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瘦,皮包骨那种。
尽管如此,我胃口却特别好,但吃下去的东西大部分都吐掉了,依旧皮包骨。
爹爹和娘亲偏说我这是富贵病,还把我嫁给了一个厨子。
1.
我叫方珞依,今年十五了,是方阁老府上长房嫡出的三小姐。
正因为是三小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兄长,所以爹娘对我的期望不高,只希望我能平安顺遂地快乐长大。
可惜,事与愿违。
六岁那年,蔡贵妃请母亲携我入宫叙话,只是吃了一顿饭而已,回来之后我便发烧了,很快我便陷入食之无味,食完就吐的痛苦状态,逐渐瘦成了现在这样的皮包骨。
其实并不是我不想吃,而是吃了就要反胃,当然也不是吃什么都会吐,但很难得能找到让我舒服,也让我的胃舒服的食物。
对我而言,实现双赢是个难题。
就这么挨了三年。
一天,府中三房的叔叔带回来一个老道。
我三叔是个风趣幽默的人,当然,在我爹娘和祖父母的眼中,他有点儿不思进取。和我一样,因为行三,家中对他的要求也不高。
他没事便如闲云野鹤般云游四海,顺便也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常常给我讲述外面的光怪陆离,还会带些离奇书籍给我看。
自从得了这怪病,我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听故事和看书成了我孤独生活的一大慰藉。
听说这老道是三叔在苗疆见识风土人情的时候认识的。
对外三叔的说法是,他一心向道,虔诚的心终于开启了大道之门,这才认识了老道。其实他暗地里告诉我,若非巧遇这老道,他恐怕真要和落花洞女缔结姻缘了。
不管如何,这老道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来诊断那天,我斜倚在榻上,正艰难地翻看一本名为《选盐》的书册,这也是三叔替我搜罗来的怪书之一,里面的故事还挺有意思。
我娘支走了所有奴仆,只留下一个贴身的王嬷嬷,带着我爹和三叔几人一起走进我的闺房。
我合上书,见几人匆匆而来,兴致缺缺,这场面我见得多了,自从病了之后,娘亲隔三差五就会请个江湖郎中来给我瞧病。
话说太医院相熟的那几个太医都治不好,江湖郎中又有何用?
我郁郁寡欢。
我娘亲偏不这么认为,她常对我说,高手都在民间,那些个真有本事的,才不屑于入朝为官。 所以在她不懈地寻寻觅觅之中,终于托我三叔找来了这个老道。
老道看我的第一眼,便皱起了眉头,捋着下颚稀疏的胡须,掏出一张符纸就往我身上拍。
说也奇怪,那符纸上了我的身就露出斑斑血迹,待揭下来,老道凑近眼前仔细瞧了片刻,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有问题,三小姐这呕吐症可不是病!」
众人一听此话,大惊,我娘亲更是惊得手中佛珠都差点掉地上,迅速向旁边的王嬷嬷使了个眼色。
王嬷嬷立刻会意,走到老道身边,义正词严。
「老道士,你可不能胡说,坏了小姐的名誉唯你是问!」
老道士见这二位如此焦急,恍然大悟,连忙摆手:
「夫人误会,老道的意思,三小姐造成如今这模样的元凶,可不是寻常的疾病,我问你,这病是否来得很急?毫无征兆?」
我娘犹豫了一刻便拼命回想,忽而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那时候我儿才六岁,去了……出去吃了一顿饭回来就不对了。」
老道又捋了捋胡须,很肯定地点头,随后又摇头,一副惋惜模样。
「道长可是知晓病因了?」我爹看得焦急。
「不错,三小姐这是……中蛊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娘亲似乎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正忍不住开口,被我爹一个眼神狠狠地制止了。
「胡说!我方府乃诗书传世,百年清贵,哪会有这样藏污纳垢之事?老三,你都找的什么人,尽在这污蔑!」
我爹愤怒得想要把老道赶出去,还是三叔好说歹说,才把我爹给劝走了。
我爹一走,我娘顿时软了下来,她才不顾及什么世家脸面,她最关心的是我的病因。见老道一副不服气,马上就要甩袖而去的模样,我娘立刻道:
「道长,你莫在意,我家老头子就是这样口无遮拦。也不能怪他,他平时为人刚正,最恨这些歪门邪道。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方府是断然不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的,许是出去玩,沾了邪气。」
「道长既已知晓病因,可有解救之法」
我娘坐在我身边,紧紧握住我的手,那一刻,我觉得她的手心里湿漉漉的,比我还紧张,像是在等待死刑的宣判。
老道摇头晃脑了一阵,叹气道:「有是有,但不能除根,要想断根,只有找到解蛊人。」
我和娘亲面面相觑。
解蛊人? 我们连放蛊之人都不知是谁,又去哪儿找什么解蛊之人呢?
老道又说了一些类似于不同的蛊要有不同的解蛊师,最好的解蛊人就是放蛊人,他们身上通常都有解药云云。
我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破灭了,放蛊的是谁都不知道,又去哪里寻找?
再说了,就算是找到了,此人既然要给我放蛊,又怎肯替我解蛊。
见我黯然神伤,我娘分外心疼,问老道:「此蛊要是不解,我儿性命可能保全?」
她的意思我懂,就算我一辈子这么瘦骨伶仃地躺在床上,总好过一命呜呼。
虽然我不这么想,但是我能理解她。
老道捋了捋胡子,摇摇头,看了一眼又走回屋中的三叔,欲言又止。
「道长,该说就说,不要犹豫。」三叔鼓励。
「小姐这蛊,若是不取,只会愈加严重,说句不吉利的,肉身消亡那是迟早的事。这蛊嘴巴刁得很,它不爱吃的,小姐就吃不下去,就算眼前是山珍海味,只要不对这蛊的胃口,那就甭想下小姐的肚子。除非能找到这只蛊爱吃的东西,每日让小姐服下,也许能维持些时日。」
道士说完,我娘就哭了,虽然我祖父官居内阁大学士,父亲更是官拜首辅,可一只虫子爱吃什么,从来都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
就算是想要关心,也无从下手。
显然,这个办法只是个纸上谈兵的法子。
三叔也傻眼了:「道长,这根本无从下手嘛,可有其他解决的办法没有?」
老道士又是一阵唉声叹气,三叔还没明白过来,娘亲就懂了。
她立刻向王嬷嬷使了个眼色,王嬷嬷会意般掏出一个丝质的袋子,硬是塞到老道的手中,语重心长道:
「道长,这点薄礼您收下,我家小姐的性命就全仰仗您了,老婆子我是看出来了,若是您都没法子,怕是这偌大的京城都不会有人能救我家小姐了。」
老道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捏了捏袋子,勉为其难收下,犹豫片刻道:「贫道倒是有个法子,但也不是长久之计,只能续命。想要断根,要么找解蛊人,要么去找那蛊虫爱食之物才行。」
娘亲眼中雪亮,就差扑到老道身上,闺阁之礼让她强忍着激动,用平静的声音说道:「烦请道长相授,府中另有重谢。」
三叔也在一旁催促道:「道长,您就别藏着了,咱府上的情况您也看到了,若真能救我侄女性命,自然少不了您的好处。」「这法子乃是贫道游历苗疆多年,偶然间寻到的一味草药,每日煎服可当食物维持小姐的生命,只是这草药难寻,在苗疆的时候就卖得比较贵。」
老道说这话的时候,慢吞吞地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他珍藏已久的东西,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截像烂草根一样的东西,连嬷嬷的脸上都露出些许嫌弃,好在味儿清香,倒是不难闻。
我嗅了一会儿,琢磨这玩意儿应该不难下咽。
我娘亲更是松了一口气,管这草长什么样,只要能救命,别说还有卖的,就算再贵都得买来。
娘亲命王嬷嬷又花了不菲的银子,终于从老道手中购得那几株烂草。当即便命人替我煎服,待服下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我抿了抿嘴道:
「还行!」
众人目光未动,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娘亲又问我。
「没吐!」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就连闻讯又赶来的我那首辅老爹,都忘了我的病因可能有辱门楣,说话也轻快起来:
「快!派人去苗疆,立刻搜罗此种草药,这可是我儿珞依的活命草,花多少银子都不要在乎。」
2.
这几日,方府特别热闹,不为别的,就为替我寻个厨子。
那老道士的草药汤,我喝了足足六年,实在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并非是我觉得可惜,而是肚子里的虫子觉得可惜。
但那味儿日日吃,年年吃,也有吃腻的时候。
那只蛊虫今年又闹了几回,弄得我连喝草药汤都要吐个干净,而且什么时候吐没个准数,全凭蛊虫的心情。
爹娘琢磨着光喝草药汤也不是个办法,我这几年命是保住了,可瘦得吓人。肤色蜡黄,双眼微凸,颧骨高耸,人背地里都说我与骷髅无恙。
外面说起来是方府的三小姐,背地里他们都称呼我骷髅小姐。
我也不恼,实在也没力气恼。
寻厨子的消息一放出去,方圆百里的名厨都往我家赶,听说连皇宫内苑的几个大厨都蠢蠢欲动,想要易主而安。
还不是因为我爹娘出价很高,我娘甚至动用了一半的嫁妆,就为了聘请一个合我心意,哦,不对,合虫子心意的大厨。
京城里不少人家都听闻此事,连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都惊动了。
有些常年视方府为政敌的官员,趁着这个机会参了我爹好几本。好在我爹平日里行正坐端,就算被指摘了,也被陛下云淡风轻地揭过,我爹才安然度过这段危机。
于我爹而言,朝堂之事是大事,寻找厨子挽救我这个三女儿也不是小事。
八月十五这天,方府的名厨大会正式拉开了序幕。
因为来的都是各地的名厨,京城中不少人家为了一饱眼福,也慕名前来。我原本该在后院待着,等着仆从把菜品送过来,可这么多年来,家中很少有这般热闹的场景,我那颗蛰伏已久的心都有点蠢蠢欲动了。
拗不过我的心意,我娘终于答应让我也去园子里候着,不过她不想让那些达官贵人们看见我现如今的模样,更加不想让我伤心,便特制了一条幕帘,让我安坐于幕帘之后的凉亭之中。
这帘子用的是江南上等蚕丝,制成的幕帘乃是双层,一面薄如蝉翼,一面爽滑无比,薄的那一面向里,滑的那一面向外,烛光一照,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而我却能清晰地看见外面的动静。
一道道菜如流水般被端了上来,我看着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咽了咽口水,可惜,虫子不大喜欢,它单凭个味道就决定了一切。
这次选名厨大会,打着名号也是方府家宴,所以那些被淘汰的名厨菜品都成为流水席上的一道道佳肴。
众人吃得满嘴流油,称赞不已,席间觥筹交错,点评声不绝于耳。
「不愧是松鹤楼的大厨,肖师傅这道蜜炙黄雀简直是天下极品,外皮酥脆,肉质细嫩,老夫真是多年未尝过这道名菜啦。」
「刘大人,您看看这闲笋蒸鹅,当年可是太后娘娘钦定的名菜啊,没想到被四海坊的大厨给复刻出来了。」
「嗯……嗯……果然……果然啊!」
我坐在幕帘后的凉亭里,离着宴席并不远,听着这些话,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无奈,那蛊虫并不感兴趣。
接连试了好几道名菜,我都没敢进太多,也完全被蛊虫给拒绝了。
进多少吐多少,我真想把那只死虫子拽出来问问,你究竟是长了个什么古怪的胃口,你这么跩,怎么不上天呢,赖在我肚子里算怎么回事!
长期被一只虫子拿捏,我也受够了,看着外面宴席上那琳琅满目的珍馐美馔,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反正左右都是吐,我就偏要吃个够,吃不死你这个死虫子!
此刻,我也顾不得闺阁的礼仪,伸手就拿起刚才那些餐盘里的名菜,吃个不停,虽然不时想要呕,但我还是强撑着,硬塞下去好几块。
美食的滋味我是没心思细品了,完全沉浸在与虫子殊死搏斗的食物之战中。
「你不喜欢的东西我偏要吃,能把你一起吐出来我才高兴!」
我咬牙切齿地忍着。
忽然,外面又是一阵响动如雷,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勉强向外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人群里,又是一道菜品做成了。
这是一道加了酪乳的樱桃酥,光看那品相,就觉得不凡。雪白的酥酪上撒着樱桃汁,犹如雪地里的点点红梅。
酥酪有三层,每一层里都加了一些淡淡的绯色玫瑰花瓣,闻起来气味沁人心脾。
最让人意外的是那位厨师,仪表堂堂,姿容绝俗,若不说他是厨师,别人还以为他是个富家公子。
这小伙子一出场便惹得宴席间女眷连连发出惊呼,有几位我小时候常见的闺阁女子竟然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起来这厨子的容貌比他手中的樱桃酥还要吸引人。
「诸位贵人,这是小人特地研究创制的新品甜点,名曰醍醐灌顶,请贵人们尝鉴。」英俊厨师的声音响起,低沉绵柔,和他的人一样,有着动人心魄的魅惑之力。
我的丫鬟翠晴从小对俊美的男人没有任何抵抗力,她的视线早就被那厨师吸引,连脚步都慢慢移了过去。
「笃,笃……」
我连敲了数声椅子把手,她才回过神来,竟快步向园子里走去,直接越过送菜的仆从,从厨师手上接过那一盘「醍醐灌顶」。
又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幕帘跟前,对我说道:「三小姐,快尝尝,这道糕点特别不同凡响。」
她的意思我明白,我只要赶紧吃下这盘酥酪,且不会吐,她的心上人就能应征入府了。
看着翠晴那含波的眼神,我不想让她失望,毕竟这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玩伴,我及笄了,她也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
可是,我肚子里的蛊虫并不买账,厨师的美丑对它的口味基本没有影响。
越美的厨子,也许越不受它的待见。
其实我刚才远远就有要作呕的感觉,强忍到现在才没有发作,可是当这盘酥酪移到我的眼前,我实在是控制不住了。
还没有品尝,便一口污秽从口而出,连带着刚才胡吃海塞下去的那些东西统统都吐了出来。
屋中的丫鬟婆子们手忙脚乱地帮我收拾,连帘幕上都沾染了污秽。帘幕掀动间,我见外面的翠晴面色苍白,嘴唇翕动,心里很过意不去。
而就这一瞬间,外面忽然有人尖叫了起来。
「那亭子里坐着的莫不是三小姐?」
「啊,不会吧,就是那个骷髅小姐?她怎么会来此处?」
「长得好恐怖,你们刚才瞧见了吗?真的像骷髅!」
「真的吗,我没看见,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长成这样就不要出来吓唬人了嘛……」
众人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我这几年在家,听力练得特别好,这些闲言碎语虽听多了但还是没有免疫,这时候听来,心里仍旧有隐隐的刺痛。
「你怎么做事的,还不扶小姐进去,幕帘这么敞着,小姐不得受风寒?」一个嬷嬷骂小丫鬟道。
正是那个丫鬟为了清理幕帘上的污迹,将我尊容露出了那么一小点。
小丫鬟含着泪擦着幕帘,我也有些心烦,对嬷嬷道:「算了,不要责怪了,我不想品尝了,扶我回屋吧。」
嬷嬷左右为难,不由劝我:「三小姐,这些名厨可不是这么容易请来的,依老奴看,您再等等,说不定会有个合心意的呢。」
我脸色冷了下来:「你们一个个见我好欺负是不是,我说了回去,现在就要回去。」
嬷嬷丫鬟们也只好作罢,准备着轿子让我回屋。
这时候,外面的仆从又端来一道菜品,谨慎说道:「三小姐,这道菜品您看要不要品尝一二?」
我扭过头,不想再去看任何菜品,挥了挥手:「端走,我不想吃。」
仆从没法,只得答应着,一路小跑就要往回赶,他们都知道,我这几年是脾气见长,谁都不想触这个霉头。
「小姐难道不想品尝一下在下做的饭菜吗?」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我的心微微一动,抬头看去。
只见在帘幕外面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厨师,他长相普通,但身量很高,说起话来自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力量。
我下意识嗅了嗅那道菜品,突然愣住了,那只蛊虫似乎并不反感。
「把那道菜拿进来,我瞧瞧。」
听到我吩咐,仆从连忙又把那盘菜送了进来。
一盘色泽金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黄金蛋炒饭映入眼帘,虽然只是一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常饭菜,其中却似乎夹杂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深深吸了口气,确定那虫子并不反感,不由得食指大动,咽了下口水,吩咐嬷嬷递给我一把勺。
银勺挖起的第一口送入嘴里,唇齿间犹如被清风拂过,爽滑鲜香。
这味儿我喜欢!
虫子也很喜欢! 不光没反胃,还连着吃了好几口。
我似乎忘记刚才猛吐的狼狈模样,完全沉浸在对美食的品尝之中,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快活得简直像在天空翱翔。
周围众人却没我这么高兴,一个个严阵以待,防备着我再次呕吐。
这一回,嬷嬷们特意吩咐把帘幕看紧了,绝不能再漏出半丝缝隙。
可是等我几乎吃完了一整盘,预料中的事件也没发生,仆从面面相觑,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我满意地擦了擦嘴,指着空盘:「不试了,就他了!」
一秒的安静,紧接着就爆发出欢呼。
看来这些仆人们也被我的病折腾得够呛,能让我对某道菜彻底满意到光盘,这可是多年未见的大喜事。
很快,在宴席上招待贵客的爹娘,也收到了仆人的禀报。
我爹更是激动得差点把手中的米糕扔地上,就差抱着我娘老泪纵横了。
我娘比我爹冷静自持,她听到消息就腾地站起身子,一旁的礼部尚书夫人惊讶问道:「您这是怎么了?噎着了?」
我娘不理她,却对着所有宾客宣布:
「今日的宴席到此为止,若诸位有合心意的厨子,可以自行领回府上,咱们方府的厨子已经定下了。」
众人正待询问是谁,一个面目含笑,容貌清秀的小厨子站起身来,在我娘的期盼下走向众人:
「正是在下!」
3.
新来的小厨子叫石光,才十七岁,可是手很巧,会做各种菜,但能让我吃着不吐的,也就是那日的黄金蛋炒饭。
蛋炒饭是好吃,可吃多了也会腻。
我连续吃了一个多月,看到蛋炒饭已经再也挑不起劲头,这回的事可不怪虫子,它倒是完全能接受,是我,有点挑食了。
石光与别的仆人有些不同,他是府中特聘的厨子,又是特地给我做菜的,所以有点特权。
再加上此人脾性古怪,每日必须要亲自给我送来饭菜,所以对我的饮食情况了如指掌。
不过,翠晴那丫头因为石光取代了她的心上人,一直对他冷眉以对。这一回,我不想再吃蛋炒饭被这丫头知晓了,她可来劲了,见着石光就要轰他回去。
「也就是会点三脚猫的工夫,碰巧做了一道菜而已,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日日往小姐屋里跑,像个什么话!」
石光并不和她计较,只是对我微笑:「小姐这几日吃得可还满意,若是有什么问题,可直接对在下说。」
翠晴最气不过他这酸腐的样子,明明是个厨子,却时刻摆成个书生样,一伸手便拦住就要进来的石光:
「我们小姐可没空跟你说话,你连个大厨都不是,也在我们方府白吃白喝了好些日子,眼下看着没什么新手段了,也该让位了。」
石光依旧不语,我有些看不下去,便道:「翠晴,让石大厨进来,我有话跟他讲。」
不得不说,蛋炒饭还是养人,比起之前那喝不死的烂草根汤,我如今的身体是肉眼可见地胖了起来,最起码皮和骨之间稍稍有了些肉,说话也有力气多了。
我还是很感激小厨子石光的。
石光走进屋中,见我还在榻上倚着,但面色已然有了好转,便道:
「小姐近日恢复得不错,可还有什么想吃的饭菜?」
我苦笑:「我想吃得多了,可不会吐的就少了。」
「这可未必,这世上就没有我石光做不出来的饭菜,再给我些时日,定为小姐创制些新菜。」
石光说话间很是自得,又引得翠晴一阵不快,在一旁吐槽不已。
我也有些不相信他,但也顺口夸奖道:「那便期待石大厨的本事了。」
石光听出我话中意思,从容不迫地从带来的食匣里取出一碟糕点。
一股诱人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肚子里的蛊虫罕见地没有动静,显然这味道它也喜欢。
看见吃的,还是新品种,我两眼放光,像饿了几天的饥汉,连忙让石光把糕点端过来。
这碟桂花糕的品相真不错啊,雪白的糯米晶莹剔透,中间镶嵌着丝丝缕缕桂花的花瓣,看上去就像一件精工雕琢的艺术品。
翠晴依旧不服:「做得哪有醍醐灌顶卖相好,也不过是平凡的桂花糕。」
石光微笑着夹起一小块,送至我的唇边。
我也没有多想,一口吃下,桂花的香气在口中绽放,唇齿间芳香四溢,糕点入口即化,甜而不腻。
这味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似乎开启了我久远的对食物的记忆。
真是太好吃了!
「这味道相当不错,你从哪儿学来的?」我赞叹。
他自信一笑:「这是我家传的秘方,从不示外人。」
吃了一口,又来一口,我细细品尝个中滋味,完全没注意到石光挨在我身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我腮帮子吃得鼓鼓的,不经意抬头一看,正对上石光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散发着朝露的气息。
不知怎的,我脸颊微红,心脏乱跳,慌忙把头转了过去,拼命咽下口中美食,强自镇定:
「不错,你先去吧,明儿还吃这个。」
石光退下了,隐约间,我发觉他嘴角噙笑,不由得脸又红了起来。
4.
天气不错,我在花园里荡秋千,这秋千还是石光特意替我做的,说是我如今身子见好,就该多出来走动走动。
园中秋意正浓,一阵秋风飘过,树叶扑簌簌落下,惊起枝头缱绻的鸟儿。
我不小心咳了几声,一阵笑声从不远处传来,转头一看,原来是二房的堂姐珞盈领着一众贵家小姐来逛园子了。
方府的花园名声在外,秉承了造园大师计成的风格,亭台错落,楼影入水,洞壑别致,长廊穿景而过,常有别家姐妹受邀赏玩。
我大姐和二姐已嫁人出府,倒是二房堂姐常常借此联络京中贵女。
「哟,这……难道是你妹妹珞琳,没想到一年不见便长这么大了。」为首一个清丽女子见到我便叫了起来。
珞盈起初没注意到我,这时才扭头向我看去,见到是我,小小吃了一惊,面色有些难看。
「周小姐,你认错人了,这是我伯父家的三姐姐,自然要比我妹妹岁数大。」
众人一听,面色各异,更多的则是惊讶,低着头窃窃私语,那样子不用猜我都知道,又是在编排什么骷髅小姐大白天出来吓人之类的。
我从秋千上慢慢起身,丫鬟墨红正从小道上过来,一见这阵势,连忙对我及众人匆匆行了一礼,便要搀扶我离开。
人群中终于有人扑哧笑了出来:「我道是谁,骷髅小姐呀,人家及笄是定亲嫁人,她及笄倒好,满世界找厨子。」
此话一出,我气得发抖,可无从反驳,她说得没错,八月十五正是我及笄那日,而且我的确找到了合心意的厨子。
「她就是想嫁人也得有人敢娶她才行,我听闻方珞依曾与镇远伯世子定过娃娃亲,可惜呀,人家世子一见她那个鬼样子,回家哭着喊着,这才把那亲给毁了。」
「我看这事也不怪人家世子,换成谁也不敢娶这么个玩意儿回去供着,这不得吓得小儿夜啼啊。」
又是引来一阵哄笑。
我就像个天然的活靶子,被她们的恶言毒语扎得浑身都是窟窿却无力反驳。
正当她们七嘴八舌说得正起劲的时候,翠晴一路小跑着过来了,见我被围攻,气不过竟直接与吏部尚书李小姐家的丫鬟扭打起来。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这时,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来,来人居然是我大哥,身旁还有一名男子。
不是别人,正是镇远伯世子吴念生。
我如今虽瘦弱,可也不再是过去的骷髅模样。吴念生一见我,眼中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接着又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向我行礼。
他这番操作没头没脑,弄得我手足无措,我看向大哥,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大约也没想到吴念生会对我如此,张大了嘴巴好久没闭上。
我刚想开口,就听吴念生道:「听闻珞依妹妹大好了,特来拜访,不知,不知上回那亲事还作数吗?我,我是真心想要求娶。」
不光是我,所有在场的贵女们瞪大了眼睛,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我终于镇定下来,见吴念生冷汗涔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不在意,这些年被这些公子小姐们磋磨够了,我语气平淡,面无表情:
「我虽不解公子何意,但此事既然已经定下,那便是板上钉钉,岂能反悔?你回去吧,咱们的亲事不过是娃娃亲,作不得数,公子你也别当真。」
说完,我向大哥行了礼,便搀着墨红离开了此处,翠晴也一头乱发地跟了上来。
留下所有人呆立当场,唯有我发现,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吴念生紧绷的身子一松。
此事过后,京城之中对我的风评渐渐变了,过去是骷髅小姐,如今却再也无人敢叫我这个名字,连被镇远伯世子拒婚的事也变了个版本。
只是,我的相貌依旧是所有世家公子心中过不去的坎。
我始终懒得理会,一门心思沉浸在小厨子石光的新菜品中。每过几日,石光便会满面红光地走进了我的屋中。
他手里总是拎着个食盒,里面总是放着他新创制的菜品。
不过,这些菜虽然大多虫子不喜欢,但十个里面总有一两个能合它的口味。我真是太激动了,这么多年,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披着厌食症外皮的吃货。
石光为我尽心尽力,我都看在眼里,虽然他身份低微,可我也是城中出名的丑女,我有时候甚至动了要嫁给他的念头,有个长期的饭袋也是不错的事。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怕我爹娘大发雷霆,赶他走。
5.
深夜,膳房管事的匆匆而来,我都已经睡下了,又被惊醒。
「三小姐,大事不好了,石大厨中毒了。」
我惊得坐起,要嬷嬷给我拿衣服披上,便往膳房小厮屋中赶。
嬷嬷一把拦住了我,劝道:「三小姐,不可,于礼不合,以奴家的见识,还是请个大夫去瞧瞧。」
我真是急昏了头,连忙嘱咐院中小厮去请大夫,可大夫来看了之后,却连连摇头,说是断肠草,无解药。
我当即只觉脑中眩晕,一股热泪涌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向膳房跑去,终于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石光,他双目紧闭,嘴唇发紫,呼吸困难。
「不行,叫御医,请王太医来!」
我急得六神无主,忽然想到了和方家交好的王太医。
嬷嬷又要劝阻,我狠狠地踢了那些阻拦的人,最终家人都被我惊动了。
爹爹替我请来了王太医。
王太医不愧是圣手名医,他只是看了一眼石光的症状,便开出了方子。
「即刻用三黄汤灌服,催吐便好了。」
临走,王太医神色复杂地看着双目紧闭的小厨子,叹气道:「此处今夜不能离人,得时刻观察。」
我按照王太医的吩咐,衣不解带地盯着仆人们照顾石光,心中又悔又急,眼泪直掉。
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傻,替我试菜,怎么试上断肠草了?搞创新连命都不要了吗?
好在吉人有天象,经过一天一夜的催吐,石光终于被救了过来。
他一夜受折磨,我也一夜未睡。
我们两个顶着黑眼圈,倚在榻上,相视而笑。
那一刻,什么等级,身份都成了浮云,在我的眼里只有石光,而在他的眼里,只有方珞依。
经过这一回,石光谨慎得多了,当然创新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有时候我也会被一些新菜折磨得吐出了元气。
爹娘有一次过来看我,正巧见我呕吐不止,其实我已经吃了止吐药,那只是虫子的余威罢了,并不严重。
我爹不知,大怒,当即就要惩罚石光。
谁曾想,这小子没有一丝惧意,还与我爹顶嘴,说什么首辅大人是非不分,苛责下人。
我赶忙劝石光离开,又劝我爹娘不要生气。
「反了,反了,不过是个厨子,会做几个菜,珞依,别担心,爹再替你找几个厨子,到时候立马赶走他。」
翠晴在一旁直点头。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对我爹说:「石大厨的才华绝不限于此,您别忘了我那几间酒楼饭庄,可都少不了他。」
「就让石光去六丁斋和如意坊帮忙去吧。」
没错,这两家正是我私下开的饭庄,除此之外,我还有两家酒楼。
为了寻找可食之物,我已煞费苦心地准备了多年,要是真靠一个老道士的几口汤药,早就饿死不知多少回了。
那些年,可吃的东西没找到多少,饭庄却替我挣了不少钱,爹娘命人去苗疆买药所花的费用,我都暗自替他们出了。
不光如此,当年得知是跟虫子的喜好有关,我又委托丰林渡,去帮我查找苗疆蛊虫的消息。
还别说,这丰林渡不愧是京城最大的商会,消息多且快,比老道的只言片语齐全多了。
石光得知自己被派去饭庄兼职,并没有快活起来。
每日里干得愁眉苦脸,往往是不到一个时辰就往府里赶,且两个饭庄是轮流去,一天绝不去两家。
倒是对我的食谱,他是真上心。
刚刚痊愈不足两月,已经替我研究了一大堆美食了。其中我能吃的就留下,吃不了的就放在饭庄售卖,居然让饭庄的生意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看在这小子对我百般讨好的份上,我便随他去了,我本来就是一个随和的人,家中仆役都盼着分到我的院子来,油水多,主子善,日子别提多幸福了。
6.
今天我不太开心。
宫里又有消息传来,萧皇后寿辰,方府的女眷都受邀参加。
祖母因有诰命在身,会带着母亲和二房,三房的夫人一起前往宫中贺寿,而皇后不知是从哪听说我的,也要我一起去。
往常我都是骷髅女名声在外,大概这些日子吃嘛嘛香,也传到了宫里。
但我心有余悸,根本不愿去。
上回就是在宫里中了个不知名的蛊,我怕再碰到其他离奇古怪的事。
况且我这中蛊的毛病也不能对外宣扬,家中也就只有父母和三叔知道实情,外人眼中只当我是厌食症,哪里知道真正厌食的是一只虫子呢。
临走前,石光特地给我做了好几样小食带着,他细心地替我用丝质的袋子装好。
「别担心,有事就差人回来叫我,我都在呢。」
石光看出我的紧张,安慰我。他的手轻轻覆盖上我的手,我一惊,想要抽出,但还是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说来也怪,他握着我的时候,我怦怦跳动的心脏竟然渐渐安稳下来,心里生出丝丝暖意,恐惧感真的小了。
坐上马车,透过帘子的缝隙,我看见依然站在石阶上的石光,竟有了不舍的感觉。
快到宫门了,趁没人我偷偷摸摸吃了几口他给我做的糕点,再喝几口药汁,安抚一下虫子对食物饥渴的心。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宫宴还未入席之时,我在御花园又碰到了那帮官家小姐。其中有一个还是曾经被我教训得很惨的永宁候府小姐夏韵芝。
这姑娘儿时可不是个善茬,总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除了那几个公主殿下,她谁也不放在眼里。
如今我身子瘦弱,自然不是她的对手。见她被一帮贵女簇拥着,我打算绕道走。
「你们看,这是谁啊?莫不是本宫看错了吧?那是方珞依吗?」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我暗暗咒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只好转过身子假装巧遇。
夏韵芝依旧是那样风华绝代,当然是她自己以为的风华绝代,身着一件湖水蓝的襦裙,头戴翠羽,要把所有人都比下去。
「公主好眼力,正是方珞依。」夏韵芝向那女子说道,又对我道,「方珞依,见了公主还不拜见,你是在家里病太久了,连宫中的礼法都忘了吗?」
我这才辨认出来,眼前的乃是萧皇后的嫡女栖霞公主,也是个飞扬跋扈的主。
没办法,我只得拜一拜,这可是在宫里,不能不低头。
栖霞眼带戏谑地看着我:「多年未见,听说方家三小姐状若骷髅,我看这样子还好啊,虽不甚美,也算是玲珑乖巧。」
我没说话,紧紧捏住了手里的丝质袋子。
栖霞给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上来就推了我一把,把我手中的袋子一扯,石光给我做的吃食撒了一地。
当下我就着急起来,不顾礼仪便要去捡。
我吃不吃无所谓,那可都是虫子爱吃的。
这次要在宫中小住几日,石光也不在身边,没了这些东西,我怕虫子要胡闹,只能忍辱去抢。
众人见我对那些看似普通的吃食焦急不已,不由得掩嘴而笑。我也顾不得她们眼中的不屑,一心只想着不能殿前失仪,那可是皇后的生辰宴,我上吐下泻地像话嘛。
栖霞又起了坏心思,朝身旁的几个宫女又递了眼色,那些宫女快步几下,踢得本来就散落各处的小糕点更是散得不知去了何处。
其中一个宫女居然一脚还踩在我捡东西的手上,我的手指都破了皮。
那些所谓的名门贵女见状,不光没有来帮我,还哈哈大笑,我的狼狈在她们眼里就是最大的笑话。
「方珞依,你以前不是挺横吗?怎么,现在没力气了?」夏韵芝得意洋洋。
「就是嘛,身体这么差,长得跟鬼一样,还来宫里丢人现眼。」
「眼界也低,连这么差劲的吃食都舍不得,还要去捡,跟乞丐婆一样。」
「……」
我气得发抖,丫鬟也没带进宫来,虽然现在身体还未康复,但我也不能平白受辱,拳头一握,便要朝其中笑得最欢的女子脸上招呼去。
那女子也算机灵,见我要扑过来,仗着身体强壮,先手把我往园中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一推。
我差点扑倒在石头上,手却擦破了皮。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清冷且威严的声音从我身后的回廊上响起。
众人一见,都不敢再说话,连领头的夏韵芝也闭了嘴。
我转头一看,一袭绿色的锦衣长袍覆了过来,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将我扶起,完全不顾所有人震惊的眼神,拿过我的手便看了看。
我的手背上有擦伤的痕迹,骨节处还有被宫女踩破的裂口。
慌张之下,我正要抽出手,恰好对上那人如宝石般清亮的黑瞳。黑瞳看似平静无波,却隐藏着凛然的锐气,一时间,我以为看错了。
「谁干的?谁给你们胆子做这种事?」那人声音不大,却震慑人心。
刚才还嚣张的贵女们一个个胆战心惊,不敢说话,那几个宫女更是害怕得低下了头。
唯有栖霞公主一脸不屑:「六哥,你凶我们作甚,是这丫头……」
六哥?越王景瑜?
一句话没说完,栖霞的脸上便有了一道血印。
景瑜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你就是这么招待朝中重臣家眷的?你母亲没教过你如何恭谦待人?」
「你,你敢打我?」栖霞不可置信地喊道。
景瑜理也不理,任凭栖霞在其身后撕心裂肺,他毅然拉起我,带着我向承乾宫走去。
其实我也伤得不重,但他非要陪着我,我也不敢拒绝。
一路上,我装作不经意瞟了一眼他的侧脸,真的是俊美绝伦,看来传闻都是真的。
越王景瑜乃是当今圣上六子,母妃故去,其自幼聪慧且俊美异常,深得圣上宠爱,年仅九岁被封为越王,十岁时便出宫开府,如今已年有十七。
此刻,景瑜站在我的身边,侧脸看去鼻梁高挺,厚薄适中的嘴唇紧闭,浑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如一尊玉石雕塑。
忽然,他也转头看向我,眼神似乎透着明媚,我心中一慌,赶忙低着头向前走,差点撞在拐角处的柱子上。景瑜一把拉住我:「看够了没有?跟在我身后,我领着你走。」
我耳垂泛起红晕,再不敢说话,恍惚间只觉前面传来一阵轻笑。
7.
宫宴上,一派祥和。
连刚才还被景瑜教训了一巴掌的栖霞公主,此刻都安分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帝后坐在上首的宝座之上,乐呵呵地看着殿中众人。
我幼时入宫曾见过皇后一面,如今过了快十年,可萧皇后看起来保养得当,仪容风姿宛如少女,根本不像三十多岁的妇人模样。
我悄悄问起坐在身边的堂姐:「皇后娘娘比过去还年轻,什么保养品这么厉害?」
堂姐大惊失色,斥责我不许乱说。
我有点莫名其妙,本来我只是对保养品感兴趣,她这么大惊小怪地倒让我失去了兴趣。
索然无味之时,我忽然发现对面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我,下意识看去,居然又是越王景瑜,只是当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挪回了目光,正在低头饮茶。
我左侧坐着两个女子,悄悄议论着在座郎君。
「今天越王也来了,不是说他从不参加宫中各大宴席的吗?」
「今日当然不一样,是皇后娘娘的寿宴,再怎么说也是母后生辰,自然要来庆贺。」
「越王真的相貌不凡,我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
「看你那花痴样,只注重相貌,你可知他只是个闲散王爷,没权没势,往后没什么大出息。」
「可圣上对他很看重……」
「这又如何,再看重也不过是个喜爱的儿子罢了,未来宫里得势的还不是那位?」
我顺着两人的眼神看去,原来她们说的是皇三子齐王景程。这家伙虽说是皇后亲子,却全无皇后风度,长相粗犷,正与身旁的皇五子景舜谈笑风生。
景舜年纪比他小,却比他老成持重,喝了半杯酒,只是笑笑而已。
虽说太子故去多年,陛下倒是没有再立太子,虽然我只是一个生病的闺阁女子,也常常能听到各种传闻,各皇子暗中较劲多年,不知这皇位最终花落谁家。
「方首辅夫人身边坐着的姑娘有些面生,是哪一家的小姐?」 皇后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多年未见这样的场面,我一时有些发愣,娘亲赶紧扯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向皇后行礼作答。
皇后问身旁的蔡贵妃:「可是你那个得了厌食症的表妹?」
得到了答复,皇后面露怜惜之色:「怪道这孩子长得面生又瘦弱,原来是方三小姐。」
说着,她便赏赐了我几份御膳房新制的特色糕点,又命人取来新的。
我咽了下口水,连忙谢恩,心中却在隐隐担忧,万一虫子不喜欢,那我丢丑要丢大了,对皇后大不敬,弄不好连带方家也要倒霉。
与母亲对视一眼,她看出我的慌乱,按了按我的手,我明白,她应该是早有对策。
我余光一瞥,发现刚才还正襟危坐的皇二子景晏已经不知去向。
景晏是蔡贵妃之子,也算是我表侄,虽然岁数比我大,但辈分没我高。
我看娘亲气定神闲的样子,猜想她大概与蔡贵妃知会过我胃口古怪的问题,也许景晏正是去帮我了,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装作不经意喝了口水。
这时,我才发现,对面席上不光景晏不在,连景瑜也不见了踪影。
正琢磨着,景晏已经回来了,片刻后,皇后赐下的糕点也到了,他朝我眨了眨眼,我明白,这些吃食大概是做过手脚了。
我拈起一块,假意放在口边,实际上闻了闻,没错,是这个了,虫子没有反抗,反而很想吃。
皇后见我吃着香甜,也露出宽慰之色,转而与其他妃嫔话起了家常。
外殿又起了喧哗,一名内侍喜气洋洋来报,说是越王殿下给娘娘准备了舞姬助兴。
我这时才发现,越王景瑜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皇后娘娘眉头微蹙,神情间显过一丝不自然,身旁的皇上倒是笑呵呵,兴致很高道:「瑜儿有心了,都进来让朕瞧瞧。」
圣上都发话了,皇后自然也没有异议。
一群西域舞姬扭动着纤纤柳腰走进内殿,一个个露着玉足,莲步轻摇的模样,看得在场的年轻郎君们口干舌燥。
随着鼓乐响起,舞姬们宛若灵蛇地跳起舞来,一时间罗裙飞旋,环珰轻响,领舞者更是媚眼如丝,夺人心魄。
景程看得手中酒水都洒在衣袍上而不自知,连皇上陛下都看直了眼,紧紧盯着为首的舞者,反倒是景舜面不改色,一副君子模样。
皇后看得气恼无比,拳头抓了又放好几次,终于忍不住。一曲终了,便将那些舞姬赶了出去。
「如此有伤风化的舞蹈,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越王,你也老大不小的,若是成日里不务正业,尽想着这些货色,看来得替你尽早定下一门亲事了。」
皇后这声音听起来镇定,我却听出了她内心的极度愤怒,不由得替景瑜担心,只是他依旧云淡风轻,不在意地饮下一杯酒。
宴席在皇后的盛怒下早早结束,回到蔡贵妃宫中,我问起之前的事,这才知晓,怪不得皇后不显老,原来这皇后不是我儿时见过的皇后,而是当年的萧妃。
蔡贵妃是我表姐,说起此事,言语间又起嘲讽,娘亲赶忙制止,警惕四周,低声提醒:
「娘娘在宫中多年,怎么还这般口无遮拦,下人们都还在。」
蔡贵妃冷笑:「我才不怕她,国师府的嫡女又如何,咱们蔡家可是股肱之臣,如今圣上还盼着蔡家解了边疆之困呢。」
娘亲听了摇头不已,劝说她万不能张扬。
景晏提出要带我去宫里转转,醒醒酒。
娘亲为难,前车之鉴不得不防,可拗不过景晏,便嘱托宫人跟着我们,就怕我出事。
我可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闯祸了,老老实实跟着景晏,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
长德殿门口,景程竟求着景瑜把那西域舞姬让给自己,景瑜先是不允,却被景程辱骂。
景瑜镇定自若,也不知说了什么,景程一下子就蔫了。
但最终结局让人吃惊,景瑜答应把舞姬献给景程,但却提出要交换一本秘籍。
我没听清那秘籍的名字,景晏却明白过来。
「一群舞姬换一本长生集?亏他们想得出来」景晏冷笑。
「何谓长生集?」我好奇。
「那是当年萧家珍藏的炼丹秘籍,据说有长生不老的功效。」
景晏冷哼:「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一个闲得没事做,想着修仙,一个满脑子污秽,尽想着女人。」
说完拉着我就要离去,只是我离开之时,似乎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待我再转头看去,景瑜和景程不知何时已经双双离去。
8.
这些时日在宫里,喝了几天烂草根汁,我口中乏味得紧,无奈石光不在身边,没人能做可口的饭菜。
这虫子也是吃刁了,造了几次反,娘亲着急,想着过几日说什么也要回去,没想到石光倒是托人送来好些吃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娘亲言语间对石光很是欣赏,只是可惜我:「将来怕是只有嫁给厨子才能安生了。」
「什么嫁给厨子?亏姨母想得出,我妹妹,那是方府嫡出的小姐,岂能乱嫁?」蔡贵妃反对。
「三妹,别担心,到时候本宫做主一定给你寻觅个好人家,大不了带着厨子当陪嫁。」
娘亲面露难色,撇撇嘴。
我知道她意思,娘亲内心一直埋怨贵妃,若非为了贵妃娘娘的地位,以我娘亲的性格,怕是早就闹上太极殿,找圣上评理去了。
「怎么去了一趟宫里弄出这么个祸患,害得我儿一辈子要孤独终老,嫁不得好郎婿。」
但她也就是想想,我肚子里的祸患是铁定不能让人知道了。看起来,我除了嫁给厨子,似乎就没什么别的出路了。
这个提议虽说荒谬,但我却认真思考起来,好些天没见小厨子石光,我竟然还分外想念。
9.
时值隆冬,宫中梅花盛开,景晏拉着我要去御花园赏景。
正是不巧,又碰到栖霞公主和那帮子官家小姐。
我发现自从沾上这蛊虫,连气运都低迷了不少,小时候这帮人在我面前,哪敢这么嚣张。
栖霞公主见我和景晏走了过来,向身旁几人使了个眼色,对着景晏倒是毕恭毕敬。
景晏算是个直男,平时和这些小姐们接触得也不多,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人,心里发怵,就想快点离开。
我理解这侄子的单纯可爱,可怎么连姨母也不管了,拔腿便走呢。
只剩我和一个宫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不出意外,景晏前脚刚走,这帮子小姐们就暴露了本性,我也懒得理她们,尽情地笑吧,总有笑够的那一天。
此一时彼一时,待我康复了,一定会来找回场子的。
我斜睨着这些当年的手下败将,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被整治了一次又一次,居然还是那么地嚣张。
人群中有个眉目如画的姑娘胆怯地看了我一眼,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认出来了,那女孩是大理寺少卿左宏府上的小姐,好像叫什么秀珍的。她性格内向,父亲官职也不高,当年常常被她们欺负,也亏得我那时孔武有力,救了她几回。
想想都十几年了,那个小哭包现在是长成大姑娘了。
我刚想过去与她打个招呼,夏韵芝又走了过来,拦住我的去路。看她找茬,我也不想示弱。
「让开!」 夏韵芝没想到我如此强硬,愣了一秒,才气道:「不过是个破烂身子,还敢耀武扬威的。」说完,竟指使宫女拖着小哭包就往天镜湖边走。
天寒地冻的,湖里的水早就结冰了,我不懂她们又在搞什么。
秀珍又哭了出来,一边哭还一边向我看过来,我虽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没动。
如今我可不比从前,这湖里都结着冰,寒气特别大,没事我可不想往湖边靠。于是,我找了块石头,倚着休息。
没想到那两个宫女竟然拖着秀珍就往冰上去,还把她直接推倒,秀珍脚滑,几次想走回来,都生生摔在了地上。
众人看着她的狼狈样,不光没有同情,反而露出戏谑嘲笑,没人伸手帮一把。
我身体虽寒凉,心中血性仍在,这种事看不见就算了,看见了绝不能忍,站起来就向湖边跑去。
跟着我的宫人想要阻止,被我推开,我小心地走到湖中央,想要拉秀珍一把。
刚刚还狼狈躺在冰上的秀珍,见我过来了,居然一下子起身,快步向湖边滑去。我这才发现,她滑冰的技巧真不错。
可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我没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薄冰上,大概是受了震动,薄冰哗啦一下碎成数块,我直接落进了冰凉刺骨的湖水里。
我不会水,顿时慌了,随手扶住旁边的冰块,没想到又是喀啦一声。
冰冷的湖水浸湿了我的衣衫,我的视线渐渐模糊,生机在慢慢消逝。
「真是个蠢蛋,还以为是小时候呢,秀珍,干得不错!」
我的耳边传来模糊的笑声,眼前渐渐浮现出过去的影像,娘亲,爹爹,还有兄姐……
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小厨子石光,真有点想念他啊,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了。
一双手将我紧紧抱住,拼命往回游,同时在我耳边急促地呼唤。
「珞依,珞依!」
小厨子?是小厨子!
「石光,石光……」我仿佛在做梦。
「我来救你了,你撑住,一定要撑住,还有好多好吃的,你还没尝过。」
这声音让我安心,虽然湖水还是冰冷,但我仿若到了一处梦幻的地方,那里只有我与石光。
终于,我的身体脱离了水面,一张大毯子把我包裹了起来,暖意渐渐袭来,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张俊美到极致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浮现,那双宝石一样的眼中,透着焦急和滔天的戾气。
「越……王?」
我声音有些沙哑,想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但见他浑身湿透,青丝还悬着水滴,便有点明白了。
可我的小厨子呢?
我来不及多想,便被直接带回了贵妃宫中,当晚开始发热惊厥,说着胡话。
太医说我身体本来就差,现在又受了寒凉和惊吓,日后境况就难说了。
我娘亲伤心无比,一边拼命搓我的手,一边说着该听我的,不该来宫里。
蔡贵妃面色尴尬,冷着脸要宫人们去查,究竟是谁干的。
但她毕竟是宫中的嫔妃,平日里牵扯的利益太多,就算知道是谁干的,她也不会为了我而兴师动众,最后只好把景晏痛骂一顿,又赐了好多补品和药材,送我回府将养。
奈何,宫里的补品,虫子都不爱吃,娘亲看我生命垂危,几次昏厥。
石光终于来了,这回真的是他!
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虫子没反感,我终于能把那些药汤和补品都吃下去了,只是我这次伤及肺腑,需要长期调养。
我每日都在床上躺着,石光没日没夜创新花式,每次端给我的食物都不一样。
看着他顶着个黑眼圈还问我好不好吃,我终于被逗笑了。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对石光产生了依赖,真的动了非君不嫁的心思。
10.
病床上的岁月终究是有些无聊。
又过了两个多月,临近初春,窗外的绿树抽出了新芽,满眼所及,皆是缤纷之色。这都是石光替我种下的,他说希望我能看到春的色彩。
我已经能下地了,只是身子单薄,时而咳嗽不已。
披着厚氅,倚坐于回廊之中,耳边传来阵阵鸟雀嬉戏,我的心情舒爽多了。
「小姐,告诉你几个好消息。」
翠玉一蹦一跳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翠晴。
这两个丫头平日里最爱八卦,总能给我带来各种趣事。
我笑道:「有一个好消息足矣,还几个?快说说。」
翠玉掰着小手正要说,翠晴急不可耐:「小姐,那天设计你下湖的几家人都遭殃了。」
我身子都坐直了,听她们细说,这才明白朝堂之上发生了大事。
那日戏弄我的人家,不是被弹劾,就是被罚没财产,原因不一,究其根本,都是因为这些官员平日里不检点,被人拿住了把柄。
我虽然觉得有些巧合,但冥冥中感觉京中有大事要发生,不由得替爹爹担忧。
没隔几天的一个深夜,我忽然听到外面嘈杂,原来是父亲深夜被召见入宫。想起前几日翠晴的话,我便派人去打探。
很快,得到消息。
景程竟带着人谋反了,而景晏为了护着宫中的陛下,也受了重伤。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直接把我惊得一夜未眠,这时候宫中是什么情况,我完全不知,爹爹怎么会被召见入宫呢?
娘亲也愁得没有睡好,家里未出嫁的子女只有我了,我拖着病体去与娘亲做伴。
两天两夜,爹爹都没有回来,说是宫中消息被封锁了,还有人说景程占领了皇宫,马上就要登基称帝了。
娘亲急得一夜白头,我还算镇定。
听说景晏受伤后就回了府邸,他好歹算是我大侄子,对我还不错,如今宫里进不去,他的府邸总能进去吧。
我立刻命人给景晏送去补品,当然,其中大部分还是蔡贵妃给我的馈赠,我吃不了,给景晏,也不算浪费。
终于,爹爹从宫中回来了,全家人终于松了口气。
景程谋反失败了,圣上念及旧情,赐死了景程,却只罚皇后闭门思过,只因她教子无方,竟敢弑父。
后宫事务暂由蔡贵妃统领,一时间我这个表姐风头正健,她的儿子景晏也因为护驾有功,得了赏赐。
风波落定,我与石光的感情渐渐增进。又到了草长莺飞的时节,天气也越来越暖了。一天早晨,石光兴冲冲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珞依,今天咱们出去玩,这么好的天气可不能浪费。」
翠晴不屑地撇撇嘴:「石大厨,你能不能讲点规矩,小姐的名讳岂是你随便叫的?」
石光不搭腔,只是笑着看我,我每次被他这么一看,就得投降,明明只是一双普通的眼睛,却仿佛有光。
我笑道:「随他去吧,你们这些人被我惯坏了,一个个的都想要上天。」
「你说去哪儿?」我问道。
「在下听闻城西的漆吴峰风景优美,是踏青胜地,我们就去那儿吧。」
11.
我们俩真的是偷偷去的,因为我一直未康复,娘亲决不允许我们出远门,只有石光看出来,我对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向往。
出了城,进了山,我才发现这京城之中,竟然还有如此桃花源般的去处。
石光没有带我走大路,而是走了一条羊肠小道。我们在路上漫步,采采野花,扑扑蝴蝶,走着走着便来到一处豁然开朗的草地,又往前走了一会,便出现石阶。
拾级而上,就到了山腰。
石光搂着我,指着山下一片荒地说:「将来你的病好了,我们就买下那块地,开一个饭庄,叫作珞玉山庄可好?」
从我六岁生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快乐。
坐在山上的凉亭中,石光替我擦去额角的薄汗,又打开食盒。我才发现,这小子又背着我研制了新菜式。
虽然于礼不合,但我真有上去抱着亲他一口的冲动。
一天都很美好,但回程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快到城门口的时候,我们的马车遇到了一伙黑衣人,这些人来势汹汹,手持明晃晃长刀,一来就朝着我刺来。
看那情形,就知道是冲着我来的。
我大脑一片空白,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个病人,谁想要我的命?
此刻车上只有车夫和石光,车夫早被他们杀了,唯有石光拼死护我。看不出,他还有点拳脚功夫,可是我成了他的拖累,他完全施展不开。
为了救我,石光的腹部中了一刀,连胳膊上也被划伤,鲜血喷涌而出。
「快走!」
石光瞅准机会,硬把我塞进车里,狠狠刺了马屁股一刀。
马车疾驰,石光在车里强忍着疼痛握住我的手:「珞依,记住我的话,等我,回来。」
我看出他作出什么决定,隐隐觉得不好,拼命扯住他,哭了出来:「我不!」
「听话,等我回来,我就娶你。」
石光最后在我额上一吻,不顾我痛哭流涕,纵身跃下马车,去抵挡那些追兵。
我模糊的视线中,只留下他浴血的背影。
「你一定要回来!」
我拼了浑身的劲,喊出这么一句,整个人就昏厥了过去。
12.
等我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了府中闺阁的榻上,眼前是伤心的爹娘和丫鬟嬷嬷。
翠晴正不知所措,忽见我醒来,扑倒我面前。
我挣扎着问道:「石光呢?」
我娘不语,我爹叹气道:「那小子倒是个忠仆,为了护着你,被乱匪砍死了。」
「不会,不会,他绝不会死。」我惊叫着坐了起来。
娘亲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痛哭不已,完全不信我的小厨子真的死了。
他说要我等着,要来娶我的呀! 时间过得真快,很快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些日子,爹娘把我看得很紧,府中也增加了不少防卫,就怕再遇到上次的事。
我爹首辅大人,也不知从哪儿查到,上次追杀我的人与皇家有关。
我想不明白。
我不过是个病弱的三小姐,与世无争的,为何要来杀我,难道是因为我爹这个中立派?
无法理解,我便不再去想。
我偷偷派人去查当日之事,始终不相信石光真的死了。
但是回来的人说,当时现场确实混乱,地上足足有十多具死尸,也无法分清哪具是石光的,最后都被京兆尹派人掩埋了。
午夜梦回,我哭醒过好几次,想着那些甜蜜的过往,想着那些欢乐的时光,还有他替我做的所有食物。
这几日我整理东西才发现,石光早就将他创制的菜式写成了菜谱,可菜谱还未写完,他就已经先去了。
有了这些菜谱,我平日的饮食是不用愁了,可再厉害的厨子,也做不出他那种味道了。
我把他未完的菜谱制定成册,珍藏在我的枕头下,似乎看见了菜谱就看到了他。
翠晴现在也不烦他了,人死了就多了些许怀念。
「小姐,说来也怪,石大厨那时候从不跟我们说笑,他只跟小姐说笑。」
我愣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
「是呀,石大厨这人怪怪的,除了小姐,他从不跟任何人调笑,连老爷都敢顶嘴。」
我默然,这大概就是我的小厨子的不同之处。
石光的逝去,娘亲也有些失落,她原本是打算把我嫁给他,这才默许了我们的亲密。
现如今,石光不在了,我娘也仿佛想通一般道:「孩子啊,这辈子你就在家享受小姐的生活,娘养你一辈子。若是当真把你嫁给一个厨子,为娘的怎么也不甘心。」
我不语,又一次黯然神伤。
13.
这些日子,宫中又发生了大事。
皇上原谅了皇后,又与皇后情意绵绵。
而原本以为掌握了后宫大权的表姐蔡贵妃,却因为一点点疏漏,被定为对皇后大不敬,被打入了冷宫。
这事儿对蔡府而言,真是晴天霹雳。
娘亲是蔡家长女,自然为家族担忧,常常背着我抹泪。
得亏我爹向来以中立自居,方府虽与蔡府是姻亲,但蔡府的一落千丈并未波及我们方府。 但作为蔡贵妃之子的景晏,待遇也随着母妃被打入冷宫,变得越发困顿了。他原先和景程并立,是争夺皇位的最佳人选之一,如今景程死了,他也被打压得郁郁寡欢。
唯有景瑜,神龙见首不见尾,终日无所事事,倒是很得圣上喜欢。
只是朝中大臣已经把立储的天平大部分倾斜向了平日里默不作声的景舜了。
景舜乖巧懂事,为人又谦恭机警,平日里与大臣们也相处良好,他算是萧皇后手中唯一的筹码了。
宫中的事实在与我无干,只是景晏,算是我的大侄儿,待我也算不错,我想去看望,可以方府目前的处境,实在是不便前行,再加上我身体虚弱,也走不动,索性便命沧海楼的管事给景晏送去几样小食,都是最为有名的美食。
这沧海楼也是我名下的饭庄之一,秉承了一些石光的创新菜式,生意很是不错。
管事的回来汇报:「魏王觉得咱们饭庄的菜不错,尤其是那个桂花糕,上面的花样子就像小时候宫妃绣的画一样,让他想到了儿时的温暖。」
景晏想到了儿时的温暖,我却想到了石光的温暖,这些糕点花样明明都是他设计的,可他人此刻却已化为一抔黄土。
14.
又过去了两个月,我一天天消瘦,石光留下的菜谱虽好,可是却不容易复刻。
厨子们绞尽脑汁也做不出原先的口味,虫子不爱吃,不得已我又喝起了老道士的苗疆烂草汤。
显然这虫子好东西吃多了,对于烂草根已经完全没了兴趣,我吐得昏天黑地,娘亲急得就差给小厨子招魂了。
这时候,门房来报,说是门口有个自称丰林渡伙计的人给我扛了一大包吃的,娘亲连忙差人去问,那伙计却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负责满足客户的需求。
等仆从哼哧哼哧扛回箱子,打开一看,竟然全都是过去石光做的好吃的。
我拿起一块闻了闻,那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他!」
我激动得都忘记了几日没吃饭,便急着差人去问,门房匆忙回禀,那伙计早就回去了。
「他没死,没死,肯定没死!」
我一拍脑袋,怎么没想到,应该派人去委托丰林渡的人探查石光的下落啊。
但隔了不久,石光还是没找到,我却因为地盘的事,与开山堡的人对上了。
那日石光说往后要在漆吴峰下开个饭庄,我身体稍微好点,便差人去办了。
如今我手握四家饭庄,其中沧海楼专门做高端生意,还有一家十方楼,开在苗疆,有足够的资金买下一块地了。
那地方算是风水宝地,觊觎的人不少,我得及早拿下。
没想到开山堡的人也看上了,这有点难办。
传闻这开山堡,表面上经营着客栈的买卖,暗地里却做着类似雇佣,刺杀之类的脏活。堡内常年驻扎江湖术士,鱼龙混杂,寻常人惹不起。
可是那地方是石光与我同时看上的,石光至今不见踪迹,也许真的身故了,正因为如此,我更要买下,也算是以我的方式对石光的纪念。
15.
沧海楼的管事很会周旋,托人牵线得到了与开山堡当家人谈判的机会。
管事的本意要自己前往,却被我拦下了。
这么重要的事,我得自己做。
那日,我让翠晴替我稍稍装扮,便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往城南而去。远远便看见山峦起伏处有绵延的山寨。
马车进了山寨大门,便感受到此处不寻常的气氛。
这地方哪里像客栈,倒像是个军营。
过了不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向我走来,把我向内堂引去。可我还没有坐定,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
「方三小姐,幸会!」
我偏头看去,只见一道伟岸的身影向我走来,恍惚间,我还以为是石光,待身影走近,我才发现,这人竟然是越王景瑜。
跟着我的沧海楼管事也是有见识的,一见是景瑜,连忙行礼,显然也是颇为意外。
我强自镇定,再看这景瑜,一脸和善,倒没了宫里见着时的冰冷气息,他的身边还有个长得仙风道骨的男子,看样子像是个账房先生。
朝中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基本分为两派,一派支持景舜,一派支持景瑜,可听闻景瑜无意于争位,已经间接把位子让给了景舜。
我今日得知景瑜居然是开山堡的幕后老板,不由得吃惊,暗暗觉得景瑜和外界相传的闲散也许不一样。
果然皇帝的儿子没一个简单的。
景瑜看着我,似乎很惊喜,又见我面色苍白,开口便问我的身体。
我神情冷淡,牢记娘亲教导,万不能扯进这些皇子之争中。今日景瑜私下见我,是偶遇还是刻意?我不能肯定。
至于他是在意我这个人,还是在意我背后的家族,不言而喻了。
毕竟我与景瑜,除了我上次落水,他救了我之后,也没有其他交集。 景瑜对我的疏冷也不意外,哈哈笑着就直接入了正题。
一番交谈,我才发现景瑜手段强硬,没有一丝退让,那意思是让我死心,这地他要定了。
我火了,琢磨着对策,这块地是我和石光唯一的共同记忆了,我一定要拿下。
正在我思索着如何拿住景瑜的软肋,比如他私下经营的开山堡,背后干的那些勾当。景瑜忽然开口道:
「若是方三小姐势必要和本王争夺,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疑惑他为何会服软,景瑜转了转他那狐狸般的眼睛,微笑道:「方三小姐答应嫁给我,做越王妃,我倒是可以考虑。」
「什么?」我感觉有些屈辱。
景瑜毫不在意,继续道:「这么一来,你的就是我,我的也是你的,不分彼此,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我气坏了,竟然用权势压我,还逼我嫁给他,之前对他的好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突然向我走近,一把挽住我的腰,把我拉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我一下慌乱起来,下意识挣扎,脑子里只想到我的小厨子石光,不待他又要做出什么逾矩之事,便挣脱拂袖而去。
一路上我懊恼万分,地没拿到,人也差点被欺负,这都什么事儿啊。
第二日,我还没缓过劲来,正想着如何对付景瑜,没想到宫中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居然是陛下下旨将我赐婚于越王景瑜。
我完全没想到,这厮的动作会这么快,简直欲哭无泪。
要是别的皇子,爹娘肯定不会同意,他们本就想让我安稳过一生,不想参与皇位之争。
但眼下赐婚的是景瑜,这个有名的闲散王爷,既不会参与朝廷纷争,也与自家门户相当,自然比小厨子石光好百倍千倍啊。
两人欢欢喜喜地接了旨。
我很不情愿,在娘亲的一再暗示下才木然接旨,待公公走后,我愤然把圣旨一丢,转头就向屋里走去。
「我不嫁!」
石光没死,他人还没找到,我怎么会嫁给景瑜?
那家伙只是表面闲散而已,要是爹娘知道开山堡的幕后老板是他,肯定就不会这么开心了。
景瑜这家伙脸皮很厚,一个时辰之后,他便笑意盈盈地出现在了方府。
我不愿意见他,他倒是不客气,径直就来到我的院中,直接呼喝丫鬟的名字,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我一想到他那个开山堡,就知道这家伙一定没少调查我。
景瑜一来便对我的饮食指手画脚,还派了自己府上的厨子给我亲自做饭,还把石光托丰林渡送来的那些食物都命人扔掉,说是不新鲜的东西吃了会生病。
丫鬟婆子们哪敢不从,他是王爷,连老爷见了他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更何况如今的景瑜是御赐的姑爷,谁都不敢反抗。
看着她们把石光的东西都扔了,我气得直拍桌子。
景瑜一把拉住我,顺势把我搂进怀中,笑道:「爱妃不必在意那些垃圾,从今往后,本王会命天下最好的厨子给你做饭,保证不让爱妃饿着。」
他说话声音极具磁性,又在我耳畔回绕,我真是又羞又急。
「越王爷,请你放手,这是我的家,由不得你来管。」
「爱妃不必生分,你的家今后就是我的家,我不帮你管,谁帮你管?」景瑜大言不惭。
临了,他还附在我的耳边,轻声道:「你总不会要个厨子来替你管吧?」
我惊了惊,忘记了反抗,没想到这厮趁机在我唇上啄了一口。
「你,你……」我狠狠地擦了擦唇,「你把石光怎么了?」
景瑜嘴角微抽:「能怎么样,该消失的人还提他干什么?」
这厮一定知道什么!
难道石光是被他害了?
「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我愤怒地用拳头直接捶在景瑜的胸口,他眉头皱了皱,接着又嬉皮笑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他笑得那么灿烂,我不寒而栗。
到了用膳时分,家中长辈都来了,越王大驾光临,怎么也得露个脸。
连二房堂嫂也抱着我的小侄女来了,这小娃娃才周岁大,长得粉团可爱,我平日就很喜欢。
一见她过来,我便伸手去抱,抱了一会儿,便见景瑜盯着我看。
「你看什么看?」
「你抱孩子的模样很有母爱。」
我一阵恶寒,把孩子往他手中一塞。
「抱好了,摔伤了可唯你是问。」我恶狠狠。
话是这么说,我一双眼睛可盯着他,不敢大意,谁知道这厮又会弄出什么幺蛾子。
家中长辈对他的欣赏溢于言表,没想到最给力的反而是小侄女。
就在越王乐呵呵抱着孩子闲话家常的时候,一团热尿从他下腹顺着袍子直接溢到了地上。
堂嫂发出不好意思的惊呼,连忙接过小侄女,只见景瑜身上湿了一大片,还一股子尿骚味。
长辈们不由得惊慌,我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景瑜完全没有生气,不光安慰众人,还对我笑道:「爱妃喜欢便好。」
我还没笑完,一口气便噎在嗓子口,打了个嗝。
这时,家中最调皮的堂侄又来了,这小子刚满七岁,满脸黑黢黢,小手也脏兮兮,一问才知刚下学回来。
首辅老爹有些不满,若是没有外人,没规矩也就罢了,如今王爷在场,一个个还这么随意,真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堂侄儿才不管我爹爹的眼神,坐下来便嚷着饿,仆人们手忙脚乱帮他擦洗,又帮他布菜,一时倒没人注意,这调皮鬼竟把张乌龟图贴到了景瑜背后。
我忍着狂笑没有作声,闷头吃菜。
景瑜见了还担心问道:「这些菜你吃了不会吐吗?」
我对他知晓我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根本不想理他,主要是我怕把菜喷他一身。
饭毕,三叔邀请景瑜去欣赏他新得的物件,两个无所事事的人果然一拍即合。
景瑜欣然前往,在众人的惊愕目光中,背后贴着那张乌龟纸,大摇大摆地向三叔的书房走去。
爹爹又是咳又是使眼色,刚才还乐呵呵的三叔也注意到了越王殿下背后的画面,惊得他也不顾礼仪,伸手就到了景瑜背后,一把扯下画揉成一团塞入袖中。
景瑜不解,三叔装作掸尘,直埋怨家中仆人办事不利,竟让王爷身后沾染了灰尘。景瑜一笑便不再多说。
几日后便是花朝节,往年这个时候,我都待在家中哪儿也不去。
今年不同,我被赐婚定为越王妃的事,很快便传遍了京城。城中的贵女们也懂得攀高枝,我也收到了赏花的邀请。
但鉴于前几次出事,我娘亲不愿我出门,替我一一回绝了,我倒落了个清闲,只是宫里静和公主的邀约,我是不能拒绝的。
静和公主并非圣上亲子,而是前皇后的姨侄女,前皇后非常喜欢这女孩,一岁多便将她抱入宫中,赐号静和。
前皇后和太子故去后,静和倒是安然长大,圣上原打算放她回归本家,但她不肯,圣上也不再提此事。
与栖霞公主不同,静和公主为人娴静沉稳,从不参与宫中琐事,这一回她突然邀请我去赏花,我倒是有些意外。
静和公主人如其名,见了我雍容大度不失皇家威仪。我一边应和着,一边猜想她请我来的原因。 「珞依妹妹,你真是好命,竟然能嫁给越王。」
静和转弯抹角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出正题。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隐隐猜测这位人淡如菊的静和公主,不会是暗恋着景瑜的吧?
「你可知,我从小入宫,唯有景瑜待我亲善,若非皇后娘娘突然故去,被赐婚的,定然是我。」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一个清冷的声音却替我解了围。
「静和公主,请谨言慎行,当今的皇后娘娘可活得好好的。」
我转身一看,居然是景瑜,这家伙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怎么我到哪儿都能碰到他。
景瑜看向静和公主的目光有些冰冷,当他把眼光转到我身上时,居然一下子就变成了和风霁月。
我有些不自在地撇开眼光,景瑜却一把搂住我的肩,随手给我披上披风。
「我们回去吧,此处风大,别着凉。」
静和公主见景瑜,一脸的痴态,但宫廷礼仪却让她拼命抑制,只是那双眼睛恨不得粘在景瑜身上。
坐上马车,我一脸不悦。
「你若是不来,我还能听到许多你年幼时的趣事。」
「爱妃若感兴趣,我天天讲给你听,从我口中听到的不比从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口里讲出来的更可信吗?」景瑜笑眯眯。
想到静和公主那满脸的钦慕,我心中暗暗替她惋惜,要是她知道自己在景瑜眼中,不过是个乱七八糟的人,她会不会还会对他这么执着呢。
我偷偷斜睨了一眼景瑜,他对我虽好,可我却始终喜欢不起来。
心里已有了一个人,第二个就很难占据了。
虽然人人都觉得我嫁了个好郎婿,连公主都羡慕得紧,可我却一直想着我的小厨子。
16.
数月后,西边的犬戎来犯,我朝备受困扰,圣上让臣子们起奏章想主意。
原本一直被人觉得毫无竞争力的景晏忽然上书,请求亲自带人前去伏击,赶走了犬戎,还签订了和平协议,大获成功。
至少十年内,犬戎都不敢再来侵犯边境。景晏的外祖蔡家先前失势,但未见得是坏事。自古帝王皆不喜外戚专权,现在景晏成了孤家寡人,反而没了负担。
相比较景舜背后的萧家,势力庞大,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个大臣厉害得过了头,终将成为帝王的心头大患。
圣上心中的天平又朝景晏倾斜,其实他内心一直想让景瑜继位,可惜此子志不在此,他也是没有办法。
我奇怪景晏怎么突然变得聪明起来,在我的印象中,景晏虽有治世之才,但为人优柔寡断,一般是不敢轻易做这种没把握的事。
带兵打仗?他不过是纸上谈兵的高手,但这次看似冲动,居然胜了。
我听娘亲闲谈间才知道,原来他不久前收了个谋士,这才变得如虎添翼了一般,不过这与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只关心的我小厨子。
虽然石光托人给我送来的吃食都被丢了,但景瑜派来的厨子水平也不低,做的菜虽没有石光可口,但虫子也能接受。
甚至于有几次饭菜品质直逼石光,不能说完全一样,但也没有太大差别。
我心下疑惑,曾经把那厨子招来几次,但他是个垂垂老者,压根和石光没有半分相像之处,我只能死了心。
想着石光当初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能治好,也会大伤元气吧。
派去探听消息的人一直没停过,只是自从他寄来那一大箱东西,便再无任何音讯了。
17.
五月初五,端午节,又到了宫里举办宫宴的时候。
萧皇后按照惯例又召各家臣子及女眷来宫中参加粽子宴。
我娘亲犹豫着要不要带我过去,她实在是不想再看到我受伤害了。可景瑜执意要我过去,还向娘亲担保,这次宴会绝不会出事。
越王殿下开了金口,我娘亲也不好阻止,只是一再嘱咐我不要离开她太远,也别和那些贵女去赏花逛园。
说实在的,我还真没心思去赏什么花,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摆脱景瑜这个黏人鬼。
进宫之前,景瑜就在府门口候着,他一路兴高采烈跟我讲着关于粽子的各种趣事,弄得我不胜其烦,疑惑他怎么对粽子这么感兴趣。
进了宫之后,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次的盛宴,着实让我大开眼界,那些粽子样式之精美简直让人难以形容。
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粽子被端上来的那一刻,就连平日里最为谨严持重的大臣,都不由得看直了眼。
再尝一口,那滋味简直是妙不可言。
连我肚子里挑剔的虫子都不再抗拒,吃得津津有味。
景晏是个有心人,他还记得母妃曾经的嘱托,悄悄问我合不合口味。我还没开口,身旁的景瑜便笑着对他皇兄道:
「劳兄长费心,我媳妇儿的事往后我会负责。」
景晏不悦地看了景瑜一眼:「你这小子,我不过好心问问,我表妹的事我自然比你清楚。」
「未必。」
我只得劝说景晏,又瞪了景瑜一眼,这才把两兄弟各自劝回了座位,只是和我隔了几个座位的静和公主散发出几条淬毒的眼光,让我很不自在。
陛下也对这次粽子宴大为夸赞,吃了一半便让内侍把主办人请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圣眷。
众人翘首看着王公公领着两个御膳房的宫人过来,其中一位是御膳房总管韩公公,另一位颇为年轻,长得眉清目秀。
我一个粽子没拿稳,差点掉地上,以为见鬼了。
那笑意盈盈向陛下行礼,又口若悬河般介绍粽子的人,不是石光又是谁?
瞬间,我的视线模糊了,若不是被娘亲拉着,恐怕我已经冲到他身边。
我终于清醒过来,下意识瞥了一眼景瑜,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了。我松了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
如今我已是圣上钦点的越王妃,无论如何都不能表露出对石光的情意,如若不然,方家和石光都会因欺君而倒大霉。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向石光看去,但手指却在微微颤抖,浑身如坠冰窟般寒冷,一肚子的疑问无处去问。
石光也看到了我,不经意间与我对视,恍惚间,我惊觉他在对我笑。我低下头,手心里都是汗,拳头在手中握紧,又松开。
寻了个间隙,我不顾娘亲劝阻,一定要出去透气。
等我走到大殿拐角的时候,一双手把我整个搂了过去,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陷入石光的怀抱。
我强忍着眼泪,问他这么久去了哪里?他又为何会进入皇宫,还办什么粽子宴?
石光笑而不语,只是紧紧搂着我,似乎要把我吞没进去。
娘亲匆匆赶来,一见这场面,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娘亲一把将我拉了过去,冷冷地对石光道:「你现在是何身份,我不知晓,但如今我女儿已经是未来的越王妃,请你自重。」
转头又把我强行拉走,边走边道:「珞依,别傻了。」
我一步一回头,脸上早已布满泪痕。
「珞依啊,有些事是不能回头的,尤其是咱们家这种情况,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若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娘亲定会由着你来,可你不是。」
是的,我不是,我也不能。
接下来的宫宴,我食之无味,不知什么时候,景瑜已经坐到了我的对面,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锐利得早把我看穿。
我愤愤地别过头,不想理睬他,更懒得关心他刚才去了哪里
这时,一个内侍向帝后禀报,戏台已经搭好。
台下众臣一脸的莫名,连萧皇后都面带疑惑,显然这环节往年都没有。
皇帝陛下倒是十分坦然,一副兴致正浓的模样,大手轻轻拉过皇后,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皇后一脸娇羞的模样,也跟着皇帝款款起身。
众人相随而去。
18.
这出戏也真怪。
戏文倒无甚新意,类似狸猫换太子,不过换的不是男孩,而是女孩。
景瑜看得嘴边露出笑意,皇帝陛下却看得眉头紧皱,那边的萧家人看得是胆战心惊,萧皇后则看得面色惨白。
我对他们的兴趣比戏文还浓,不由悄声对身边的长姐道:「这戏文谁编的,哪会有这样的事。」
长姐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乱说。
她早已许配了人家,乃是临安伯府的长媳,所以比我知道得多,也比我稳重。
我俩正说着,戏文唱到了高潮。
原来那被换的官家大小姐,居然是苗疆蛊女所出,而真正的小姐早就香消玉殒。
我听到这里,手中的橘子掉落地上,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橘子咕噜噜滚到景瑜脚下,他替我捡了起来,并且拍了拍我的手,眼睛中晶亮亮的。那一刻,我陡然又起了错觉,那眼睛与我记忆中的印象渐渐重合了起来。
就在这时,萧皇后猛然起身,略一摇晃,便向圣上说明身体不适,要先行离开。
皇帝此刻全无夫妻之情,面色冰冷:「不急,皇后还是稍候片刻,有个人,你应该想见。」
这时候,一个老太太被四个侍卫抬了进来,她坐在一个竹编的椅子上,眼睛全盲,深深地凹陷下去。
但看装束,似乎来自于苗疆。
萧皇后一见此人,惊得失去了往常的仪态,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旁边的嬷嬷赶紧扶住了她。
国师大人的脸色也刷得一白,眼中无光,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往日的嚣张都没了踪影。
「皇后,你见了亲娘,怎么不给朕介绍一下?」
所有人听到这话,心中俱是一惊,齐齐看向那竹椅上的老妪。
皇后是……苗女所出?
那萧府的大夫人所出的嫡女何在?
「不……不,她不是我的母亲,她只是一个萧府的贱妾!」
竹椅上的老妪只是眼睛瞎了,耳朵却是极好,听到这里,勃然大怒,痛斥皇后,痛斥国师,她所说的事连外面的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萧府的嫡女在入宫前就殁了,眼前这位萧皇后,只是因为长得像萧家嫡女,这才顶替入宫的,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若非老身弄蛊的本事,你一个萧家不要的私生女能当上皇后?当年那死丫头也是我害的,萧正清,你害了我,我也不让你家人好过,这就是得罪我们蛊女的下场,哈哈……」
老妪癫狂地笑着,口中渐渐吐出鲜血,只是那血有些发黑,显然已经中毒了。
「小……皇子,你不是问我刘妃的蛊吗,没错,没错,那蛊也是我给我的好女儿的,那只厌……食蛊,让刘妃生不如死,可惜,我帮了我女儿,她却这般待我,天理不容……」
老妪逐渐歪倒在竹椅上,眼睛却看向不远处走来的一人。
我吃惊地捂住嘴巴,那不是别人,竟是小厨子……石光?
「陛下,这老妪所言字字属实,这便是证据。」石光开口道。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对,他虽然长着石光的脸,可说话的声音……怎么是景瑜?
但圣上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看来他早就知道了小厨子的身份。
景瑜将手上证据呈给圣上,同时他还带来了一个苗疆的证人,此人正是蛊女的兄长,对当年的事情最清楚不过。
「国师大人,你大概没想到我会从你的饮食里看出端倪吧。多年前你爱食用一种苗疆的甜花,那是因为要喂养你体内的情蛊,情蛊一死你就完蛋了,可是前几年你饮食完全转变,只是这种花成了陛下日常所需之物。」景瑜慢悠悠地说着。
萧国师嘴唇颤抖,反驳道:「你,你胡说,证据何在?」
「大内御膳房的韩厨子是你找来的吧。」
景瑜这话说完,萧国师就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再也发不出声来,远远一个人被两个侍卫押着走了过来。
我脑袋里嗡嗡的,这才惊觉景瑜早已不在我身边,而娘亲也满脸震惊,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手心里都是汗。
我知道她也不在乎萧家发生了何事,唯一在意的,是那个人。
脑中尘封的记忆缓缓打开,很久以前,长姐当笑话说过一件事,六皇子景瑜不思进取,唯一的癖好,似乎是……做饭?
可惜那时候,我正与呕吐斗得天荒地老,哪里还会在意她这句笑话。
19.
又有两个侍卫过来,伸手拉起瘫在地上的萧国师,国师像是打了鸡血一样,陡然间哈哈大笑起来:「没错,都是我搞的,若这昏君强行弄出蛊来,必死。」
景瑜摸了摸鼻子,不在意:「放心,父皇的情蛊早就出来了,你那些甜花显然没有我的蒸米糕好吃。」
一切落下帷幕,萧皇后被打入冷宫,永世不出,景舜也因为与萧家走得太近,受到了帝王的警告。
反倒是景瑜,因救驾有功,得到了褒奖。
景瑜向我走来,当然依旧顶着那张石光的脸。
我尴尬得无地自容,直接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事,见他笑眯眯地越走越近,我反身便跑。
景瑜追上我,一把拉住我,从身后紧紧拥着我,口中呼气如兰:「你也奇怪,我长得丰神俊逸,你偏要跑,我易容得平凡无奇,你反而喜欢。我今日特地易容成这样,你还跑什么呢?」
我只能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这张脸,我不在乎了还不行吗?
20.
两个月后,便是我与景瑜大婚的日子。
整场宴席上了,除了我和景瑜,爹娘是最高兴的人。尤其是我娘亲,心情仿佛是荡秋千,如今终于落地,踏实了。
原本以为我要终身养在府中了,没想到转眼成了越王妃,而这桩婚姻还是我心甘情愿的,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吗?
当晚,洞房红烛摇曳之中,景瑜屏退了众仆,待嬷嬷喜气洋洋地出去,他端出一碗汤药,递到我的嘴边。
也不知道这汤药里有什么,反正老远闻着味儿就腥臭无比。
我强压住要呕吐的感觉,厌恶推开:「这什么玩意儿,怎么咱俩成婚了,你反而弄出这种创新菜来敷衍我。」
景瑜得意笑道:「娘子这可冤枉我了,这可是我特制的催吐药,亲测有效,父皇身上的情蛊都受不了,何况你这只厌食蛊?」
我在他的软硬兼施下,一口下肚,随即整整呕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呕出一条像蛆虫一样的肥大虫子。
还没容我细看,景瑜已经一脚踩了上去,那大胖虫子的内脏都被踩了出来。即便如此,我心里顿时舒爽无比,那种长期积累的负重感一下子消失了。
明明是洞房花烛夜,我却在心中呐喊:
「从明天开始,我要做个名副其实的吃货!」
数年后,景晏登基。
一次宫宴上,我发现新晋的兵部尚书有些眼熟,听说此人当初是王府的谋士,很有些文韬武略。
可我却越看越不对,这人不是当初去开山堡谈判时,跟在景瑜身边的那个仙风道骨吗?回府后,我疑惑问景瑜,景瑜却笑说:
「当年要不是送个谋士给他,如今在那高位上的就是我,妻妾成群的,你岂能容我?几个兄弟里,数他最憨厚,为了本王今后的幸福生活,我怎么的也得想个法子阴他啊。」
番外 1
内殿又传来呕吐的声音,我娘亲又吐了。
这毛病似乎已经有两年了吧,那年我才六岁。
那时候她胃口不好,原以为是有喜了,没想到太医来查了之后,说是肠胃病。
可是我娘吃了不少补品,太医院开出的调理药都吃光了,怎么还不见好?
肠胃病让我娘容颜衰老,父皇也不爱来了,我娘成天抱着我哭。
我暗暗下决心,要学做饭,要是能做成一种让我娘喜欢的美食,肯定能让她不再呕吐。
我每日研究美食和菜谱,还出宫寻访大厨,可我只有七岁,幸好我是个皇子,否则那些人都要把我赶出门去。
有一次我带着内侍去参加了一场厨神大会,看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神厨,虽然我最初学做菜是为了娘,但我不知不觉真心喜欢上这件事。
宫里所有人都觉得我玩物丧志,唯有父皇不嫌弃我,虽然他嫌弃我娘。
我变着法子让父皇高兴,做了好几样新美食让他品尝,终于博得一次让他来我娘宫中的机会,可是正碰上我娘又在呕吐,父皇一脸嫌弃地走了。
我小小年纪便知道,在那高位之上的人,他的心残酷而多变,永远都不会只系一人。
而我不同,我的心里会始终装着我娘。
从此我便绝了替我娘邀宠的想法,只想着治好她的病,以我娘亲当年的风华绝代,我不信她挽不回父皇的心。
一天,我正在花园里捣鼓一本菜谱,那块小小的菜地是我特别向父皇申请种植的,地里长着高大的开着黄色小花的植物,看起来是油菜,其实是来自北域的一种药草。
可我几个兄长都跑了过来,太子哥哥也在其中,我看见他就烦,虽然他是老大,可最为顽劣,弟弟们又都不敢违逆他,只好跟着他闹事。
倒是二皇兄,为人憨厚,虽然脑子不笨,但做事喜欢瞻前顾后,和他娘亲蔡贵妃倒是截然相反。
蔡贵妃要不是总爱别出心裁,再加上娘家蔡家地位深厚,怎么也不会这么快就被封作贵妃。
我要是有那样的外祖,我娘亲就不会受人欺凌了吧。
「小六又在种菜!」三皇兄嚷道。
「走,我们一起去踩菜玩吧。」太子笑嘻嘻。
「不太好吧?」二皇兄犹豫。
「这有什么,小六也在玩,我们为什么不能玩,走,踩菜去了。」
太子一招呼,他们全都跑过来祸害,那可是我千辛万苦找来的草药,怎么能让他们破坏?
五皇兄冲得最快,他这人看起来乖巧,却也最是非不分,太子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所以我冲上去就和他扭打在一块,他不过比我大一岁,又生得文弱,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果不其然,五皇兄被我几下便打倒在地。
太子一见我动手了,立刻亲自上阵,美其名曰替父皇惩治我这个不肖子弟。
就在我将要被痛打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过来抱住了我,一下子替我挡住了太子的拳头,她的背后被狠狠砸了一下,立刻咳个不停。
「你是哪里来的丫头?」太子一见她便收回了拳头。
那小女孩叉着腰细声细气:「我叫方珞依,我表姐是贵妃娘娘,你们欺负人,我告诉我表姐去。」
太子一听是贵妃的表妹,有点心虚,他知道这宫里,蔡贵妃如日中天,惹不起,而且这个姓方的,应该是内阁大学士方秦浩的孙女,她爹可是当朝首辅,也不好惹。
可太子不甘心,他恶狠狠骂她,方珞依居然不怕,跟他对骂,还连带斥责起了二皇兄。
「小景晏,你娘让你好好学习,你就学了个恃强凌弱,我可没你这样的大侄子。」
她年纪比二皇兄小,个子也没他高,居然把二皇兄训得面红耳赤,扭头就跑。其他人见二皇兄跑了,也跟着一哄而散。
太子恨恨地,最后也追了过去。
方珞依见我受伤了,掏出帕子就给我擦,还小声问我痛不痛。
我知道自己都是些小擦伤,可还是顺从着让她擦,这宫里除了我娘给我擦过,就只有她了。
方珞依问我是谁,她仰头看着我,个子还没我高,还想送我回去。
我还不想回去,就拉着她在菜园子里玩了一会儿,菜园里有花有草,还有各种小虫。我告诉她那些花草和小虫的名字,方珞依可开心了。
她笑起来真好看,乌黑溜圆的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唇边还有两个小酒窝,长大也能长成像我娘那样的美人吧。
玩了一会儿,她说要回去了,怕表姐和娘亲说她,我说不碍事,可以去我娘宫里吃桂花糕。
「桂花糕可好吃了,宫里只有我娘亲才会做。」
方珞依咽了下口水,眼中充满了向往。
好久没人跟我玩了,我实在舍不得她。
我们拉着手一起进了我娘宫里,以往小孩看到我娘亲都很害怕,因为她实在是瘦得像具骷髅。
方珞依也怕,可她却能上前摸摸我娘的手,小小的脸板着:「刘娘娘,你太瘦了,要多吃点,才能长胖。」
我娘笑了,问她是哪家的孩子,方珞依告诉她,我娘也很高兴,让宫女给她拿来桂花糕。这桂花糕是我娘家里的独有秘方,可好吃了,方珞依也很喜欢,连着吃了好几块。
小小的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小仓鼠,我忍不住替她擦去嘴角的碎屑。
这时,宫外忽然有响动,本来我们宫中内侍和宫女就不多,等我跑出去看时,一个个都躺倒在大殿之外不省人事。
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门口,刀尖还滴着血。
我吓坏了,跑回去就要去拉方珞依和娘。
可是黑衣人也跟了进来,他看了我们两个一眼,咧嘴发出了笑声,一刀便刺中了我娘亲的心脏。
我娘死了,方珞依吓傻了,倒在我娘的血泊里。
后面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得了急症,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才意识到,那个唯一爱我的娘亲真的死了。
而方珞依,也没了消息。
多年后,我再次听到方珞依的消息,便是方家的三小姐是个笑话,被悔婚,长得像个魔鬼。
我派人去查,开山堡的人做这些不太擅长,还是丰林渡的人比较靠谱。虽然他们都是属于我的飞云盟,可论刺探消息,谁家又能比得上丰林渡。
当年我娘出事之后,父皇查出是皇后所为。可皇后娘娘明明年前刚刚抬我娘升嫔为妃,为的就是与蔡贵妃抗衡,可是为什么又要大张旗鼓派人来刺杀她?
我想不通,可这不要紧,因为萧妃说是便是。
父皇如今对萧妃千依百顺,萧家的势头直逼蔡家,两家在朝堂上剑拔弩张,后宫里更是硝烟四起。
皇后最终被赐死,太子也因替母喊冤做得太过火,惹怒了父皇,被废,后来消沉死去。
父皇问我要跟哪个娘娘过,我摇头说我想到宫外立府了,虽然我才八岁,距离建府还有好几年,但父皇还是同意了,他应该是可怜我。
一年后,我被封为越王,又过了一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府邸。
我出了宫,自在多了,暗中成立了飞云盟,后来又发展成两个分支,一方面打探宫中消息,一方面也盯着那些朝中的大臣,我虽不想夺位,可认为我想夺位的人多的是,我得提前做好打算。
多年来,我手上搜集了不少贪官污吏的证据,就连这些大臣后院的事,我都一清二楚。
首辅大人方家不愧是百年清贵,直到首辅这一辈都恪守中立的原则,倒是地位日渐稳固。反观那些站队的,死的死,伤的伤,就算是盛,也是盛极一时。
这时候我才知道,方珞依自从那日从宫中回去,就得了怪病,还好首辅家中长辈开明,要是换了别人家,她怕是要被当成怪物,直接遗弃了。
我听丰林渡的兄弟无意中说起,说是方家大张旗鼓招厨子,我觉得好奇,便想去试试,这几年我虽忙于飞云盟的事务,手上的厨艺却没有丢,甚至还跟一个西域来的厨子学了一手西域美食。
当然,我不能顶着这张脸去,于是便与开山堡里一个弟兄学了一门易容的功夫,那家伙随手便能弄出几十张不同的面孔,而我只需要一张平凡的面孔就够了。
毕竟要是真选上,可是要在方府待一阵子的,要是被人知道我是越王,那就麻烦了。
说不定那些老腐朽还要打着辱没皇家威仪的名号参我一本。
方府的大会真是热火朝天,来参加的不乏各地名厨。
我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凉亭帘幕后面品尝美食的方家三小姐。
那帘幕是两层纱做的,虽看不清方珞依的模样,但偶然掀开的瞬间,像极了我娘当年的样子。
我呆住了,完全没想到方珞依得的是这种怪病。
难道和我娘亲有关?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我放弃了最初想要做的菜,改做一道当年我娘唯一能吃下去的蛋炒饭,没想到真的被选上了。
为了离珞依更近一些,我以做菜必须要知道品尝者的表情,看到她的状态才有想法为由,终于见到了方珞依的真容。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正如我所想,一定是个美人,只可惜如今长在这张瘦骨伶仃的脸上,显得有些恐怖。
我心中一阵疼,每日逗她开心,帮她找回场子,一如当年她帮我一样。纵使我意外中毒了,我也不在意,若是真的能帮珞依找到解决的办法,我死了也甘心。
不巧那王太医不知怎地认出了我,我撑着口气,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彻底闭嘴。
珞依哭得肝肠寸断,好歹我活过来了。
只是方夫人见我俩成天腻在一块儿,想法子要赶我走,没事总想来找茬。
这时候我才发现方珞依还挺有经商的天分,为了寻找能吃的食物,她已经开了两家饭庄,每家都经营得不错。
而且她看我做饭好吃,居然想要物尽其用,让我去饭庄帮忙开发些新菜式。
无奈,为了显示我的能耐绝不只做几样小菜,只能饭庄方府两边跑,随便敷衍几个菜就能卖得火爆,但我还是最关心珞依,每天都想着她今日又如何了。
又接到宫宴的邀请,很显然珞依不想去,赖在家里不肯走,但夫人不同意,好在她现在也恢复得比之前水灵了很多,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大家小姐了,只是消瘦无比,精神不佳。
我给她做了几个糕点带着,没想到一入宫又被那几个贵女欺负了。其中还有我的皇妹,萧妃的女儿。
还别说,萧妃挺有福,膝下既有三皇子,又收养了五皇子,还生了一个公主,就是这个刁蛮家伙了。
我换回了越王的模样,声音也变回本来的声音,便上去帮忙,没想到珞依没认出我来,还差点因为贪慕我的颜撞柱子上。
这是好事啊,估计是常年的营养不良造成了她有些傻傻的。
我护送她去了宫宴上,没想到她居然还盯着我看,我吓一跳,以为她认出了我,赶忙移开视线。
忽然,萧皇后赐给她糕点,我知道她不能吃,她也担心出丑,脸色都变了,我借口出去,正巧碰到二皇兄的人也拿着糕点过来,便悄悄换上了我给她做的特制糕点。
二皇兄这时也跟出来了,拿过那盒点心就往里走,好在没弄出什么笑话,当然,最重要的是,没有引起那位的怀疑。
我知道她一直在寻找当年失踪的蛊虫,就是她放在我娘亲身上的那只。
要是被她知道,如今蛊虫就在珞依的身上,怕是杀光方氏全族,也要保守这个秘密了。
我要保护珞依,也要守护她的家。
见她没事了,我也走出宫门,请来的那几个胡姬已经在候场了。我看了一下那个为首的,眉目传情,风华绝代,很符合三皇兄的口味。
我点点头,让她们进去,果然,三皇兄上钩了。
宴席之后,三皇兄就迫不及待来找我,我当然笑着相送,余光瞥见那一抹倩影,想来她是去了贵妃娘娘宫里。 我拿着和三皇兄交换的炼丹秘籍,着急赶回府里。
这书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但里面有几个方子倒是可以放在菜里试试,也许又是一道珞依能吃的新菜呢。
听说她要在宫里住些时日,我不放心,也向父皇请求要入宫陪伴,我还未到十八,并不属于成年的皇子,且我手上无权无势,想来父皇不会反对。
没想到,珞依竟然被那些人推入水中,我去救她,她竟然喊我小厨子,我以为她认出了我。
等把她救上了岸,太冷了,她昏了过去。
我的珞依在病痛中煎熬,我的心也在煎熬。
那些人,你们欺负珞依,我要你们一个个都付出代价。
这些年丰林渡和开山堡都在调查城中官员相互勾结,以及后宫与前朝的种种勾连,随便拿出一个,都够他们喝一壶的。
我本不想这么早就动用这些关系,但她们实在让我忍无可忍,我这么多年做这些事,就是为了保全自己和最爱的人。
如今我最爱的珞依在受苦,我又何必再等,反正我对那个位置是没什么兴趣的。
飞云盟的人得到我的指示,很快便抛出一个接一个的猛料,京城乱成一团,一时间哀鸿遍野,兔死狐悲,但那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他们贪赃枉法的钱财足以养活几个城池的百姓。
不过让我庆幸的是,方府似乎没有受到多大的波及。当战火蔓延的时候,我便有些后悔了,担心首辅大人也会被殃及,好在这事儿没发生,首辅大人的位置越发坚挺。
但也有让我感到高兴的是,三皇兄终于憋不住了,萧家这次被我整得很惨,而三皇兄名下多项产业和萧家都是息息相关。
可是他为了那点钱财,竟忘记了韬光养晦,真正是个蠢材。
他竟然谋反!
萧皇后终于被我拉下马,我看着她被打入冷宫,心中暗暗告慰娘亲的在天之灵。
只是,萧家不愧是百年世家,盘根错节,绝非虚言,皇后很快便查到此事与方珞依有关,也怪我这事做得不干净,当初推方珞依下水的人,都被我整得够惨。
虽然她还没察觉我的存在,可事不宜迟,我得先做好准备。
只是那天我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他们竟然想要珞依的命,萧皇后也真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了。
我拼死护住珞依,也知道我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反击。
我让珞依回家休养,自己则悄悄离开,还安排了一大批的暗卫去方府保护她。 皇后,萧氏,你该消失了。
可这事做起来真不容易,萧氏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从冷宫出来了,承宠数日竟以高龄怀孕,得瑟的蔡贵妃反被她以大不敬的名义打入冷宫,赐了白绫一条,下场正如当年的皇后。
但二皇兄比起太子要幸运得多,他有睿智的外祖,蔡家人早已预感到帝王对自己的不满,趁早一步告老还乡。
有外祖的庇佑,还有从小玩到大的小姨,二皇兄不光没消沉,反倒韬光养晦起来,只是他那瞻前顾后的性子,让他很难有所寸进。
反观五皇兄,不得不说他真是个当君王的人才,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而且还特别善于伪装。
他从小失去母亲,只把萧皇后当作亲娘,一心也只想着萧氏的利益,我一度怀疑,当年三皇兄做出的无脑行为是不是就是这家伙撺掇的。
但这样的人上位后,天下黎民会有好日子过吗?
所以,我打算给二皇兄加把火,他人还算敦厚,关键母族也一蹶不振,想要翻出浪花来反倒不可能,这样的人才为父皇所放心,上位后也能平衡朝堂,不至于为了外祖家做出有损皇家之事。
黎坤是我的谋士,此人胸怀天下,宏图大略,跟着我这个闲散王爷属实有些可惜,我制造了机会,让他与二皇兄偶遇,也算是一举两得。
与珞依分别多日,我想着她的吃食快要断了,立刻亲自替她做了一箱让人送去,没想到这丫头居然反向寻找起我来了。
我真心感动,可这时候我还不能出现。一来是上次的伤还没好,二来我还有急事要做,这可是关乎我和珞依一生幸福的大事。
就在我筹谋着要向父皇请求赐婚的时候,开山堡的手下忽然告诉我,有人居然要跟我竞争漆吴峰下的地皮。
我跑去一看,那地皮正是我想给珞依买下开珞玉山庄的。
当初把这事交给开山堡的人去交涉,就是想着以他们的名声,这事准错不了,没想到半路还杀出个程咬金。
这还得了!
想想我就生气,我约了对方在开山堡总堂见面,没想到来人是珞依。我原本化妆成一个威严大叔,这下又赶紧弄回了景瑜的模样。
我想着这件事珞依迟早要知道,早告诉晚告诉都一样。
珞依依旧没认出我来,气势汹汹的样子真好笑,几个月不见,她瘦了,我很想上前搂住她,但还是控制住了。
我给她提了个婚娶的条件,没想到她把我臭骂一顿。 我是既高兴又伤心,看样子她是真对小厨子上心了,可小厨子明明不如我俊美,她的审美是不是有点问题。
事不宜迟,我当晚就去父皇宫里请求赐婚,父皇先是有些意外,但听说我要迎娶的是首辅家的三小姐,顿时又释然了。
大概他也听说过,首辅家三小姐貌若无盐,没人愿意求娶。况且首辅此人古板,油盐不进,是妥妥的中立派,娶她家小姐一般成不了大事。
我明白父皇的心思,他这人就是这么奇怪,既想把位子传给我,又担心我对那个位子有觊觎。
但我明明白白跟父皇说了我的志向,他虽觉得三小姐配不上我,但见我心意坚决,只得同意。
这消息传到首辅家,表面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不过暗卫来报,首辅大人和夫人是高兴坏了,可珞依大发雷霆,就是不愿意嫁我。
我打算对阁老府上来次正式的访问。
珞依对小厨子真是情比金坚。
她不光对我不理不睬,我好心把之前送的那些快要过期的食物扔掉,还替她请了我府上的厨子来做新鲜的,她居然恩将仇报,领着她一堆侄子侄女儿欺负我,算了,我不跟小孩子计较,也不跟女人计较,何况她还是我爱的女人。
只是,女人心海底针,我实在是搞不懂,我不过是换了张脸,哪里就比不上小厨子了?
难道是被疾病折磨的观念出了问题?自轻自贱了?
我愤恨地想着一定要惩治始作俑者,一边琢磨着得想个办法纠正她那畸形的审美观。
听说我府上的厨子在方府干得不错,那是自然的,那老先生都是尽得我的真传。
珞依那边我也渐渐放下心来,专心对付来自萧皇后的怒视。
只是间或听到暗卫来报,珞依竟然把老厨子也召过去相看了好几回,我真的要跪了,这老厨子是我特地找来的老者,就是防止她对那些年轻的厨子上了心,没想到居然……
我甚至一度想彻底顶着小厨子的脸出现在人前了,哪怕所有人都说越王脑子秀逗了,我也不在乎,谁让我娘子喜欢呢。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我特意向父皇申请,作为承办这次端午粽子宴的大厨。
当然,我做事不喜欢一次只做一件,一石二鸟,甚至三鸟,四鸟,我最擅长了。
飞云盟的人收集萧家的资料已经够多的了,也到了收网的时候。
不过这件事既然父皇也是受害者,那自然也要听听他的想法。 我的父皇可不是一个善茬,虽然他长得慈眉善目,像个弥勒佛一样,心眼比他那一肚子的油水还要多。
不出我所料,当我把所有萧家资料放在父皇面前的时候,他可以用震怒来形容,但一怒,便攻心,连嘴角都吐出一缕鲜血来。
我劝说父皇,让他稍安勿躁,此事全都由我来安排,而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在席间要装扮成一个年轻的小厨子。
父皇不管我要干什么,只嘱咐我一点,斩草除根。
我又掏出一袋草药,当场替父亲煎服,虽然难闻,但是听说能催出体内的情蛊。
父皇也忍了,不过我也没敢告诉他,他其实是个试验品,这药反正吃不死人,就是有点折腾人,要是他身上的情蛊都能催出来,珞依身上的那只厌食蛊还不是小菜一碟。
待我退出御书房,我看向黑沉沉的夜空。
萧家,萧妃,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那一日粽子宴办得出奇地顺利,由于我给珞依特地准备了美食,所以她也吃得很开心,我还故意给了她一个惊喜,就是让她看见小厨子我。
父皇也很开心,我装成内侍的小跟班进去谢恩,珞依看见我果然很激动,激动得要哭了,但她偷偷瞄了瞄身旁的位置,显然心中还是有我的存在,但仅仅是摄于我的身份罢了。
我真是既失落又开心,我的珞依,你为什么总让我这么矛盾。
珞依出来,我也跟着,真是好久没和她这么互诉衷肠了,可惜被丈母娘打扰了。
不得不说,方夫人还是很知礼的,要是我娘子真与一个小厨子做出如此越礼之事,不光要丢方家的脸,还要丢皇家的脸,到时候可不是革职罢官的事了。
不过,珞依,放心,我一会儿还会变成小厨子,让你欣赏个够。
回到席间,我又成为了一本正经的越王景瑜,果然,珞依对我横眉冷对,我知道她意思,也不戳破。
父皇带着萧皇后去看戏了,我也跟着去看戏,等戏台过半,真正的大戏才开场。我把愤恨无比的萧家妾侍从萧家救出,还特意给她换上苗疆的衣服。
这妾侍在萧府受的气也够多了,正好让她来发泄一番。
她见了萧皇后就大骂,还说了不少秘闻,正合我意,我看向父皇,父皇脸色铁青质问萧大人。萧皇后脸上的颓然我看得出,那是深知已再无翻身可能的决绝。
我再看我的珞依,那丫头跟个鹌鹑一样低着头,都不敢看我,但耳根子却红彤彤的。我走到她面前,想说几句话,珞依竟然转身就跑了。
还好我追上了她,我想告诉她,如果你喜欢小厨子那张脸,我一辈子都可以化妆成那样。
番外 2
我那时候不过四五岁,和娘亲住在城外的庄子里。
庄子里的下人们不多,但看我们的眼神却充满了鄙夷。
没错,就是鄙夷。
我年纪虽然不大,但还是很懂那样的眼神,自从萧家的管事来过之后,我便知道,这是萧家独有的眼神,也是给我和我娘准备的。
管事的嬷嬷身形肥硕,总爱找我娘亲的茬。
我娘长得很好看,每次被她训斥了也不恼,她的眼睛特别亮,总是笑着告诉我:「娃儿,别急,咱们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了,爹爹就要来接我们了。」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娘亲的笑容每次都让我心安。
可是我盼了许久,爹爹只来过一次。唯一那次还把娘亲接走了,独留下我一人依旧住在庄子上。
娘亲走后,庄子里的日子更加难熬了。
府里的大夫人也知道了我的存在,她还多派了个管事的嬷嬷来,那嬷嬷一看就不是善类,对我不光动辄打骂,还不给我饭吃,逼我干活。
这样猪狗不如的日子,我苦熬了多年。
就在我的眼神逐渐黯淡,心中伤痕累累之时,管事嬷嬷笑着对我说:「你这死丫头,也有享福的一天。放心,咱们老爷很快就要来接你了。」
从那天开始,嬷嬷不再打骂我了,反而给我好吃好喝地供着,可是眼中的鄙夷却丝毫不减。
我咬牙忍着,以为希望真要来了。没想到有一天偷听他们闲聊,我的亲生父亲居然要把我送给和郡王府做交易。
那和郡王是圣上的叔叔,生性荒淫无度。还设立了一个彩云坊,说是个织坊,可那些织女们背地里是干什么的,全京城的人都知晓。
我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心中只有绝望。
我要逃!
庄子上唯一对我不错的,是个叫作小兰的丫鬟,我平常都称呼她姐姐。我找不到人帮我,只能找她。
可我年幼无知,万万没想到这世上人心叵测,就连所谓的好朋友也是不能相信的。
正是那个叫小兰的姐姐,她出卖了我,我逃跑的事被管事嬷嬷发现了。
她把毒打一顿,还把我关了起来,整整七天不给我吃的,只递进来一些脏水。
我躺在黑屋子的地板上,浑身冰凉,那一刻我以为自己快死了,至少与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时候,爹爹终于派人来了,还是派了府中最为妥帖的大管事。
经历了这一切,我对未来已经没有太大的期望,可当我回到萧府,我才知道,我的嫡姐萧清婉竟然无故暴毙。
当爹爹亲口告诉我这事的时候,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摇晃着我的胳膊,眼神凶狠,告诉我:
「今后你就是萧清婉,若是透露出去一个字,你的命,你娘的命都将休矣。」
至此,我的生命终于迎来曙光,即便这曙光算是我嫡姐给的。
我的到来没引起萧家任何人的注意,他们见到我,甚至习以为常地称呼我为大小姐。就连那个派人去庄子上毒打我的萧府大夫人,也亲热地把我拥在怀中,叫着我乖囡。
仆人丫鬟们,见到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颐指气使,他们对我的尊敬是骨子里生来便有的,根本不是装出来的。
所有人就像是中了幻术一样。
一个月后,我终于适应了我的大小姐生活,竟一度觉得我本来就是嫡小姐,那个女孩才是代替。
我的幻想终于在我亲娘再次出现后,被打破了。
那天在后花园,是我自上次离开她后,第一次看见她。要不是她眼角那颗熟悉的美人痣,我都不敢相信她是我的亲娘。
她依旧那样美貌,不光穿着中原人的服饰,连说话的语气姿态都一样。
她走到我身边,笑着告诉我一些事情,让我安心去做大小姐。
「娃儿,这是你该得的,是为娘办得太迟了。」临了,她轻轻说道,那声音只有我俩可听见。
几日后,萧大夫人替我请来教习嬷嬷,教我各种礼仪和规矩。只是当我做得不好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就充满了恶毒。
很快,宫里来人了,我这才得知,萧清婉,萧大小姐,竟然早被选入宫中,而她的突然暴毙成就了我,只因我与她长相极为相似。
我虽顶着嫡姐的名号入宫,依旧害怕有一日会东窗事发,战战兢兢在宫中一年,萧家不光没事,我还得到了皇上的宠爱。
从小到大,我没有一日被人爱过,连父母之爱都是奢求。皇上的爱对我而言就像是甘露,就像是清泉,我不想放弃,更离不开。
逐渐地,我讨厌那些缠着皇上承宠的妃子,尤其是刘美人。
不过是个浣衣局出身的女工,仗着自己貌美,送了一次衣服便让皇上心悦不已,还不是靠的那些狐媚伎俩。
皇上越承宠刘美人,我心里就越加痛苦。
萧家人我信不过,但我的亲娘,那个苗疆女子,也许有办法吧。我托人问过她,她却说无计可施,唯一的情蛊留在父亲身上,她不可能取出来给我,所以只能给我一条厌食虫。
此虫名为厌食虫,但并非什么也不吃,只是喜欢吃一些特殊的东西罢了。
刘美人被升作刘嫔的那日,我把这条虫放在糕点里当贺礼,眼睁睁看着她把虫子吃下。
刘嫔被此虫折腾得够呛,日渐消瘦,不复往日美貌,而我则又得到皇上的独宠,我真是爱惨了陛下。
只是没了刘嫔,皇后和蔡妃又来找茬。
蔡家在朝中如日中天,蔡妃很快便被抬为蔡贵妃,就凭她那平淡无奇,只靠着娘家的姿色,凭什么跟我争陛下?
大夫人来宫中与我叙话,告知父亲的主意。原来他想要动的是皇后的母家,王家。
王家是功勋世家,寻常动不得,可既然萧府能帮忙,我何乐而不为呢?
先除掉那个黄脸婆,也是好事。她见陛下宠爱我,早就看我不顺眼了,本想等除掉蔡妃再来动她,先除掉她也无不可。
很快机会便来了,我听说她近日抬了刘嫔为妃,我差点要笑出声来,这皇后平日里看起来挺精明的,怎么如此愚蠢。
既然要平衡后宫,那也该找个清纯亮丽的新人,竟然要拉着刘嫔,她大概真以为刘嫔得的是肠胃炎吧。
刘嫔被抬为刘妃,可是她依然不得圣宠,相貌太丑,谁看了都要反胃,何况是皇上。
那日,皇后气得骂刘妃没本事,还把她硬拉到宫中训斥,我心中冷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晚上,我安排的死士进入宫中,果然轻松就解决了刘嫔,临了这脏水还泼在了皇后身上。
死士的衣服隐蔽处显出一件皇后宫中之物,经过推官的层层推测,最后认为此人来自皇后宫中。
其实,此人乃是我父亲安插于王家的一枚暗子,一查便知他是王家不起眼的仆人。
皇后毒害宫妃乃是大事,皇上震怒。虽然他对刘嫔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可我送给他一个整治王家的机会,他怎能不顺水推舟。
那一夜,我沐浴在皇上的爱河中,做了一个个甜美的梦。
经历此事,王家就算不倒,也在风雨中飘摇。
可怜皇后那个蠢货,还妄想用太子翻身,只可惜,这愚蠢的娘俩,很快便去见了阎王。
没了太子又如何,我膝下有三皇子,还有一个过继的五皇子,再加上我的栖霞公主,这后宫根本不缺太子人选,皇上不着急,我也不着急。
皇后之位空悬,蔡妃虎视眈眈,蔡家势大,可皇上最怕的就是势大,况且她姿色平平,又怎能是我的对手。
朝臣们纷纷上书请皇上立后,连我父亲都跟在里面,请皇上立蔡氏为后。为了这事,我还特地派人去造势,吹嘘蔡氏的功德无量。
蔡氏洋洋得意,却看不见皇上眼底深处的厌恶,终于,皇上下定了决心,平日里低调的我终于被立为皇后。
这一局,我们萧家终归是赢了。
可皇后的生活并不如意。
我虽贵为皇后,却只能享受皇上初一十五的爱怜,我讨厌这个规矩,变着法子惩罚宫中那些美人,妃嫔们。
蔡氏敢怒不敢言,暗地里又托人私下里做了不少事。
可又有什么用呢?我用了苗疆的秘法,不光能美容养颜,还能控制皇上,眼下,他的心里只有我。
其实这法子也不是不能说,我不过是用了我母亲的手段罢了。
我哄骗我的亲娘教我养蛊之法,事成后,转头就把两条蛊虫给唤了出来,母亲的,父亲的。
父亲当然是求之不得,从此不用受母亲的控制,可是母亲却肉眼可见地开始衰老。
我拂袖离开,这女人当初不护着我,就别怪我辣手无情了。
有了情蛊,我一条,陛下一条,往后这后宫,乃至这天下,都由我说了算。可我所求,不过是陛下一心一意的爱而已。
今天是我的寿辰,皇上要大办,我心中暗自高兴,皇上待我总归不同。
席间我看到了传闻中的方三小姐,我常听栖霞说她长得像个骷髅,但现在看来只是略清瘦了些,便赏赐给她一些糕点,吃得倒是香甜,可也没吃几口。
景瑜找来的那什么西域舞姬真正是把人魂儿都要勾走,程儿真是上不了台面,还不如舜儿,看见舞姬面不改色,程儿连眼睛都恨不得贴上去才行。
我见皇帝也目不转睛,一口气上不来,当下便将那舞姬轰走,也把景瑜斥责了一番。这小子是越来越不像样了,出宫自住就没干过什么好事,成日里关心的都是吃喝玩乐那一套。
也好,但是别来害我的程儿。
宴席散了,我也累了,回到殿中,我忽然想起什么,让女官去叫程儿和舜儿前来,舜儿很快便来了,程儿却是四处找不到。
也罢,我看舜儿虽不是我亲生,却比亲生的那个更像我的儿子。我与舜儿一番谈论,深深感到这孩子长大了。
看着不成器的程儿,再看看舜儿,那一刻我心中的天平倾斜了。程儿那孩子总有一天要坏我大事。
这几日京中很不太平,城中竟然流传出一份受贿记录,牵扯的家族甚多,连圣上都惊动了。
勃然大怒,要求严查。
其中也有我萧家,我眼皮直跳,感觉有事儿要发生。
果不其然,程儿竟然谋反了,完全没有知会过我的意思。他被景晏拦下的那一天,跌跌撞撞来找我。
告诉我原委,他名下与崔家有关的财产受到了查封,损失颇大,舜儿竟然告诉他以母后与父皇的感情,一定能向父皇求情。
谁曾想这个蠢货真去求情了,陛下自然是把他大骂一通,还命人把他关起来。
这个痴儿竟当场发怒,领着我让他暗地里培植的力量,反了!
舜儿?那个一直很乖巧的舜儿?
我颓然跌倒在座椅上,看着眼前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渐渐生出一股决绝。
我命令宫人把他拉出去见圣上,自己也去演了一出大义灭亲。
没了这个儿子,我还有一个,也许那个儿子才真正是我命定。
皇上见我大义灭亲,终于饶恕了我,可也把我关了禁闭,而我的程儿则被打入死牢,他是彻底完了。
那一夜,我老了十岁。
我虽被关了禁闭,大权落入蔡妃的手上,可她得意洋洋之时,正是我的机会。圣上对于荣宠的蔡家也是担心已久,如今正是个机会,秋后的蚂蚱蹦不长,且让她再蹦跶几日吧。
我暗中派人去调查那些官员被查的来源,虽没有眉目,但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次事件首当其冲的官员,似乎都是那日推方三小姐入水的官员家,要不是栖霞冒死来看我,我还真注意不到这个细节。
难道方家那三小姐是罪魁祸首?
我向来不愿意追究这些细节,不过是群蝼蚁,这么爱蹦跶就得去死。
我派了死士去杀她,没想到她身边倒有几个好手,待她回府,却连方府的门都进不去,方家已经警惕了。
蔡贵妃以为我倒了,对我颐指气使,连用度都克扣起来。我淡淡一笑,暗中催动情蛊,圣上果然有所感应,竟来了我宫中,奴仆们惊奇万分。
我吩咐撤下那些豪华的摆设,趁机说起蔡贵妃克扣的事,圣上果然生气了,把蔡妃直接打入冷宫,连带着蔡家也要惩处。
不得不说,蔡升真是老狐狸,似乎早就嗅出了味儿不对,蔡妃被打入冷宫的当日,就以年老为由,告老还乡,只留下他那个吏部侍郎的儿子继续在朝为官。
圣上仁慈,便不再追究。
景晏为母亲求情,也受到责罚,我很高兴见到这一切。
舜儿成了圣上唯一听话的孩子,他为人聪明机警,皇上也颇为看重他。
我倒安稳地在宫中过了几日,但景晏毕竟是圣上的儿子,他也不是个善茬,很快便凭着西北抗击犬戎的功绩,再次崛起,倒给舜儿很大的压力。
这段时间,我也有点不认识舜儿了,自从他有了当太子的欲望,便像是变了个人。
人的欲望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一旦激发出来,能把天使变成恶魔。
不过我并不在意,就算他们争个你死我活,只要圣上一心爱我,别的我也无所求。
端午节到了,每年一度的节日也没什么好安排的,我便将所有事都交给了宫里的嬷嬷,最近身子有些惫懒,太医说是怀孕了,圣上很高兴,我倒是没什么欣喜的,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再多一个也没什么期待了吧。
今年的粽子宴倒是别出心裁,我问一旁的内侍,今年是谁承办的,圣上却在一边笑说,你看了就知道,便传办宴席的人过来。
两人匆匆而来,前一个我认识,是御膳房的韩公公,后一个倒是眼生,听说是御膳房新来的小厨子。
我疑惑,但陛下却一直笑个不停,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反倒是我看那未来的越王妃,神色不对,看来与这小厨子……似乎原先就认识。
哼,不过是个废妃的儿子,连还没过门的媳妇红杏出墙都看不住,看来阁老家也没当回事啊。
方府中立了这么久,怕是要在这一桩儿女亲事上栽跟头了。皇家岂是可以糊弄的?皇家的门楣可污不得,不过我倒是乐得其成,很想看看方家如何解决。
今日也不知怎的,害喜得厉害,吃什么都无味,这粽子宴别人吃得很好,我却觉得有股怪味。
我正准备向陛下请辞回去休息,内侍却进来说戏台子已经搭好了。陛下兴致正浓,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雅兴,便硬撑着一起去吧。
这出戏真不怎么样,我越看越生气,我一瞟下面的父亲,也是脸色苍白,正想找那写戏文的,忽见刚才的小厨子走了进来,远处似乎还有两个侍卫押着的韩公公?我眼皮猛地一跳。
小厨子身上气势陡然变了,除了那张脸,其他哪儿都与景瑜一模一样。陛下显然是早已知晓的,怪不得刚才他一直在笑。
可是他现在不笑了,因为与景瑜一道而来的,还有我的亲娘,她不知怎的竟穿着苗疆的衣服,坐在一辆破旧的牛车上骂个不停,把萧家那点子污秽都说了出来。
父亲大怒,可无济于事,我想要催动情蛊,才发现陛下的情蛊早就没了,正在景瑜手中的木匣子里。
景瑜冷冷地看着我,把木匣子狠狠砸在地上,那虫子蠕动着,真丑,一如这世间之人心。
大势已去,我只想在陛下眼中看到一丝往日的爱意,可那只是一双怒得要喷火的冷目,就像我小时候,在牛棚子里,一觉醒来,看见的嬷嬷的眼睛。
我发出狂笑,猛然上前一步,把那胖虫子踩死,感觉到体内那只蛊虫发出的悲鸣,一股鲜血涌上喉头,我扑得喷了出来,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天上依旧是蓝蓝的天,耳边却回响着陛下冷冰冰的命令。
废萧氏为庶人,囚离宫,赐五百杖。
有内侍道,陛下,五百杖怕是不妥,娘……萧氏怀有龙种。
那便赐白绫吧,陛下挥挥手带着众人离开。
我眼前只剩烟水迷蒙,耳边惊雷炸响,往事终将在朦胧中消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