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妹生日宴会那天,乌家太子爷来给她撑场面。
把红酒当众倒在我的头上。
他问:“后悔了吗?”
我按着不舒服的心脏,低眉顺眼:“没后悔。”
我一直都没后悔,当初和他分手。
1
纪家小公主纪宁的二十岁生日宴会,时间还没到点,人都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别墅的宴会厅装饰成童话色,纪宁戴王冠、穿粉礼裙,像个真正的公主穿梭来去。
纪家算不上什么顶级豪门,但宠纪宁是一等一的。
纪父纪母陪着她应酬,欢乐而温馨。
我坐在安静的角落里,身边来去不知。
有人注意到我面生,笑着询问说:“你是纪宁的同学吗?沪市之前的宴会没见过你?”
我抬起头。
看着那人的眼睛,慢吞吞道:“我是纪冉。”
我也姓纪。
2
对话一下就僵冷下来。
纪家有两个女儿。
纪宁是我的继妹,优秀耀眼,受尽宠爱。
但我是纪冉,大学都没上。
待遇天差地别。
沪圈里都知道,纪家原配的大女儿纪冉,小时候很顽劣霸道,据说有次差点把继妹的眼睛戳瞎了。
后来被送到水乡外婆家养了段时间,很少露面人前。
没想到今天出现在纪宁二十岁生日宴上。
听了我名字之后,面前的人变脸很快,冷淡丢下了一句“不早说”,转身就走。消息是很灵通的,周围一下就都知道了我的身份。
打量的眼光不时传来,窃笑声不断。
某种意义上,我也算纪宁生日宴上的焦点。
属于看料的那种。
3
生日宴会的时间早就到了,仪式却一直没开始。
纪宁一直在宴会厅门口张望,眼神顾盼飞扬。
宴中有人已经有异议了,纪父一个个笑呵呵地安抚。
他们在等人。
下一秒,纪宁的眼睛就亮起来了,提着粉色的裙摆凑上前。
黑色的西装,额发被梳起,他露出的眉眼如疏星,皮肤偏白,懒散而阴郁。
和我记忆里的,差不了多少。
沪圈太子爷,乌元。
身后七八个保镖跟着,排场挺大的。
宴会厅里的吸气声此起彼伏。
乌元之前身子不好,还去水乡静养过。听说脾气还不好,阴晴不定的,再高端的宴会都不会去。
没想到现在竟然来了一个小小的纪家生日宴。
“纪家真是养了个好女儿,连乌元都来给她撑场面了。”
“你看角落里那个没,是她姐姐纪冉,乡下养大的就是没教养。”
“听说乌家最近在筹办订婚宴,纪宁原来就是那个秘而不宣的未婚妻?”
周遭议论纷纷。
我抬起眼,刚好和乌元狭长的眼睛对上,有些意外。我没预期会在这样的场合和他碰面。
想了想,还是平和地弯起唇笑了下。
目光一触而过。
乌元沉下眉眼,神情冷淡难看。他别过头,嗤笑了一声。
4
虽然这是纪宁的生日宴,但全场的目光都跟着乌元走。
得亏他大驾光临,不少顶级豪门都特地送礼、派人来庆祝纪宁的生日。
纪家人脸上的笑就没停下来过。
纪宁的生日蛋糕很漂亮,我小心地吃着奶油。
却突然想起来。
有一年在水乡的外婆家,有个狭长眼的少年,也青涩地给我做过蛋糕。
我感觉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抬起眼,正见到乌元站在我的面前,我得仰着头看他。
纪宁一直跟在他身边,轻轻地扯着乌元的袖子,声音清甜:
“阿元,算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姐姐也没真戳瞎我的眼睛,只是留了道疤而已。”
纪宁的眉眼像小鹿剔透,唯一的缺憾是眼下有一厘米的疤痕。稍微和纪家有点关系的人都知道,这是我干的。
乌元狭长的眼眸低垂,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他替别人撑腰来了。
我没出声,像是默认。
他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指骨勾住高脚杯底,抬起手,众目睽睽之下,将里头的红酒都倾倒我的头上。高脚杯被他扔到地上,碎声清脆。
乌元冷淡地问:“后悔了吗?”
酒水刺痛眼睫,沿着脸颊往下落。
我按着不舒服的心脏,低眉顺眼,甚至还笑了一下:“没后悔。”
“重来一次,我所有的选择都不会变。”
我没后悔的事情。
没后悔当初反抗时划伤纪宁的眼睛。
没后悔当初被送到水乡时遇见养病的乌元。
也没后悔离开时和他分手。就算现在知道他是乌家太子爷,答案也是一样。
5
“你别后悔。”
我离开水乡那天,和乌元分手时,他是这么阴郁着脸说的。一捧山茶花散在地上。
我说,我不后悔。我不往回看的。
乌元没说话。挺平静的。
等我坐上车,他叩着车窗、追着车,声音嘶哑,我才感受到他情绪的决堤。
乌元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我也没回头。
那天下雨,司机说乌元摔倒了,再追不上来了。
我看着落在车窗上的雨,我刚刚看见他哭了。
多骄傲的少年,露出这么难堪的乞求模样,却没得到一丝回应。
我想。
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真是令人遗憾的初恋。
6
我从往事梦中惊醒,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纪宁的生日宴会应该还在继续,我却因为乌元的难堪,不得不提前离场。
想必不用多久,圈里就都知道乌家太子爷为爱出头,惩治恶毒继姐的故事了。
手机有未知号码进来。
我挂断了三次,仍然坚持不懈,只好接通。
听筒那边,很久都没有声音。
窗外细雨绵绵。
我耐心告罄的前一秒,我听见了乌元平静的声音。
他说:
“纪冉。”“你要怎么样才会爱我?”
你是不是。
从没一点喜欢我。
我怔住,还没想好自己怎么回答,电话却已经被猛地掐断了。
像是电话那端的人突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乌元也许喝醉了,也许打错电话了,我想。没谁比我更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那么不留情面地和他分了手,他是绝对不可能还喜欢我的。
我下床,吃了两粒药,看着窗外的风雨,突然有点想乌元了。
就是,很想念十七岁的他。
7
我睡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开纪家,其实我早已不住在纪家。
这次纪宁生日宴会,她却非要我回来,我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为了向我炫耀她过得有多好。
和小时候一个德行。她是继母带过来的孩子,是纪家的继女,但是纪父纪天凌一直很喜欢她。小孩子总是怕自己的关爱被抢走,从第一面起,她就看不顺眼我。
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
昨天的生日宴会结束得很晚,好在纪家的客房足够多,很多人都看在乌元的面子上留到了现在才走。
别墅大门口纪宁正在送客。
一堆女孩子簇拥着她,大概是她的同学,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小。
“昨晚乌家那个少爷,可真帅啊,就是他一下就走了,我都不敢多看他。”
“听说乌元从不参加宴会的,这次专门为你来的,宁宁,你瞒得我们好苦啊。”
纪宁心情很好,眉梢都带着喜色。
这边都是半山别墅,我没有开车来,打车也不方便,我预备走到山下去坐公交车,背后却传来纪宁她们的窃窃私语。
她们问纪宁:“宁宁,那是你继姐吗?一看就是没上过学的太妹,怪不得能干出那种事。”
“她就是嫉妒你,嫉妒你朋友多、长得可爱,受尽宠爱。她什么都没有,只是个可怜虫。”
我置若罔闻,仍然平和地往前走。
却感觉周围都安静下来,纪宁被朋友们起哄地往前推了一把。
我如有所感地抬眼,果然看见门口夏风呼啸而至,乌元正从摩托车上下来,长腿、窄腰、狭长眼。他必然是耀眼的,但我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纪宁已经被朋友推搡着往前几步,红着脸矜持在原地。
我往前走,迎面正撞上乌元。
距离并不远,他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朝他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不意瞥见他垂在腿侧的手,因用力而筋络发白,近乎紧张。
他屏住呼吸,然而在下一瞬,我不过是与他擦肩而过。
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我甚至都已经听见纪宁开心地叫乌元的名字。
乌元却突然出声,只是两个字:“道歉。”
我停下脚步,回首看去。
乌元对着那群女生,垂着眼漫不经心地重复:“给纪冉道歉。”
纪宁和她的朋友愣住了,脸刷一下全红了,可却没敢再反驳,对不起说得很快。除了纪宁,她咬着唇面色,错愕地看着我。
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乌元是为了刚刚她们骂我的事情出头,我摇头制止:“不用了,我不在乎。”
我没骗他,我很多事情都不在乎,包括纪家人对我的态度。如果不是很久没有看过妈妈曾经住过的纪家,我这次也是不会回来的。
乌元却侧过头来,面色阴郁、很轻地问:“纪冉,那你在乎什么?我泼你红酒、她们当着面这么羞辱你,这些你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我怔住了,未发一言。
安静地想了会,道:“我没有在乎的东西了。”
从前是妈妈,后来是外婆。后来她们都离开我了。
我在寻找,一直在寻找。一定会有什么,让我感觉鲜活。
8
我沿着公路往山下走,两边树荫繁盛。
纪宁也没想到,自己风光无限的生日宴,最后收场竟然这么下不来台。大家有点糊涂,为什么昨天乌元为纪宁撑腰,今天和她一副生人莫进的样子。
只能说乌家这位少爷,性情确实是阴晴不定。
我也没多留,按着原来的打算,慢慢地下山去了。却听见有引擎轰鸣声,乌元骑着摩托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声音吵得我耳朵疼,很快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我低着头慢慢走路,早上没吃饭,现在有点低血糖,就停住脚步蹲在地上休息一会,阳光从我身上照过,留在地上一个小小的影子。
过了一会,摩托车却去而复返,他停在我边上,于是地上的影子成了两个。
乌元俯身伸出手,那是两个奶糖。掌心纹路清晰,金色的尘埃在光里浮动。
他说:“你的糖。”
我抬起头,脱口而出一句话:“你心脏不好,怎么还骑摩托车?”
乌元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很轻贱难堪地笑了一下,目光黑沉沉的:“纪冉,托你的福,我的病好了,没人会一直想当一个半残废。那么疼、那么危险的手术,想着你的嘲讽,我硬生生熬过来了。”
9
和乌元的认识是意外。
分手也是。
我住在水乡的外婆家,迈过流水石桥,对面就有漂亮的江南小庭院。我那时还时常好奇,知道那里住进了新的少年。白墙低矮,芭蕉出墙,我踮着脚往院中探,正见一个狭长眼的少年蹙眉看着我。
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只是气色有点不好,手腕上的黑色手环在响。
乌元并不是好接近的人,还喜欢阴阳怪气,但我有些缺朋友。他脾气不好,但笑起来很好看。
只是笑的少。
我想让他多笑一下。
所以我带他看茶山,告诉他哪里的白山茶最为剔透;在山涧里一起看过夜晚的萤火虫,淌过初春刚融化的溪水。
从初见开始,到后来,他手腕上都戴着黑色的手环。
他偷亲我的时候会响,牵着我的手的时候会响,奔跑的时候,也会响。他没有什么不同。
乌元只是一个比别的人,都要喜欢我的人。
直到夏天开始的那个晚上,我只是带他去山顶看了日落,霞光漫天,约定好夏末去采莲子,回来时还没走到镇子里,他就昏倒了,安静地闭着眼睛,像童话里不耐烦的沉睡王子,只有手腕上的手环一直在鸣叫。
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只心率手环。乌元的心脏不好,手环每一次鸣叫,都是在预警。
他是何等自卑又骄傲的少年,不肯告诉我一分他的缺憾。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量我的神情,我想想我当时怎么和他说的,我说:“乌元,我要离开这里了。离开水乡了。”
他看了我很久,哑涩开口:“去哪里,我陪你。”
我耐心地回答:“我们以后不能在一起了,你不用陪我,我们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他却仍然缠着不放,我只好坦白:“你在生病,可我不喜欢你的病。”
乌元攥着我的手,用力得发疼。他不是会道歉的人,却垂着眼,艰难地和我说:“如果是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这是我的错。我不想要你的同情,想让你觉得,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一点一点把手给抽出来,平静地看着他,说:“如果你一开始就和我说有心脏病,那么我甚至不会来认识你。”
如果早知你有这般缺陷,我宁可从未因好奇接近你。
他脸色煞白一片。
那年的夏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10
我知乌元心中有不平,所以重逢时他把红酒倒在我头上,我并未生气,但更多的感情理应是没有了。
但现在乌元病已经好了,却仍然轻贱自嘲。那句自己是残废的话,像是麦芒一样轻微地在我心上扎了一下。
不痛,但会酸涩得想要流泪。
公路上、繁树下、摩托车旁,我是这样对我久别重逢的男孩说的,
第一句是:“对不起。”
对不起我未曾婉转、未曾宽容,就那样说出了分手理由,虽则真实,难免伤人。
第二句是:“恭喜你。”
恭喜你久病痊愈,恭喜你,也许真的找到了喜欢的人。哪怕是纪宁,只要你喜欢,我都祝福你。
但往事一场,不必过多纠结,乌元俯下身,把手中的糖放进我的手心里,一字一顿,冷笑说:
“我不接受。纪冉,你听清楚了吗?”
11
我的人生分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在童年时期,家庭和睦,算得上圆满,美中不足的是妈妈常年卧病在床,但她是我见过最温柔、最好的女人。
第二部分,在少女时期,妈妈因病去世后,爸爸重组了家庭,继母和继妹都不喜欢我,针锋相对、鸡飞狗跳,最终以我被送到水乡的外婆家为结局。同年,我不再叫纪天凌爸爸。也是在水乡,外婆发病去世,我又遇见了乌元。
第三部分,离开水乡之后到现在。我一直都没回过纪家,后来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画廊。起步艰难,但现在已经步入正轨。
我拿着笔想画画,却失神,久久落不下第一笔。我接了个电话,是合伙人打来的,她只说了一句话。
“纪冉,画廊里出了点事。”
画廊最近新策划了一场展,正是忙的时候。
我放下画具就出门了。
合伙人是我当初一起学画画的学姐,我也一直喊她音学姐。她的语气很镇定,但背景有点嘈杂,像是出了什么乱子。好在和画廊距离并不远,我很快的就赶到了现场。
学姐被几个看展的年轻女孩围着,面对着情绪化的指责和质疑,她仍然能保持着微笑和体面。我放慢了脚步,才发现为什么我觉得这几个女孩眼熟,因为在纪家见过。纪宁赫然也在其中。
她们背后的灰色墙壁上,高悬着一幅巨大的白山茶的油画。
纪宁指着墙上的油画,发难道:“你们画廊怎么敢展出假画?R 小姐已经很长时间没画过画了,行内的人都知道她去治病了,就算她寄卖画作,怎么可能放在你们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廊。笔法风格和她以前的作品截然不同,果然是纪冉的作风,弄虚作假!”
我垂眼听到最后一句,才陡然明白,纪宁这是冲我来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
音学姐已经看见我了,朝我笑了笑。
纪宁转过头来,难得的姐妹情深:“纪冉姐,家里要是知道你用假画来做噱头,会对你彻底失望的。今天来了好几位有名的藏画家,你还是先把这画都取下来吧,纪家的脸会很难堪的。”
音学姐大概是看在她和我姓同一个纪的份上,才没让保安赶她出去,而是留给我来决定。
这边动静闹得不小,很多人都驻足皱眉观看。
我静静地看了纪宁一会,平静地开口:“这是我的画。”
这话一出,纪宁的朋友先嗤笑出来:“你的画?你甚至连大学都没上过,高中都是在那个破镇子上的,可能大专都考不上吧,就算这是幅假画,也不是你能画出来的。”
“我就是 R。”我说。
并不因为她们的无礼恼怒。
果然看见纪宁的朋友笑得更开心了,只有纪宁,笑容僵在嘴角,也许是突然意识到,R 是冉的首字母。
没有谁比她更知道,她年幼时,曾撕毁的我的画是有多么绚烂而灵气。
像是佐证一般,有赏画已久的人上前一步,我已经认出了他,是一名业内很权威的藏画家,之前有过交流,他伸出手,朝我温和地笑了下:“R 小姐,好久不见。”
他看似叙旧,不过侧面证实我所言非虚。
我和他打完招呼,才有时间回过头看纪宁和她的朋友们,她们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满脸不可置信。我耐心地解释道:“今天画廊的展览是会员制邀请的,我记得并没有给你们发邀请函,音学姐,麻烦叫一下保安吧。”
12
纪宁她们都被赶走了,我留下来帮音学姐的忙。
音学姐揶揄我:“学妹,你还怪低调的,连你继妹都不知道你的画这么出名。”
我只是摇摇头说:“没必要。”
很多东西我不在乎,所以没必要。纪家认为我没上过大学丢人,但我要学的东西早就已经和老师学完了,所以没必要;纪宁总是来招惹我找存在感,我不生气,因为没必要。
那什么东西是必要的?我不知道。
夜幕渐渐深沉的时候,画廊里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那幅巨大的山茶花油画还挂着,下头却有人在那里静静地站着,却不是看油画,而是在看下面的作者署名,R。
乌元转过身来,这次再没说话,表情很冷淡,和再陌生不过的人一样。
他和我擦肩而过,没说一句话。
也许是他想起那年江南雨季,他捧着山茶花追逐少女,可惜,她没回头、也没有心软。
13
最近的宴会赶趟了。
我前脚刚参加完纪宁的生日宴会,后脚就踏进了乌氏庄园的声色犬马之中。
我并不是很热衷于这样的场合。但是乌大少爷在画廊的展上一口气拍下很多画作,其中也包括那副山茶花,音学姐有事走不开,只能我亲自带着人给送过去。
音学姐说,这阵子忙完,给我放个假,想去哪去哪。
原本一路畅通无阻,画交接完了,但出来的时候遇到一些问题。
我撞见花园中纪宁和乌元在一起,纪宁啜泣着说:“阿元,我生日那天,你明明还专门来参加,还为我出头教训了纪冉,为什么转眼间就骑摩托车追她,还买了她那个小画廊那么多的画?你也被纪冉的表面给蒙骗了吗?阿元,她之前都差点戳瞎我的眼睛的,你知道她是多么恶劣的一个人。她不会像我一样喜欢你的。”
乌元神色淡淡的,漫不经心地问:“如果,我有心脏病,你还会喜欢我吗?”
纪宁甚至都没迟疑:“当然。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的。”
乌元笑了一下:“那很可惜。我就喜欢那种,一听到我有病,就和我分手的那种人。”
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被碰过的袖角,转身就往边上的人群宴中走去。
灯火流丽之下,他已经走出去好远,却突然转身,声音并不低,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乌元的手插进裤兜里,眉眼低沉:“还有,我来你的生日宴,不是为了给你撑腰,只是忍不住想见见,我那该死的前女友——纪冉。”
纪宁面色惨白,失声道:“可是阿元,你知道纪冉是什么样的人吗?她来自哪里?她都不是纪家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
纪宁在十四岁就告诉了我答案。
那时候妈妈已经去世两年,纪天凌重组了家庭,可惜继母不是很喜欢我,她带来的小孩也不喜欢我。爸爸对纪宁很好,比我要好。他给我的爱少到吝啬。
我有一本画集,里头画的都是妈妈,我远比所有人都想念她。但纪宁趁我不在,用剪刀剪碎了画集,得意洋洋:“纪冉,爸爸都和我说了,你是领养来的孩子。你看,你妈妈有心脏病,你外婆也有心脏病,只有你没有。”
我夺过画集,剪刀划破她眼下,我被送去了水乡的外婆家。我一直不肯相信她说的话,后来才发现,童言无忌往往说的都是真话。
我今日来送画,原本并未预期和她碰面。事到如今,却喊了声她的名字:“纪宁。”
她转过头来。
“你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我点了根烟,眉眼倦懒,“一个重组家庭里被宠坏的愚蠢女孩。天分不高,即使再学十辈子美术,你也永远赶不上我的天赋,所以你嫉妒地剪毁我的画集;你庸俗功利,你当然会爱乌元,只要他是乌家的继承人,你就会毫不犹豫地爱他。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我展示你的幸福,可是你知道我看见什么吗?我看见一块被苍蝇围满的腐烂面包,可你却还在享受炫耀她们的奉承叮咬。”我声音并未放大,却在夜幕之下十分明晰,惊诧围观的诸人,竟然鸦雀无声。
纪宁尖叫一声,颤动着双唇。
如果当众被扒光般羞辱赤裸。
我淡淡地说:“是啊,你没猜错,我一直都看不上你。”
14
我从乌家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驱车去了一家私人诊所,和熟悉的心理医生聊一聊,也许有利于遗忘我今天被挑起的往事。
等出来的时候,城市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这里的夜晚没有星星,没有萤火。阶下停了一辆纯黑色的摩托车,乌元的面色很不好,压着情绪在问:“大晚上的,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月凉如水,浸透台阶。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安静地看了他一会:“乌元。我知道你买走那些画、试图惹怒我、给我解围,都是婉转或直接的试探。但是,到此为止吧。”
乌元仰起头,抿着唇,脸上血色尽失,他问:“为什么。”
他几乎是,丢掉所有尊严,扯出一抹笑容:“纪冉,我不是和你说过,我的病治好了吗?”
如果,你曾经爱我。
如果,你因为我的缺陷离开我。
但我现在已经填满缺损,你还能不能回头,重新再爱我一次。
我摇了摇头,声音很平静:
“你的病好了,但我生病了。”
15
小孩总是会有奇怪的念头。
我永远记得纪宁的那句话:“纪冉,你是领养来的孩子。你看,你妈妈有心脏病,你外婆也有心脏病,只有你没有。”
我不会明白,为什么只是替妈妈画了张画,为什么她就安静地睡着了,永远不会醒来;我不会释怀,我只是出门采了新生的茶叶,回来时就看见外婆闭上了眼睛。
健康,会是一种罪过吗?
也许真是这样的。
我有时候希望自己有心脏病,至少能够自欺欺人,我是妈妈的孩子。可我不是。
外婆也去世后的那两年,我一个人生活在外婆留下来的老房子里,阴差阳错认识了乌元。认识他很开心,喜欢他也很开心,他是那样让人心动的少年。但他心脏不好。
总有一天,他会和妈妈、外婆一样,离开我。我喜欢他那么多,为什么他也会成为我的刑罚呢?我不明白。
我评价纪宁的时候多不留情面啊,可我自己又高尚到哪里去,我是那样自私而怯懦的一个人。分手时候,我说的话并非作伪,如果早知道他有这个病,我宁肯未曾认识他。
多伤人,多真实。
我多难堪的一张面容。
我对他怀有很深的愧疚。
后来我的抑郁情绪躯体化,时常会幻觉心脏不适,严重的时候甚至有两年拿不了画笔。健康会是罪过吗?那我来赎罪了。
16
自从我直截了当地和乌元坦白之后,生活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我一直很相信公平这个字眼,他生病我走,我生病他了断,本来就是一桩很平等的事情。
音学姐给我放了个长假,我买了张船票、办了签证,不知道目的地是在哪里,人生宛转前行,也许处处都是归途。
我去画廊最后看一眼,没想到里头的工作人员还给我准备了惊喜。
烛光亮起、丝带吹下的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原来又是我一年生日了。
音学姐小心地捧着蛋糕出现。
蛋糕挺特别的,不像是店里定制的,隐约有点熟悉。
吃到嘴里的那一刻,音学姐拥抱了我一下:“冉冉学妹!生日快乐!出去散散心吧。”
也是那一瞬间,我才想起来,这个蛋糕的味道为何如此熟悉。
究竟是在哪一年,在温情的水乡,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亲自洗手做羹尧,做了个一样的蛋糕出来,凶巴巴地威胁我说,不准说不好吃。
他侧过头,耳垂通红。我没忍住,亲在了他的脸颊上。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
我问音学姐:“他人呢?”
学姐说:“他没来。”
故事的开始和结尾都有蛋糕,也算是善始善终。
17
登船那天,我在海岸边远眺,海上的大雾一直被吹到岸上来。我回转过身,不过看见乌元从雾色中而来。
海风吹起我的鬓发,我说:“你来送行我吗?”
我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哪年看的一部电影, 里面有句台词,一直盘旋心头——“如果船票有多一张, 你会不会跟我走。”
但我没开口。
乌元站在我面前, 狭长的眼睛看了我很久, 我以为他要告别, 结果长臂一伸, 很用力地扣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按在他的颈窝里,咬牙切齿:“没有送行, 没有离别, 我和你一起走。”
我怔住了,眼睛有点酸。
他说:“你再敢丢下我一个人, 你就死定了。你听我说,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纪冉, 你给我好好的。想画画就画画,想旅游就旅游,想怀念就怀念, 你是被我选中的小孩, 怎么样都会有嘉奖。”
我是被遗弃的孩子, 可我是被妈妈选中的小孩, 我是值得被爱的。
“往前看, 纪冉。”
“我陪你,纪冉。”
大雾被风吹尽, 海面辽阔湛蓝。
航行的路竟然渐渐明晰起来。
我听见自己的回答,我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