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第十年的同学聚会,我从垫底差生摇身一变成青年企业家。
势必要让当初看不起我的江望星后悔莫及。
却刹那听闻:
“江望星?”
“他早死了,就在我们毕业那年深冬。”
1
为了这场高中同学聚会,我不仅千里迢迢从美国飞回来,还主动提供我名下的一家私人山庄来作为聚会举办地点。
一直嫌弃我到不行的班主任拍着我的肩膀笑道:“白从樱可是我们班最杰出的青年企业家。”谁都没想到我一个垫底差生倒是先一步逆袭了。
以前明里暗里排挤我的女同学也凑上来想要摸摸我的珍稀皮奢侈品包,一声声“白总”地叫我。我在一片恭维声中紧紧盯着门口。
已经来了 39 个同学,还差一个人没来。
江望星。
兰城一中常年第一的学神。
曾经把我的情书张贴在学校公示栏里的混蛋。
他还没有来。
我这次回国给自己定了两个主线任务,第一个,让江望星后悔对我的恶劣态度;第二个,找到当初暗地里一直帮助我的 x 同学。我都已经想好剧情了,第一章《回国》,第二章《复仇》,第三章《报恩》,没想到一开始复仇的主角就没出现。
旁边的女同学碰了碰我的胳膊:“白总,你盯着门看什么,我们班的人都已经到齐了。”
江望星的名字就要脱口而出,我抿了抿唇,转过了头去。
班主任艰难地把他身后的东西抱出来,是一个大大的时间胶囊,里面装的是我们高考前封好一起放进去的铁盒。被埋进土里十年,终于等到了物归原主的一天。
梳着大背头的班长还是那么谄媚,帮着班主任发里头堆好的铁盒,以前最后一个发我的作业,这次第一个就把贴着从樱的铁盒交给我了。
我盯着铁盒表面幼稚的贴纸,已经有了泛黄的痕迹。我屏住呼吸打开,果然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简单的纸条:“十年后的从樱,二十七岁的从樱,你一定要让江望星后悔莫及。”
字迹用力,明显可以看出对江望星的咬牙切齿。
但我环顾四周,老同学都已经在含泪看着十年前自己留给未来的东西,只有一个铁盒被孤孤单单地放在桌子上,无人认领,上面贴着名字——江望星,字迹疏懒。
他还没有来,他竟然不来。天知道我为了等有资格说莫欺少年穷这句话等了多久。
我吐了口气,手中的纸条被我翻过去,还写了一句话:“从樱,你要找到不知名的 x 同学,感谢他一直默默的帮助。”
年少的酸涩翻涌上来,我高中过得挺惨的,为了省出教材钱,经常早上和晚上不吃饭,有个不愿透露姓名的 x 同学,经常会在我抽屉里放草莓牛奶和面包。我被混混流氓给盯上,也是他暗地里帮我摆平。被江望星贴在公示栏里的情书,就是我写给 x 同学的。x 同学帮了我很多事情,我猜想他一定是个内向温柔不显眼的人,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到毕业前我都不知道他是谁。
但他一定是我的同班同学,不然不会这么准确地每次知道我的困境。
而现在,除了江望星,其余的同学都聚集在这里了。
我捏了捏手心,站起身来,认真地看过每一个人:“高中时,有个留言 x 的同学一直默默帮助着我,现在我能知道你是谁吗?”
同学们的眼神茫然地聚集在我的脸上,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来谁是那个他。又或许是 x 同学,早就忘记了自己的善举。
x 同学不仅高中做好事不留名,到现在也没打算站出来。
我提高了声音:“x 同学,你在吗?”无人应答。
不知道谁起身撞到桌子了,桌上属于江望星的铁盒突然咣当落地,里头的东西掉出来,我下意识地看过去,散落一地的千纸鹤、草扎的小兔子、塑料樱树枝,挺熟悉的,这些都是我给 x 同学廉价而诚挚的回礼。
我呆愣了好几秒。
江望星这人怎么这样啊,还偷拿我给 x 同学的回礼。
我慢慢地走近,半蹲在地上,我把这些翻倒的东西都放回了有江望星名字的铁盒里,三年间我给 x 同学的回礼,这里都分毫不差,里头还有很多眼熟的零散物件和一个老旧的按键手机。
我怒气冲冲,江望星不仅张贴我给 x 同学的情书,还干这样的事情。我现在就准备去找江望星算账,刚好报了之前的仇,我问:“江望星现在在哪?”
空气突然陷入了沉默,深雪落在落地玻璃上。
很久才有人回答道:“江望星啊。他早死了,就在我们毕业那年的深冬。”
2
一场同学聚会,最后以不欢而散告终。
山庄外面下着雪,我站在路灯下,飘飞的雪被光照亮,手机突然叮咚一声。
“从樱同学,二十七岁生日快乐
。——x”
我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过了二十四点,今天是我的生日。
这么多年,我每年都会准时收到一封生日祝福邮件,署名都是 x 同学。我原本以为在二十七岁生日之前能找到 x 同学,没想到他还是不愿意露面。
我突然低下头,安静地看着怀中属于江望星的时间胶囊,一个诡异的想法突然冒上了我的心头——江望星不会就是 x 同学吧?我打开他的铁盒,最角落躺着一个老旧的按键手机。我长按开机键,没想到真的还有电。
手机里什么信息也没有,只有一个邮件中心。
邮箱云端已经储存好了将近百封待发邮件,都是十年前上传的,早已设定好云端发送时间,时间在每年的 12 月 21 日。有些已经发送了,格式都挺统一的。
“从樱同学,十八岁生日快乐。——x”“从樱同学,十九岁生日快乐。——x”
一直到,“从樱同学,一百岁生日快乐。——x”
从樱同学,到一百岁,生日都要快乐。
其实从高中毕业之后,我生活逐渐走上了正轨,现在别人都叫我一声白总,前程似锦。我的朋友们早就为我提前过了盛大的生日派对,这段时间合作伙伴问候我的信息也从没断过。
但好像都没这么简单的一句从樱同学,来的让人想要落泪。别人都知道我叫白从樱,叫我白总、白女士,只有 x 同学在高三那年意外知道,其实我不喜欢姓白,从是我妈妈的姓,我应该叫从樱。
打脸江望星,找到 x 同学。是我回国的目的。
结果这两个都没能实现。
时间胶囊里面有很多东西,折得很用心的千纸鹤、相互缠绕的耳机线、草扎的兔子、按键手机,还有一支塑料樱树枝。我拿起樱花枝,和记忆里一样的劣质,上头还贴着一个早已泛黄的心愿贴。
我仰起头,只觉得漫天的雪都落到我身上了。
大风把我的头发都吹起,我闭眼许愿。许下了我二十七岁的第一个愿望。
如果生日愿望真的能够成真,那么我希望——
穿越时空再见你一次,我不知名的 x 同学。
3
我从睁开眼到现在一直在愣神,舞台上搬道具的同学走来走去,穿着蓝白色的校服,一场雪竟然把我带回了高中。
泛旧的记忆被提出来,这是高一时的话剧表演,我们班出的节目是白雪公主,现在在排练。我抬起头,果然看见一脑袋的树枝,我扮演的是一棵做工粗糙、塑料感极强的樱花树,安安静静地蹲在最后面。
照这样说的话,如果我没记错,现在演白雪公主的就是——江望星。
我有十年没见过他,江望星在我记忆里一直都是少年。
我抬起眼,穿过在台上走动的同学,穿过被光照亮漂浮的尘埃,直直地看见最前面的他。
他冲破时光的桎梏而来,满身的少年气。江望星正倦懒地依靠着边上的支架,校服洗得发白,侧脸在光下熠熠生辉。手里还拿着个红得发黑的苹果,理应是预备用来毒死白雪公主的道具。
我站起身来,艰难地穿过人群,满头树枝乱晃,最后我在他背后停住。
江望星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单眼皮,眼下有泪痣,落了一身的金光。我原先想问他是不是 x 同学,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大声说:“江望星,你是不是暗恋我?”
他咔擦一声咬了口手中的苹果,动作一下顿住,沉默了好几秒,最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说:“你哪位?”
我硬着头皮回答:“白从樱。”
他直起身来,若有所思:“从樱同学,数学考三十八分那个?”
我反复告诫自己死者为大,忍了又忍,才没给他一拳。现在确定了,江望星不可能是我的 x 同学,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比如江望星这个懒鬼放时间胶囊的时候,不小心拿错了盒子之类的。
x 同学,内向、温柔、不起眼。
江望星,自大、欠揍、疏远。
这两人完全搭不上关系。
4
我和江望星,是两个极端。
我是花钱买进的兰城一中,江望星也是花钱买来的,不过是学校出的钱,兰城一中用高额奖学金才能把他留下。
我这辈子只接受过我爸的两次施舍,一次我爸替我交了兰城一中的赞助费,我遇见了江望星;一次我爸替我申请美国的本科大学,我再没见过江望星。
我和江望星属于是我要夹菜他转桌、我要喝水他刹车的那种关系。我高一抢他话剧角色,他高三就张贴我情书。冤冤相报,到我毕业才算告一段落,要不是他死了,也许还要延续很久。
高一的江望星,是班里最好看的人,在话剧比赛中被强制安排了白雪公主的角色。我是白雪公主经过时的一棵背景樱花树。我当时很不满意自己的背景板角色,乐于助人的 x 同学就帮我满足了自己的主角
梦。
看在他后来比我惨的份上,这回我就不抢江望星白雪公主的角色了。
我现在就站在班级后边的心愿墙边上,穿着蓝白色的校服,满墙的心愿贴被风吹动。我看见我的心愿贴了,上面还没有标记,也没有署名。别的同学贴的都是,希望有人能解答以下这个函数。只有我的上面是光秃秃的一句话——“我要当公主”。
多么朴素的一句话。
后来这张心愿贴被 x 同学看见了,也就替我实现了愿望。
但我这次准备改改了。
我取下了心愿贴,把公主两个字给涂掉,写上了骑士两个字,重新贴到了心愿墙上。我一直紧盯在心愿墙前逗留的人,但谁都没多看我的心愿贴一眼。
不过是出去打了个水的工夫,再回到教室,发现心愿贴上已经有了新的字,上头是我涂改的字体——“我要当骑士”。
下面添了压根看不出来是谁简单落下的两笔——“x”。
x 同学,应允。
不论我写的是公主还是骑士,他都应允。却从不愿意让我知晓他是谁。
我茫然地回过头,教室里坐满了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我的目光从班里几个怀疑对象身上移过,我最怀疑 x 同学是班上一个叫林森的人,他温柔沉默且内向,十分契合 x 同学的形象。
我上前和林森讲话,刚轻敲了一下他的桌子。
突然有大风把窗帘吹起,我顺着看去,江望星的位置在窗边,外面夏木茂盛、蝉鸣声声,风把他的额发都吹乱。边上的同学都吵闹,只有他明亮而疏离,白皙的手指正百无聊赖地转动着笔。
江望星不经意地抬起眼,刚好对上我的视线。他轻啧了一声,有点烦躁地别过了头去。
莫名其妙的江望星。
5
心愿贴上的愿望再一次实现了,x 同学一向应允的事情都会实现,这回我成了最后翻山越岭解救公主的骑士。
话剧正式汇演的时候,台下都被全校师生坐满,望过去都是蓝白色、青涩的校服。其实我这个角色戏份挺少的,但是看江望星被迫演的白雪公主很有趣。如果他的眼神可以杀人,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死一遍。
我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仍然鲜活的他。
他最多烦人了点,不该死的。
终于到我上场了,我拔出塑料剑,翻山越岭地去寻找我沉睡的公主,打拼过拦路的强盗,最终到了他的面前。江望星就冷着脸躺倒在一堆廉价、色泽娇艳的假花中。我跪倒在地,即兴发挥:“公主,小樱骑士护驾来迟了!我来救你啦!”
我看见江望星的下颌线绷紧,眼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接下来按着文娱委员改得面目全非的创新剧本,该是骑士亲吻公主,然后公主缓缓醒来的场景了。这部分糊弄一下就行了,我只需要象征性地低下头。
江望星生得真的很好,演白雪公主一点也不违和,他的皮肤白皙,鼻梁高挺,骨节分明的手里拿着个红到黑的苹果,像是童话书被翩然打开,沉睡昏死的他跃然而出。
然后,我面前沉睡的公主丢掉苹果,把我的麦给移开,紧闭的唇张开一线:“从樱同学,麻烦你自重。目光太赤裸了。”
江公主脸上明晃晃写着一句话——不要对我有非分之想。
我刚要反驳,脑袋一沉,往下一砸,直直地磕到他嘴唇上。
江望星,史上第一个被骑士砸醒的公主,我昏过去之前最后一个想法是,完了,江望星又要看不顺眼我三年了。
6
“啊,张大点。”我刚醒来就听见这句话,下意识地也张大了嘴。刚照做就听见了两声笑声,校医点着我说:“哎呀,不是让你张大嘴。”
校医正给他面前的江望星检查着嘴巴,江望星还有空转过来睨我一眼,笑意很深。
江望星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嘴巴给我的头磕破了点,搽点药就好了。校医也查不出来我为什么突然昏倒,只有我可能隐隐知道,也许是这个时空有点在排斥我的缘故。
门口突然有人进来,正是林森,我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江望星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
我问:“林森同学,你是来看我的吗?”
这位内向的男同学脸一红,急忙反驳道:“不是,我给同桌拿红花油。”江望星示意他走近,和他讲了两句话,林森古怪地打量了我两眼,拿着红花油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我和江望星都检查得差不多了,早该走了,走出校医院我就忍不住问他:“你和林森说了什么?”
“我说他再不跑快点,你就要缠着他补习数学了。”他岔开话,伸手抚上自己被磕肿的唇,感叹道,“从樱同学,你的头可真硬啊。”
我的心里又自责,又羞愧:“我现在没有能力补偿你,等十年后我再来表达我的歉意,我那时候已经是一个杰出的青年企业家了,很有钱的。”江望星怔了怔,难得没有嘲笑我的天
马行空,他问:“那你想要的是不是都已经如愿以偿了。”
我想了想,说,是。
十年后的白从樱,压根不再需要 x 同学了,她的前途明媚,想要的都已经拥有。
我往前走出了好远,回过头才发现江望星一直停留在原地,眉眼带笑,他说:“那就好。”
7
我的主线任务还在继续,但 x 同学藏得实在太深了,从林森同学恨不得离我八百里远的情况看,他压根不会是 x 同学。我干脆先执行另一个任务了,我原本立志让江望星对我后悔莫及,现在打算更改一下,我要让江望星对我感恩戴德。
江望星得活下来,亲自出现在第十年的同学聚会上。
但我琢磨着以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他很难听进我的话,就一门心思在怎么和江望星打好关系上。我缠着他让他给我补习数学,结果补习着补习着,关系更差了。
我不气馁,坚持每天校车上都要坐在他的旁边。由于学业愈发繁忙,兰城一中早上会有免费的校车接送学生。我和江望星都会坐,因为我俩都一样的穷。
江望星永远坐最后一排,身边的位置永远空着,即使边上很多学生都因为没座位站着,也不敢在他边上坐下。
我以为是因为学神不可高攀的缘故,后来才知道,他们疏远江望星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怕他,江望星的爸爸是刚刑满释放、兰市闻名的杀妻犯。
这一次,我坚持着占据他旁边的位置。
江望星侧脸看着窗外,疏离地戴着耳机听歌,在校车上的他格外陌生而漠然,看着窗外的景色兜兜转转,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却不得不按着轨迹走下去。
这时候的他从来不和我讲话。我竟然也不敢打扰他。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一年时间在一眨眼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已经高二,像是苍白的书页被风飞速吹动,快到根本留不下痕迹。
终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他:“江望星,你听的什么歌?”
江望星安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转过头来,声音很淡:“全国统一高等学校招生英语听力。”
他解下了一只耳机给我,我冷静地看着他捏着一只耳机的苍白指尖,久违的被高考英语支配的恐惧涌上心头。
就,突然不是很想接过了。
江望星没等到我的回应,作势要收回手,我连忙按住,擦过他的指尖取走耳机,吐了口气戴上,却愣了一下,温柔的男声从耳机里传出,歌词正唱到:“怎么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他骗我,哪里的高考英语听力,这明明是陈奕迅的《富士山下》。
我看向江望星,没想到他正在看着我,一点都不心虚,一改之前阴郁模样,愉悦地弯起唇角,一副得逞了的模样。自大狂。
没想到这首歌听完了,还是同样的歌,我才发现,他的 mp3 里没有高考听力、没有别的歌,只有这一首富士山下。江望星在这辆循环开往的校车上,听着单曲循环的歌,走过他生与死的循环之圆。终有一日,有人问他,你听的是什么歌?
我离他近了一些,肩膀相碰时可以闻见他身上好闻的皂香,我问:“富士山是什么很特别的地方吗?”
江望星顿了顿,说:“是樱花最漂亮的地方吧。”
校车到站了,大家都往下走,江望星也不例外,他把耳机收起,带着他那个只有一首歌的老旧 mp3 越过我,往车前头走去。
我坐在位置上,在他临下车前叫住他:“喂,江望星。”
他回过头来,下颌线漂亮明晰,我大声说:“不要去江边,离你爸远点。听我的,这次准没错。”
光影在他眉眼间变幻,他没说话。
除非有人外来打破,不然多少次提防注意,都会走入一样的结局。
江望星神情倦懒,唇角翘起,莫名答道:“已经足够。”
——你坐在我身边,就已经足够。不必救我。
这句话一结束,我面前的场景已经空荡一片,校车和江望星都被风如雾般吹散,我的面前仍然是山庄的大雪。
我几乎都要以为刚刚只是一场漫长的幻梦,却在低头时看见樱树枝上贴着的心愿贴已经改变:
——“我要当骑士”。这是我的请求。
——“x”。这是他的应允。
下一瞬,心愿贴连带着樱树枝都碎裂开,时间胶囊中的耳机线也已经断裂,像前面的心愿贴一样很快消失不见。
我几乎站不起身,抱着怀中的铁盒差点跌入雪里。盒中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如果时光胶囊真能改变过去,我至少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于不可能中救下江望星。
但我才走了一步,风雪就突然一停。
我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等风雪停了,盒中的东西也就没有特殊的作用了,就和无数个普通怀旧的东西一样。我摸出手机,这私人山庄偏偏是在山上,一点信号
都没有。
我垂下眼,按着手中的铁盒,一身雪意。
我高三毕业那阵,我爸不知为何,突然良心发现,送我去了美国本硕博连读,之后我又负责替他开拓海外市场,事业和人际交往都风生水起,不论是 x 同学和江望星,都只存在于我晦暗、扑朔迷离的过去。
只要我不继续了解下去,我还是那个前途明亮的白总、白女士。
只要我不了解下去,我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我不了解下去,就再也不知道那个会叫我从樱同学的人,发生了什么。
我打开了铁盒,如同打开潘多拉之魔盒。8
江望星死在我们毕业那年的深冬里。
班主任说,他在高考前手受伤了,没能参加考试,后来也没来办复读手续。那段时间,我正在忙出国的事宜。再后来,他在那年冬天的夜里,被他爸推进了兰市那条大江里,救上来的时候人已经冷了。
彼时我正在大洋彼岸,艰难求学,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让江望星后悔莫及。
江望星比我还惨点,他爸杀妻后锒铛入狱,到他高中时候因为表现良好出狱,还顺手拿回了他的监护权。我就不止一次撞见过他爸和江望星要钱,凡是和江望星走得稍微近点的,都会被那个可怕的男人盯上。
所以江望星,几乎很少和人交往。
他一直停留在我的过去,我一直在往前走,有时候几乎想不起江望星的样子。骤然回到高中,才发觉他是那样耀眼鲜活的一个人。
江望星的盒子里装的最多的就是千纸鹤,几乎要把盒子都填满。这个我也挺有印象的,高三资料费很贵,我妈去世前给我留下的钱也不太够用了,我不得不从吃上省下钱来,抽屉里却总是多出一瓶牛奶和面包,我很穷,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我就折千纸鹤,放在抽屉里。
x 同学每放下一瓶牛奶,就会拿走一只千纸鹤。
周围突然吹起大风来,盒子里的千纸鹤被吹得满天飞,我急忙伸手去接,却被冰冷的风雪逼得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坐在夕阳照射下的高三教室里了。黑板上的值日表写着周五,放学很久了。边上的同学都已经走完了,我摸进抽屉,果然摸到一瓶纯牛奶。
很朴素的包装,这个牌子的牛奶早已停产。
后来的从樱同学,也再不会喝这样廉价的牛奶。
我拆开吸管,狠狠地喝了口,好不容易能再占到 x 同学的便宜。我慢慢地往外面走,夕阳往下落,有点苦恼地踢着路上的石子,时间都高三了,我还没找到 x 同学,我都快把班上的男男女女都给排除完了。
再找不到,我就要怀疑到秃头班主任头上去了。
在校门口隐约有喧哗声,我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从缝里艰难往里头看。
大家即使是围观,也像怕沾染了脏东西一样,离他们远远的,交头接耳着:“这就是江望星和他的杀人犯爸爸。”
江望星就这样站着,脊背瘦削。男人怒气冲冲:“你的奖学金呢?那么多的钱呢?你都藏哪里去了?”
江望星好像看不见那么多人的异样目光,很轻贱地笑了下:“不是早就都被你拿走了吗?”
“怎么可能?你一定还有钱,我都看见你买牛奶了。”男人猛然伸出手,把江望星的书包扯落在地,书本伴随着纷纷扬扬的千纸鹤一起掉落在地上。
江望星一动也没动,任男人撕扯、挥舞拳头,却在看见落到地上的千纸鹤的一瞬间,垂在身侧的手关节猛然发白。
我比谁都震惊,看看手上喝光的牛奶瓶,又看看地上的千纸鹤,一时间没能得出结论来,伸手就把手上喝完的牛奶盒砸到男人身上,上前一步把江望星扯到我的身后,大喊道:“他妈的,学校保安不管疯子是不是?”
江望星他爸面目恼怒,却在扫过我背后的江望星时突然被吓住,不敢再接近半步。
保安这才匆匆赶到,把闹事的男人扯开驱逐,遣散围观的人群。
千纸鹤滚入尘土,江望星的心事,以这样难堪的方式铺展开来。
我到现在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蹲下身,把一地的千纸鹤重新装进江望星的书包里,连同他散落的课本。我突然有点想明白了,江望星的时间胶囊不是贴错名字了,而是,那就是他的盒子。我仰起头,原先想问他是不是 x 同学,却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再一次大声说:“江望星,你是不是暗恋我?”
这话一出,我都准备好接受江望星的羞辱了。上回他羞辱我数学三十八分,这回估计该笑我脑子不清醒了。
江望星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光从他的方向而来,他低下头,不再隐瞒:“是。我暗恋你,从樱同学。”
我手上的书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江望星蹲下身,接过他的书包,把地上已经被践踏变形的千纸鹤都装进书包里,他垂着眼说:“所以,不要再接近我了。”
我干巴巴地问:“为什么?”
江望
星微微一笑:“我不想早恋。”
自恋鬼!江望星!
江望星的睫毛很长,遮住眼底的神色,他说:“从樱同学,去你应有的未来去,去当你幸福美满的青年企业家,你的前途鲜花遍途,不要再往回看了。”
十七岁的江望星,足够贫穷。
十七岁的从樱,也足够贫穷。
贫穷的江望星,却注意到从樱同学的困境,用不知何处省下的钱,时常往她的抽屉里放牛奶。
贫穷的江望星和白从樱,本来都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我看着江望星,慢慢说:“亲爱的 x 同学,我该怎么走到你的未来去呢?”
他说:“从樱。不要走到我的未来。”
我没有未来。
9
从我知道江望星和 x 同学是一个人开始,从我亲耳听见江望星说他暗恋我开始,他就一直躲避着我,不和我扯上半分关系。甚至连我抽屉里的草莓牛奶都不再出现了。
江望星接下去会因为手伤参加不了高考,又在毕业那年冬天坠入兰江中。我觉得这两点都和他爸脱不了关系,帮江望星摆平他爸才是我目前最主要的任务。
我抬眼看日历的时候,发现已经是高三的五月份了,周围都是紧张的备考氛围。我没什么学习压力,大概过不久我爸秘书就会联系我商讨出国的事宜。
但这段时间,应该是我碰上麻烦的时候了。
我妈陪我爸白手起家,他转头外遇气死我妈后,我就一直跟着外婆。后来外婆也走了,我就一个人住在她的老房子里。没想到后来遇到拆迁,我不肯搬,房地产商就找了堆混混守在我家边上恐吓我。因为没有实质性上伤害,警察最多也只能口头告诫。
最后是 x 同学默默帮我摆平的。
但我这回等了又等,别说被小混混骚扰了,连小混混的影子我都没在房子边上看见。
五月末的夜晚下了一场滂沱的春雨,我从梦中惊醒,背后汗湿一片。我下意识地编辑了报警短信发送,匆匆推开门,湿润的雨气扑面而来,我拿起门边的伞,往夜雨之中走去。这边都是老巷子,住的人也不多了。我在拐弯处听见搏斗的声音,隔着雨匆匆看了一眼。江望星摁着男人的头磕在墙上,周遭还有其他混混流氓,即使一对多也没落在下风。
被江望星摁在墙上揍的人,我认识,是他爸。
隔墙一直有声音,江望星他爸说:“那个女生我打听过了,她爸挺有钱的,你小子有眼光。”
江望星把男人的头狠狠地往墙上一撞,压低声音:“你想要什么?”
他们的动作停下来了,我听见江望星他爸说:“江望星,你替我去打黑拳吧。我需要很多钱,如果你不给我,我就去找那个女孩要。”
雨落下来,江望星说:“好。”
男人说:“别考那什么高考了,你飞上天,我以后就管不住你了。”
江望星说:“好。”
男人说:“我不信你,你这两个月手先受伤一下吧,怕你偷偷去考试,一飞冲天了。”
江望星说:“好。”
男人笑道:“你妈当初要是和你一样听话,不就不用挨打了吗?”
我之前报的警现在还没到,但我已经火冒三丈了,恨不得杀了这群人,原来江望星是这样被裹胁着受的伤,这样错过的高考。我再忍不住,左右不过被打一顿的事情,拿起靠在巷子里长长的晾衣竹竿,不知道是哪家阿婆放的,就划破雨帘冲了出去。
我大喊一声:“都给我滚开啊!”
我用力地挥甩着竹竿,啪啪地打中了好几个人,吃痛怒骂声此起彼伏,不明白这个疯姑娘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人其实身上都有刀的,但远处居然已经有警笛的声音响起来,他们原本预备上前的脚步一顿,匆匆地落荒而逃,和地沟老鼠见光而窜没什么区别。
我随手把竹竿一丢,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才发现江望星已经摔在了地上,正勉强地借着墙想要爬起。
我跪倒在地,伸手扶他:“公主,小樱骑士护驾来迟了!我来救你啦!”
江公主眉眼冷淡,春雨顺着他的下颌往下落,他牵着我的手,指尖带到他脸上被打出的伤痕上,已经肿起好长一条。我怒不可遏:“是谁打得这么狠?气死我了。”
江望星的眼神落在我刚刚丢掉的竹竿上:“是你。”
他说:“我怀疑你在蓄意报复。”
小樱骑士没带剑,她的竹竿是无差别攻击武器。
我摸了摸他的右手腕,骨节明显,冰凉一片,还好,没被他们害出什么毛病。江望星的手可值钱了,这是状元预备役的手啊。
江望星却把手从我的手里抽离,轻声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来管我的吗?”
我认真地看着他:“江望星,我这次来,只有一个目的。”
不是为了打脸江望星,不是为了找到 x 同学:“我只是来,把你牵引到你该有的道路上。
”深冬的兰江水太冷了,不要再被推下去了,江望星。
我已经跑赢时间,跑到你的过去了,也拜托你,给我一个走到你未来的机会。
10
成年人对未成年人的把控是降维打击,一般的问题还可以寻求老师帮助,像江望星爸这种不稳定的恐怖分子,身上背过命案的,就可能不是那么好解决了,谁知道疯起来会做出什么事情。
江望星他爸对他有着极大的掌控欲,不仅是我,任何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他盯上。
当我爸的秘书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提出了见我多年未见的父亲一面。他答应了。
我爸看我觉得我很陌生,其实我看他还挺熟悉的。我被他安排去美国本硕博连读之后,一直替他开拓海外市场,和他的联系实在算不上少,但我一直都只叫他白总。
我开门见山,十分直接,尽量让我自己的姿态显得平稳:“白总,我不打算出国了。我妈妈生前给我留下来,一直被瞒着、由您托管的股份,我也不打算要了,以后我一点都不会麻烦您。我想和您,用我所有的这些为筹码,做一个交易。”
白总有点意外,我说:“我用所有的东西,来换江望星平安。让他的疯子爹,离他远一点,消失在他身边。”
我不要私人山庄、不要稀有皮的奢侈品包,不要别人尊敬地叫我杰出青年企业家了。
白总笑了两下,说:“你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送你出国吗?”
我诚恳地摇摇头:“良心发现?”
“半个月前,有个叫江望星的人来找我,他说他的杀人犯爹,盯上我的女儿了,为免横生事端,让我赶紧把你送出国。我想了想,这些年也算是我对你不住。这江望星挺有意思的,连给你申请的大学、未来的职业路线都规划了百来页纸。我问他要是我不答应怎么办,他笑了笑,说,反正他命贱,大不了和他爹同归于尽。”
十七岁的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决绝的话?
最终,也真一语成谶了。
我也从来不知道,他自己深陷泥潭之中,却把我托向天空,送我走向明亮广大的未来。
我的脑子嗡嗡响,却在下意识重复,我说:“白总,这交易你还做吗?”
他说:“成交。”
白总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我感觉身上的枷锁一轻,像是有什么新生的可能延展开来。
白总说:“他一直『从樱同学』、『从樱同学』地称呼你,我问江望星为什么不带白姓,他说你不喜欢,从是你妈的姓。白从樱,虽然这些年我忽视了你,但你要记住,你始终姓白。”
我却突然浑身一颤,问道:“他叫我什么?”
“从樱同学。”
但我记得不是这样的,不论是 x 同学,还是江望星,从高一开始就一直喊我白从樱,直到快毕业那段时间,我才和 x 同学透露,我不喜欢白这个姓,以后他发生日祝福,千万不要再加上白姓了,喊我从樱就好啦,从樱同学。
可这次,我借助时间胶囊的东西回到这个时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江望星喊我的就是,从樱同学。
不带任何亲昵,这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我往外奔跑去,被困在时间里的人经历着不断循环的过去,一次次重复着生与死的交替。不同的景色从我身旁划过去,无数的记忆向我涌过来。
这是一个封闭的时空,时间只在江望星高一到高三之间流动。从遇见从樱同学开始,到江望星坠入江中结束。如此往复,江望星一直都有记忆,他曾挣扎过,不管过程如何变化,他都会在那个深冬坠入冰冷黑暗的江水。
江望星说他没有未来,是真的没有未来。
他听说从樱同学的未来一片灿烂,也是真的开心。
只有他被困在原地,从未前行。
即使循环无数次,江望星也从未放弃一件事——做她不知名的 x 同学,送她前往似锦未来。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穿过城市车水马龙的街道,才在学校公示栏后的长廊停下。
公示栏里已经贴了什么东西,像是我毕业前鼓起勇气写给 x 同学的情书。江望星单肩背着书包从远处来,错过公示栏的瞬间,突然停住,他的指尖摁在情书上——那是一个要揭下来的动作。
原来,这情书其实,从始至终都不是他贴的。只是这一幕刚好被我撞见,让我气恼了很多年。
江望星收回手,指尖撑在下巴上抵着笑意,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公示栏里贴着的情书。阳光细碎地落在他的眉眼上。
所以,真不能怪我误会他。任何一个人看见了,都会觉得是这个混蛋得意地张贴的吧。
我往公告栏正又一次准备揭下情书的江望星快步走去,才跑了两步就突然停住。
我看见,有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已经出现了,扯住江望星的左手,大喊道:“江望星,你把我的情书贴在公告栏!你个混蛋!我要让你后悔莫及。”
那是真正十七岁
的白从樱同学,眉宇之间都是青涩。我猛然后退,低头看自己,只能看见一片虚无。
江望星把情书给揭下来,浅浅微笑:“如果你能去美国留学,立刻就能气死我。”
从樱同学跳脚,说:“我才不会让你得逞,我才不出国,要一直跟着你,一直让你给我买牛奶,烦死你。让你一辈子都后悔莫及。”
江望星用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来,在情书下方空白的地方,随意地勾上几笔,才转过来,看向十七岁的从樱同学,又像是越过她和我对视。
“从樱同学。”
“我喜欢你。”
晨光从无尽的过往之中折出新的平行时空,驱逐着不属于它的外来之客。
我从未如此庆幸,又从未如此羡慕和嫉妒。
我的江公主,小樱骑士,救驾成功。
11
我跌落在雪地之中,手机从口袋中砸出来,微弱的光亮起来 年 12 月 21 日 0 点 10 分。原来才过了十分钟,可我分明已经重新走过了三年。我指尖一直捏着的纸张被风吹得翻飞,我低下头,正见我手中捏着一封情书,信纸开头的话:——“亲爱的 x 同学,我喜欢你,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是谁。”
下面空白处已经不知被谁勾下了印记,这回留下的印记并非只是简单两笔,而是一个散漫张扬的签名。
——“——江望星”。江望星同学收到。
笨蛋从樱同学,我是江望星。
还没猜到我吗?
时光胶囊上贴着江望星名字的纸条被风吹动,露出了它反面的两个名字,x 和从樱。
这是属于 x 和从樱的时光胶囊。可里面已然空空荡荡,心愿贴、千纸鹤、耳机线都已经随风消逝,唯有这纸曾经被撕成碎片又被黏合起来的情书还证明着,刚刚都不是我的梦境。
哪句歌词从年少相连缠绕的耳机线里被翻出来——“曾沿着雪路浪游,为何为好事泪流。”
我已经救下了另一个时空里的江望星,将他打破循环的平衡,在高一话剧表演时做江望星的骑士,和高二坐在校车上的江望星一起听歌,在高三时替江望星收拢一地被踩踏的千纸鹤,在滂沱春雨里救下被围殴的他,最后保护他和他的女孩不受伤害。
我为我的 x 同学、亲爱的江公主,创造出了一个温暖的平行时空。这已经是童话中最完美的结局,
我想站起身来,却又一次摔倒在雪里。
可是我这辈子,已经错过江望星了啊。
他是我记忆中烦人的同学,所有的温柔都藏在那个 x 同学的马甲之下。他把我从一棵背景樱花树推成主角公主,在校车上坐在我身边一个人听了三年的《富士山下》,他的千纸鹤曾被毫无尊严地践踏,在滂沱春雨里束手就擒。
他去找我凉薄的父亲,为我谋求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因为受伤,没能参加高考,最终在深冬的夜里和他憎恨一生的父亲一起葬身江河。
我什么都没失去,我还是那个白总、白女士,同学聚会上被吹捧的青年企业家白从樱,但我从没这么羡慕过另一个时空的从樱同学。
贫穷的她,有贫穷的江望星陪着她。
我站起身来,这一次终于站稳了身体,情书被我安静地放进铁盒之中,表面贴着的字迹疏懒——“江望星”。
字条翻过来,字迹明显温柔很多——“x 和从樱”,从樱同学是江望星藏着的秘密。
我二十七岁生日前夕,参加了一个高中同学聚会,最讨厌和最感谢的人都缺席了。他永远缺席。
他是江望星。
是 x 同学。
是我亲爱的落难公主,没等到他的小樱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