活的姑娘。
我淺淺地笑了。
「再鮮活的人,也會被情字磨得了無生氣,你說,是不是。」
李宗恪不吭聲了。
我提腳起身,衝他擺擺手,平淡地開口:「拆了吧,看著煩。」
我的情緒開始喜怒無常。
我故意表現出一點戀舊的傾向,李宗恪就把以往的美好回憶,一件一件搬出來,企圖能用舊情讓我感動。
他帶我去採蓮蓬。
前一刻我還高高興興的,跟他說,記得以前我為了給他採蓮蓬,貪心得很,一池子的蓮蓬都快被我割沒了,最後把船都壓翻了。
當然,我也掉進水里,頂著一頭荷葉爬上岸,最後什麼都沒撈著。
李宗恪跟著我笑,他說我笨。
「你就是這樣,對我的好,總是一股腦地不管不顧。」
我的笑容淡了下去。
「是啊,我就是笨,所以別人才不拿我當一回事,李宗恪,你知道我為你犯傻,覺得特別有成就感,是不是? 」
他的笑僵在臉上。
我說:「跳下去。」
他盯著我默了半晌,苦苦地勾了勾唇角。
「媚魚,是我欠你的,我一件一件向你贖罪。」
他一頭栽進水里。
他說我從前為他所受的傷,現在換他來受,只要我高興,只要我能笑一笑。
李宗恪在水裡泡了半個多時辰,當天夜裡就發動高燒。
我晾了他幾天,然後帶著粥去探望他,故作動容。
我說別傷害自己,我會心疼的。
我用一碗白粥,給他製造錯覺。
他大概以為他那廉價的自我犧牲,真能挽回我的心意,能彌補他對我造成的傷害。
我讓他相信,只要他傷害自己,我就會心軟。
從此,不必我開口。
但凡我不高興、不吃藥、吃不下飯,他就自覺地弄出一身傷。
然後看我虛偽地掉兩滴眼淚,說一句心疼,對他笑上幾日,他就覺得什麼都值了。
我不停地跟他確認:「李宗恪,你是不是特別愛我,是不是沒有我,你都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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