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戴著兜帽的男人在社區徘徊了好幾天,他常常躲在暗處窺探我,被當成獵物的感覺並不好受,因此我打算先下手為強。
1.
我訂購的小型牛骨粉碎機到了,一個戴著兜帽和口罩的男人自告奮勇地幫我搬到家中,看著他過度殷切的模樣,我沒有拒絕。
爬樓梯時他累得滿頭大汗,氣喘吁籲:「這買的是什麼?還挺重的。」
“是……小型粉碎機……”
“家裡還有別人嗎?需不需要我幫忙組裝?”
「還有我姐姐。」
說話間,已經走到家門外,男人幫忙把東西搬進去,我瞥見廚房中一閃而過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將房門反鎖。
“你辛苦了,渴不渴?我倒杯水給你喝吧。」
男人擦了擦汗,點點頭:「那就謝謝了。」
廚房裡,姐姐端著水杯神色晦暗:“他是誰?”
「總偷偷看著我,大約是個壞人。」
姐姐微微昂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輕蔑狠戾:「他竟然盯上你了,那就留下來吧。」
我接過水遞給男人,他一飲而盡,四處張望:“你姐姐呢?”
“她在…在…”
“不在家嗎?”
「她……在……」壞了,又說出來了。
還未等我重新組織語言,男人就放下水杯,將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根針筒:“你姐姐沒有告訴你陌生人是不能帶回家的嗎?”
可下一秒,他就踉蹌著撲倒在地,姐姐從廚房走出來,笑意盈盈:「那你媽媽沒有教過你,陌生人給的飲料不要喝嗎? 」
男人大概也沒想到,為我準備的針筒最後卻扎在了自己身上,姐姐仔細翻看那人的手機,笑容逐漸散去:「他跟那器官販子是一伙的,都想賣掉我們。」
“你是說……阿文?”
「哼,一群蠢貨。」
男人的手機跌倒在地,被姐姐的高跟鞋碾碎了螢幕。
我閉上眼睛,姐姐又不高興了,這人的下場恐怕比那滿嘴謊話的阿文還要慘,幸好碎骨機到了。
阿文是我在某社群軟體配對到的同城異性,為人幽默風趣,溫柔體貼,家境優渥,看了照片後,姐姐稱讚這是個好獵物。她用我的手機和阿文聊天,僅兩週,阿文就淪陷了,不僅確定關係,頻繁轉帳,還主動約我線下見面。
姐姐替我搭配衣服,設計妝容,一遍遍教我並模擬對話的細節,確保萬無一失。
只是來到咖啡廳,卻沒看到照片中英俊的阿文,倒是一個皮膚黝黑的普通中年男性跟我打了聲招呼。
躊躇許久,我才出聲:“你是阿文的父親嗎?”
他攥著我的手,幾乎泣不成聲:「薑薑,我騙了你,我騙了你。」
原來所有的天作之合全是謊言,我只是「殺豬盤」裡的一頭「小豬」罷了。但獵手阿文卻倒一點點淪陷,甚至約我出來只為說出真相乞求原諒。
原不原諒且不談,若是姐姐知道真相了會不會發脾氣?
我害怕姐姐會不高興,顧不得排練好的對白,站起身想離開,他卻不願鬆手:「薑薑,原諒我吧,求你了! 」
我努力組織語言:「好,原諒你,以後不要再見面了。」
阿文不依不饒:「薑薑,我是真的愛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求你了! 」
他真摯的眼神不似作假,甚至願意為了姊姊改過自新,或許是真的愛姐姐?
“其實……其實跟你聊天的是我姐姐……”
「你姐姐?」他站起身打量我,“你姐姐漂亮嗎?”
「漂亮。」
阿文理了理領口:「妹妹,要不要帶我回去見見你姐姐,這件事我一定要親口對她說,你必須得到她的原諒才能安心吶。」
「可是姐姐不喜歡見陌生人。」
我們都不喜歡和陌生人有太多接觸。
“什麼陌生人,我是她未來的男友。」
“可是……我……我先打個電話問問……”
阿文略顯不耐地「嘖」了一聲:「快一點。」
我轉身撥通電話:「姐姐,阿文想見你,但他其實是個騙子,你不要生氣…”
“騙我?”
姊姊的語氣難辨喜怒:「笨蛋薑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了吧?」
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完整的話來,沒教過的句子本身是無法流暢回答的。
「好了,你快帶他來,我倒要看看是什麼東西敢騙我們。」壞了,姐姐還是不開心了。
“小妹妹,你打沒打?裝也要裝得像點。」
“什麼?”
我順著阿文的視線看向手機,原來姊姊已經掛掉電話了。
「姐姐答應見你,只是她有點生氣,你到時候…”
「放心,我會哄好她的。」
阿文高傲地抬著腦袋,頗有些勢在必得的氣魄
,眼中的狂妄幾乎掩蓋不住。
他根本不知道姐姐生氣有多可怕,這不,現在只能長眠在冰箱裡了。
許久之後,男人才皺著眉朦朧地睜開眼,視線滑過地上碎裂的手機,落在姊姊提著的電鋸上,一聲尖叫後,驚慌失措地想掙脫。
姐姐拎著電鋸,摁動開關劃了劃空氣,在機器刺耳的咔噠聲中,男人不斷搖晃椅子,滿眼乞求地望向我:「呃……啊啊……救……哈……救……啊……」
他上半身不斷抽動,踉蹌著連帶椅子一起摔在地上,口水淌了一地。
我厭惡地後退了幾步,姐姐把電鋸放下,唇角上揚:“你盯上我們了?”
男人蜷縮著,含糊道:“沒……沒有……”
電鋸聲響起。
“有……有……”
“你有我們的照片和地址?”
「有。」
男人費力地抬起腦袋,睜大雙眼看向我,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如果……如果我說了能不能放過我……”
我點點頭。
「阿文……和我是這片區的『獵人』,主要負責找到合適的獵物帶去給‘醫生’,那天他跟你回家的時候發了定位和你的照片後就突然斷聯了,其實我不是來找你的……我只是想找他……”
“見過我們照片的除了你還有誰?”
“只有我,只有我…”
姐姐嘆了一口氣:“你很想見他嗎?”
男人不斷搖頭:「不要……不要……求求你……放過我……求求你……」他似乎意識到阿文的下場,不斷磕著腦袋:「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姐姐見狀笑得愈發惡劣:「那不行,你得瞧瞧,不然就見不到了。」
她緩步走向冰箱,抱出阿文的頭顱,腐爛汁水順著她的手腕往下流淌,男人在地上如蛆般扭動,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帶動椅子「哐哐」地撞著地板和牆壁。
姊姊將阿文放在他臉旁,拎起電鋸:“你一定很想他。」
“不……我不……”
“丁零零——”
門鈴響起,姐姐與我對視一眼,用口型比了一句話,拉著男人躲進臥室。
開門後樓上老太太怒氣沖沖地指著我:「你瘋了?我孫子在看卡通,你吵得他都聽不見了! 」
“對……對不起……”
“你在幹嘛?裝修嗎?”
「啊……額……」
“什麼味道,這麼臭? 」
「冰箱裡的東西……」我努力回想姐姐最後的口型,「壞掉了…」
「一個小女孩把家裡弄得這麼燻人,噁心死了,餵,你要是再吵…”
「救……嗚嗚……」
「什麼聲音?」老太太探了探腦袋,狐疑地看著我。
「朋友。」
“他喊什麼呢?”
她努力踮起腳想往裡面看,被我用身體擋住:「不知道。」
良久,老太太才縮回身子:“給我安靜點知道了嗎?”
「好。」
待我回到臥室,只剩下男人坐在那,姐姐不見了蹤影。
他艱難地抬起頭,雙唇哆嗦著:“我錯了。」
我撿起地上的電鋸放到一旁:「當初阿文也說自己知道錯了,騙我帶他回家,結果突然變臉了,阿文說我值很多錢,真奇妙,明明從前他們都說我是賠錢貨。」
男人嗚咽地哀求著:「你還年輕,一條人命已經夠多了! 」「早就不止了。」我蹲下身,安撫道,「別怕,我答應過,不殺你的。」
他激動不已:“真的嗎?你會放我走?”
「嗯。」
他的笑容還未完全展開,姐姐就提著電鋸自身後走出:「她答應會放你走,但是我沒說過啊。」
「搞什麼啊?你……不要……啊啊啊啊啊……”
2.
第二天,我拎著垃圾袋在社區餵狗,突然一個足球砸了過來,我白色羽絨衣赫然留下一個灰撲撲的泥印子。
幾個小男孩走過來,撿起球盯著我笑,數道熾熱的目光下,我低頭繼續掰著肉塊,但鐵盆突然被人一腳踹飛,幾隻狗驚得四下散開。
男孩們放肆大笑:「髒死了,狗狗都不吃你的東西啊! 」
為首的男孩擺出嫌棄的表情笑得十分惡劣:「我奶奶說她很臭的。」
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反駁,只能撿起東西往家走,後背又被球砸了一下,再回頭時,他們早已四下散開。
姐姐在家收拾東西:「我們該換個地方了,今天的肉餵完了嗎? 」
「沒有。」
她抬眸打量我,微微皺眉:“誰欺負你了?”
我絞著手指嘟囔道:「小孩。」
“你被小孩罵了?”
「你知道的,我根本不會……我想說……我不知道……」我又不受控制地語無倫次起來。
「唉,小孩
都說不過,要是我不在你身邊,怎麼辦吶。」
聽到這話,我委屈不已:“姐姐不要我了嗎?”
她嘆了一口氣,俯身揉著我的腦袋:「笨蛋,姊姊會照顧薑薑一輩子的。」
離開的前一天,姐姐拿著一箱牛奶和兩袋水果:「把它送給樓上吃。」
「我……我害怕……」
「別怕,照我說的來就行。」
她替我壓樓上的門鈴,老太太看見是我滿臉不耐:「你來幹嘛?」我下意識地回頭尋找姐姐,卻發現她早已不在,只能硬著頭皮回答:「前段時間打擾您了,這是我買的牛奶和水果,送給您當做補償。」
一聽這話,老太太重新掛上了笑容:「嗐,都是鄰居,哪有什麼打不打擾的,下次注意就好。」
我擠出笑容正要離開,卻瞥見老太太身後有個小男孩的頭探出來,他與我對視時又露出惡劣的笑容,張開嘴無聲地罵了一句:「傻逼。」
那一瞬,我的大腦有些空白,一種奇異的眩暈感出現,但很快又緩緩過來,匆忙下了樓。
聽說當晚樓上一家哀嚎不斷,廁所的燈整宿都亮著。
在樓上來興師問罪之前,我們已經接連換了十數輛計程車到達選定的新城市了,姊姊仍舊在網路上尋找獵物維持生計,而我則每日在隔了兩馬路的公園投餵流浪狗。
眼看著它們吃完,我才心滿意足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倏然發現不遠處有個人一直盯著自己。
目光相撞,他牽著一隻金毛緩步走來,對我禮貌地微笑:「你好。」
「你好。」
「最近總看到你在這邊餵流浪狗,很喜歡小動物嗎? 」
我抿著唇不知道怎麼回答。
男人身形挺拔,比我高出不少,五官硬朗,聲音卻溫潤緩緩:「我叫林凡,這是我養的金毛包子。」
像附和般,金毛激動地叫了一聲。
我呆呆地回應:「你好,包子……你好。」
“真可愛,看得出來包子很喜歡你呢。」
第一次被人如此直白地稱讚,我有些不知所措:「沒……沒有。」
金毛在我腿邊轉圈,我攥著曾裝過屍塊的垃圾袋不免有些緊張,林凡笑彎了眸:「它不怕生,要摸摸嗎? 」
「不……不了,謝謝。」我正欲道別,男人卻開始了下一個話題。
怕他糾纏不清,自己索性展露出語無倫次的表達能力,從前外出購物之時,也曾有人試圖與我搭訕,可見到我總是前言不搭後語,便匆匆道別了。
這個世上,只有姊姊會不厭其煩地教我說出完整的句子,也只有她會耐心與我交流。
奇怪的是,儘管我顛倒四了半天,男人也未顯露不耐的神色,始終溫柔和順地看著我,甚至細心詢問一些聽不懂的地方。
大抵是他太過禮貌了,這副認真傾聽的模樣反倒叫我羞愧起來,意圖解釋清楚,卻愈發詞不達意。
「沒關係,不用急。「他瞧見我漲紅的臉,輕聲安慰。
但他越是和聲細語溫柔以待,我就越發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見慣了旁人異樣的目光,習慣了程式化的重複姊姊教過句子,這還是第二個願意聽自己說話的人。但我並不確定他的耐心是出於教養還是同情,所以儘管他不斷安慰和鼓勵,自己還是想趕快離開。
大概是察覺到我的焦躁不安,男人主動結束話題:「方便留個聯絡方式嗎?我想邀請你下次一起遛狗。」
“我沒狗。」
「遛我的。」
我本來不願與陌生人接觸,更不想留下什麼聯絡方式,可不知為什麼,自己突然好奇他能裝到哪一步。
一個胡言亂語的笨蛋,怎麼可能引起別人的興趣呢?
意外的是,他回家後仍舊熱切地與我攀談,在網路上我可以複製我姐姐曾說過的話,百度合適的句子,聊起來順利很多。
姐姐最近總不在家,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我並未將此事告知她,而是獨自嘗試了解這個陌生人。
從那之後,我常常和林凡一起遛狗,經過幾天的相處,自己確信他是真的不介意我混亂的表達能力,甚至不斷揣測我的意思,試圖做到無障礙溝通。
他認真傾聽我天馬行空的想法,陪我做一些無聊又沒有意義的事情,例如在公園的草地裡插兩朵假花,又如在大樹下埋兩片綠葉…
林凡從不問為什麼,只要我說了就願意陪著去做,他帶我去了很多地方見識新的事物,我從未走得那麼遠,也從未如此開心。
每次見面他都會帶一杯奶茶或一塊小蛋糕:「聽說姜薑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愛吃甜食,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口味的,就隨便買了些,若是不喜歡便告訴我。」
他看向我的時候會露出兩個酒窩,眼睛如同秋露般閃著瑩潤的光,面容雖成熟卻有著別樣的少年感。
我也對他笑,似這樣能將心中那些升起的暖意
回饋給他。
3.
我很好奇姐姐同那些人聊天的時候,也會如自己現在這般雀躍欣喜嗎?也會在無法見面時日夜思念嗎?
每每看見他笑意盈盈的模樣,心間彷彿有一根羽毛在拂動,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斷翻騰。
這種奇異的感覺在開門看到姊姊的那一刻蕩然無存。
說起來她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卻像是洞悉了一切,蹺著腿瞥向我:“開心嗎?”
我低頭不敢說話。
「瞧著是個好獵物,怎麼樣,你從他那裡拿到錢了嗎? 」
「不要…」不要騙他,不要…
「不要?」她聲音提高了一點,“你該不會喜歡上他了吧?”
我垂下頭語調漸弱:「不知道。」「玩玩就可以了,你可千萬不要陷進去,別忘了,我們和他不一樣。」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有些悵然。我卻如墜冰窟,那些事自己不敢忘,可是,怎麼樣才能不陷進去呢?
他是除姐姐之外第一個願意靠近我願意陪伴我的人,要怎麼做才能不產生別樣的情愫呢?
我找不到答案,絕望地蹲下身哭了起來。
“就那麼喜歡嗎?不過才認識一個月吧?”
「痛……」
“哪裡痛?”
「心疼…」
姐姐安靜了一瞬,聲音發顫:「薑薑,你還小,等以後…以後你就明白了。」
我搖搖頭,不明白,想不明白,但是好難受。
儘管心疼得難以呼吸,我還是在幾天後選擇和林凡道別:「以後不要聯絡了。」
“為什麼?怎麼了嘛?”
我本來不想回答,但他滿臉無措的模樣令人心酸,加上不會說謊,被他三兩句就套出了答案:“為什麼你的姐姐不喜歡我?”
「姐姐沒有,她……她不希望我喜歡你。」
我囁嚅出聲,卻羞紅了臉。
林凡輕輕撫摸我的腦袋:「可是喜歡一個人沒有錯啊,何況你已經成年了,總不能連喜歡誰都由你姊姊決定吧? 」
「不一樣,姐姐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要聽她的。」
「從前還沒聽說過你有個姐姐,她長你幾歲呢? 」
「是、嗯、一樣大……”
“雙胞胎嗎?”
「嗯嗯。」
他來了興趣:“你們一定長得很像吧?有照片嗎?”
“有!”
我掰開手機殼,從裡面抽出一張照片遞給他:「這是我們唯一一張合照。」
可林凡的表情卻顯得有些困惑:「為什麼她的臉被塗掉了?」「姊姊的臉…燒傷了,她不喜歡…是為了救我,姐姐很好…”
如果不是姐姐,我一定會死在那個雪夜。
想到這,我更加堅定了離開的念頭:「不能喜歡你。」
眼看他還想說話,我趕緊摀住耳朵跑開,怕自己會心軟。
只是回去後便滿臉頹敗地趴在桌上,姐姐翻了一頁書,憂心忡忡地湊過來:“真的這麼喜歡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一閉上眼,就能看到他笑意粲然的模樣,越發心酸痛苦。
“跟我一起看看書怎麼樣?”
姐姐眨了眨眼睛,哄小孩似的哄我,她近來總愛翻閱心理學的書,但我覺得枯燥乏味,悶著頭不說話。
「那這樣,我來模仿薑薑的模樣,姜薑學我如何? 」
我還是低頭不語。
「姜薑乖,來玩嘛,我教你學我說話呢,很好玩的! 」
沉默良久,實在不願意姐姐失望,我強撐著陪她玩遊戲。
第二天晚上,林凡打了個電話過來,我正猶豫著,姐姐已經替我接聽了:「是薑姜小姐嗎?你男友喝多了,方便來接一下他嗎? 」
或許是我這兩天悶悶不樂食不下嚥的模樣太過可憐,姐姐也心軟了:「好薑薑,去吧,去吧。」
我立刻蹦起來往外衝,酒吧外林凡的身影在寒風中顯得無比孤獨,看見我來他踉蹌著攥住我的手:「薑薑,不行,我做不到,好想你…好想你…”
見他身形不穩,我扶著想把他送回家就走,但一路上他都在哭,字字句句戳在我心上,痛得很。
到家後,他險些摔倒,我只能半拉半拉地將他弄到床上,但林凡仍舊哭鬧著不讓我走:「別分開好不好,我不能沒有你,薑薑,我做不到…”
儘管心軟,可我更怕姐姐不開心,還是搖了搖頭。
他抬手抹淚:“那可以讓我最後抱抱你嗎?”
我猶豫許久,點了點頭。
只是這個擁抱和我從前認知裡的擁抱不一樣。
4.
我從未在外留宿過,儘管已是深夜,依舊固
執地回了家。第二天睡到下午才悠然轉醒,不知為何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怪味,姊姊正戴著手套蹲在地上擦地板,身旁還擺放著兩個大行李箱。“姐姐要出門嗎?”
她抬頭看過來,不知為何,眉梢眼底籠著慫然之色:「是啊,要出去一段時間。」
“現在嗎?”
「明晚。」
姐姐繼續擦地:「如果真的很喜歡,那就去試試吧。」
“什麼?”
「如果那樣能讓你開心的話,就去試試吧。」
我的笑容一點點展開,衝過去抱住她:“姐姐同意啦!姐姐最好!”
她揚起唇角,笑得溫柔又無奈:「只要薑薑開心就好。」
我迫不及待地想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林凡,卻怎麼也打不通他的電話,只能去樓下找,可是走遍那些熟悉的街道,都沒能尋到他的身影。
眼看夕陽落下,我突然靈光一閃,他會不會還在酒吧買醉呢?
循著記憶,我又去了昨天那家酒吧,裡面光影斑駁,晃得人頭痛,繞了許久,終於看到一個神似林凡的人,等自己靠過去想打招呼時,卻聽到他放肆的大笑。
「好騙得很,她腦子有病,是個傻子你知道嗎?幾句甜言蜜語,一點小零食,就對你死心塌地…”
「好玩個屁,和她說話才費勁呢,她大概是個癡呆,智力低下有缺陷的那種,這個我不清楚,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要不是長得好看,我才懶得搭理……”
「真的是癡呆,我下次拉過來給你們看,她還有個毀容的姊姊?沒見過,聽她說的,我打算騙過來一起玩…”
「這還不好騙嘛,她對那方面的事一竅不通,對,我昨天就給上了,是個雛,她都不會反抗哈哈哈哈……”
他蹺著腿和身邊的人討論我,那副放蕩不羈的模樣和記憶裡溫柔和順的男人大相逕庭,儘管有很多東西聽不懂,但「傻子」「癡呆」這些話自己還是能明白的。
我只覺得頭暈目眩,那種奇異的感覺再度湧現,某一瞬,眼前恍惚浮現那個雪夜自己拿酒瓶砸死父親的畫面。
血液翻湧間,我不斷顫抖,像一隻嗜血的野獸在拼命壓抑慾望,最後用盡全力踉蹌著逃離了酒吧。
回到家中,我忍不住崩潰大哭,還在收拾東西的姊姊慌忙過來安慰:“怎麼了姜薑?怎麼哭了呀?”
對上她關切的目光,自己心如刀絞,若是乖乖聽姐姐的話,就不會這麼難受了吧。
我嗚咽著將林凡的話重複出來,姊姊的臉色逐漸變得陰沉狠戾,她緊握雙拳,又不斷深呼吸,良久之後才拍拍我的腦袋:「別哭,他不值得。」
見我垂淚不語,她將我攬入懷中,姐姐仍舊戴著手套,掌心卻是溫暖的,一遍遍地輕撫著讓我冷靜下來:“我替你出氣好不好?”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甜香,令我想起曾經無數個風餐露宿的夜晚,自己都是蜷縮在她懷中熬過去的。
無論什麼時候,都是她在保護我安慰我。姐姐不斷放緩語氣:「薑姜別怕,有我在,不會有人能欺負你,睡吧,睡醒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的懷抱令人安心,淡淡的香味縈繞鼻尖,自己在她的一聲輕哄中沉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房中揉著腦袋走出來,與渾身是血的林凡四目相對,他發瘋似的掙扎,恐懼害怕充斥著眼眸,可惜嘴巴被人堵住了,只能從喉嚨口發出絕望的嗚咽。
我失神片刻,而後撿起地上沾滿血的水果刀緩緩靠近,林凡不斷搖頭,一次次撞擊長椅,眼角有淚沁出,當嘴裡塞著的抹布被拉出來後,他正想求饒卻被我狠狠劃了一刀:「我真討厭你能說會道的樣子。」
因為不會說話,自己曾無數次被嘲笑,那些人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他拿我不敢奢望的東西來哄騙我、欺辱我,真是噁心啊。
看著我愚蠢笨拙的樣子,他一定十分想笑吧。
看著我對他死心塌地,他一定很有成就感吧?
“你一定很開心吧?”
我徒手去扯他嘴唇上的傷口:「笑啊,笑啊!你取笑我是『傻子』的時候不是很大聲嘛? 」
他痛得不斷翻著白眼,淚水混著溫熱的血液不斷往下流淌。
「差點忘了還有這個。」
我舉刀對準他的眼睛,生生剜了出來:「這麼好看的東西,給你真浪費。」
原先以為裡面藏了星辰,原來只是一地碎渣。
林凡已經痛得無力掙扎,仰躺在椅子上氣若遊絲,我看著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異常興奮。
這麼多年來,兩個沒有身分的人為了生計不擇手段,處處受人冷眼被人嘲諷,可是在殺死阿文的時候,姊姊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笑容,殺人一定很快樂吧,我真想試試呢。
但林凡只悶哼一聲便沒了聲息。
索然無味。
恰在這時,姐姐推門出來,看到這一幕驚愕地將我拽
開:“你把他殺了?你怎麼把他殺了?”
我露出殘忍又單純的笑容:“我也想試試,像姐姐那樣。」
她沉默著鬆開手,看了一眼玄關,彎腰處理屍體。
5.
姐姐是在第二天傍晚離開的,她走之前遞給我一根柳橙口味的棒棒糖,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口味:「我模仿你能有九成像,可你模仿我,永遠只有四成,好好練習吧。」
我不明所以。
她勾唇又笑了一下,冰涼的手套輕輕揉著我的腦袋,「你的手機我帶走了,桌上那個留給你用…」頓了一瞬,再補充,“對不起,委屈你了。」「不委屈。」
她搖搖頭,轉身離開。
生活重新回歸平靜,我每天都在學習並重複姐姐臨行前一夜教的句子,熟悉到能夠形成條件反射,這是我最接近「說謊」的唯一方法,直到一週後,門鈴響起。
一個婦人站在門外滿眼熱切地盯著我:“言兒!”
見我困惑不解的樣子,她不斷揮舞手臂:「是媽啊,你連媽都不認識了嗎?我找了你十年! 」
眼前的婦人與記憶中母親的模樣重疊,十年未見,我並沒有她這般欣喜,反而感到一陣恐慌。
「我這次來啊,是有事跟你說…」她微微側首,笑容卻僵住了。
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幾個警察朝這邊走來:“小姐你好,是這樣的,林凡先生失蹤的前一天晚上,有監視器拍到你去過他家,他失蹤的當晚,在你家附近街道的監視器也拍到過他的身影,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
我有些心慌,下意識要點頭,最後閉上眼睛搖搖頭。
“你這是怎麼了?很緊張嗎?”
「沒……沒有。」
「別緊張,我們只是來了解狀況的,那麼三月二號晚上,你見過他嗎? 」
我努力想編一個謊話,嘴巴卻直接給了答案:「見過。」
“他來過你家嗎?”
「來過。」
真該死,我為什麼不會說謊,該怎麼辦,怎麼辦…
“那他現在還在你家嗎?”
「不在。」這倒不假。
“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不知道。「屍體是姊姊處理的,我確實不知情。
為首的警察點點頭,此時一通電話打來,他說著說著面色逐漸凝重起來。
“小姐,你是不是叫王言? 」
我搖搖頭。
“那你叫什麼名字?”
「薑薑。」「好的薑小姐,方便出示一下身分證嗎? 」
我心下一慌,這些年因為沒有身分證,我們根本找不到一個正常工作,也買不了去遠方的車票。
後來姊姊不知從哪裡搞到一個假的身分證,讓我躲在家裡用社群軟體釣獵物賺錢,可假的畢竟是假的,註冊軟體還行,若是給警察檢查…
見我愣在原地不動,那人又重複:“方便出示一下身分證嗎?”
我緊張到全身發顫。
「那麼小姐,你認識王言嗎? 」他又換了個問題。
尽管努力克制,自己的嘴巴还是不受控制:「姐姐。」
“你的姐姐叫王言?”
「嗯。」
“她现在在哪?”
「不知道。」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母亲忍不住发问:“言儿,你到底在说啥呢?你不就是王言吗?”
警察转身望向她:「阿姨,您是? 」
“我是她妈。」
“您刚才说,她叫王言?”
「對啊。」
我搖搖頭:「不,姐姐的名字叫王言,我不是……”
“言儿,你在说什么姐姐啊?咱家就你一个闺女,哪来的姐姐?”
此話一出,我愕然愣住,刹那间头脑空白,雙腿發軟,险些站不住:“你在说什么啊?我有姐姐,我有的……”
自己掏出手机想翻找记录,又想起这个手机是新的,就连里面的微信号也是新的。我转而去抠手机壳,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張合照,急得差點哭出來。
「我有姐姐的,我有的……”
門外,沈凤将户口本翻找出来给宋阳看:「我找她都找了十年啦,你瞧,咱家就她這一個閨女。」
“阿姨出來找女兒還隨身帶著戶口本?”
「都十年了,我這不是怕她不認我麼,要不是咱村一個老鄉來城裡打工瞧了,我这辈子怕是都难找到她……”
宋阳转头望向我:“王小姐,找到了吗?”我捂着脑袋,表情痛苦,神情恍惚:「我有姐姐的,我同她说过话,吃過飯,怎么会没有呢?”
“不如你先跟我们去警察局做个调查,这样王言究竟是你还是你姐姐就能明了了。」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六神無主之下便隨他去了警局。
但當偵測結果擺到眼前時,自己卻害怕地
後退了幾步,驚恐錯愕地摀著腦袋尖叫:“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我不可能沒有姐姐,這十年,她分明一直陪著我!
「你說她和你住過,那家裡一定有她留下的痕跡吧,可是除了你,我們沒找到其他人的指紋和毛髮,另外在你家附近街道的監視器畫面裡也沒有發現過她的蹤跡。」
「騙子…騙子…你們是騙子…」
“檢查報告不會騙人,你的出生證明我也看過了。「他拉了張椅子在我對面坐下:「現在你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嗎?林凡死了,凶器上全是你的指紋。」
我難以置信地望向他,姐姐向來心思縝密,不會傻到留下指紋,如果王言是我,如果指紋是我的,如果姐姐不存在…
想不明白,我不斷捶著腦袋,神情痛苦,他喊人過來壓住我:「把她送去醫院做個檢查看看,老這麼鬧下去能問出什麼來。」
走出警局,我逐漸冷靜,开始在脑子里编造故事,一遍遍一次次重复,不断练习强化,直到它牢牢刻在脑海中,形成一个新的条件反射。
回到警局,宋阳安排我先进审讯室,侧身和一个高个男人说话。
“你调查得怎么样了?”
“问了很多人,都说只有她一个,不过……”
“不过什么?”
吴凡叹了口气,昨天他根据沈凤给的地址去了王言老家,在村子裡問了好好人,對於被大火燒死的王老二,村民印象頗深。
「他是只有一個閨女,還失蹤了好幾年。」
“那您知道那個小女孩是怎麼失蹤的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跑了好呀,那畜生又愛喝酒又愛打人,当他闺女可不得被折磨死?”
像想到什麼,那村民又补充道:“他一直想要儿子,可惜生出来个闺女,原先还买通接生婆,打算藏着不上报,好给儿子留户口,结果被村里头的人举报了,後來,我听说……”
那人左右张望一番,低聲道:“老二一直想弄死她,约莫那丫头六七岁时,生了重病高燒不退,他攔著婆娘不讓找人醫治,後來就燒出問題了…”
“怎麼說?”
「病好之後就瘋瘋癲癲的,有時候待得跟木頭似的,有時候又嘰裡咕嚕能講一大堆,不正常了嗆,估計是報應,沒幾年老二被大火燒死,孩子也失蹤了,就留下個婆娘,天天哭天天哭…”
听完吴凡的讲述,宋阳也沉默了,低头翻看手中王言的检查报告,神色複雜。许久之后俩人才并肩走进审讯室,我不等他们开口便说:“我自首,我坦白,人是我殺的。」
而后在他们惊愕的目光中,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父亲。他从小就不喜欢我,打骂也是家常便饭,在他眼里我是个弱智废物,是浪费粮食的赔钱货,是让他生不了儿子的罪魁祸首。
“后来在一个雪夜,母亲因为去外婆家没能回来,就由我打水做饭,而他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我回来的时候他踉跄着正要出门,却不知为何又转身拽着我就踹,更是不断踢打辱骂。
可能是喝多了吧,他突然就喘不上氣摔在地上,我掙扎著拿起一旁的啤酒瓶狠狠砸過去,他立刻就沒命了,事後我又放了一把火毀屍滅跡。
「從村子裡逃出來之後,我四處流浪尋找工作,掙扎著活下去,直到不久前在社群軟體上認識了一個叫阿文的騙子,他哄我帶他回家想賣掉我的器官,我察覺到不對,就將他殺了。
「他的同夥在我家附近轉了很久,未免夜長夢多,我假意搬不動快遞將他騙到家中,用同樣的手段,把他也殺了。
「至於林凡,他欺騙我感情,我氣不過,趁他喝過動的手。」
審訊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宋陽嘆了口氣,啞聲問:“那你的姐姐呢?”
「我沒有姐姐,先前都是装的。」
我努力睁大眼睛,扬起脑袋与他对视,半晌,他摸了摸下巴眸色晦暗:「行,你先歇歇吧。」
行至走廊处,吴凡忍不住发问:“她都自首了,这案子算是结了吗?”
「不,王言明显说谎了。」
“你的意思是她在替别人顶罪?”
“或许是顶罪,或许是有同伙。她智力有缺陷,话都说不利索,怎么可能在十一二岁的年纪就想得到要放火毁尸灭迹呢?就算她比其他有缺陷的人聪明一些,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杀了三个成年男性吧?更何况事后还处理得那么好,最關鍵的是,她刚刚说得太顺了,就好像是背了无数遍似的。」
“可是我们已经把她家都找遍了,有人住过总会留下点痕迹吧,却连根头发都没有……”
“也不是一无所获,小李他们在玄关处发现了一个监控器,虽然内存卡被拿走了,但在王言的电脑里找到了三段没来得及彻底删除的录像,去看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6.
我抱膝蹲在审讯室的角落,努力去设想警察之后可能会问到的
内容,不断背诵,不断记忆。
然而再度见到宋阳,他的问题却是:“你有没有买过监控器?”
这……这算什么问题……
「沒有。」
“但我们查到你的账号在不久前购买了一个家用监控器,不是你本人买的吗?”
我意識到不對,却没办法改变答案:“不是。”“那就是你姐姐买的?”
「不知道。」
“你真的有姐姐吗?”
「沒有,我没有姐姐。」
他抿著唇,转身跟吴凡说:“你联系唐医生了吗?让她过来查查看这小丫头是不是真有什么双重人格。」
双重人格?我突然想到姐姐临走前教自己的东西,难道她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宋阳也很烦躁,他本以为会是团伙作案,却没想到监控画面会那么诡异。
就在幾個小時前,他带着吴凡去看录像,发现王言一个人在家却摆了两副碗筷,还总是坐在沙发上不断重复些句子,看着真有些精神不正常。
如果只是这些倒也罢了,偏偏他们还看到了三月二号当晚的录像。
影片中,王言给林凡打开门,木讷却又害羞地请他进来,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王言虽然说话磕磕绊绊,一双眼睛却离不开林凡,满是爱慕的模样。
后来林凡突然开始动手动脚,将她压倒在沙发上,而王言却在不断挣扎尖叫,没两分钟她便翻身起来,神情语气都变了,死死掐着林凡。
而林凡也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瘫软无力,任由王言拖拽着在地上不断踢踹,又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扎下去,那股狠辣阴鸷的模样,和他们现在看见的王言判若两人。
之后她将林凡绑在椅子上,往屋内走去,不知過了多久,又走出来,呆呆地捡起水果刀,划烂林凡的嘴,挖掉他的眼睛,最后杀了他。
到这里画面闪烁了一下,王言走出监控范围,不到两分钟又戴着手套走出来,将尸体拖走处理,最後的最後,还来到监控旁,阴狠凌厉的眼睛与宋阳等人对视了一秒。
“这……这是……那什么双重人格?”
“真的假的啊?会不会只是长得一样?”
“不是说她没有姐姐妹妹吗?宋队,你怎麼看? 」
“我再去问问。」
宋阳也有些头疼,出生证不假,户口本没问题,村民们口径统一,监控录像摆在那,房间里还没有其他人居住过的痕迹,尤其是关掉录像的本人还对监控之事一无所知,即便难以置信,也不得不找医生来检查了。
面对唐医生的询问,我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满是林凡死去当晚,姐姐将我叫入房中的画面。
“你不该动手的,警察迟早会查到我们身上。」
「可是,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我以为能像姐姐一样开心的。」
“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机会走出去,难道你想一辈子躲躲藏藏地过日子吗?”
姐姐紧皱双眉,眼眶逐渐泛红,死死扣住我的双肩:“我给你新的身份,让你去接触这个世界,是希望你能走得更远,希望你可以活在阳光下,我要你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呢?”
我也有些委屈,鼻尖泛酸:“我是个杀人犯啊,杀人犯怎么能活在阳光下?”“你可以不是的!为什么要动林凡呢,都说了交给我,为什么还要插手?”
“姐姐……我不知道,我控制不住,我讨厌他,讨厌所有人,我讨厌外面的世界,我也讨厌自己……”
她抬手擦了眼泪,递过来一张纸:「行了,今晚将纸上的内容记下来,之后每一天都要重复背诵,直到烂熟于心,懂了嗎? 」
我接过纸条,看着上面的内容皱了皱眉:“什么双重人格?这是什么呀?”
「不用管,背就是了。”像是想到什么,她将刚才的水果刀递过来:“帮我塞到门口装林凡的袋子里。」
我现在终于明白姐姐想要做什么了。
“你姐姐真的不存在嗎?”
對面女人聲音陡然提高,令我從回憶中脫離,姐姐教過的東西已經變成肌肉記憶,不知不覺中自己早已按照她的答案回答了許多問題。
但這還不夠,自己絕對不能拖累姐姐,既然她選了這條路,那我就走下去,只要是她希望的,我都會拼一把。
姐姐總說我只能學到她四成,如今我就要證明,自己也能有九成像她。
我摀住腦袋歇斯底里:「不存在?那你說什麼是存在的?什麼是虛構的?我們一同吃飯一起聊天,為什麼不存在?如果她不存在,那你呢,你又是存在的嗎? 」
“王言?”
「嗯?」我抬起頭,露出一个诡异又轻蔑的目光。
“你还好吗?”她推了推眼镜,表情有些关切。
“很好啊。”我托腮看着她,伸手去拿她放在桌子上的笔,却被躲开了,随即挑了挑眉,“你好像很害怕?”
“你妹妹杀了四个人,你知道嗎? 」
我看破了她的试探,嗤笑一聲:“姜姜那个笨蛋啊,是做不到的。」
姐姐調笑的模樣彷彿就在眼前,我忍不住唇角上揚,你看啊,我也可以很像你。
看到唐醫生出來,宋陽湊上去:「怎麼樣啊?該不會真的是那個什麼…」
「分離性身分識別障礙,就你們拿到手錄影並結合她方才的表現來看,確實存在姐姐和妹妹兩個人格。」
“啊?真的假的?”
「來,你們看。”唐医生将监控回调,“她第二次从房间出来看到林先生的时候,表情明显是惊讶的,如果不存在第二个人,那她显然是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除此之外,刚刚在和她聊天时,关于『姐姐』是否存在,王言前后回答不一,问多了就开始精神恍惚,受到刺激附属人格出现,不仅气质变了,连说话都顺畅了。」
“这……不是装的吗?”
“我也怀疑,所以进行了催眠治疗,得到的答案是姐姐存在,除非你们能找到这个人,否則,姐姐就是她的第二人格。”吴凡不断地摇头:“村子里的人都说王言家只有她一个闺女,出生证户口本都没问题,而且我们确实查不到她家有第二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更查不到她和哪个疑似『姐姐』的人有过交流。」
众人交换了眼神,都有些无奈:“看来这个案子真的要结了。」
7.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心间总是萦绕着孤独寂寥之感,唯有蜷缩在墙角时,才能找到一丝慰藉。
与姐姐相伴的这十年,只有刚逃出来的时候最快乐。那时她带着我穿梭在城中小巷,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然而很多老板看到她不仅自己是个孩子,还要带着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妹妹时,纷纷摇头。
姐姐不依不饶,终于有个好心婶娘愿意留下她帮工,于是她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照看我,以防我被陌生人带走。
那时候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可我却觉得安心,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自己抬头,便能在人群中找到她。
想到这我突然湿了眼眶,母亲曾说,等那个冬天过去就让姐姐到学校念书,我看到姐姐给自己缝了个包,那时候她的眼睛里满是憧憬,还说等以后考了好学校就带我走。
后来我们确实离开了,以那样一种卑劣的方式。
姐姐应该也是恨的吧,她本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最后却只能端着盘子穿梭在逼仄的小店里蹉跎岁月。
其实她只要将我留在某个街道口,便可以永远自由,但她沒有。
她替我扛起了一切,每个蜷缩在公园里、桥洞下的夜晚,她都将我抱在怀中,数着云边的星星,告诉我她会永远保护我。
那时候她只有我,我也只有她。我们的生活清贫,却挣扎着向有光的地方生长。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开庭的那天,宋阳来找到我:“你的案件挺复杂的,牵扯进器官贩卖,加上你本身智力有缺陷,又是双重人格,你妈找来的律师估计够呛。」
我垂眸不语。
「唉,如果当初能够治病,如果家庭环境环境能好一些,你现在应该就会像寻常小姑娘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如果没有我的一时冲动,姐姐应该会像商场里那些眼神清澈明净的女孩一样吧?
永远热忱,永远自由。
可事实上,我跟姐姐辗转了很多城市,和流浪狗抢过吃的,翻过垃圾桶,乞讨过,搬过砖,进过厂,用尽一切手段活着。
不知不覺中,姐姐的话少了,眼睛里也没了最初的光彩。
直到有一天,姐姐浑身是伤地回来,她拿着很多很多钱,却不再快乐,也是那一天起,她开始闭门不出,清理掉我生活中关于她的一切痕迹,甚至涂掉了我们的合照,还让我对外说她毁容了。
自此,我被迫一个人出门,笨拙地学着姐姐去接触这个世界,然而和姐姐眼中的柔光不同,那些人看着我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个有趣的物品。
他们学我说话,在背后指指点点,每一次外出都像是一种折磨。
姐姐改掉了生活习惯,变得行踪诡秘,性格也更加阴晴不定,暴躁易怒,甚至自残。可面對我時,她依旧温柔,不断鼓励我外出,她说我应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只能将委屈憋在心里,顶着那些或是同情或是取笑的目光,去学着做一个“正常人”。
事實上,我宁愿顶下一切罪名,或死,或无期徒刑,都好过去学着做一个“正常人”。
可是她放心不下,她既害怕自己进去无人照料我,又害怕我会被当成从犯一并受罚,费尽心机为我铺一条最好的路,大抵还想把我救出去。
她是爱我的,可却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们明明共享一个身份,她却偏要做我的影子,也从未问过我想不想活在阳光下
,她根本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世界。
我们像是两朵向往阳光的假花,分明已是不需要,却假惺惺地索取;又好似埋在土地里腐烂朽败的绿叶,只配在黑暗中扭曲溃烂。
姐姐想让我更好地活着,可从我杀了父亲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经枯烂了。
下水道的老鼠早已习惯了肮脏混乱,黏腻的爪牙连触碰阳光的资格都没有。
我多希望,那个干净的姑娘可以是姐姐啊。
“我想多了解一下这个案件,就去查了你爸当年的死亡证明,你知道嗎,他不是被你砸死的,也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所以就算当时你没打他,估计……”
他还在说些什么,可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固,忍不住发颤,伴随着耳鸣,视线也逐渐模糊起来。
“好痛,爸爸,求求你不要打了!”
“赔钱货!一个两个都是赔钱货!非得把你们都弄死!省得被发现了还要罚款,晦气东西……”
“不要!啊!求你了,爸爸,求你别打了!”
「咳咳,咳咳……去死……”
“呃啊!不要打了!爸!”
“姐姐……”
“姜姜快走,啊,快走!不要过来!”
我想靠近,却又害怕得不敢上前,那一声声求救般地呼喊让我周身血液翻滚。
此时父亲踉跄着摔在地上,看着姐姐蜷缩颤抖的模样,我不受控制般地冲过去将啤酒瓶狠狠砸向父亲。
只一下,他便趴在地上不动了,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出。
“啊——”我捂住脑袋,恐懼,害怕,只能无措地尖叫。
姐姐不顾满身的伤口,爬过来捂住我的嘴:“别怕……姜姜别怕,沒事,沒事的,你快去收拾东西,我们躲得远远的……”我哆嗦着回房间收东西,因为害怕呼吸急促,甚至觉得头晕目眩,突然滚滚浓烟升起,自己反应迟钝,只记得姐姐收拾东西的指示,直到屋外传来她的呼喊:「薑薑,你在哪?出来啊!”
屋内已经满是浓烟和火光,因为不知名的眩晕感,我呆傻地愣在原地,视线逐渐朦胧起来。
火焰舔舐着屋子里的一切。恰在這時,有个人影冲进来将我抱出去,双双摔在雪地上。
“有没有摔到哪?疼不疼?”
出來之後,眩晕感也有了些许缓解,搖搖頭:「姐姐,我是不是砸死了爸爸。」
“别傻了,你才多大力气,那一下根本砸不死他,爸爸是被火烧死的……是我放火把他烧死的,和你没关系……”
她喃喃自語,鼻尖通红,抽泣着将我扶起来,她眼中跃动的火光烧掉了我们所有的退路和未来:「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原來,我們都錯了啊。
原來,他不是喝多了才摔在地上的。
原來,我們也曾擁有觸碰陽光的資格。
只可惜,太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仰頭大笑,淚水卻不斷滾落,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姐姐殺了阿文時會笑得一臉釋懷。
我們終是在這十年的惴惴不安之中,將自己逼成了惡魔。
被送進精神病院強制治療的那天,母親來看過我,她憔悴了很多,摸著我的腦袋,輕聲說:「我只能做這些了,對不起。」
「沒關係。」
“還記得那根棒棒糖嗎?”
「記得。」
「等等她吧。」
“我會的。」
「她不放心留你一個人。」
「我知道的。」
姐姐沒有食言,從來沒有。
但我更希望她能忘我,用一個新的身份,好好生活。
早知道应该由我来杀了阿文和那个男人,這樣,她便可以清白坦荡地拥有一个新的人生。那该多好啊。
(正文完)
彩蛋:
看护人员告诉我有人前来探望的那天,已经是我被强制治疗的第三年了,其间并未有人来过,我心中不免生出些期待。
推開門,看到的却是个陌生面孔。
那女孩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扎着双马尾,面容精致漂亮,一双眼睛干净澄澈,歪着脑袋上下打量我。
我有些拘束,囁嚅著:“你……你好。」
她往嘴里塞了根橙色棒棒糖,笑容明媚:“有个人想让我带你回家。」
“你是?”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李宗月。」
“李宗月?”
「對,你也可以喊我,每個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