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像裡的人動了。
他的眼睛以一種詭異的角度轉到左眼皮上邊,幾近翻過。
右眼則定在了眼角的最右側。
出事了!
我惊恐地后退,想要把人找過來。
回頭一看,方才還人滿為患的靈堂院子。
此刻,卻空無一人。
我嚇壞了,下意識地就想去找帶我來的表姑。
待我好不容易尋到她時,表姑卻一把撲過來緊緊抱住我。
「表姑,這裡有問題,我们快走!”
「嘿嘿、嘿嘿…”
表姑嬉笑着抬起头,口中流下一串涎水。
表姑的眼睛竟也和遺像裡的人一樣了。
她的身後,跟著一群這樣的“人”。
1.
車輛行駛在崎嶇的山路上,陰沉沉的天氣總有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壓得人心頭悶悶的。
表姑一臉愧疚。
「早知道是這個樣子,就不帶你來了。」
「沒事,表姑。畢竟也是遠房親戚,我怎麼也要代表家裡來看看。」
去世的人是一个远房的表爷爷。
早年間,他沒少跟在我爺爺身後玩。
後來在外闖蕩,不知道怎麼就上了一個又偏又遠的山溝子里安家了。
這次是特意地來參加他的葬禮。
聽說是在山裡染了一種病,鎮上的醫院看不好。沒辦法,只能把人拉回家等著。
沒挨兩天,人就沒了。
家裡人事情多,就拜託錶姑帶上我一起去祭拜。
一進院門,表姑就被拉著同親戚去寒暄。
表爺爺的住處仍保持著北部鄉村的樣式。
一座小院子,正對著院門三間大瓦房。
靈堂被安排在正對院門的屋內,表爺爺的遺照就擺放在紙札的神龕裡。
我沒什麼認識的人,就混進人堆兒待在靈堂外的院子裡。
山間靜謐,手機又沒有太多電能撐,我只能無聊地聽著旁邊人聊天。
聽著聽著,不自覺地就睡著了。
再睜開眼睛是被冷風睡醒的。
說來也奇怪,這股風就跟對著我臉吹一樣。
讓我感覺到鼻腔一陣充血,甚至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我打了個冷戰,正想叫上表姑回屋睡覺時。
發現剛才還人滿為患的院子就剩下我一個人。
我左右張望,踉踉蹌地走到院子中央,正對靈堂的地方。
出於某種懼怕,我起先只敢抬頭輕瞥一眼靈堂。
再去看週邊的房子有沒有亮燈。
不對,剛剛有東西動了,就在靈堂。
不可能,應該……應該是我看走眼了。
我的前面都是紙糊的東西,怎么会动呢?
风……风吹的吧。
我這麼想著,一邊加快速度離開院子。
總之,要先找到有活人地方才行啊。
「砰!」正後方有東西倒下。
我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卻看到。
遺像裡的人動了。
遺像裡,老人戴著瓜皮小帽,滿是褶皺的皮膚。
和尋常村裡的老人沒什麼不同。
只是,他的眼睛。
左眼向上翻去,幾乎全是眼白。
而右眼則牢牢地轉向右眼角。
像是……在瞥人!
那個方向,就是我剛才待過的地方。
鬧鬼了!
2.
腦海的念頭一浮現,我慌不择路地大步向院门奔去
来时表姑曾告诉我,這個地方信奉巫蠱。
當地人十分迷信,祭拜時若遇到詭異的事情,要趕緊去找村裡的祭司。
彼時我還不信,覺得不過是些化學反應做障眼法罷了。
可現在…
明明我刚来上香的时候,遺像的眼睛還是正常的。
出了院門,擺在我面前的卻是一條岔路。
我實在記不起當初是怎麼進來的,手機還有微弱的電量。
不管了,先找到人要緊。
電話通了,但不像是被接通的。
電話傳出來各種摩擦、吵雜的聲音,伴隨著還有奇怪的笑聲。
「表姑,表姑!你在哪裡,出事了,快过来接我!”
不管是不是无意接通的,只要我嗓門夠大,表姑他們就能聽見。我把這通電話當作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喊叫得撕心裂肺。
又是站在風口,估摸方圓百米內都能聽見。
只要有人能聽見回應我,我就能得救。
可是,聲音吼出去,就像被什麼東西吸走了一樣。
周遭依舊靜得嚇人,仿佛刚刚那通喊叫只是我的幻
觉。
而電話另一端,笑聲彷彿紛紛聚攏過來。
那聲音詭異得像是沒有任何感情,只能乾硬、單一地發出這種聲音。
一瞬間,我天真地希望自己只是在做夢。
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太離奇、太不符合現實了。
就在昨天,我還在家裡享受我愉快的假期生活。
看看綜藝、刷刷某音、吃著水果,還跟朋友約了飯。
不過有一天,我就在這個寂靜得能吞噬一切的夜晚裡,孤立無援,惶恐求生。
我使勁兒地掐了自己一把。
不行,我要回家。
跑,不管去哪裡,總比待在這鬼地方等死強。
我像無頭蒼蠅一樣,沒命地朝著一個方向狂奔。
沿途怕自己迷路,凡是有顯眼的地方我都拿石頭畫上記號。
一路跑,一路畫。
就這樣,我竟然又跑回這個院子。
3.
靈堂的白幡越過院牆,迎風飄拂。
像裡面的東西在嘲笑我的無能。
冷汗遍布全身,陰風陣陣。
照陰陽五行來說,我此刻的陽氣應該是虛弱到極點。我鼓起勇氣,再次地探頭張望了一下。
院内有光!
应该是有人回来了。
我欣喜若狂地向這院內唯一一處光源奔去。
路過靈堂時,我沒敢再看遺像。
左側屋的房門掩著,一群人坐在裡面。
有個熟悉的人影也在其中。
我激動地推開門,大叫一聲:
「表姑,我可找到你了!”
表姑比我想象得更为激动,她撲過來要抱我。
就在她撲過來的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見她的眼睛。
竟然也是一隻向上翻,一隻卻牢牢地定在最右側。
我閃避不及,被抱了個滿懷。
但表姑的手臂卻出乎意料地向外翻折,像被人扭到身後一樣。
另一隻手臂卻力大無窮,將我緊緊地攬住,讓我無法脫身。
屋內的老者在她身後急道:
「她也中了,快過來兩個人把她捆住。」
話音未落,等在表姑身後的山村男人就一擁而上。
兩人合力強拽表姑,想要製住她。
我配合著努力掙扎,邊用力喚道:
「表姑,表姑,你到底怎么了?”
表姑不答,只發出怪異、單調的聲音:
「嘿嘿,嘿嘿…”
4.
一番折騰下來,表姑終於被按住。屋內坐著的老者,拿著銀針在表姑身體幾個大穴一一刺下。
表姑接著就昏迷過去。
「那個,你跟我們一起走,這裡不是活人能待的地方。」
不是活人待的地方,那我表姑?
老者似乎早有预料,眼神瞥到表姑身上,語氣傲慢:
“她現在半人半鬼,發起癲來,你可製不住她。」
“能救救她吗?她还年轻,看在都是親戚的面上。」
老者没有理会我,冷哼一聲,抬步出去。
跟在最後的幾個鄉親安慰我說:
「祭司一貫就這個脾氣,你放心,能救他一定會救的。」
“现在先跟我们走吧,一會兒把你染上,你也跑不掉了。」
什么叫把我染上?这难道是一种病,不是什么鬼怪?
我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彷彿終於抓到一點現實的東西。
如果是病的話,只要能及時跟外界聯繫上,表姑就能接受更正規的治療了。
祭司帶著人群穿過了一座民房小院。
的確如我先前所看到的那樣,這些人家無一戶亮燈,甚至屋內連人都沒有。
我們一直走到了一處寬廣的平地,平地上用線串起一排排燈泡。
原來,村民都在這裡了。
祭司來到以後,人群自發性地給他讓出道路。
我看了看人群,果然看到下午和我一起混在靈堂的眼熟面孔。
為什麼表爺爺過世,村民要搞出這麼大的陣仗,難道這裡面有什麼秘密不成?
5.
廣場中央,祭司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指揮村民去佈置設防。
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山野男人,一桶一桶地往柵欄上潑著刺鼻的紅液。
女人們則隨著祭司一起跪倒一團,喃喃地低語,念著什麼。我被這古怪的儀式所震驚,眼前人影來回地穿梭。
裹在心頭的謎團卻越來越大。
年邁的老婦因為身體實在虛弱,左右幫不上忙,就坐在一旁自言自語:
「是詛咒啊。都怪那個阿東,他害了我們全族。」
一聽這話,我來了精神,討好地上前搭話:
「奶奶,您说的诅咒是什么?咱们村里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老人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我的話似答非答。
「都怪那個不知死活的阿東。他非要去挖那邊的土,讓山鬼娃娃生氣。」
“结果一铲子下去就见血了。挖出來的不是聖土啊,是山鬼的血肉,
一筐一筐的都是山鬼的血肉啊。」
表姑说过,表爺爺過去常被村民叫作阿東。
這老太太該是在說我表爺爺生前做過的事。
“那我表爷爷也是因为这个才不到六十就没了?”
我自言自语地琢磨。
沒想到,老婦這回卻接上了我的話。
「嚯喲,那個該死的阿東。他把土背回家後,就開始作病。」
“他自己心虚呀,也不敢跟祭司說,找了個土溝就把偷挖的那些土全倒了。」
“那是山鬼的肉啊,你不還給它,還指望它能原諒你。沒用、沒用的。」
来祭拜前,表姑曾說,表爺爺臨死前得了皮膚病,最後全身潰爛而死。
因為死狀太過淒慘,所以家裡人連夜舉行了火葬。
我們到的時候,靈堂正位放著的只有骨灰壇。
難不成,表爷爷真正的死因竟然是一筐有问题的土?
「來了、來了。」
祭司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响起。
原本還燈火通明的廣場公頃刻間進入黑暗。風裡夾雜著血肉腐爛的味道,伴隨著隱隱響起的怪笑聲。
林間黑影重重,所有人屏氣凝聲。
大家,似乎被一種可怕的東西包圍了。
5.
黑影更加密集,空氣中腐爛是血腥味更濃鬱。
「嘿嘿、嘿嘿」的怪笑聲越來越大。
被懷抱著的嬰兒驚醒,發出了更強烈的啼哭。
瞬間吸引了黑影的注意。
他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互相擠壓著向嬰兒的方向靠近。
懷抱嬰兒的婦女雖然一把摀住了嬰兒,可仍舊無法阻擋黑影的前進。
「他娘,把孩子……扔了吧。」
“它们一旦盯住了就不会离开的。」
涂满液体的栅栏在此刻发挥了作用,那些黑影竟然會躲避。
只可惜,它們密集地聚集在柵欄外。
黑影疊黑影的立在柵欄前,滲人的怪笑聲響徹耳畔。
嬰孩沉悶的哭聲再次壓抑地響起。
「他娘,別摀了。孩子喘氣才多少,你這樣下去,摀也摀死了。」
妇人抽泣地回应:
“我就是把他摀死,也不能讓這群怪物糟蹋了。」
祭司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地传来:
「黑狗血的味道快散了。把孩子扔了吧,人可耗不过鬼啊!”
妇人彻底地崩溃,伏地痛哭不止,又懼怕外面的怪物,連哭都要死地悶在胸腔裡。
嬰兒被強制從母親的懷抱抱走。
他的哭聲對於它們來說,就像有著神秘的引力。嬰兒被依序傳遞到祭司手裡,他伸出他那泛黃捲曲的長指甲,輕輕地劃過嬰兒細嫩的臉龐。
他應該劃破了嬰兒的小臉,致使懷裡的孩子哭得更激烈、刺耳。
趴伏在地的母親再也忍受不住,不再壓抑自己的委屈憤怒。
「把孩子還給我!要死,我陪他一起。」
很快地,比她更響亮的聲音出現了。
「進來了!進來了!快跑,啊!!!”
「嘿嘿、嘿嘿、嘿嘿…”
黑狗血失效了!
这么快!
我不得不强撑起蹲麻的腿,朝著祭司的方向跑去。
這老頭顯然比我想像的反應快,他迅速地扔掉懷裡的嬰孩。
混在慌亂的人堆兒裡,十分有目的地向著某個方向跑去。
婦人在半途中撿到了自己的孩子,喜極而泣。
眼看人就要把她撞倒,我趁機將她一把拉過。
「小心點,還不跟著你們祭司跑。」
“我知道祭司去哪儿?我带你去。」
妇人在此刻找回了自己的神志,手腳麻利地帶著我一路穿梭過眾人。
邊跑還邊低聲囑咐道:
“不要和它們的右眼對視!他們會感染你的……”
6.
我不知道山裡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婦人把我帶到了山鬼洞。
洞內,一閃而過祭司老邁的身影。
婦人一手抱孩子一手牽我:「就在裡面了,進了這裡,我們就能安全了。」
她
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山洞,孩子也被完全地籠罩在山洞的陰影下。
就在這時,我的另一隻手臂突然被扯住。
「別去,快跟我走!”
是表姑!
我大喜,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突然恢復正常。
但又欣喜她在此刻的正常。
婦人催促道:
「你進不進啊,外面那東西可追上來了。」
我犹豫不决。
「表姑,你既然能恢復正常,就先跟他們進去吧。祭司不也在里面吗?”
表姑仍旧固执地抓紧我的手腕。
一字一句地對我說:
“你看她的眼睛。」
我惊悚地回头。
那婦人的眼睛什麼時候竟也變成了一隻向上翻,一隻定在右邊的模樣了。
她拉著我的手,「嘿嘿」地怪笑。
怎么会这样?
刚刚她还是个正常人啊。
「快跟我走,跟她們待的時間越長,你越危險。」
山洞口不知何时挤满了这样的怪物,它們「嘿嘿」地怪笑著,堵在洞門前,
躍躍欲試地向我靠近。
我想走。
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了。眼前最後留下的場景,是表姑擔憂的神情還有越來越吵雜的「嘿嘿」怪笑聲。
7.
「萍萍,醒醒。」
身体轻微的摇晃和耳边温柔的呼唤,讓我的意識漸漸歸攏。
“这里是?”
我的嗓子干哑得厉害。
表姑完好的臉龐映入我的眼簾。
眼睛是正常的。
“你這孩子,隨我來祭拜,結果在人家設的靈堂邊就睡著了。」
“她姑,別抱怨孩子了。瞧著,這回是驚到神了,回去可得好好地養養。」
苍老的声音听着莫名地耳熟,是祭司。
「這是村長,你不用怕。」
表姑坐到我身边,輕輕地在我手臂上扭了一下。
「沒事,沒事。這回阿東走得也確實嚇人。
「我活了這麼多年,看見這種死法也是害怕。更別提一個年輕娃娃了。」
村长摆摆手,步履蹣跚地走出去。
表姑送走了村長,明亮的屋內只剩了我們二人。
「表姑,我没有做梦是不是?”
“我之前看见的那些,是不是都真实地发生过?”
「是,這個村子白天和黑夜是兩個世界。」
表姑索性承认,眼含悲憫。
“那你怎么会?”
“你昏倒后,我背着你一直向山口走。」
“走着走着,天就亮了。他們,又正常了。」
8.我无意去追究这其中的谜团,心急道:
“趁现在是白天,所有人都正常,我们赶快逃出这个鬼地方。」
表姑冷笑一声,說:“你以为祭司为什么是村长?”
怪不得表姑故意地掐我一下,原来都是为了防这老头。
亏他还装得慈眉善目,我还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情呢。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表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跟我讲起了黑夜世界的事情。
“黑夜世界其实是一个轮回,你所看到的场景其实早已经在多年前发生过了。」
“它既是过去也是未来。」
“最开始的时候,山神并不是此地的守护神。它是无意地路过这儿,真心地可怜村民的苦楚。」
「後來,村民习惯了山神对他们理所应当的帮助,当山神提出要去其他地方游历时,村民们却想把它永远地留在这儿。」
“山神对于它所同情的人类并不设防,就在一天夜里,它欣然地接受了村民们最后的道谢,预备明天就启程去下一个地方行善。」
“可它怎么都想不到,它所以为的朴实村民竟暗地采用邪术将它困住,逼它为他们带来更多恩惠。」
“山神毕竟是神,它经受得住万般折辱,可村民却等不及了,在屡次讨要不成后,愤怒的村民终于露出了他们的真实面目。」
“他们把神捆住,像过年杀猪一样,一刀一刀,生生地刮尽了山神最后一片血肉。」
“山神的骨架被扔了一地,村民们拿着它的血肉兴奋地回家分吃。甚至还有人因为分配不均而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
“山神形成的巨大怨气,凝聚在村民为它修筑的山神庙里经久不散。」
“偶然的一夜,天上无月,阴云蔽日,山神开始了对村民的惩罚。」
“那一夜里,所有分食过山神肉身的村民和他们的后人,被永远地留在那个黑夜。不得挣扎、不得投胎。」
“怪不得那些怪物越往后越没有形状,原来他们在白天的世界里早已经连身体都没了。”我恍然大悟。
“可这跟我们外乡人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又不是那些上古村民的后代。」
表姑的眼神多了沧桑与疲惫,她苦笑道:“因为他们相信多一个人进来,他们的痛苦就能被减少一分。」
“替死鬼、替死鬼,他们是想用别人的命替自己受罪,自己好去投胎。」
表姑这番话如兜头一盆凉水,浇灭了我刚刚升起的一点念头。
“那岂不是,我们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不,有机会,可万一失败了,就会遭到比这些村民更加痛苦的惩罚。」
「表姑,我不想变成这些怪物。哪怕最后是千刀万剐,我也認了。」
「好,你先好好地休息。我再出去逛逛,没什么问题我们下午就行动。」
表姑宽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转身出去。
没想到她刚走,村长又重新回来了。
一進門,村长就卸下了伪装:
「姑娘,我知道你都记得。你不如想想你那个表姑明明已经被感染了,为什么在你面前又是一副正常人的状态?”
9.
下午表姑带着我从小路出发。
路上意外地碰见了几个村民,我本做好了他们会阻拦我的准备。
见他们只是和气地一笑,总让我觉得哪里不对。
表姑说一进入夜晚,村民就会变成那种怪物。
可是昨天晚上跟我一起进入广场的那些人,他们一开始也是正常的,也会害怕怪物。
昨晚的妇人,也是在进入山鬼洞以后,才变成了怪物。
難道,山鬼洞会把本来不是正常的人也变成怪物?
那这些在晚上的正常人,会不会也和村长一样仍然保持着记忆。
如果是這樣,我和表姑这一路就真的活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了。
不知不覺間,穿过密林,钻入山涧。
“到了。」
表姑沉声道。
我抬頭一看,悚然后退。
这哪里是山口,明明就是昨晚山鬼洞的入口。
我惊慌地去看表姑。
午后的太阳照在她的脸上,眼睛正常,可她身上却有一团散不去的灰雾。
表姑没有看我,反而仰视着这座逐渐荒芜的大山。“我昨晚背着你一直走,走到天亮了才发现,其实山口就是这里。」
「表姑,难道我们当时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10.
出發前,村长问我的问题,让我一直对表姑心存戒备。
「表姑,我能问问为什么你的眼睛一开始已经变了,后来却又恢复正常了?”
「而且,你当时明明是被捆住的,是谁帮你解开的绳子?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表姑静静地看着我,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身后的树林传来响动。
我紧张地回头去看,是村长带着大批村民遥遥地向我们走过来。
「表姑,快,快走,離開這裡。」
表姑身上的灰雾更甚,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悲哀。
“我們,走不掉了。」
什么意思?我惊疑不定,直接冲到表姑身边,想把表姑拖走。
村长在我们身后叫道:
“别费力气了,你们跑不出去的。」
“我们村里已经许多年没有人出去过了。」
我将表姑挡在身后,冲他们喊话道:
“你们想怎么样?就算我们不出去,你们也不至于害我们的性命吧。」
村长捋着胡子,笑得得意:
“你们这些外乡人,触犯了我们的规矩,要永远地给我们的山鬼谢罪。」
“让山鬼能够保佑我们村里人丁兴旺,重新降福。」
「對,让她们献祭!”
“献祭!”
“献祭!”
村民的呼喊越来越大,到最后都成了口号,包括尚且被抱在怀里的小孩都在喊。我简直要分不清白天和夜晚了。
这里的人,晚上被自己的祖先纠缠谋害。
白天,却用更恶毒的法子想着怎么谋害别人。
山鬼洞,那就进山鬼洞。
我拉上呆滞的表姑,咬牙狠心地冲进洞内。
或许是白天,洞中的情形不似我想象中的恐怖阴森。
只是破旧残败,充满了陈旧腐朽的味道。
「表姑,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走?”
“表姑?表姑?”
11.
表姑愣愣地立在一座空荡的祭台前,漠然不动。
我着急地过去拉她。
“啪”清脆一声。
一扯,她的胳膊竟断了。
「表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表姑依旧不理我,被扯掉的胳膊松软地耷拉在一侧,显得极度诡异。
我不敢
再去动她,绕到她身侧,探头去看她。
表姑她!
不對,这不是我的表姑!
这哪里站着的是一个人,分明就是一个女鬼!
她七窍流血,惨白着一张脸,嘴唇都变得发青泛白。
胸前不知道为什么受伤,深红的血液浸透衣衫,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可这么多的血,正常人怕是早就流干了。
我慢慢地后退。“表姑”在这时拧动脖子,发出“咔嚓”的声响。
不知道怎麼,她回头的那一瞬间,
我竟好像看见了一个穿红裙披头散发的女人。
「呵呵,我……我走不了了。」
红衣女鬼如是说。
洞外天色渐渐地黯淡,村民们的喧闹声逐渐地逼近。
进退两难时,我再次地陷入了绝望。
我颓废地坐在地上,想着实在不行就自我了绝,也总比落在任何一方手里强。
红衣女鬼僵硬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
“那里、有个洞、一直爬、就能出去。」
声音嘶哑难听,仍旧在坚持告诉我出去的方法。
我心怀希望,可仍有不舍。
「表姑,那你呢? 」
我走了,你要怎么办?
哪怕你现在只有魂魄,我也要把你的身体带出去安葬。
“她们在这,快,就在这把她们杀了,直接献祭,山鬼就能饶恕我们。」
一个胆大的村民率先进洞,兴奋地朝后说道。
我驚慌失措,瑟缩地连连后退。
「表姑,你的身体在哪儿?我带你一起走。」
“有狗洞、爬、爬出去、别留在这儿。」
表姑的手指已经没有了指甲,血肉中露出森森白骨,却仍旧固执地指着某处。
洞外,村民们接二连三地进入。
口中夹杂着荤话,个个兴奋地目露凶光。
“你们一个都跑不了,哈哈哈。」
先进来的山民指着背对着他的表姑和我说道。表姑眼中血流不止,在这样的氛围下,我觉得她更像是在流泪。
“走!走!”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我不再猶豫。
含着泪蜷缩着身体往前爬。
「不、要、次、頭。」
刚刚钻入,村民们就一拥而进。
我听见他们的呼嚎,心里绝望到极点。
可是,这声音突然静了一瞬。
“山鬼,她是山鬼!”
12.
脑中的回忆不断地显现。
所有的疑惑得到了解释。
怪不得,表姑能从怪物重新变回常人。
怪不得,阳光照直射表姑时,她身上会笼着一团灰色的烟雾。
可是我的表姑是在什么时候变成的山鬼?
她明明只比我大十岁,这座村庄的历史都有上百年了。
她又是什么时候成为的山鬼?
太多太多的谜团,让我想得脑子都要炸了。
我不断地往前爬行,不敢回頭。
这是一个类似狗洞的洞窟。
只能勉强地容纳身材纤细的女子爬行,若是成年男子,或许爬到一半就会被卡住,不得前行。
饒是如此,我也在这洞窟中被卡住了好几次。
無奈之下,都是靠着指甲一点一点地将土挖出,才能继续前行。
再堅持一下,我对自己说道。
只要出去就好了,等出去后我就能沿着来时的路回家了。不對,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山洞另一端发出稀薄的微光。
我努力地睁大眼睛,可眼前的景物却越来模糊。
最終,沉重的黑幕压下,我再也无法支撑……
13.
「萍萍、萍萍、醒一醒,醒一醒。」
睜眼,头顶是白色掉漆的天花板,天花板中间吊着一只发黄的灯泡。
四周,是简陋的木质衣柜和用花花绿绿的报纸糊成的墙纸。
这是一间普通的农村瓦房。
不是我家,也不是医院。
難道,我根本没逃出去,又回来了?
我惊恐地从床上坐起,惊住了围在床边的一圈人。
有人拽住我的一只手,语气饱含怜爱。
“我的乖孩子,怎么会这样?”
我轉頭,看见一位穿着考究、白发苍苍的老人。
强烈的熟悉感从心头涌起,是奶奶。
是我的亲人,我回家了,我安全了。
「奶奶。”我不禁有些哽咽。
看着围在四周对我充满担忧的人,我依次叫道:
「哥哥、姑姑、叔叔……这位是?”
奶奶高兴得语调都有些颤抖
,
“那是你三奶奶,傻孩子。」
三奶奶?
我看着眼前与我记忆中有些相似的眉眼。喃喃自語道:
“表姑?”
这老太太却激动地扑到我的床前。
「好孩子,你怎么知道你有个表姑的,你见过她?”
她身后的媳妇抱歉地将她拉开。
“女兒,您糊涂了。萍萍是第一次来咱家,连有没有她表姑这个人都不知道,又上哪里去见她表姑?”
“噢,對。是我老糊涂了,我可怜的闺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你倒是跟娘托个梦啊,娘好想你啊。」
老太太捶胸顿足,被儿子媳妇搀出去安慰。
奶奶安抚性地拍拍我:
“你表姑是你三奶奶唯一的女儿,和你一样也是个研究生。」
“后来啊,说是上山里去做什么地质考察,莫名其妙地就失踪了。」
“你三奶奶这些年啊眼泪都哭干了,让人骗去不少钱,都没能再找到你表姑的消息。」
手中似乎有异物,我将左手伸出,展开,是一张女子的相片
奶奶指着相片激动地说:
「對,就是她。这就是你表姑。」
我想,我知道表姑在哪里了。
14.
我陪着三奶奶去公安局报了案。
根据我梦境中所看到的,结合表姑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点。
我们把位置缩小在了最近的几个村落。
有个警官自信道:
「啊,这个都是荒村了。早就没人了,去其他几个地方看看吧。」
我心中的直觉愈发地强烈。
斩钉截铁地反驳道:「不,我能确信。她就在这荒村里。」
后面的事情,是由警察同志和探险队员补充完整的。
“失踪人口,方萍淑,年齡 25 歲,地质大学研一学生。」
“在参加野外地质考察时,途经土买村,自愿地帮扶当地儿童授课。」
“因假期结束,须返校读书,方萍淑决意离开土买村。」
“离开当夜,被犯罪嫌疑人牛生强奸。」
“牛生,男,35 歲,残疾,小学学历,系为村长独子。」
“牛生施暴结束,伙同村民威胁、囚禁方萍淑。」
“我们在现场找到了犯罪嫌疑人囚禁的工具:铁质锁链、核桃树棍、缺口瓷碗和塑料痰盂。」
“次年的三月十八日,由于方淑萍怀孕,牛生逼迫被害人结婚。」
“被害人方萍淑在取得自由活动空间后,开启了第一次逃离计划。」
“后被村中民妇假意骗回,牛生大怒,当场殴打方萍淑致流产。」
“自此,方萍淑被严加看管,时隔多月后,才终于再次进入村民的视线。」
“方萍淑一改之前不断地想要逃离的本能,在村中沉默寡言,任人欺凌。平时多去深山密林中采集花草药材,麻痹了村长夫妇的警惕。」
“在村长家里举办的一次大型宴会中,方萍淑积极操持,主动地做菜帮忙,暗中却投放自制毒药。」
“当日,前来参宴村民,全部中毒,无一人幸免。」
“其他村民见前去吃饭的家人未回,纷纷地赶往村长家找人。」
“只见一场大火烧毁了连同村长家所在的十四户民居。」
“我们从现场被烧毁的尸体中并未发现方萍淑的遗骸。」
“据幸存的村民传说,有人曾在大火蔓延前,见过方萍淑向深山里走去。」
“根据您和村民提供的线索,我们在您所描述过的山洞中找到并带回了方萍淑的遗骨。」
“各位家属,請節哀。」
三奶奶听完讲述,抱着敛盒哭得不能自已。
口中不断地念叨着:“回家了,閨女。回家了,娘带你回家。」
是啊。表姑,我终于把你也带回家了。
15.
我们在殡仪馆给表姑举行了葬礼。
看着表姑的遗像,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梦里会看见那样奇怪的眼睛。
因为他们都是被毒死,中毒之人生前的死状就是眼球上翻,露出眼白,口吐白沫,抽搐至死。
但为什么会向右斜眼呢?
是我梦境混乱导致的还是我想多了?
轮到我送上菊花时,低头的一刹那,我似乎看见表姑的眼睛飞速地向右闪了一下。
再抬起頭,依然是之前笑得和善的模样。
右侧突然传来尖厉的哭嚎声。
“爹呀,爹呀。你好不容易从山里逃出来,大半辈子活得缩头缩脚。」
“一天清福都没享过啊。」
我寻着哭声过去。
赫然发现那张遗像竟然是我梦里的表爷爷!
怪不得,怪不得,梦里的眼睛一直往右看。
原来当时谋害表姑的村民里就有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吃上村长家的宴席,侥幸地逃了出去。
表姑一直在等的就是他!
他在我梦里是一切的开始。
难道表姑的遇难跟他有关系?
为了破解最后一个谜团。
我混进了这个人前来拜祭的亲友中。
人很少,很快地就轮到我了。
我将路边别人丢弃的菊花献上,站在遗像旁的孝子孝女。
疑惑地上前问:
“您是?”我念头一起,随手编了个经历。
“早几年曾经在山里受过老先生的帮助,过来参加葬礼的时候正好看见了,
想着以前的恩惠,就来送老先生最后一程。」
「哦,哦。謝謝,謝謝。」
衣着朴素,脸上仍带着淡淡的高原红的孝子、孝女向我道谢。
“老爹这辈子也算是学生无数,没想到最后来看的只有你一个人。」
他们竟然是把我当成了曾经受过教导、碍于面子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从山沟里出来的学生。
我假意惭愧地低头。
“誰能想到,大家都没能逃那一劫。」
孝子、孝女对视一眼,显然是确定了当年我就是从荒村里侥幸地逃出的村民。
孝子轻叹一声:「唉,你说那女的,这么烈性呢。老老实实地跟着村长家过,有什么不好?
害得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没了,那村子也成鬼村了。」
孝女接话:“快别说了,咱爹从村里出来,担惊受怕了大半辈子,不就是因为这事儿吗!”
“你说他也是,人家好好的大学生,有那么好的前程。」
“咱爹就为了给你盖房子,挣村长家那点钱,昧着良心将那女娃娃给迷晕,关到猪圈里。」
「唉,多好的女娃娃。水灵灵、皮肤白嫩的,我一个女人见了都喜欢。」
“愣是让村长家那个畜生,给折磨得连个人样都没了。」
孝子黑瘦的面颊通红,眼神戒备地看我一眼:
“快别说了!还有外人在呢。」
孝女显然不甘心:“外人,外人又怎么样?她也是咱村里出来的,当年那些儿事谁不知道。告诉你,村里知情人都欠她,活该被她追命。」
孝子大怒:“你有完没完!”
瞬间激化了二人的矛盾。
“我没完,咱爹为了给你盖那个破房子,夜里就没关灯睡觉过,白天见人就躲。
结果他生病难受了,你就把他扔在医院等死,连管都不管!”
“你说这么多,不还是惦记咱爹留下的那点钱吗!装什么孝顺!”“我不该要吗?咱爹生活住院是谁照顾的!你管过吗!”
“你!”孝子大怒,一巴掌重重地扇到孝女脸上。
孝女就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扑上去,撕扯捶打孝子。
两人也顾不上是不是在灵堂了,糾纏、撕打成一团。
扭打间,立在灵堂两边的灯柱被撞翻。
火舌舔舐到站立的花圈,顷刻间火势一连串地形成。
火焰熊熊地燃烧,两人就像完全看不到一样,忘我地撕打着,拼命地要置对方于死地。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狭窄封闭、只有一扇防盗门仅供出入的小房间。
默默地退出,顺手将房门紧紧地合上。
我重新回到了原地,耳边响彻高僧的梵唱。
看着渺渺轻烟升起、飘散,最后彻底融入空中。
表姑,一路好走。
愿这轮回终有停止的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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