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我剖开了一只小猫柔软的肚皮。
三日後,我的母亲以同样的手法被剖腹,在我家。
1
警察來的時候,我正坐在楼道里哭,为首的警察轻咳了一声:
「咳嗽,纪宁是吧,你就是报案人?”
我泪眼汪汪地瞧了他一眼,凄凄地点了点头:
“宋警官,你快去看看,她……她死得好惨!”
这位宽肩窄腰、一脸正气的年轻帅警察叫宋惜之,大年初一那天我们见过。
他来我们小区处理一起虐猫的案子,猫咪被人剖腹,尸体就扔在小区内的老槐树下。
本來虐貓這種事是不該驚動刑警的,但偏偏這隻貓是個坐擁七百萬粉絲的網紅貓。
貓咪的主人正是我的鄰居,大年初一那天他跪在社區裡哭喪,極度悲痛中持刀傷了門口小賣部的李大爺,這才引來了刑警。
那天,宋惜之站在老槐樹下,掃了一眼圍觀的人群,一下就將我揪了出來:
“是你杀了这只猫,對嗎? 」
我朝他抛了个媚眼儿:“警察弟弟,猫咪的肚皮柔软又温热,吸起来是一种滋味,剖开又是另一种滋味了。」
我被抓去了警局,在里边蹲了一下午,傍晚时邻居过来签谅解协议,我又被放了出来。
邻居见了我咬牙切齿:“你人缘不错啊,小卖部老李非要我谅解你才肯谅解我!”
我沒理他,转头朝宋惜之吹了个口哨:“帥哥,加个微信呗~”
本以为他不会给,他却义正词严地掏出了手机:
“喜好虐杀动物的人有成为杀人犯的可能,我会盯着你的。」
那时他大概也没想到,只分别三天,就真出了人命案子。
宋惜之戴好手套、鞋套进入现场,还特地留了个女警员在旁边看着我。我安静地坐在楼道里等,等着看宋惜之出来的表情。
因為,在案发现场里,那个女人的肚皮与那只小猫一样,被剖开了。
2
宋惜之出来时脸色很难看。
“是你干的吗?!”“宋警官觉得呢?”
他抿抿唇,额头上的血管跳动了一下:
“死者罗丽娟,死因是利器割断气管导致的窒息,凶器是茶几上的军刀。
“除致命伤外,死者身上多处刀伤,像是发泄行为,死者腹部……被完全剖开,有内脏散落,初步判定是仇杀。」
旁边的女警员唰唰地记下,宋惜之摘下手套,向我走近了一步。
“死者有什么仇人吗?”
我笑了,许是笑得太灿烂,引得警员们全都朝我看来。
“仇人嘛……太多了,多到我都数不过来!警官你验一验我家大门,昨天才被人泼了一盆血呢!”
那天的虐猫事件被邻居发到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我的直播账号“金婉颂”的评论区被谩骂淹没,身份住址也被扒出。
這幾天頻繁有人來我家騷擾,有在門縫裡塞刀片的、有塞恐嚇信的,還有在門縫裡塞二維碼,並配文「包夜 2000」的。
昨天有個義憤填膺的愛貓人士,招呼都不打就在我家門上潑了一大攤不知道什麼動物的血。
宋惜之示意警員採樣,隨後上下打量我一番,問:「今天凌晨 1:00 到你在哪裡,做什麼,有人能证明吗?”
“我去了男朋友家,那个时间嘛……可能在忙着吧~”
我笑得暧昧,惹得宋惜之耳根通红,他輕咳一聲:“男朋友的姓名、联系方式提供一下。」
我把男友的姓名和手机号告诉他,他听到那个名字,頓了一下:“孟朗?”
「嗯,孟朗,孟局的孟,清朗的朗哦~”
我的男朋友孟朗,正是绩宁市公安局局长的独子。
宋惜之的眉尾轻轻挑动:“孟朗的女朋友?那你上次进局子他怎么没去捞你?”
他把我问住了,很难相信如此刁钻的问题是他口中问出来的。
我向上扯了扯毛绒吊带,又敛了敛兔毛大衣的怀口,瑟缩着缩回头。
“那天他忙呗,毕竟大年初一,也得在家陪父母啊。」
他似是信了,没再追问,而是将矛头又指回案子本身。
“案发现场的门窗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可能是熟人作案,或是凶手持有钥匙。死者在这边有什么仇人吗?”
頓了一下,他又补了一句,“是死者的仇人,不是你的仇人。」
“她是来绩宁市过年的,这辈子头次来绩宁,跟谁都不熟。如果非要找一个熟悉又有仇的,那就只有我喽!”我指着自己的鼻子,笑嘻嘻地看向宋惜之,他蹙起眉:「別鬧,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没开玩笑,我跟她真的有仇。警官,你没查查我的账户吗?我就快要破产了捏~”
说破产不太准确,我只是个小主播,根本没什么产
業,就是兜里有点小钱。
可从去年二月份开始,死者便以各种理由向我要钱,从开始的两三万到后来的十万、二十万。
我多年辛苦直播攒下的本钱已然耗空了,甚至还要从信用卡套现给她。
这些东西并不难查,宋惜之很快回来,眉头拧成一个结。
“这种转账不像是对母亲的孝敬,倒像是勒索。」
「對呀,就是勒索!”
“她不是你妈妈吗?为什么会……”
他话音顿住。
我笑得更灿烂了,宋惜之不愧是年轻一辈中最有天赋的警察,果然敏锐。
对警方,我从未用“母亲”或“妈妈”去称呼过她。
3
我具备充足的作案动机与作案条件,是此案的重要嫌疑人。
我住的丰穰小区是一个未经改造的老小区,摄像头这东西就是名存实亡,要么坏了,要么只能看见鬼影,一点有用的线索的没有。
另一邊,孟朗提供了我的不在场证明,他们疑心这是我的“作案手法”,又花了大把的时间去查孟朗家附近的监控。
暂时还未发现破绽。
只有宋惜之相信我,他没有去花时间去查监控,而是坐在审讯室里跟我死磕。
“孟朗有你家的钥匙吗?”
「沒有,他从不来我这儿,每次都是我去他家。」
“其他人呢?你的房东?”
“她……可能有吧,我不清楚,有些房东会恶趣味地留着租客的钥匙。」
“有房东的联系方式吗?”
「沒有,房子是孟朗给我租的。”他停顿了几秒,将面前的资料向后翻了一页。
“房间的装修是你自己改造的吗?”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嘆了口氣。
「是啊,满屋的静音夹层都是我装的,警官,我神经衰弱,睡不好覺,装点静音棉不犯法吧!”
他的眉头又拧在一起,许是不信我的话,又许是在猜测我话语背后的动机。
可惜,我的神经衰弱确有其事,医生开的安眠类药物在现场也能找到。
他搓了搓眉毛:“我们查到了死者的手机,发现她曾购买了昨天早六点的车票,却没走,重新购买了今天九点的车票,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让她想留下来吗?”
终于问到重点了。
死者的确打算昨天返乡,并让我帮她购买九点钟的车票。
那时她目光迷蒙,没看清我给她买的是早六点的车票。结果起晚了,没赶上车,九点钟的车也停止售票了。
死者的目的地安阳县只是一个小县城,从绩宁市到安阳县的火车只有这么两趟绿皮,她没办法,只能多留了一日。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手段,简单到近乎弱智,警方却找不到任何证据。
“没赶上车,就多待了一天。」
他又连翻了几页资料,大概没发现什么疑点吧,他輕輕嘆了口氣,合上资料,双手合扣在脸前:
“说说吧,你跟死者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坐直了身子,跷起二郎腿,亮银色的高跟鞋尖晃呀晃呀,甚是晃眼:
“你猜。」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证据对你很不利!只要监控那边找到你离开过孟朗家的证据,你就会被定罪!”
他激动地站起身,那副模样竟像是在真心为我考虑。
“你真觉得不是我杀的?我可是个会虐猫的变态啊!”
“我让人验过那只猫,它在被剖腹之前就已经死了。」
我微微怔住。的確,那只猫在被我剖腹前就已经死了。
大年三十晚上,我偷着下楼放烟花,正蹲下点火的工夫,那只猫突然从楼上掉下来!
我嚇了一跳,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邻居慌张地缩回身子,拉上了窗簾。
小猫艰难地挪动着,它用尽最后的力气,朝远离主人的方向爬动。我一路跟着,看着它坚强地爬到小公园的树丛里,想寻个隐秘的地方安静地死去。可我覺得,它不该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将一只已经死了的猫咪剖腹,但我覺得,不会是出于恶意的理由。」
不出于恶意……呵呵,凭感觉就判断我没有恶意,真不知道你算不算是好警察。
“宋警官,有些事我不愿意讲,但若你能猜到,我一定知無不言。」
他凝着我,久久不语,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对我有情。
真是失心疯了……
这沉默太久,久到我觉得唇边干涩,我舔了舔嘴唇,正想说点什么,一个比宋惜之还年轻的愣头青警察闯进来。
“头儿!找到了!我们找到证据了!!”
「凌晨兩點,纪宁出现在丰穰小区附近便利店的监控里!!”
4
但这帮小警察很有想法,他们在孟朗家附近
的监控里没找到破绽,转而调查我家附近的便利店监控。
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叫他们找到了。
這下,我的不在场证明站不住脚了,孟朗也有为我作伪证的嫌疑。
我又成了嫌疑最大的人。
宋惜之似乎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他将唇抿成一条缝,推开愣头青警察阔步离去,愣头青警察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去,狭小的审讯室里只剩下我自己。
我将头向后仰,想将脖子架在椅子背上躺一会儿,却发现椅子背太矮了,头挨着了,屁股就会掉下去。
我只能又坐直了身体,对着那昏暗的灯,品位我过去二十六年的人生。
我和死者的关系挺好猜的。
我是被她拐卖来的。
十八年前,放学路上,一辆面包车旁,面容慈祥的阿姨对我招了招手:
「小女孩,阿姨鞋跟卡在下水道里了,你来扶阿姨一下。」
不合时宜的善良,葬送了我的一生。
难猜的是,为何我在成年后还迟迟不报警,并将这个拐卖我的女人接到身边,以母女相称。
我不希望他猜出来,又隐隐期待着他能撕开一个口子,窥见我过往的黑暗。审讯室的隔音很差,能听到走廊嘈杂的吵闹声,似乎是又死了什么人,整个警局都忙起来了。
可我却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差点睡着。
宋惜之回来时,门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他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将一张照片悬在我面前。
“在案发现场的楼道门发现了一个血印子,形状跟你的高跟鞋跟一致,你这双鞋,不多见。」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鞋跟,这是孟朗为我私人定制的高跟鞋,亮银色的皮面勾画着流畅的脚背线条,鞋跟是精心雕刻的心形,象征着我每一脚都踩在他的心上。
我怔了一瞬,昨晚光线太暗,没注意到这个血脚印。
「既然如此,宋警官就将我收监定罪好了,我無話可說。」
“你该有话说!”他声音提高了一度,“老李死了,尸体被塞在冰柜里!”
我深吸一口氣,门口小卖部老李,与我来往密切。
“不是我干的。」
“这件事你倒是反驳得干脆啊?”宋惜之坐下,摊开本子,拿出夹在里面的照片。
“这就是老李的尸体,法医验过了,身上有多处刀伤,致命伤在颈部。尸体长时间冷冻,死亡时间的判定存在误差,但大约可以确定是在二十三号晚上。」
二十三号,就是初二。
“我们在老李的指甲里提取到了一些皮屑,经 DNA 检测,属于罗丽娟。」
“那就是罗丽娟杀的喽,可惜现在罗丽娟也死了,不能看她被枪毙挺遗憾的。」
“你严肃点!”他用力拍了拍桌面,“我们重新检查了罗丽娟的尸体,果然发现了两处更早的刀伤,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是罗丽娟在二十三号晚上杀害了老李,并将其塞在冰箱里。」
“所以呢?你怀疑我是帮凶?”
「不,我是想问,罗丽娟在二十三号晚杀了人,准备第二天一早乘车逃逸,她又怎么会因为起晚了错过火车呢?!!”
竟然在这儿等着我。
“没准她是天生的罪犯,心理素质超乎常人?”
“我不这么认为,所以我让鉴识科给死者做了毒检。」
我心裡一沉。
“死者的血液中含有极其微量的三唑仑!”
他的手臂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凸起的血管與肌肉線條伴隨著他的呼吸跳動著。我嚇了一跳,此刻也只能強壓下心中的緊張,故作單純地歪著腦袋問:「三唑侖是什麼?從來沒聽過。」
他神情凝重地看着我。
「紀寧,说谎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我打了個冷顫。
他的懷疑不合理。
我沒說謊,那天她殺完人回來,興奮地乾了半瓶老白乾,這才睡過頭。
宋惜之查到的是我的另一個謊言。
「既然宋警官都查到這兒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我认……”
突然,那個愣頭青小警察又闖進了審訊室,打斷了我的認罪。
「頭兒!房東找到了,是個女的,叫安舒!”
他眼神怪异地看了我一眼,壓低了聲音。
「是孟朗陪她來的,兩個人好像關係很好…”
5
宋惜之帶著愣頭青警察出門了,又將我自己留在審訊室。
安舒來了。
愣頭青警察好像真以為壓低了聲音我就聽不到。
不就是孟朗陪她來的嘛,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孟朗長得俊俏,家世好,所以大家就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個浪蕩公子。殊不知,孟朗才是那个最痴情的人。
前年十月,他误打误撞进了我的直播间,給
我怒刷十个大火箭,成为榜一大哥。
我們加了微信,他說,他要包养我。
“一个月五万,来绩宁陪我。」
“為什麼是我?”
“你长得像她。」
我那时就知道自己是作为替身来到孟朗身边的,或许正是知道,所以这份钱我赚得坦然。可这份工作与我想象中全不相同,他从不碰我,只是让我学着她的神态、她的語氣,陪他吃饭,陪他逛街,偶尔还要我骂他一顿。
某种层面上讲,他挺变态的。
尤其在我知道,是安舒绿了他,还被他抓了个正着的情况下,他仍然放不下她这件事后,我更确定了他就是个变态。
孟朗对安舒,执念太深。
我在他身邊一年多,進了局子他都不管不問。而安舒只是作為房東被傳訊,他卻陪著來了。
警察若得知這棟房子本身就是孟朗買給安舒,又把房子租下來給我住的,恐怕是要懷疑人生。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宋惜之又回來找我。
他的第一句話:「安舒很像你。」
“你可怜我?”
他搖搖頭:“她的鞋和你脚上这双一模一样。」
沒錯,这双鞋是孟朗为她专属定制的,我作为她的替身,理所当然地也有一双。
“你什麼意思?”
“我让人验了她的鞋跟,在她的鞋跟上发现了死者罗丽娟的血迹,她现在,正在隔壁接受讯问。」
「呵,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眼泪乱飙。
「謝謝你啊宋警官,幫我出了一口惡氣!你做得對,人肯定就是她杀的!”
“是吗?我怎么记得你刚刚差点认罪来着?”
“什么?”我笑声顿住,迎上宋惜之深邃的目光。
「紀寧,我再問你一次,罗丽娟是不是你杀的?”
这个问题他在案发现场问过我一次,此時再問,我却不能如上次一般搪塞过去。
犹豫了许久,我閉上眼睛。
“不是,人不是我殺的。」
他似是松了口气:“那你解释一下,案发当时你为何会出现在现场附近的便利店!”
“我就是心情不好,自己在马路上溜达,走着走着就回来了。」
“你在便利店买了很多饮料,你应该不会拎着它们继续散步吧。」
“我回家了。”“你碰见了凶手?!”
「是。」
“你认得他,對嗎? 」
我深吸一口氣,又缓缓吐出。
「是。」
“是谁?”
「孟朗。」
6
二十四号(初三)晚六点,孟朗突然给我发消息。
“心烦,过来陪我喝点。」
我很驚訝,因为前几天他才叮嘱过我,过年这几天回老孟家,不要联系他。
作为打工人,我没有资格拒绝老板的要求,简单打扮一下便去了。
我到他家的时候,他半个身子陷在沙发里,腿不自然地耷拉在地上,脚边散落着喝完后被踩扁的啤酒铝罐。
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他撑起身体,将红透的脸架在沙发耳上,對著我笑。
“来啦。」
他其实不太会喝酒。
平时与朋友聚会,他会在酒中兑水,或是趁人不注意倒掉。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从不在喝酒这件事上逞强。
我想,他真的经历了很难过的事情。
于是我放下包,学着平时他教我的,安舒的样子,傲慢地走到他身边,坐下,高高地跷起二郎腿。
“你可以对我倾诉,我人很随便,嘴却严得很。」
他怔了一瞬,突然起身抱住我,把頭埋進我的頸間。
眼淚順著我的領口,流到我的腹部,有些涼,有些癢。
我撫了撫他的背:「孟朗,每個人都有他要承受的罪,罪受完了,就可以離開了。」
他哭声更甚,如注的眼淚讓我心裡一片荒涼。他對安舒的愛,或許比我們想像中的更熱烈。
他哭了很久,哭到無法呼吸不得不停下來擦鼻子,他扯了兩張紙用力擤了兩下,然後暼了我一眼。
我胸前濕了一片,濕噠噠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我知道他是在問我用不用紙,我想用,但安舒不想。
我只能端坐著,冷漠又高傲地搖頭。
他看著我,將紙巾遞到我面前。
「擦擦吧,你不必什麼都學她。」
那一刻,他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也是那一刻,我竟有些没来由地心慌。
“我是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你学得很像,太像了,像到有时我会将你错认成她。但,你是纪宁。
」
你不是她。
他将后话咽下,又递给我一罐啤酒。
“不知道你酒量如何,但今天,陪我喝点吧,权当告别。」
“告别?!”
「嗯,今晚之后,我们的关系解除,以后见面,就当不认识吧。」
我合眼,用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平静那不该出现的汹涌情绪。
許久,我睜開眼,磕开了啤酒,一飲而盡。
这是我第一次在孟朗面前做自己,我俩在沙发上喝酒,划拳,并将沈腾的喜剧电影全部看了一遍。
我们大笑,无所顾忌。
将近十二点,孟朗在吐了第三次后,醉倒了。
我將他攙到臥室,給他吃了解酒藥,然後將混亂的客廳收拾整潔。
今天凌晨一點,我做了所有的活,又確認了孟朗沒有危險之後,離開了孟朗家。
凌晨的一點的街道連鬼影都沒有,我踩著路燈的微弱光芒,與拉長後又驟然縮短的影子並行。
路過便利商店時,我突然想起家里的饮料已经快喝完了,便去买了一些,顺路带回家去。
沒想到,就在楼门前,我与一个满身酒味的男人撞了个满怀。我嚇了一跳,以为他是个半夜出门的酒蒙子,赶忙低头道歉。
那男人却扶了我一把:「小心點,冬天出门就不要穿高跟鞋了。」
熟悉的声音里,我缓缓抬头,借着楼道的灯光,看清了男人的臉。
7
“你是說,孟朗先你一步到了你家?”
听完我的供述,宋惜之臉上寫著大大的“懷疑”。
「是的,他是開車出來的,我猜摸著,得是醉驾!”
“我们查过孟朗家小区的监控,他的車並沒有出去過。」
“他的车,不全掛在他名下。」
宋惜之微微点头:「有道理,看來需要再查一次監控核實。只是,我實在想不明白。
“既然你看到了他出现在案发现场,为什么要替他隐瞒呢?”
我摊手:“我俩毕竟主仆一场,总也有点感情,起碼,比我跟死者的感情深厚。」
“你觉得人是孟朗杀的?”
「當然了,不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过去找你?毕竟他没有杀人动机。」
我向后倚了倚:「除了我,没人有杀人动机。」
“不见得吧。」
他从资料中抽出一页,展示给我看。
是安舒的个人信息。
“我们调查了安舒的资料,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盗窃、伤人、卖淫,短短三年,她留下的案底高达十三件,而且最后都是私了,没有受过实质性处罚。」
他目光深邃:“多次触犯法律却不受到惩罚,她的行为只会变本加厉。」
“但她有什么杀人动机呢?难不成,她是来杀我的吗?”
“为什么不是呢?”
“可她为什么要杀我,我们无冤无仇……”
“人是被情绪驱赶的动物,情杀也是谋杀案中最常见的动机,你们之间有一个最大的矛盾,孟朗。”“你是说,她嫉妒我?怎么可能,她明明才是被爱着的那个!”
他瞇起眼睛:「紀寧,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蒙了。
“我们查了他们的账户信息,孟朗几乎没给安舒转过钱,但他每个月给你五万。」
“那是我的工资,而且,我住的房子就是孟朗买给安舒的!”
「不,房子是安舒自己买的,首付包括每个月的贷款,都是她自己在还。相反地,孟朗有套山间别墅,两个月前更成了你的名字。」
“什麼?!”
我很震惊,真的很震惊。
我知道孟朗有套山间别墅,但在我的认知里,那套别墅是买给安舒的。
为什么会是我的名字?!
「紀寧,现在你的嫌疑并没有洗清,但在我心里,安舒的嫌疑要大于你,所以,后续的问讯希望你配合,将你隐瞒的部分如实告诉警方。」
我从震惊中缓过神,疑惑地看向宋惜之。
“宋警官,从一开始我就想问,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难道是垂涎我的美色?”
他低下頭,许久又抬头。
“我有我的理由,等你洗清了嫌疑,我全都告诉你。」
8
今天凌晨,我拎着饮料回到家,在楼道碰到了孟朗。
他穿着类似工厂隔离服样式的雨衣,脚上是胶皮雨靴,戴着手套,头上还用发网包住后又戴了一层泳帽。
就像是杀人犯的装束。
“對不起。”他看着我的眼睛。「紀寧,對不起。」
当时我还不理解这句对不起的含义。
直到我打开家门,看到客厅里那具死状可怖的尸体,才骤然明白,孟朗的对不起是何
意。
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恐懼、疑惑、兴奋,还有一丝终于摆脱了她的痛快。
可我又很快意识到,孟朗没有我家的钥匙!这件房子的钥匙只有两个人有,我和安舒。
楼下响起汽车的引擎声,我快速跑到楼下,正好看见消失的车尾灯。
那辆芭比粉的 mini,正是安舒的爱车。
我虽没见过安舒,却对她的为人早有耳闻,在绩宁市的娱乐场所里,关于安舒的评价就没有褒义词。
她睚眦必报,出手狠辣。
我知道,是她做的这件事;而孟朗,是来帮她处理现场的。
孟朗是警校毕业,虽然毕业后没有做警察,但他的反侦察能力是很在线的。
在案发现场不会留下安舒的痕迹,只会剩下我和死者的生活痕迹。
我会成为嫌疑最大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那麼冷的夜,我就坐在楼道里,身后是尸体,头顶是只有一条缝隙的月亮。
直到月亮黯淡,天色渐亮,我看到了太阳的一角。
我终于拨通了报警电话。
我想,既然孟朗想让我背这口黑锅,我就背着吧,畢竟,我现在的名声比起安舒,有過之而無不及。
变态虐猫女用同样的方式杀害了自己的母亲,這種事情,荒唐又可信。
牺牲我一个人就可以取悦全世界。
9
宋惜之又走了,一个女警进来给我送了一盒饭。
许是怜悯我的遭遇,她看向我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你比那个安舒强多了,他早晚会看清的!”
我笑笑,打开盒饭,是两素一荤:酸辣土豆丝、醋熘白菜、熘肉段。溜肉段外壳炸得不够酥脆,里面裹的是鸡肉。
“这是在哪儿订的?厨师手艺一般啊!”
女警愣了一瞬:“就是警局对面的快餐,他家味道不错的,我们常吃。」
「哈哈,你肯定没吃过孟朗的店吧,小吃街上那家好好吃饭,就是他开的。」
“好好吃饭!那家网红店吗?太忙了,一直没机会去!”
“有机会去尝尝。”之后我俩又闲聊了几句,她看着我把饭吃完,又将餐具收走,走之前她神秘兮兮地朝我笑。
“你跟我们头儿认识吗?总觉得他对你……不太一样!要是孟少对你不好,考虑考虑我们头呗!”
她说这话时的笑容僵硬,与谈论网红店时的表情完全不同。
“我对爱人,致死不渝。」
她鬆了口氣,关上门离开了,我仰头看向头顶的灯,原本昏暗的灯光,此刻竟有些炫目。
我应该……很快就能出去了吧。
出去之后我要住哪儿呢?家回不去了,孟朗家也回不去了,那个写我名字的山间别墅?算了吧,连钥匙都没见过,怎么去啊。
住酒店吗?别了,在酒店还不如在警局睡得香。
那要去哪儿呢?我好像……无处可去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脸颊滑下,我抬手擦去,又有新的泪滴滑下来。
我擦了好多次,怎么也擦不干净,我越来越烦躁,用力地揉擦着眼睛,将脸皮扯得变形,将眼周擦得发热,发烫。
我終於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
好像有人打开门看了看我,又離開了。不知過了多久,那个愣头青警察进来:
「行了,別哭了,你可以离开了!”
我停下哭声:“宋警官呢?”
“我们头儿忙着呢!”他厌恶地皱起眉头。“出去之后手机一直开机,不可以出市,隨傳隨到,明白嗎? 」
我點點頭,他深吸一口氣,又咂咂嘴,然后递给我一把钥匙:
“头儿让你去他家住……但是!你别打我们头儿的主意!”
他像个护主的小狗。
我笑了:「放心,我不喜欢穷警察。」
他不情愿地打开我的座位锁,将我带出了警局。
“安舒和孟朗呢?他们什么时候能出来?”
“他们不一定出得来了,別的不說,就安舒鞋跟上的血迹,她就解释不清楚!”
他又瞪了我一眼:“你这人也是奇怪,别人把杀人案栽你身上你也认啊!真是的,害得我们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你知道查监控多累吗?!”
他烦躁地摆摆手,然后小跑着回到警局里。天已经完全黑了,冷风拍在脸上,让人头脑清醒。
我从未这么清醒过。
宋惜之是个好警察,他正直、聰明、敏锐。此刻他被繁杂的线索淹没,但当他厘清头绪时就会发现,有一个线索仍无法解释。
死者体内残留的三唑仑。
10
宋惜之把他的住址发在我微信,这是我俩加了微信后他第一次给我发消息。
前面的聊天记录,都
是我群发的“金婉颂直播间”推荐链接。
他一次都没回复,但是他点进直播间看过,还关注了我。
“今晚你会回来吗?”
我故意问得暧昧。
等了很久,那边没有回复。
我打车到他家,上樓時,我一直在心里猜测着他家的样子。
是整洁的性冷淡风?或是资料堆积的工作狂风?空荡荡的单身青年风也很有可能。
应该不会脏乱吧,如果脏乱的话我就帮他收拾一下。
想著,我将钥匙插入锁孔,拧开大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股饭香味。
厨房里有油炸的滋滋声,门口的拖鞋摆放整齐,目光所及之處,尽是温馨。
“宋惜之老婆在家!”
我当时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且拔腿想跑。
“儿子回来啦~你说要晚点下班,我以为得后半夜呢!”
厨房里传来温柔的妇女声音,我身體一僵,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比起应对别人老婆,我更不会应对母亲。
脚步声渐进,我慌张地原地踱步,只见一个面容慈祥的女人探头过来,手里还拿着硅胶锅铲。
对上视线的一瞬,我俩我惊了。“对……对对不起,我我我我……”
“你是宋惜之的朋友吗?快快快,快进来坐!”
她笑着给我找了双拖鞋,并把我拉进屋:“诶呦,宋惜之也真是的,家里来人都不告诉我一声。」
我被这扑面而来的热情绑进屋里,紧张地坐在沙发上,女人拎着锅铲蹁跹回到厨房:“等一会儿,饭马上就好。」
完成,阿姨肯定是误会什么了。
很快餐桌上摆了四菜一汤,女人笑着喊我吃饭,我局促地走过去坐下,一句“谢谢阿姨”半天没说出口。
她不介意,笑着给我盛饭、夾菜,坐在一旁看着我吃。我并不饿,但是实在拒绝不了这份热情,便只能硬着头皮吃几口。
誰知道,吃著吃著,她竟然哭了。
她突然抓起我的手:「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
“二十六,對,是二十六,如果她在,也是这个年纪,也该是你这个样子,她像你一样,不爱吃荷兰豆……”
我看向桌面上的荷兰豆炒腊肠,别的菜我都尝过,就这道菜一下都没动。
她擦了擦眼泪:「唉,我想什么呢。不好意思啊,让你看笑话了,只是宋惜之有个姐姐,小时候丢了,如果活着也该像你这么大了……”
“丢了?”
「嗯,他肯定没告诉你吧,小时候他弄丢了班上发的荣誉徽章,在家苦恼,姐姐为了哄他就回到学校去找,结果……至今都没找到。这件事就是他的心结,所以他才非要当警察,就是想找到姐姐……”
我的指尖颤抖,声音都跟着发颤。
“他姐姐,叫什麼? 」
“宋惋今,很好听的名字,對吧? 」
我咬紧了牙根,不让眼泪掉下来。
「嗯,好听,很好聽。」
11
我在宋惜之家的沙发上住了一晚,阿姨让我睡宋惜之的床,我拒絕了。
总是睡不安稳的,何必脏了他的床铺。
宋惜之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七点半,我收到了宋惜之的微信。
“下楼吃早餐。”我顺着窗户望去,宋惜之正站在楼下一棵光秃秃的树干旁,他站得比树都直,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个警察。
我简单洗漱一番便下楼找他,離得近了,他眼下的乌青便令人无法忽视了。
“你……一夜没睡?”
「嗯,审了一宿。昨晚上孟局来了,耽搁了些进度。」
我瞟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那……审出结果了吗?”
“安舒认罪了,孟朗也承认了破坏现场、包庇安舒的行为。”他看了我一眼,“那把军刀是安舒的,我们搜到了她的购买证明,已经证据确凿了。」
“这样啊……”
他带我去他家附近的一家早餐店,点了包子和白粥。
吃饭过程中,我们默契地没有说话。
吃完後,他問我:“会开车吗?”
我點點頭。
“去海边转转吧,之前答应你的,现在该告诉你了。」
他之前说,只要我洗清嫌疑就告诉我,他信任我的原因。
但我好像已经知道了。
金婉颂,宋惋今。他看到了我的直播间,将我当成了他多年前丢失的姐姐。
提前知晓答案的坦白局有些无趣,但为了感谢他对我的信任,我还是载他去了海边。
他应该是累坏了,靠在车窗上睡得打鼾。
去海边的路程不算太远,八十分钟的车程后,我俩并肩踩在沙滩上。
時間還早,这里没什么人,我俩寻了一
处礁石坐下,海浪努努力便能舔到我的脚尖。
“昨晚上睡得还好吗?我妈梦游没吓着你吧。」
我有些驚訝:“阿姨梦游?!”
「嗯,老毛病了,十六年前我姐姐走失后,我妈就出现了精神异常。看来你运气不错,昨晚她还挺正常的。」
难怪阿姨会突然提起女儿……我垂下眼,等着宋惜之接下来的话。
「紀寧,我曾把你当成我走失的姐姐。”我“嗯”了一声,随即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曾”把我当成姐姐,也就是說,他已经知道我不是他的姐姐了。
“我取了你的头发跟我妈做了亲子鉴定,昨晚出的结果。”他的身子向前倾了些,“我挺失望的,我以为我终于找到她了。」
“對不起……”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用道歉,因为你跟安舒太过相似,我又取了安舒的头发,结果刚出。」
他将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是拍摄的亲子鉴定报告,确认系亲子关系。
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上不去,下不来。
我很想离开这儿。
“她是我的亲姐姐,丢的时候八岁,她应该记得我们,但她在绩宁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回过家。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怨我,怨我弄丢了她,又怨我没能把她找回来。
「但是,她杀人了,我亲自审的她,我希望她不是,就像审你的时候,我不停地提出新的可能。
“可能越多,证据就越多。她鞋上的血、凶器的购买记录、三点返回孟朗家的车,和车上没能完全清理的血迹……我是个警察,面对证据我不能犹豫,但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为什么要在大年初三的晚上,潜入别人家里杀人呢?!”
浪打礁石,他的声音混在其中,如此鲜明。
“她如何确定你是否在家?万一你的家人在呢?万一正在跟朋友聚会呢?她难道真的就莽撞到如此不动脑子,全凭天意?”
「也許,她是跟孟朗打听过……”
我的话音顿住,指尖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如果她跟孟朗打听过就该知道我家里是两个人,或许还会知道,我当时并不在家!
“察觉到矛盾了吧?我想了很多种可能都无法自圆其说,在我重新捋顺线索时,我发现了一条被我忽视的线索,死者体内的微量三唑仑。
“案发当时,死者很可能已经被三唑仑麻痹,无法反抗。所以现场没有争斗痕迹,一刀毙命。但死者是何时服用了三唑仑,如何服用的,沒有解釋。
「紀寧,你说你有严重的神经衰弱,需要服药助眠,對嗎? 」
我的药物,含有三唑仑成分。
“宋警官,药的确是我下的,因为我知道她杀了人,可我不敢报警啊,我只能让她多留一日,再多留一日,直到有人发现老李的尸体,将她捉拿归案!”
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否足够恳切,因為,宋惜之好像并不相信。
“你果然是这么解释的,的確,一開始,我也是这样为你辩解的。
“老李被杀的现场没有半点你的痕迹,罗丽娟的死亡现场虽说有你的痕迹,却没有决定性证据。“人都不是你杀的,你明明可以像老李的案子那样一清二白,却非要搅得自己满身脏水,还险些被当成凶手,我想不通你的动机。」
「但現在,我想通了。」
12
我看向宋惜之,日光通过海面折射在他脸上,仁慈又悲悯。
「從一開始,你便将所有的调查目光都引到自己身上,包括那只猫……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将焦点聚集在你身上,将她藏在后面。」
海风从我嘴角的缝隙,灌进我的喉咙,有些腥咸。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跟安舒从来就没有交情,甚至还算情敌,我凭什么帮她隐藏!!”
宋惜之凝视着我。
「紀寧,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口的吗?”
我哽住,不敢说出那个答案。
他却毫不留情地戳破:“就是安舒来到警局之后,你突然态度翻转,从想要认罪变成了指认安舒。
“我查了安舒近五年的转账信息,她每个月都有一笔对匿名账户的转账,截至前年六月,我查了该匿名账户的地址,就在安阳县。
「我記得,你是前年八月从安阳县来到绩宁市的吧。」
我梗著脖子:“不是,不是我,我跟她不熟。」
他静默,嘆息。
“我姐姐是被拐卖的,你呢,你也是被拐卖的对吗?”
“不是……”
“我又跟安阳县派出所通了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个老警察,他說,他对你有印象,纪宁,你因卖淫被抓过,拘留了半个月。」
“不是不是,我说了不是不是不是你听不懂吗?!!!”
日头渐大,海边的人也多了
起來,他们或许听到了我的嘶喊,却没人投来目光。
我的崩溃落进大海,被浪花卷起,拍碎,不值一提。
他轻轻拍拍我的脊背:「紀寧,你说过,如果我猜到了,你会知无不言。」
是,我是说过,那时我以为宋惜之懂我,一时心软,才许下了那种承诺。
當時,我从未想过这些事会被揭开。毕竟我们在安阳县的案底已经清理干净,孟朗帮我们做的假身份也天衣无缝。
“宋警官,你真的很优秀,从拿到报告到现在不过一个小时,你竟然查到了这么多。」
「呵,抬举我了,今天早上我只是收个报告,打了通电话而已。」
我有些驚訝:“所以其他的那些是你昨晚就查到的?”
“提出一个假设,验证一个假设,再推翻一个假设。这是我的查案方法,只是碰巧,我的某个假设撞到了真相。」
他说得坦诚,目光里没有揶揄,只有探寻。他与我之前遇到过的男人都不同,他干净,正直,坐在他身边会有一种心安感。
“你查到了多少?”
“拐卖、被迫卖淫、复仇。”他深吸一口气,“这些是我猜的,我没有证据。」
“你都猜到了,还非要听我说吗?”
「是,我需要听你说,因为我到现在还没查出罗丽娟杀害老李的动机。这个动机,只有你知道。」
罗丽娟杀害老李的动机……
“宋警官,你觉得爱情是什么?”
“蜜糖,毒药,让人生,也让人死。」
让人生,也让人死。
说得真好。
「行,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但我有个条件。
“让我单独见安舒一面。」
13
十八年前,人口贩卖团伙猖獗。
我们的手脚被绑住,堵着嘴,蒙着眼睛,像待宰的猪一般挤在闷热的货车车厢里。
我知道,我往后的人生不会比这个车厢更光明了。
车开了很久,有平整的路,也有颠簸的路,我们看不见彼此,只能在车厢晃动时发生不可控制的触碰。
我旁边的女孩子,手臂很凉,身上有淡淡的香味。
那时我只觉得贴着她很舒服,下意识朝她凑过去,她的手指拨弄我几下,挠得我手心痒痒。
我躲了一下,她却不饶,又跟过来。我才意識到,她是在帮我解绳子。我乖乖地把绳结放在她手心,她一点点摸索着,用指甲抠着绳子的缝隙,偶尔颠簸时还会抠到我的手。
她终于解开了我的绳子,我将蒙眼睛的布条扯下,车厢昏暗,我只能看到她精致的侧轮廓。
我帮她把绳结解开,我们俩又解开了其他人的绳子,我们约定,等车厢打开时,冲出去,分头跑。
计划很成功,货车门开的一瞬间像是打开了水闸,我们涌出去,朝着不知道什么方向,玩命地跑。
我从小没什么主见,逃跑的时候便跟着那个女孩子,她带着我往山里跑,说进了山,那些人就找不到了。
别说找到我们,就连我们自己也迷失在大山里了。
山里夜深露重,虫子又多,还有我们叫不出名字、不知道是否有毒的蛇……我们俩在山里乱撞,像是没有父母保护的幼兽,暴露在大自然里的猎物。
我们没有火,也不敢睡,只能朝着一个方向闷头前进……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说自己是附近的农户,要上山采蘑菇。
他救了我们,带我们回到他山下的屋棚,他对着我俩啧啧称奇:“俩小姑娘从山上下来还能活着,不容易。」
他说这座山里有狼,平时农户们都要天不黑就下山的。
「對了,这两天村里那边到处找小姑娘呢,你们是不是那边跑丢的?”
我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她却异常镇静地从腰上解下来一串红绳穿的金豆子。
「叔叔,这个给您,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我们不是村里的孩子,他们是要抓我们去卖的!我家里很有钱,只要您帮忙报警,我父母会给您更多的金子!”
农户拿着金豆子,喜笑顏開:「行,我这就去帮你们报警!”
农户小跑着走了,沒一會兒,他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罗姐,是这俩丫头吧!”
罗丽娟面容狰狞:“就是她们俩!敢把人都放走,真是没吃过苦头!!”
罗丽娟给了农户一沓钱,看着得有五千,五千块,在当时也算巨款了,比那几个金豆子多。
那个农户就是老李。
然後,我们俩被罗丽娟带走了。
我们的行为惹恼了罗丽娟,她拐了那么多孩子,没见过主意这么正的。为了教训我们,她将我们关在村中的畜棚里,与猪狗同住,要挨打不说,还要跟它们抢饭吃。
為了活下去,我吃了喂猪的大白菜。
可她一身傲骨,她认为,若要承受这样的羞辱,不如去死。
她因绝食昏厥了,罗丽娟冷眼看着她,說,死了就死了,猪也吃死人。我哭着扑上去抱住罗丽娟的大腿:「求你,求你救救她!我愿意为你当牛做马!!”
罗丽娟一脚将我踢开:「你有病吧,自己都活不明白还替她求情?你们关系很好吗?”
我们关系不好,那时候我尚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但我知道,我不希望她死。
這時候,老李从罗丽娟身后钻出来,笑得满脸猥琐。
“罗姐,这俩丫头反正都活不成了,不如让兄弟们开开荤呗,村里的弟兄们都眼馋着呢……”
他们整个村子,都是同伙。
罗丽娟认真地考虑了很久:“你说得有道理,但是给你们开荤浪费了,这俩丫头长得不错,没准能卖上好价钱。」
为了利用她赚钱,罗丽娟大发慈悲救了她一命,还破天荒地为我们准备了屋子和被褥。
“再寻死就死得利索点,不然我可不保证发生什么。」
那天她目光呆滞地缩在墙角,一句话都不说。晚上我端了热粥给她时,她突然哭了。
“我怕了,我不敢死了……”
我抱住她:“会过去的,我陪着你。」
那天我们抱在一起哭了很久,末了,她擦干了眼泪,對我伸出手。
“我叫宋惋今,你叫什么?”
“安舒。」
14
罗丽娟怀孕了,老李的,她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一对龙凤胎。
恰逢全国打拐,查到了这座破村落。
按理說,她应该带着孩子跑,把我俩丢下的。
可她贪婪啊,她把孩子丢给孩子父亲,带着我俩去了安阳县。
在安阳县,我们开始了第一次卖淫行为,那年,我们才 14 歲。
为了防止我们逃跑,或是报警,她每次只放出一个人。如果那个人不能按时回来,另一个人就会被活活打死。
所以每次,无论多难受,我都会及时跑回来,生怕她因此挨打。
而她同样为了我,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自由。“我们都活着,才叫活着。」
她以此为耻,所以在罗丽娟给她造假身份证时,她化名为“纪宁”。
我比较傻,就用了自己的真名,“安舒”。
这样的生活麻木又痛苦,我知道她的灵魂备受煎熬,但为了我,她咬着牙忍着。
直到一次,她被警察抓到,被拘留了半个月。
她从未哭得那样崩溃,她說,她怕她没回来,我就真的被打死了。
我十八歲那年,国家扫黄打非,查到安阳县来了,正巧我们的一名客户得了艾滋,非说是被我们传染的,闹上门来。
罗丽娟留下一句“各自安好”,卷钱跑路了。
我俩攒了点私房钱,可以换个城市重新开始,我提议在离开之前先报警,把罗丽娟的罪行公之于众。
她却胆怯了。
“安舒,重新开始吧,如果报了警,这些过往就再也丢不掉了!”
她介意过往,介意标签,介意世人的冷眼。
“安舒,我想回绩宁市看看了,你要跟我走吗?”
我看著她的眼睛,我知道,她不想让我跟着。
我就是她不堪入目的过往。
“我就留在这儿吧,留在安阳县。」
我在安阳县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个县城不大,我的名声差到尽人皆知,他们不给我工作,也不愿卖我东西,还要三天两头地上门骚扰我。
好在社会发展迅速,我开始网购,也开始尝试直播赚钱。
她走的第三个月,开始给我打钱。
她说大城市机会很多,卖酒都能赚到很多钱,她說,我可以不用烦恼工作,她可以养我。
可我不想要钱,我想去找她。
直到前年八月,孟朗进了我的直播间。
我终于又见到她了。
15
“宋警官,能说的我都说了。”他皱起眉:“可其中还有很多东西没说清楚,杀老李的动机是什么?你为什么被罗丽娟要挟?她又为什么会来你家过年?”
“原来宋警官肚子里这么多问题,我还以为你只是想听故事呢。」
他怔住,继而苦笑:“我总得把案子弄明白。」
“罗丽娟与老李的关系我只知道这些,她要挟我的手段无非是那些下作的照片视频,至于她来我这儿过年的原因……”
我歪头看向宋惜之:“就是为了杀老李啊,宋警官不是很会猜吗?”
他嘴唇颤动,我冷笑:「怎麼,你又想说我在这件案子里太干净了?你不是想帮我洗脱嫌疑吗?怎么现在又要变着法地把我送进去吗?”
他半天没说话,我起身拍去衣服上的土。
“你要去哪裡?”
“我们说好的,让我见她一面,你安排时间,安排好了叫我。」
我打车回市中心,先去做了个造型,又去买了一条很贵的白裙子,确认自己的打扮没问题了,便坐在商场里等宋惜之的消息。
前年八月,孟朗突然闯进我的直播间,将我带到绩宁市。
这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是某种必然。
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的五官本就相似,加上我总是不经意地模仿,总有七八成像。
如果她曾用孟朗的手机观看我直播,那么孟朗刷到我的概率会大大提升。
我的到来,本就是她的精心设计。
沒人知道,就连孟朗都不知道,在我到绩宁市的第二天,她就来家里找我。
“抱歉我不能给你打电话,我谋划的事情不能留下证据。」
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了门口小卖部前那个令人憎恶的男人。
“小舒,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不能就这么憋屈地死了,我要把他们都带进地狱!”
她告訴我,这么多年在绩宁市,她都在用我的名字生活,她希望我能跟她交换身份,以“纪宁”的身份生活。
“為什麼?”
“小舒,替我活着,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地活着。」
我按着她的要求成为了孟朗的情人,利用孟朗的资源成为了小有人气的主播。
“只要你出名,罗丽娟一定会找上门来,她那么贪,不会放弃你这棵摇钱树的。
“等她找到你,你就想办法跟她保持联系,跟她透露老李在这儿的消息。“把她引来绩宁市,剩下的,交给我。」
16
下午六点,宋惜之给我发微信。
“来警局。」
路上,我的心脏狂跳,害得我到警局时,妆已经因为汗水微微花了。
还是熟悉的审讯室,安舒坐在里面,蹺著二郎腿,仰著頭。
「警官,还没问完啊?”
「是我。」
她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你为什么在这儿?你……难道?!”
“對不起,我搞砸了……”
她盯著我:“什么意思?他查到了什么?”
“几乎……都查到了,他很聰明,宋警官很聪明。」
她不住地摇头,纤长的睫毛上挂上了泪花。
我走過去,擦去她眼角的泪,她望著我,眼中倒映的全是我的模样。
我又低下头,看着她脚上那双与我一样的银色高跟鞋。
“你为什么要穿这双鞋来警局呢?”
孟朗将现场打扫得很干净,我不相信他会糊涂到在楼门口留下一个血脚印。
那个脚印是她故意留下的。
“你呢?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在她的计划里,我一开始就该故意引导警方查到安舒身上,将案件性质导向“情感纠纷”。
从而隐瞒掉我们真正的杀人动机,以及她想掩埋的黑暗。
“我明明能扛下来的!”我咬着牙,不想让眼泪花了我的妆容。“只要你不出现,我都能扛下来的!
“惋姐姐,你真的忍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吗?”
她弯眉轻蹙,轻轻抚摸我的脸:“小舒,你要活着,我們說好的,你忘了吗?”我没忘,我当然没忘。
小舒,替我活着,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地活着。
「姐姐,清白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是。」
我全身顫抖:“你是为了你的清白,还是为了宋惜之?!!!你设计这样复杂的手法,又特意跟我改名字,不就是为了让你的警察弟弟有一个清白的姐姐吗?!
“可是……凭什么啊?!你也是受害者啊!你哪里不配做他姐姐,哪里不配回家啦!!!”
她靠在我的腹部,肩膀不住地抽动着,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声音竟然有些慌乱。
“小舒,你活下去,孟朗那栋山间别墅我改成了你的名字,我账户里还剩下很多钱,你想留下或是去新的城市都可以,你活着好吗?算我求你了!”
我了解宋惋今,了解她的高傲,也了解她的软弱。
我知道此刻,她是真的在求我。
「可是姐姐,我并不清白啊……
“罗丽娟体内的药……是我亲手下的,你忘了吗?我是你的帮凶啊,我还能怎么清白呢?”
罗丽娟是逃窜多年的罪犯,疑心深重,她与我积怨已深,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我。
凡是我提供给她的吃食,她一概不吃。
水她只喝冰箱里未开封的饮料。
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我用注射器在冰箱的所有未开封饮料里都注射了三唑仑,那并非我的安眠药物,而是安舒从特殊渠道购买的高浓度三唑仑。
安舒在作案后会将冰箱里剩余的饮料全部带走,我负责买新的饮料回来填满冰箱。
这就是我出现在便利店的原因。
我也是计划中的一环,且是最重要的一环。
“那些饮料我处理得很干净,他们找不到证据,你只要咬死不承认,他们拿你没办法!”
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眼里的祈求让我无法直视。
“小舒,聽我的,再听我一次,行嗎? 」
我沉默良久,深深地抱住她。
「行,你让我活,我就活。
“惋姐姐,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她沉默良久。
“小舒,你今天很好看。」
我終於忍不住,眼泪唰地落下来。
「姐姐,我也愛你。」
「走吧,把宋惜之叫进来,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宋惜之进去聊天,我就蹲在警局前边等。大概等了半个小时,宋惜之红着眼睛出来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
“交代了一些作案细节,并强调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哦。」
“至于杀老李的动机……”宋惜之揉了揉鼻子,“因为老李跟警察走得太近了,团伙怕他叛变,让罗丽娟来杀他。」
“那个团伙还在呢?”
「嗯,又卷土重来了,安舒一直在暗中盯着,搜集了很多证据,局里很快会成立特别行动组。對了,我记得十八年前的打拐行动组,是孟局带队。」
我冷笑,如果当年孟局能查得再细些、再深些,或许就能救回我们。
如今孟朗对姐姐情根深种,不惜卷进命案,只能说是因果循环。
宋惜之上前一步,拍了拍我的肩膀。
“有空多回家看看妈,十八年了,她很想你。」
我愣住,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强忍着泪水,鼻尖通红。
“你不是答应她,代替她活下去吗?”
我突然想起当初给自己取网名时,姐姐說,就叫“金婉颂”吧,将我的名字倒过来还挺好听的。
冥冥之中,我注定会成为她。
“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
“不一定,可能会摆摊,卖点小吃;也可能去当志愿者,去做艾滋病的防治科普。嗯……不对,我要先把虐猫的事澄清了,不能背这口黑锅。
“我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活下去。」
——完——宋惋今番外
1
回到绩宁市那天,下了一场大暴雨。
我走在陌生的街头,任暴雨拍打在我身上,好像这样就能将我洗刷干净。
十六年了,绩宁市已经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学校换了新的教学楼,旁边的家具城改建成了广场。曾经都是平房的地方,如今已然高楼耸立,霓虹闪烁。
绩宁市在发展,却将我遗失在了十六年前。
我去一个看起来很贵的 KTV 谋了一个卖酒的活,说是卖酒,其实客人买的就是色相和服务。
这些正是我最擅长的,短短两个月,我就成了这里最红的“卖酒女”。
我也赚到了普通打工人这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我将一部分寄回给安舒,另一部分攒起来,打算某一天回家认亲时,作为孝敬父母的钱。
終於,在我攒够了三十万那天,我回到了熟悉的小区。
这里没有拆迁,除了楼身破败一点,还是熟悉的烟火气。
我试探着走进楼道,敲响了熟悉的房门。
开门的是妈妈。
她见着我,眉毛愤怒地竖起,直接拎起了手边的拖布。
“狐狸精!滚!我们家不欢迎这种不三不四的人!”
我被她一路打出了小区,那时我虽然心情不顺,却仍能自我安慰。
“她只是不认得我,她只是忘了。」
可是幾天後,孟朗来了这间 KTV。他包了最大的包房,点了最贵的酒,说要给他的好兄弟庆祝考试成功。
“为我的好兄弟宋惜之成功进入市局,干杯!”
啤酒、香槟,气泡的炸裂声和弥漫在空气中混杂的酒味。
我站在角落裡,看着那个被围在最中间,笑容腼腆的男生。
宋惜之,我的弟弟,已经是一名光明正大的刑警了。
我却在阴暗里,做着听见警笛都会下意识心慌的生意。赚到多少钱都没用,我已经不配回到那个家了。
那天,年轻的小伙子们喝得摇摇晃晃,宋惜之作为主角最先被灌倒,其他人也不再清醒。他们陆续离开,只留下瘫坐在沙发上的孟朗,和一片狼藉。
我走过去拨了拨他的头:“先生,需要为您叫车回家吗?”
他猛地睁眼,一把将我拉入怀中。
“說謊,让我抱一会儿。」
客人会趁机揩油是很正常的,我没当回事,乖乖任他抱着。
可突然,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我的锁骨上。
我诧异地抬头去看,却见他合着眼,下唇咬得发白,明明这样忍耐,泪珠还是不住地从眼角溢出,顺着颌骨滴落。
“先生,如果心里有委屈,你可以对我倾诉,我人很随便,嘴却严得很。」
他嗤地笑了,用手背抹去眼泪。
“哪有女孩子说自己人很随便的。
“我沒事,只是输了考试,心情不好。」
“输了考试?是输给了刚才那个宋惜之吗?”
「嗯,低了整整一分,输得不冤。」
他抓起桌上的酒倒进嘴里,却因为受不了酒的浓烈呛得全都喷出来,喷得我满脸都是。
“不好意思!”他抓起纸巾,“我不会喝酒,失态了。」
我推开纸巾,盯着他的眼睛:“你不甘心输给他,對嗎? 」
他动作顿住,眼神里闪过我看不懂的情绪。
很快他摆手笑笑:「哪裡有,他是我兄弟,我替他高兴啊!”
2
那之後,孟朗经常来找我。
他会点一个小包厢,点很贵的酒,要求我陪他聊天。
他很尊重我,不会像其他客人似的故意占我便宜。
他会在聊天的时候说很多关于宋惜之的事,讲宋惜之在大学里多么优秀,多么耀眼,多么意气风发。
“我很喜欢的一个学妹就是宋惜之的头号粉丝。“他总是压我一头,在任何方面都是。」
我自嘲地笑笑,孟朗总说我能理解他,却不知,是他理解我。
我们这样聊了很久,某天,他突然带了一捧红玫瑰来找我。
“安舒,我喜歡你。」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我的心猛烈跳动了一下。不知是何种情绪催动着,我收下了那捧玫瑰。
我成了孟朗的女朋友。
他对我极好,从不吝惜给我的花销,他为我买了一辆芭比粉的 mini,说这个颜色才最衬我。
我说不喜欢吃大饭店,喜欢吃快餐路边摊,他就在小吃街盘了铺子为我开了一家“好好吃饭”。
我说不喜欢婚前性行为,他表示出十成的尊重,说愿意等到结婚那天。
相处久了,我都有些恍惚。
是不是老天也觉得对我不公平,派他来弥补我。
可这种弥补有什么用呢?我病了,活不了多久了。
待我病发,孟朗得知我的真面目后,还会如现在这般爱我吗?
不會。
除了她,谁都不会爱我。
3
我想给安舒买套房子,对比过后,选择了丰穰小区。
虽然设施陈旧,但胜在地段好,交通方便,有学校,再过几年还有可能拆迁。
命运里总是有些不可预测的巧合,就在我跟中介签约后,我在小区们口那个狭窄的便利店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们都叫他老李。
我脚底一阵冰凉,积压多年的仇恨在此刻一股脑涌上。
不顾孟朗的阻拦,我冲上去砸了他的铺子。
老李吓坏了,嚷嚷着要报警,我将他的柜台狠狠砸烂。
“报警吧,我看着你报警!!”
他當然不敢報警,哪个犯罪者会主动找警察呢?孟朗出面充当和事佬,他先是亮出局长儿子的身份,又承诺一定会如数赔偿损失。
老李当然点头哈腰地答应了,但是我不同意。
“他欠我的可远不止一个铺子。」
我威胁老李说出了组织的近况,谁掳人谁接头谁运输都要详细说清。
起初老李不愿意告诉我,以为我不敢将他怎么样。
“你就不怕我把你过去的事告诉你男朋友?!”
“你怕不怕我将你在这儿的消息告诉罗丽娟啊?”
他打了个激灵,果然老实了。
「別,我求你,只要别告诉她我什么都愿意说。」
4
我从老李口中得到了藏在绩宁市的组织成员信息,并挨个接触过他们。
他们大多是普通人的模样,甚至比普通人更面善些。
我本该将这些交给警方的,但我犹豫了。
我怕他们又一次放跑了罗丽娟。
我的生命已经看到了尽头,但安舒还有大把的时间。
只要罗丽娟活在世上一天,安舒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劝说自己的过程比想象中容易,我决定杀了罗丽娟。
罗丽娟老谋深算,常年的逃亡生活让她比常人更加多疑,一般的理由是无法将她骗过来的。
能将她引出来的只有利益。
耗费了半个月的时间,我制订出了一套复仇的
计划。
首先,与安舒交换身份。我让孟朗帮忙重制了我们两个的身份证。
然後,花钱将纪宁捧成大主播,并制造“被土豪包养”的假象。
待其上钩,引诱其来绩宁市,杀了她。
计划中只有两处难点,一是让罗丽娟来绩宁的理由,一定要找一个合情合理,不会令她起疑的理由。二是包养纪宁的土豪。我的确认识一些有钱人,他们大多性格古怪,不将女人看在眼里。
唯有孟朗是一股清流。
将纪宁交到孟朗手里,我很放心。
5
我和孟朗分手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与别的男人交缠在一起。
他脸涨得通红,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擂鼓般的心跳。
“安舒,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突然……想找点刺激吧!”
我深知孟朗对我用情至深,除了这种方式,他不会离开我。
「孟朗,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每个人都有他要承受的罪,罪受完了,人就可以离开了。
「孟朗,我要離開了。」
他攥住我的手腕,压抑着情感:“跟我在一起你很受罪吗?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跟我说啊!!”
「沒有,你沒有錯。」
你很好,错的人是我。
我消失了一段时间,直至去年八月,孟朗在社交账号上发出了他的新女友,纪宁。
6
多年不見,她更像我了。
模样、风格、行為舉止,都与从前的我十分相似。
她见到我时眼里是掩不住的惊喜,她撲過來,緊緊地抱著我。
她不一样,眼神不一样,心跳不一样,对我的意义也不一样。
她是这个世上唯一知晓我的不堪,却仍真心爱着我的人。
也是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的人。
7
罗丽娟很狡猾,她向小舒勒索了很多钱,好在小舒这些年有些积蓄,勉强维持住了联系。如何将罗丽娟骗过来成了大问题。
我又接触了几次团伙里的人,终于从他们口中套出了大秘密。
罗丽娟与老李的孩子,被老李卖了。
老李嫌弃带孩子麻烦,就将孩子卖了个好价钱,并拿着钱给自己置办了个小卖店,既可以物色目标,又可以悠闲度日。
我买通了其中一个小弟,让他将这个消息传回组织,并告诉组织,老李最近跟警察走得很近,疑似叛变。
同時,我匿名举报了两个负责运输的团伙成员,让这件事看起来更真实。
那边果然上当,罗丽娟得知孩子被卖火冒三丈,决定亲自来收拾老李。
正值年关,罗丽娟以“看望女儿”的名义来到绩宁市,名正言顺地住进家里。
天时,地利,人和。
那就是她的死期。
8
动手前的下午,孟朗来找我。
我拎着新买的军刀去开门,看见满脸阴云的孟朗。
“你把我送你的山间别墅过户给了纪宁?!”
我无所谓地摆摆手:“那是送给我的,我有权力转送他人。」
“你倒是大方啊!!”孟朗一把扯过我的手臂,將我壓在牆上。
“我跟纪宁在一起你就一点都不吃醋吗?安舒,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咳咳——!”我被他推搡得一阵咳嗽,“纪宁很好,你好好对她。」
“我好好对她?!我怎么好好对她?!我为什么跟她在一起你不清楚吗?!”
他握着我的肩膀,捏了两下,突然怔住。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因为我的病已经发展到末期,开始出现并发症了。
我和孟朗之间总该有个了断,深呼吸,我说出了那句最难启齿的话。
“我有艾滋,已经是末期了。」
他瞳孔放大,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早就說過,我人很随便的。”我装作无所谓地摊摊手,「還有,我晚上要去杀人,你一个警校学生还是离我远点的好。」
“杀人?!”他声音有些颤抖,“你要杀谁?”
“纪宁的母亲,罗丽娟。」
他的嘴半张着,半天没能说出话来。我大笑着将他推出门去:「孟朗,你还年轻,没必要将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
“看看纪宁吧,她很好,起码比我好。」
9
孟朗走了,我以为他再也不会找我了。
沒想到,正当我拿着刀在罗丽娟的尸体上疯狂泄愤时,他出现在门口。
“杀人怎么不锁门啊。」
他带了一套专业的清洁设备,开始细细的清扫屋子里的痕迹。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身上有若隐若现的酒味。
「孟朗,我不怕死。」
“我怕,安舒,我不能看着你死,就算你的时间不多了,也不该在监狱里过完。」
他轉過頭,一双眼透过防护镜对上我的视线。
“安舒,难道你愿意在临死前背负上杀人的罪名吗?”
我当然不想,所以我让小舒替我活着。
「但是,如果我走了,纪宁会成为嫌疑最大的人。你想要嫁祸给她吗?”
他声音沉闷,手上的活没停。
“我会给她做不在场证明。你放心,我会让咱们三个都活下去。」
真的能都活下去吗?
我真的很想再跟小舒一起生活,哪怕几天也好。
我好后悔当年因为逃避现实,将她丢在了安阳县。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如果现场没有指向我的证据,小舒一定会替我顶罪的。
我必须得留下点什么。
比如,一个不起眼的血脚印。10
小舒来审讯室看我的时候穿得很美。是我梦想中纯洁无瑕、干干净净的样子。
“他很聪明,宋警官很聪明。」
是啊,宋惜之很聪明,聪明到将我精心设计的阴谋只用一天时间就全部识破。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将头贴在她的腹部,有千言万语想要说。
我想說,当初不带她一起来绩宁市是怕她要在这里奔波吃苦。
我想說,我已经交代过孟朗,让他替我照顾你。
我想說,尽管将自己当做宋惋今,将宋惜之当做你的亲弟弟。
我想說,我给你攒了很多钱,给你留了房子,你再也不用为生活奔波……
可话到嘴边只有一句:“小舒,你今天很好看。」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生怕错过她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說:“我也愛你。」
嗯,這就夠了。
好好活下去,用我的名字活下去。
这样我就不怕你会忘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