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季节时,他正穷困潦倒。
他红着眼攥住我的手腕,一字一句从后槽牙里咬出来:“今天你出了这个门,一定会后悔。”
后来,他果然一跃成为商业新贵。
彼时,使君有妇,罗敷有夫。
他却撇下深爱的未婚妻,将我堵在了卫生间门口:“你要和谁成为一家人?”
1
在酒局上见到季节,我很意外。
我知道他早已跻身社会名流,但我没想到他拓疆扩土,这么快就打到了南方的 X 城。
还成了我的甲方。
临行前,鹿先生再三叮嘱无论如何都要拿下这一单。
恐怕是要让他失望了。
我忍不住苦笑。
在这世上,季节最恨的就是我。
他转着手腕价值百万的瑞士金表,漫不经心笑道:“想和我签合同的公司太多了,贵公司有意愿也要让我看看诚意是吧。”
他把十个高脚杯肆意排开,示意服务员倒上白酒。
“请吧,鹿小姐。”
他冰冷无情的眼神对上我,充满恨意。
他对我展开笑容:“阿糖,我学得好吗?”
“当年你教我,权势面前容不得我任性。”
“你看,我句句都记得。”
他偏过头,笑意渐深。
“现在该你了,尊严和令尊即将破产的公司,孰轻孰重呢?”
他竟然知道!
看来不是偶遇了。
玻璃柜前映出我的脸,苍白无色。我苦笑:“我喝了这些酒,合同案你就会签吗?”
他抿唇,冷冽的声线灌入耳朵:“也许,谁知道呢。”
我伸手拿杯,杯口却被一只手盖住。
我疑惑不解地抬头。
却对上他嘲讽冷漠的目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在钱面前能屈能伸。对于你这种根本没有尊严的人,我提的要求是正中下怀,小菜一碟吧?”
我缩回手,“嗯”一声,不想做任何解释。
他反而更加气急败坏,挥手就甩落桌上的碟盏。
酒水洒了一身。
我拿纸巾擦拭,却被他狠狠握住手腕:“为什么?”
“为什么你永远都能这么云淡风轻?”
“你爸的公司要破产了!只要我拒签这个合同,你马上就一无所有!你再也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你再也不能……”他不知道想起什么,话里竟然有了哽咽。
停了下来,他看着我,眼里那么沉痛。
仿佛现在正在受伤害的是他。
手腕开始发红。
我痛到吸气。
他猛然惊醒,松开了手。
我看着手腕的红晕淡淡笑开:“你想要什么结果呢?”
“看我痛哭流涕向你忏悔?”
“你不该忏悔吗?”他怒视我。
“好,忏悔。要什么程度才足够呢,要跪下来吗?”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仰起脸,对他浅淡微笑。
“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才会消气?给鹿氏一个机会?”
“你……”
“厚颜无耻,要钱不要脸。你刚才骂过了。”“也许我们可以跳过这些情绪化的过程,直接谈结果。你想要达到什么程度的羞辱,不如直说,看我能不能接受。”我倦怠地按着太阳穴。
他怒极而笑:“你拐弯抹角骂我幼稚!”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份能救你爸公司的合约对不对?”他唇角勾起残忍的笑意,“放心,你的重点我领悟到了。”
“我会和鹿氏签。”他一字一句从牙根咬出来,每个字都仿佛是一道利刃,闪着寒气。
我静待下文。
然而他说道:“但不是和你签。”
2
他打了一个电话。
有人掀帘而入,嘴角挑起恶意的笑,和我打招呼:“哟,大姐也在这,不巧。”
来人是我爸情妇杜雅娟生的儿子鹿泉。
自从我妈重病入院后,他和他妈就已经登堂入室,仿佛鹿家主人,一时风光无两,连我都要无限靠后。
鹿泉倒了一杯红酒,举过来:“虽然你输了,但爸爸要停周姨医药费的事,我会帮你求情的。”
我想到病床上昏迷瘦削的妈妈,牙齿颤抖。
16 岁的鹿糖曾在他放肆挑衅时,一瓶酒浇到他头上。
事后鹿先生为了弥补他,在公司里给了杜雅娟大额股份,更是成宿成宿地不回家。
我妈知道后,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沉不住气的女儿!”
我不服气地捂着脸怒喊:“妈妈为什么不和他离婚?”
“我们不要爸爸不好吗?”
“为什么我们要去讨好他,讨好一个背叛你的人!”
“妈妈能不能有点出息,我们就算不要他了又怎么样?”我如小兽般发出绝望的哀鸣。
我妈气得拿手指着我骂:“如果我有出息,今天我们就会被扫地出门!钱,家产,你爸爸都会是外面那个贱人的!”
“是她的又怎么样?我不稀罕!”
“啪!”
我妈又甩了我一巴掌,恶狠狠地盯着我。“闭嘴,永远都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这是你外公的家业,必须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事后她又抱着我哭,摸着我的脸,问我疼不疼。
她严令禁止我再和鹿泉发生任何正面冲突。
她要我像她一样粉饰太平,满足爸爸家外有家的美梦。
但是鹿泉总会挑衅到我面前来。
年少气盛的我,一次次落入他的陷阱里。
明亏暗亏我吃了不少。
这些往事,季节明明都知道。
他甚至还为我揍过一次鹿泉,把他套了麻袋,拖到没有监控的小巷道拳打脚踢。
事后他眉飞色舞地对我讲述过程,摸着我的头,温声细语地安抚:“你放心,他都不知道是谁做的。我说过的,一定要帮你出气的!”
时光多可笑!
曾经那么爱我的人,现在看见我,满眼都是恨。
鹿泉下楼添菜。
我静静看着季节,唇角湿润,轻轻说道:“以前的季节,从不会做这样的事。”
季节抬眼,脸上尽是不屑的神气。
“是啊。”
“可是,以前的季节,不是被你亲手抛弃了吗?”
“那个懦弱无用、蠢笨无能的废物,你不是厌恶又嫌弃吗?”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
嘴角却强逼着自己扬出一抹笑:“你出现在这里,知道我爸要破产,能够联系到鹿泉。对我的近况了如指掌,所以你也知道我和爸爸的赌约对不对?”
“你知道,如果你和鹿泉签了合同,我就输了这一局。”
“我输了,作为代价,我妈的医药费会被尽数停掉。”我努力控制,声音依然有些发抖。
求求你,告诉我。
你不知道。求求你,别把最后的一点念想。
全部抹杀。
然而他摊手微笑,嘴角的弧度恶毒又冰冷:“关我什么事呢。”
“是我失言了。”
我提起手包,转身离开。
我守在妈妈的病床前,帮她翻身,按摩,擦洗。
接过护工李阿姨递过来的衣服,我扶着她坐起来,穿上。
拿毛巾给她细细地擦着脸。
李阿姨给妈妈揉着腿,抬头偷看我,似乎有话要说。
3
我把妈妈扶着躺下来,才问她:“有什么事吗?”
“今天,鹿先生来了一趟。”李阿姨有些苦恼地皱眉,“他说,让我就干到这个月月底。”
“鹿小姐,真的要停掉医疗设施吗?”
“您别嫌我多嘴,我觉得夫人的状况越来越好,有时候我说话她还会动一下手指,持续治疗也许会醒呢。”
我深吸口气,真诚地看向她:“李阿姨,你是个好人。”
“这些话,记得别在其他人面前提起。”
“我懂我懂,我也干了好些年了,我知道你的不容易。你相信我,一定会好好伺候夫人的!”
我眼酸泛泪,闭眼忍下去。
“给你开工钱的是我,有权辞退你的也只有我。”
“李阿姨,我想和妈妈单独待一会。”
李阿姨离开时,给我带上了门。
我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下来。
我抓着妈妈的手,将脸埋进她的掌心。
“妈妈,我已经不冲动了。”
“你什么能醒过来呢?”“我一个人,真的快撑不住了,求求你,快点醒过来,好吗?”
季节的车停在医院门口。
他斜倚着车身,手指的香烟燃到尽头,仿佛要烧到手指。
然而他只是抬眼看我。
没有半分理会的举动。
一地的烟头灰烬。
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我接过他的烟尾,捻灭。
手指相触时,他手抖了一下,似乎被烟火灼到了。
“我求求你好不好?季节,我们的往日恩怨暂且放下,我真的需要这笔订单。”
我真的需要你。
季节。
“我也求过你的,鹿糖。”他淡笑,被烟熏过的嗓音异常低哑。
记忆瞬间被拉回分开的那个夜晚。
暴雨无情地咆哮敲打着玻璃。
他紧紧拉住我的行李箱,脆弱讨好地对我微笑:
“我明天就去工作!真的,我再也不打游戏了,我和你发誓!”
“无论老板以后多傻逼操蛋,我再也不辞职了,我求求你,鹿糖,别走,别这么放弃我。”
“我再也不对你撒谎了!”
我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他,一言不发地朝外走。
雨水落在我撑起的伞上,旋转,跳跃,噼里啪啦,像是在配合他在身后的呼叫。
他大敞着门。
从温暖如春的屋子冲出来,任雨水兜头灌下。
他冲我怒吼:“都是借口!”
“你就是物质现实!”“你就是嫌我穷,嫌我没本事!”
“今天如果我是马云、王扶林的儿子,不管我怎么打游戏,不管我怎么游戏人间,你都会对我不离不弃!”
我想起他快手抖音里收藏的那些嫌贫爱富反遭报应的视频。
那些他爱若珍宝的精神养料。
其作用就如瘾君子的鸦片,女人心里的韩剧欧巴,帮着他麻痹着现实无能的痛苦,一次次达到精神高潮。
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吵架。
因为他突如其来的离职,因为他毫无缘由地就怒斥老板傻逼,不懂他的才华。因为动不动就交不上的水电费,因为看个影视作品观点完全不合的争执。
他朝我步步逼近,眉眼精致艳丽得有几分危险。
“当你残忍果决地选择离开的时候,有想过今天吗?”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离开,现在的一切根本不用你开口,我就会心甘情愿地全数奉上!”
“我恨你!”
“所以你想要的,我通通都不会给你!”
我深深闭下眼。
感觉到心里深刻起伏的浪潮都尽数退去,重新回归平静。
“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勾唇,残忍至极地递过一个红红的喜帖。
“请你参加我的结婚喜宴!”
“忘了告诉你,我的准未婚妻出现在我最穷困潦倒的时候。”
“她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
我犹如被狠狠甩了一巴掌般,脸色苍白。
他驱车离开时。
我还握着请帖,怔在原地。
直到一双手把我拉进车里,那双眸子温和如水,缓缓流动。
4
是杜越,我私交甚密的合作伙伴。“在我们演练时,似乎没有你旧情难忘这一节?”
“这么情真意切地临场发挥,你就不怕他激情冲动,把单子还给你?”
我闭眼,无力道:“对不起。”
他递过纸巾:“你每每看过你妈妈之后都异常脆弱。”
他的视线忽然落在我怀里的请帖上:“但这个男人不行,五年前你就知道的。”
他抽出来,撕得粉碎。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在你当初做选择的时候,就该知道没有回头路。”
“我明白。”
我只是在片刻有些晃神。
放纵了自己的软弱。
以后再也不会了。
在同杜越做计划复盘时,我的朋友圈跳出特别提醒。
时隔五年,季节首次更新状态了。
是一双相握的手,两张跳楼机的门票。
配文是:有些人只是路过,有些人却是终点。
记忆里,一个盛夏,他穿着白色背心,小心翼翼挑去西瓜黑籽,用牙签喂给我。
“我对你这么好,将来你要是对不起我的话……”
“怎么样?”我一口吞掉西瓜,挑衅看向他。
“我就把我们曾经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和新欢做一遍,彻底颠覆淹没和你的所有回忆。”少年的他,眉眼含情,却肆无忌惮地放着狠话。
我们相识多年,但是真正定情却是在跳楼机前。
那时候我因为父亲总是不在家而心情不好,他忽悠我,在跳楼机的最高处许愿,愿望百分百会实现。
我已经不记得当初许的愿望是什么。
我只记得我从跳楼机上下来时,因恐惧而惨白了脸。
那种加速失重感的心跳失衡让我后怕地不断捶他,怪他诓我。
然而他一把握住我的手,那么温柔地同我说:“我喜欢你。”那是最初的开始。
而现在。
我手抖着关掉特别提醒。
我心里明白。
我不是对他旧情难忘。只是长久以来,一个人走的路如此绝望难过,而我是如此孤立无援,才会对那些回忆念念不忘。
我所割舍不掉的只是曾经的美好。
那些回忆曾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力量。
而今物是人非。
鹿先生的家宴定在周五晚上,他要宣布胜负。
这胜负不仅关系到我妈的医药费是否停止,更关系到他的遗嘱将如何分配财产。
鹿泉已觉胜券在握,他甚至请了季节和他的未婚妻作为见证。
我姗姗来迟。
当我进门时,鹿泉轻慢笑道:“我能理解,你心情不好,但是这么晚到,实在是太有失家教和礼貌了吧。”
鹿先生不动声色往后瞟。
我识趣地让开。
露出身后的人。
杜越绅士地递出胳膊,让我挽上。
他笑吟吟名为道歉,实则打脸:“抱歉,糖糖为了接我,这才迟到。我给大家赔罪。”
季节的目光落在我挽在杜越臂弯的手臂上。
他唇角的笑容失了温度,下一刻,他刻意又高调地覆上未婚妻的手。
鹿泉得意的情绪早已消失不见,脸色一度难看到不行。
在金融界,杜越两个字等于战无不胜的商业奇才。
正因为太神话,且不可超越。
所以几乎没有人敢主动去毛遂自荐。
鹿泉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这条路,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搭上所有人脉,连杜越的面也没见到。所递出的所有途径都被拒后,他保守起见,选择了放弃。
因为他认为他都做不到的事,我更不可能完成。
“你一早就想好了怎么赢我,季节只是你提前布好的烟雾弹!”鹿泉站起身,愤怒地捏碎了杯子,气势汹汹向我问罪。
鹿先生一个眼神丢过去:“坐下,鹿泉,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输不起?”
鹿泉憋屈地握拳坐下:“是,爸爸。”
鹿先生赞赏地看着我:“很好,不愧是我的女儿。”
我谦逊地低下头:“是爸爸培养得好。”
鹿先生对着杜越举杯:“我这个孩子不足还很多,以后杜先生多带带她。”
杜越把手搭上我的手背,自然熟络地回应:“这是自然,早晚是一家人,这都是应该的。”
5
他话中的深意让鹿先生微微一怔,然后更加开怀地笑道:“好好,更好了!”
季节的目光杀人般落在我身上。
我视而不见,跟着节奏连连举杯。
因为太过高兴,多喝了几杯,脸上红扑扑,见了热意。
酒过三巡。
我以头晕为借口去卫生间洗脸,出门时却被一个人猛然扑到门板上。
季节握着我的手腕,逼视我:“从头到尾,我就没被你信任过对吗?”
“我只是你抛出去的烟雾弹!”
“你从一开始,就没瞧得起我!”
“告诉我,你要和谁成为一家人?”他发狠般咬出字句,湿润的眉眼深处仿佛有泪光。
我别开视线:“你的未婚妻还在客厅坐着。”
他放低了声音,仿佛诱哄:“告诉我,你在意吗?”
我无意纠缠,只想早早脱身:“你醉了。”
“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好上的?我在你心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笑话对不对?”
“你根本就没打算求我,当我趾高气扬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的时候,你在心里嘲笑我蠢,对不对?”“可是,糖糖,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即使我恨你讨厌你,你也是我的!”他执拗地掰正我的脸,薄唇一点点递过来。
然而下一秒,他被人狠狠甩在了一边。
杜越云淡风轻地挡在我身前:“还未恭喜季总,好事将近。”
季节终于恢复了理智,他冷着神色错过我们,一步步离开。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17 岁的鹿糖陷入地震,季节逆着人海而来,大声与工作人员争吵。
“这里还有人需要救,你们为什么要走?”
“现在不能施救,你没感觉到余震吗?”
“赶紧走,要不然一会你也会陷在里面。”
鼎沸喧闹的人声在离我远去。
季节不顾所有人劝告,试图徒手把我挖出来。
明明我们相隔泥土建筑,但我却感觉他滚烫的泪穿透一切落在我身上。
“撑住,糖糖,我们还有一生一世要在一起!”
当他终于扒开我眼前最后一片瓦,他对着我露出脏兮兮的笑颜。
他对我伸出手,要把我拉上去。
但是余震适时来临。
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和我一同被陷入塌方里。
光亮瞬间灭了。
随着空气逐渐稀薄。
我昏昏沉沉想要睡过去,他把头靠过来,按住我的后脑,凶狠地亲吻过来。
我意识到他在渡气,连忙挣脱。
他却死命箍住我。
“糖糖!我爱你!”
那天我们都以为自己会死。
我们抱在一起,说了很多肉麻又缠绵悱恻的话。那时候,我想,如果我们有命出去,一定要爱到天荒地老,方不辜负此刻的生死相随。
可是后来,我们都活下来了。
爱情却死了。
她死在一次次争吵,一次次互相伤害后的言语攻击。
我们准确握着彼此的软肋。
在争吵失控时,不顾一切捅下去,只图自己伤口片刻的镇痛。
“我就不该救你!”
“我生平最后悔的事,就是从地震里挖出你,没有人爱你,你残忍薄情,你也不配被我爱!”
“滚吧!”
季节红着眼怒骂我。
而我的反击不遑多让:“你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废物!”
“你什么都没有,只会一股脑地冲动,发泄自己的情绪!”
“你恃才傲物自以为是,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瞎了眼才会和你在一起。”
话越说越绝,狠越放越失智。
我们打着爱的名义,纠缠,伤害,又在理智回归的时候,哭泣道歉,拥抱和好。
可是争吵时下的刺,从来没有消失过,反而更深地埋进彼此心里。
6
甜蜜的时候,他答应我,戒了游戏好好工作,再也不和老板干仗,再也不会随意辞职。
但是每每过不了三天就故态复萌。
洗水池堆满碗筷,发出馊味。
一地垃圾充满狼藉。
家里只要我不收拾,就永远是垃圾场。
就这样我还要随时听他对老板的抱怨、对工作的不满。
我甚至不能有中立的观点,只要我有稍稍的辩驳,就要被他指责不向着他,不爱他。
争吵到最后,他总会提及:“你就是因为我没有钱才对我诸多不满!”“如果我有钱,你绝不会这样!”
他把一个个视频链接分享给我!
都是莫欺少年穷的典型案例!
我看着那些无脑复制的相似剧情,火从心起。
更绝望的却是深深的无力。
我扛负的压力自认不比他少。
除了工作不顺,我爸对家庭的忽视让我妈满腹怨怼,她多次给我施压,叫我同季节分手。
她想要的理想女婿是出身高门,能让爸刮目相看甚至回心转意的成熟男人。
而不是季节这种除了爱就一无所有的孤勇单将。
我一次次和我妈争吵,试图让她看见季节自有闪光点。
“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比季节对我好,他是拿命在爱我!”我据理力争。
我妈却嗤之以鼻:“那是他年少冲动,连自己都不会爱的人,要如何爱别人?”
我想让我妈看到他的真实热情坦率,却被我妈一次次揭露他的天真、任性、冲动和不成熟。
这本不是罪过。
这是少年的必经阶段。
我始终认为,等他走过了这个阶段,一切都会好的。
我也不信我妈说的:“有的男人,至死是少年,至死不成熟。你的陪伴毫无意义!”
即使他故态复萌,谎话连篇。
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他。
舍不得离开那个曾经拿命来救我的少年。
我始终记得,他曾从光里走来,从一片废墟里把我挖出来。
不仅仅是地震的废墟。
更是人生的废墟。
那段时间。
鹿先生日日不着家,我妈只会怨恨我。她被鹿先生背叛的痛苦。
她对我抱有那么高的期待,然后尽数落空后的情绪反扑。
尽数倾覆在我身上。
地震发生的那刻。
我不是没来得及跑,我只是恍惚有个念头,不如就这样吧。
我犹豫的那一秒,就被压在了下面。
季节的爱,诚然幼稚冲动,甚至充满反刺的伤害,但是当初正是这份纯粹洗涤了我,从生命尽头拉回了我。
正因为他义无反顾地奔赴而来。
我才恍惚感觉,我随手放弃的命,原来也是别人万分在意的珍宝。
这种感觉如此稀奇。
原来低贱卑微如我,在他爱的加持下,也可以懂得生命的可贵。
回忆总让人脆弱。
所以接到季节的电话,我只犹豫了片刻,就披衣出去了。
他拉开宾馆的门,酒气扑面而来。
我心下有种隐隐约约的疼痛。
他把我扯进屋里,一脚踢上门,就开始拉扯我的衣服。
当粗暴的亲吻落在我的眼角,触及泪水。
他猛然撑起身体,仿佛忽然意识到我奇怪的沉默和顺从。
他随着我的视线落在远处的玩偶上,大惊失色地低喃:“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7
我坐起身,苦笑:“我不知道,我只是了解你。”
了解你的痴情,更了解你的恨,明白你的不甘心,更明白你的决绝!
我抓过玩偶,抠出那个隐形监控器。
递到他面前。
“你的计划是什么?引诱我上床,然后拿视频来威胁我?还是想把视频发给杜越,破坏掉我们的合作?”他恼羞成怒,“啪”地打掉。
“既然你都猜到了,为什么还要来?来肯定自己的算无遗策,来嘲笑我处心积虑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你嫌之前的羞辱还不够吗?”
我闭眼,眨回眼泪。
“在你给我打电话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把我从地震里挖出来,抱着我说要一辈子永远在一起。”
他怔住:“你还记得?”
“梦醒的我,好难过。”
“我难过我们为什么走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想见见你,想解开你的心结,和你好好说再见。”
“当我发现你给我的定位是宾馆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
我深深吸口气。
“回忆的滤镜让我对你总是心存幻想。”
“我在自我幻想的美梦加持下,不受控制地一次次走向你。”
“而现实是什么呢?”
“现实就是在我蒙眼装聋不顾一切想要拥抱温暖的时候,敲下当头一棒!”
“我总不愿意承认,其实我们的关系早已走到末路。”
“强求了太久,已经分辨不清真实和幻想的界限。”
“好在就在刚才,我最后一点执念也消失了。”
“不能够好好说再见也无所谓,不是每段关系,都能够好聚好散。”
他红了眼:“难道这一切不是因为你的贪慕虚荣造成的?”
“我是恨你,想报复你,但是根源在于你!”
“是你嫌我穷,是你抛弃我,是你放弃了我们之间的爱情!”
我微笑地看着他:“是吗?”
“你现在还看那些视频吗?那些莫欺少年穷的小短爽剧?”
他神色有片刻慌张,结巴道:“我承认我当时不够成熟,很幼稚。可是你……抛弃我,是事实。”
“那你还记得我们因为什么分手的?”他不假思索答道:“因为我辞职,我又一次骗了你。可是我之前也是这样……”
他猛然停住,仿佛大梦初醒。
他痛苦地看着我,眼底有了求饶的意味。
“没错,你总是那样骗我,一而再再而三向我承诺不再冲动,不再辞职,为什么就那一次,我走了呢?”
因为前几天,我妈妈失足掉下了楼,摔成了植物人。
鹿先生的情人带着鹿泉直接登堂入室住进了我家。
我与鹿先生大吵一架后,被他们全家联合赶了出去。
他抱着哭成泪人的我,不断安抚。
他答应我,再也不会冲动离职,会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他说,要成为我的中坚力量,而不是让我担心牵挂的后方。
言犹在耳。
他却转眼又辞了职。
与此同时。
杜雅娟不断给鹿先生吹着耳边风要把我和我妈扫地出门。
鹿泉光鲜亮丽地以鹿家少爷的身份在公司耀武扬威。
我妈的医药费、护工费随时都会被杜家母子掐断。
我的未来,一片黯淡。
曾经季节携光而来,为我披荆斩棘,遮风挡雨。
可后来,在外面风雨交加雷电不断时,他也撕碎了我的伞。
后来的伤害,也都是他给的。
我坐上出租车离开之际。
他恍然惊醒,从宾馆中跑出来,跑掉了一只鞋也顾不上。
他急切地拍着车窗:“糖糖,下车,我们再谈谈!”
8
我轻声对师傅说:“走吧!”后视镜里,他追着车子跑,痛苦的神色越来越遥远、模糊,逐渐看不清。
最后的画面是他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的能力获取了鹿先生的信任,进入了公司。
鹿泉几次给我使绊子,被我成功反击。
鹿先生失望下将他发配到边疆分公司。
解决了心头大患,我开始采用温水煮青蛙的策略,不动声色地排除异己,拉拢老臣,建立亲信。
等鹿先生隐约发现自己的权力被不断架空时,终于有了警醒的趋势,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我能给你,就能拿回来!”
“明天就召开股东会!”
然而下午,他和杜雅娟就被请去公安局做客。
原因是网上曝出一段录音。
详细具体讲述了杜雅娟女士是如何把我妈推了下去,鹿先生是如何安抚她,并帮助她善后的。
后来,一个杀人未遂判刑十五年。
另一个因窝藏包庇罪判刑五年。
季节闯进我的办公室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
这段时间,我为了避免他参与进来添乱,给他的公司找了点小麻烦。
他不得不飞到国外去解决。
他气喘吁吁地看着我。
把一枚戒指递到我面前。
“糖糖,都是假的。”
“未婚妻,婚礼,都是我不甘心,请人来骗你刺激你的。”
“从头到尾没有别人,只有你。”
“我爱你,从过去到现在,从来没有改变过。”他哽咽了,声线低哑又缠绵。
“过去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成熟,是我伤害了你。”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真的明白了!”
“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了!我能改,真的,我能!”他不断落泪,低下了身体,半跪下来。
我想扶他起来,但他死活不动,眼底尽是央求。
“没用的,季节。”
“我爱了你十年,如果可以,我比你更想破镜重圆。”
“我比你更想拥抱幸福。”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不爱你了。我亲眼见证了这个磨灭的过程,从最初的深爱到不爱到遗憾难过,到现在,看着你跪在我面前,我毫无波澜。”
“我连遗憾都不再有了。”
“我们的关系,至此,已经走到了尽头。穷途末路,没有意义了。”
“不,不会的。糖糖,你不要这么早下定论,你可以惩罚我,什么惩罚都行。”
“你可以给我判刑,我只求不是死刑。”
“给我个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这一切还可以挽回。”
他开始频繁出入我的生活。
他总试图让我回忆起,我们曾有的那么多甜蜜的时光。
在大雨滂沱的夏季,顶着他脱下的白衬衣,他紧紧搂着我往餐厅跑。
银铃般的笑声,比雨水更肆意地洒在校园里。
烈日炎炎下,电动车座烫腚,他被烫得连连吸气,却坚持把热度吸干净后再起身让给我坐。
那时候他的笑容,比烈阳更灿烂。
和一众朋友一起下山。
我和他被朋友们远远落在后面。
因为我们的速度很慢。
他坚持在下面接着我,一步一步,又慢又稳。
他有力的胳膊始终垫在我手下,每个呼吸每个动作仿佛都在说:“我在。”
我来小日子,肚子疼到脸色惨白。
他成宿地不睡觉,一会给我换热水袋,一会给我喂红糖水。这些回忆,曾每每让我想起就深觉幸福的回忆,忽然失去了所有力量,黯淡笼统地缩在时光里。
如今从季节嘴里再度提起,我就像在听旁人的故事,冷静得不起波澜。
9
也许是我眼底的冷漠实在太过明显。
也许是他突然掌握的敏锐。
他的神情变得恐慌无措:“还是不行吗?这样也不行吗?”
我无力安慰,只能沉默不语。
他落下泪来:“糖糖,我不要你爱我了!”
“就我爱你,就够了,好不好?”
他努力挤出一抹笑。
“我爱你,你不爱我,你永远都不会受伤害。对不对?”
“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
“季节,你现在能为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体面地离开,再也不纠缠。”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
“只有这一件事,是我真心想要的。”
季节颤抖地动了动嘴唇,没发出的音节通过口型辨认,是个“好”字。
他离开这座城的那天,是个好天气。
晴空万里。
我正在医院陪我妈说话。
我温柔缓慢地告诉她,最近发生的事。
一颗泪,从她的右眼滑落。
我握着她的手,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后来,杜越向我求了婚。
我把戒指推回去:“最一开始,我们说好的就是在鹿先生面前做戏。”
“我不想进入一段新的感情,抱歉,越哥。”
杜越按住戒指盒,笑道:“别着急拒绝,糖糖。我并不是要和你谈恋爱。”“我邀请你成为我人生的合作伙伴,同我一起进入婚姻。”
他拿出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反而放在手里把玩。
这是他内心焦躁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我深感抱歉,但还是不得不拒绝:“我的生意伙伴和人生伴侣不能是同一个人。”
杜越笑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个道理最初还是我教给你,我这算不算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收住笑容,面容变得苦涩:“你对你前男友优柔寡断,对我倒是干净利索。”
“有的人生在罗马,有的人却一生都未必能到达,糖糖,这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我有些无措。
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你错过我,晚上不要躲在被窝里哭啊。”
但他极具绅士风度,见我为难,反而自己递了台阶走下来。
那以后就是正常的生意往来,他分寸感把控得恰到好处,再也没有提起那些话。
三年后的春天,我妈醒了。
次年秋天,我正常地结婚生子。
我儿子三岁那年,我带他去游乐场玩,只是转个身的工夫,他却不见了。
吓得我一面让广播帮忙找人,一面急得四处穿梭寻找。
“妈妈!”
我儿子远远扑进我怀里。
我紧紧抱着他,后怕到快要窒息。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顽皮?”
他举起一个挖掘机:“妈妈,挖掘机!”
一双黑皮鞋映入眼帘。
“抱歉,让你担心了。走远了才想到要和你提前说一声。”
“但你换了号码。”季节轻描淡写地解释。“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我看着挖掘机,下意识说道。
他摆摆手。
然后是尴尬无言的沉默。
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找了一个理由,和他道别。
“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不能乱跑,不能跟着陌生人乱走,更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一面打开车门,把儿子塞进去,一面教育他。
儿子坐在车上还很兴奋,一个劲摆弄他的玩具。
“我没有乱跑。”
“是这个叔叔主动送我礼物,而且周围人那么多,也不怕他对我做坏事,我随时都能大喊让警察叔叔来抓他。”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我,他本来要送我好多的,是我就要了这一个。”
“妈妈,你认识这个叔叔吗?”
“他好像很难过,还偷偷抹眼泪。”儿子瞪着大眼问我。
车子驶入拥堵的车流。
前方红灯转绿灯,我一脚油门,朝家的方向开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