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来频繁赴诗集花宴,将郎君相看了个遍。
回府一下马车,看见柳书衍脸色颇为阴沉。
「你就这般着急把自己嫁出去么?」
「公子,我……已及笄一年了。」我心中难为情又有些酸楚。
却听柳书衍语气恍然,神色也莫测:「是了,日日在一处,倒教我忘了,你长大了。」
1
我是元化五年进柳府的。
元化四年末,北疆战火燃到越州。
除了小娃娃,人人都上阵杀敌。战事歇了,越州多了许多遗孤。京中稍有些门第的人家听着朝中的动向,开始收养越州遗孤。
那时我六岁,浑身脏污,被柳夫人牵着进了门。那时我才知道,竟有人家一个前院就大到能种下好几棵桃花树。
那日天光晴好,有一清瘦少年着薄薄一层白衫,纤尘不染,站在半开的花树下朝柳夫人打揖:「母亲回来了。」
声音清润,稍显疏离。
柳夫人把我牵到他跟前,笑盈盈对我说:「他叫柳书衍,以后就是你哥哥了。」
我自然知道吃人家的饭,就得讨人家的好,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哥哥。」
柳书衍只略微一点头,淡淡应了声:「小妹。」
柳夫人在旁边抚了抚我的头:「书衍就是这样的性子,不爱说话,但人是极好的。以后你有事,只管找他。」
我是幸运的,柳家家风极正,上到家主老爷,下到婢子小厮,人人都待我好。
我也克己守礼,什么麻烦都不惹,衣食无忧,平安喜乐长到十岁。
不过短短四年,老爷和老夫人就相继辞世。都说是喜丧,但我却喜不起来。因为老爷和老夫人真是把我当亲女儿的。
双亲故去,柳府全靠柳书衍撑起来。他一个二八少年,愈加老成。
我也更加规矩。
因为即便我知道柳书衍性格一向持重,不苟言笑,我还是隐约觉得柳书衍不太喜我。
他不叫我妹妹了,直直儿唤我「沈青」。
我尚且还有些六岁以前的零星记忆,我爹娘每回连名带姓喊我,那就是我要挨打的时候。
不过久而久之,柳书衍治好了我听见别人喊我全名就觉得自己要挨打的想法。
他每回唤我沈青,都是让我过去拿他归家时顺手带的糖葫芦酥酪云片糕等小零嘴。
2
柳老爷生前官做到三品,柳书衍按理来说能得恩荫,揽个闲差,但他没受,只一心读书。
府里最热闹的时候,是柳书衍中榜那天。
那日门外挤了许多商贾抢女婿,家里小丫鬟都惶恐他们会破门而入。
柳书衍还在游御街,管家也出门采买去了。
我想着我吃了这么多年柳家小姐的饭,合该出来平息一二。
我捏着裙摆正要喊话,柳书衍一身红袍,鬓边簪着花进门来。
我一时怔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些商贾在门外面面相觑,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竟没有人上前拦他。
有人开始上下打量起我。
柳书衍伸出一手,宽大的袖袍将我挡住,说道:
「诸位,方才已说了,在下有婚约在身,至于……小妹,尚还未到议亲的年纪,诸位请回吧。」
门外吵嚷声散了,我才觉得有些好笑。
他有婚约,我怎么不知?
这人看着板正,说起谎话也是舌头都不打结的。
我正笑,柳书衍忽然转过身,低头看我,问道:
「你今日没去街上?」
我愣愣点头。
「也好。今日街边人太多,你这样的身量,怕是站不稳的。」
柳书衍一贯穿青白二色,这两个稍显寡淡的颜色将他冶丽的形貌压住许多。
如今一抹浓艳的红,配上簪花,浅浅几笔勾勒的水墨画霎时变得浓墨重彩起来。
实在是貌美。
我才知话本子里头「俏」之一字作何解。
我近来一个人在府里撒欢儿,天性解放不少。
回过神来,我对着柳书衍嘻嘻一笑:「哥哥,你真俏。」
柳书衍对我带了些调笑的夸赞置若罔闻,然而微蹙的眉还是昭示了他似乎不太开心:
「沈青,你才十三岁,知道什么俏不俏的?少看些话本子。」
这是什么话。
我都十三了,连议亲都议得,遑论看话本。
要紧的是,我听见我的名,反骨立时上来了:
「沈青,沈青,整日就是沈青。」
我拖长声音,颇有些阴阳怪气:「柳大公子,我今日做了你最爱的栗子糯米鸡为你庆功,请公子赏脸。」
我说完,也未看他反应,施施然一礼就走开了。
夜里我偷偷喝多了甜米酒,醉得昏昏沉沉间听见管家对柳书衍说:「小姐如今年纪正到了调皮的时候。」
柳书衍淡淡笑了一声:「这样很好。」
很好,他居然说很好。
而且我觉得,我很是规矩吧?
朦胧中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我从石桌上托起,那人衣襟上萦着淡淡的香。
有些冷冽。
但熟悉的味道并没有让我感到疏离。
自那以后,我叫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公子。
回过头来想,一开始叫公子是有些赌气的念头,后来却是顺其自然。
因为柳书衍不在意,没有纠正我。
3
柳书衍做了官儿,更加忙。
他起初在翰林供职,未满半年就调去御史台。
陛下也年轻,惜才,柳书衍短短一年连升两级。
每日忙到灯芯剪了好几回才回府。
每逢佳节,他就从宫里拿赏赐回来,都丢给我。
想来也是,陛下赏的竟都是些珠翠罗绮,还有西域才有的花,晾干了放在精巧的盒子里,可做簪花用,漂亮得出奇。
这些东西柳书衍怎么会喜欢,看来他与陛下也没如传闻那般君臣相宜。
柳书衍越忙,我也越忙。
京中许多小姐都想来讨我的好,频频邀我赴宴。
为的什么呢?自然是让我牵媒。
不过一来二去混熟了,大家又都值豆蔻年华相仿的年纪,整日里新鲜事说不完,就都把柳书衍抛在脑后。
我跟她们踏春赏花,泛舟游湖,快乐似小神仙。
时间一晃就是两年。
与我交好的姐妹,大家前前后后都及笄了。
我本以为及笄后,大家还如以前一样。
却不承想她们家里都开始给她们议亲,大家聚在一起的日子少了很多。
直到她们亲事都定下来,连门都少出了,我才生出一种后知后觉的悲凉。
我们携手踏春、赏雪时,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完今天,还有明天,日复一日,年年岁岁。
但现在想来,少年安得长年少。
大家总归有各自散了的那一天。
我也开始考虑起我的婚事来。
一考虑起来,不免有些焦灼。
与我交好的小姐妹们,她们的婚事都有家里人操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柳府虽然有柳书衍主持大局,但说起来,他不过也才二十一。
男子成亲本就比女子晚,况且他在朝中立了一番事业,更不急着成亲。
所以他根本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罢!
也就是说,我的婚事,大概是没有人帮我操持的。
可我已经十五了。
十五未嫁也还勉强算寻常,但还未找到人家议亲,这就有些迟了。
柳府养我一程,我总不能落个老姑娘的名头,白白坏了柳府的名声。
想到此处,我把屉中比我矮一辈的小姐们发来的请帖都搜罗起来。
好在还有几处的宴会是还没有过时的。
我整日起早,梳妆打扮,把前天夜里用香熏过的帕子揣在怀中。
我有几次出门都与柳书衍打了个照面。
他只是淡淡暼我一眼,留下一句「早些归家」就出门上值了。
4
中秋宫宴,我作为朝中正当红的右都御史家眷,与一众官夫人坐在一起。
她们谈孩子,谈婆婆,谈得眉飞色舞,我插不进去话。
百无聊赖中我突然记起来,苏家举家进寺里念斋前,苏乔托我将一个香囊带给晏风,我今日却忘记带了。
我从柳书衍那里听过,近来安州一带倭寇作乱,中秋过后,晏风要领兵平乱。
我直觉这个传香囊的活计干系生离死别,意义重大,一边责怪自己粗心,一边频频张望晏风的方向。
只恨不能立马行至他跟前告诉他此事。
只是晏风始终低头看着杯盏,神游云外,并不看我。
我急得一阵面红耳燥后,又突然冷静下来。
急个什么?等宫宴散场再找他说也是一样的。
于是我又端正坐好,寻着御史台的席位看过去。
柳书衍一身蓝色官袍,仪态十分端正,清冷出尘,气质卓然。
只是他始终一言不发,眉眼疏冷得要把前后几桌的酒水都冻住了般。
我抚了抚额角,扇了扇小扇儿。
还好他如今是个从二品的御史,其上除了左都御史和陛下,再没旁人了。
不然他这样子,早被人打了罢?
宫宴散场,晏风先来找我,我便告诉他香囊的事,说明日遣下人送去晏府。
谁知晏风听了,便要随我一道回柳府去取,我观他如此急切,暗自为苏乔笑了一阵后应下他。
晏风有多急,事情便有多么不顺畅。
行至一半,我马车的车轱辘坏掉了,我撩开帘子看后方坐在马上的晏风时,只觉得他恨不能一把拨开修理的匠人,自己去当车轱辘。
柳书衍散了宴还去了衙门,但我一路磕绊,竟比他回得还要晚。
柳书衍神色依旧疏冷,立在府门口。
我只当他要出门,我又挂念着香囊,向他匆匆福身一礼就往府里去。
柳书衍却猝然对着阶下立着的晏风开口:「你就这般着急?」
我顿住脚步回身看,心里奇道:柳书衍怎么知道这事?
晏风一副被说中心事的模样,耳尖微红,挠了挠头:「是……我是挺急的。」
我正要笑,柳书衍突然回过头问我:「你也很急?连行礼都不好生行了?」
我只好又端正行了一礼,讪讪道:「是,我也很急。」
柳书衍一甩袖子进了府。
我终于跑去我房中将香囊取出,交到晏风手中。
这厢大功告成,我心里期盼苏乔与晏风二人能有个圆满结局,转念又为自己心焦。
于是我索性一同应了明天的两个诗集。
上午赶一场,下午赶一场,帕子送了个遍,回府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我一下马车,又看到柳书衍立在府门口,神色有些阴沉。
「你真就这般着急把自己嫁出去么?一日比一日回来得晚。」
语气有些凶。
但我回府晚是事实,想来柳书衍关心有之,责备有之,这无可厚非。
只是说到着急出嫁这事,我心下难为情又有些酸楚,低头绞着帕子:「哥哥,我……已及笄一年了。」
良久,柳书衍语气有些恍然开口道:「是了……日日在一处,倒教我忘了,你长大了。」
我庆幸他终于理解我的为难之处,抬头看他,却被他漆黑幽深的眸子摄住。
我别过头等他再说些什么,却见余光中那抹青衫打个转儿。
他径直转身进了府。
我急忙提着裙摆追上去:「哥哥既然知道我长大了,怎么不再谈谈为我议亲的事?哥哥难道不知我早出晚归是为了什么?」
5
不知是柳书衍走得太快没听见还是怎么,他没答我这话。
我方才已经很不顾惜自己的脸皮了,此刻便气闷一路跟在柳书衍后头走到书房。
他坐下来时没想到我就在他身后,怔然一瞬,又泰然自若拿起书来看。
我想起来这些天,便觉得沮丧。
我那帕子送了那么多出去,竟也未有一家来议亲。别的姑娘不用送帕子,便有好几户人家上门的。
想着想着,我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下来。
柳书衍被我惊到,伸出手来想为我拭泪,却又缩回去,只问我:「怎么哭了?」
声音温柔得和刚才凶我的不是同一人一般。
我一边哽咽一边道:「我真那么丑?那么顽皮?竟没有一家来议亲的。」
「你……」柳书衍欲言又止,叹息一声,「是你门第太高,寻常男子高攀不上。」
我索性一股脑将我心中所想全说了:「哥哥整日不在家,府里没有长辈,想来也没人愿意登门……」
柳书衍滞住半晌,无奈一笑:
「好,明日我休沐,你那个郎君要登门,我等着就是。」
我也不知他怎么看穿我那句话中的小算盘的,我与谢郎说定的正是明日。
但无论如何,总归不用白白将人遛一遭。
第二日谢郎如约而至,我立在屏风后听柳书衍与谢家主事谈话。
借着添茶的工夫,我听见柳书衍一声「失陪片刻」,转眼人就到了我跟前。
他一双眉微微蹙着:「我早就想问你,来的怎么不是晏风?」
「晏风?」我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想通那晚香囊一事的关窍后,我又急忙开口:
「怎能是晏风?那香囊是我替苏家小姐递的。」
柳书衍神色怔然一瞬,又摇头:
「不是晏风,那此人门第便差了些。但你若真的喜欢,倒也无可厚非。只是……」
我抬头看着柳书衍,想听他的未尽之言。
他阖了阖眼,长睫几番扑朔,最终垂下眼睑看我,十分语重心长:
「只是他言辞中礼数虽周到,可对你……我看不出他有多爱你。是你还是别家女子,想来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他当然不爱我,我与他不过寥寥数面,他如何就能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了?」
柳书衍一脸不可置信:「沈青……你!你对自己就这般囫囵?」
我立时反驳:「囫囵?这怎么能叫囫囵?」
「你也说了,谢郎礼数周到,可见秉性良好。我在京中这么多年,交好的世家小姐不少,若我没有打听过他的品性,怎么会许他递拜帖上门?」
柳书衍一副气极反笑的模样:
「这还不叫囫囵?论相貌,论品性,论家世,你哪个不是万里挑一的?怎么找男人就不知寻个好的,寻个情投意合的?」
不知是因为这话中的夸赞,还是这太过于直白露骨的「找男人」三字,我一下臊得脑中全是翁鸣声,脸更是红透了,支吾半晌也没能说出说什么。
「我以前以为你有意中人了,所以才这般着急。如今看来,既然没有,那你在着急什么?」
我把帕子绞成一条线,低头呿嚅道:「我都十六了,还不议亲,难道在柳府待一辈子?」
柳书衍今日三番五次被我气得皱眉,语气有些愤愤:「你难道觉得这柳府,我柳书衍,养不起你么?」
「你就算六十才寻到如意郎君,我也能把你风风光光送出门。」
「这怎么能是银子的事?我本来年龄就大了,何况日后若有嫂嫂,一听说家里还有个老姑子,议论起来,谁敢过门……」我声音越来越小。
柳书衍欲言又止:「沈青,你简直……」
「你的终身大事,你什么都爱考虑,考虑柳府的名声,考虑你那个尚且还不知在哪儿的嫂嫂,就是半点不为自己考虑!」
这下轮到我怔然,除了方才说话露骨,柳书衍什么时候都端得板正,此刻却双手叉起腰来。
神似要指着我的鼻子骂。
但他终究只原地打两个转儿,瞪我一眼,青衫衣袂翻飞,大步流星向正堂去了。
6
等我回过神来往正堂看,谢家的人俨然一副向柳书衍告辞的模样。
方才我与柳书衍算是不欢而散,此刻他也没有要找我说谢家之事的意思,径直往他房中去了。
我又闷着头跟在他后面。
等到柳书衍脱下青色外衫,手里拿着那身蓝色官服转身时,他才看到我。
「你不是休沐?怎么又回宫里?」我哽着喉咙生硬地问他。
柳书衍语气淡淡:「陛下有急差。」
「谁告诉你的?」
方才分明没有内侍班子进府传话。
柳书衍停下穿衣的动作,颇为好整以暇望着我:
「好,你要听实话——我怕你再领个不知哪里来的什么郎君上门来,所以我去衙里办差去。」
一语惊掉我方才的惴惴不安,激起我的反骨。
我捏着手心道:「我说了!他们秉性家世我都探听过的。」
柳书衍丝毫不在意我的话,修长的手指一蜷,用手背突出的骨节在案几上敲两下:
「沈青,我在更衣。」
他神色莫测盯着我,声音稍显低沉。
我心下一慌,转过身,却又腹诽:这不是还有一层中衣么。
跨出门前我也不想矮了气焰,悠悠道:「知道了!你在更衣,柳姑娘!」
听见身后柳书衍夹杂着无奈的一声叹息,我顿时心情大好。
路过前堂,通传小厮急忙拦住我:「小姐,门口淮水巷安家大小姐安悦亲自来了,已等了一炷香,说想邀您听戏去。」
「邀我听么?好罢。」
我觉得她八成是冲着柳书衍来的,但我正好闲着无事,索性便一同去了。
安家是做生意的,家大业大,整个淮水巷都是安家的地界。
但这位千金大小姐竟没有一点娇娇脾气,去梨园的路上,拉着我的手,又是夸我的衣裙,又是夸我的姿容,说话间神采飞扬,眉梢都动得恰到好处。
我在心中拼凑一二她与柳书衍站在一起的模样,但一静一动,实在难以将他二人铺陈在同一画面中。
她拉着我在雅间就座,想必是包场了,刚挨上凳子,台下就咿呀唱起来。
原先我还不怎么专注,可那戏的确唱得十分好,便渐渐入神了。
前面一段越郎与烟娘的词十分缠绵悱恻,眼见着便要终成眷属了,突然又杀出一个朝官扮相的人,戏服上绣鸳鸯补子,激昂唱过一段过后那,越郎竟就到了铡刀之下。
怪哉,鸳鸯补的青衣官能斩仙鹤补的红衣官?
「这是唱的什么?四品官竟能斩一品官?」我稍稍倾身对着安悦附耳道。
安悦扇两下扇子:「怎么斩不得,你瞧不出?那青衣官儿后头有贵人撑腰。」
「也没说这对男女犯了什么错,怎么就人人喊打喊杀,贵人都惊动了。」
安悦笑一声,双手捂着我的手:「好妹妹,开头你没好好看罢,这越郎和烟娘只在开头唱过一次全名,一个叫裴越,一个叫裴烟。」
我思索良久,只摇头:「名字有何特别?难道犯了贵人名讳?」
「犯名讳何至于掉脑袋?都姓裴,能融血的亲兄妹相奸,犯的自是十恶里头的——内乱之罪。」安悦目光晶亮,一动也不动看着我。
我心头如有一针穿下,隐秘又剧烈地疼痛着。
7
我讪讪笑笑:「原来如此,倒是……合理了。」
从梨苑出来后,我与安悦在一处细柳道上并排走着。柳枝被风拂起又落下也是无声的,一路静谧非常。
然而我一直在等她开口。
她也如我所愿,又执起我的手:
「好妹妹,递去柳府的请帖无望,我只好托你替我说道。五日后花朝灯会,让我见一见柳大人罢,我有话要与他说。」
我顿住脚步,看她半晌,将手从她掌心中抽出:
「缘何请我听那出戏,安小姐真以为我不知?你拐弯抹角是在试探我还是威胁我?现下却还要请我帮忙,竟有这样的道理?」
安悦听完我的话,滞住一瞬,脸上神色少许尴尬,几番垂头后又望着我:
「好妹妹,是我冒犯,对不住。我原只想为自己争一把,所做的事只为探听心意,不为拆散有缘人。若你与柳大人真是那般,我自然却步,再懒得花什么心力。」
「可如若不是,妹妹又何须恼我?只当听个戏罢了。」
这番话我无从反驳,也没有反驳的底气。
我牵起安悦的手:「好罢,我替你说。只是我说一句,你也别伤心,哥哥他……我也不知什么人能入了他的眼,就算我将人给你邀来,未必……」
安悦冲我明快一笑:「我知晓你的意思。」
「只是路总要亲自走到走不了的那处,才能甘心说此路不通,哪有站在路口就回头的道理?好果恶果都是果,怕只怕不敢结果,这才是对自己的折磨。」
我心下怔然,安家走南闯北行商,她见多识广,自然比我通透。
我向安悦福身一礼:「好姐姐,今日受你一言。」
安悦笑着扶起我:「你也是个妙人,看着温良但是敢说话,是个好的,吃不了亏,你哥哥将你养得真好。」
循着安悦的话,我脑中不由浮现出我在柳府的模样。后知后觉地发现,很多时候,柳书衍对我不是无奈,而是放纵,兼着几分宠溺。
我与安悦分道扬镳后,一路上心事重重。
夜里灯芯剪了两回,柳书衍才回府。
我听着动静出门要给他说安悦的事,却见他穿一身朱红官袍进府。
我恍然忆起三年前柳书衍中榜那天,也是这样的红。
我怔住许久,他走到我跟前才回神。
「你怎么穿红?」
柳书衍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左都御史宋大人致仕了,陛下当即下诏点我上任了。」
我看着他面上无甚喜色,如同三年前那般,沉静寡淡。
未及弱冠杏榜夺魁,年纪轻轻红袍加身,该是何等恣意?
只是这些都不能让他开心吗?我忽而觉得一阵莫名烦躁,问道:
「为何看不出来你很开心?」
柳书衍滞住,没太明白我为何这般问。
「年纪轻轻官拜二品,旁人汲汲营营一生也无法触碰一角,于你来说尽数是寻常事?那什么事能入你的眼?」
柳书衍被红袍映得鲜活的眉眼又笼上一层难辨的雾气,他无声叹气,复又笑了一下,低声道:
「是我开心得太久了,你瞧不出罢了。」
柳书衍回书房与我错身而过时,我想起安悦的事,立马回头准备叫住他。
柳书衍却也刚好顿住脚步转身,四目猝不及防相接,柳书衍敛了敛眸子道:
「沈青,你为何觉得我不开心?是因为我不常笑么?还是因为……你总盼着我能更欢喜一些,所以觉得我现在的欢喜还不够?」
我与柳书衍就这样站在灯火朦胧的庭院中两两相望。
一些似有若无的情绪在这阑珊的光下暧昧地躁动着,仿佛即将要破开不可言说的屏障。
只是良久的静默中,到底还是柳书衍又开口说话了:
「你是妹妹,哪有妹妹为哥哥这般忧心的?我其实……每一日都很欢喜。我也盼你能够再欢喜一些,毕竟……这世上至亲,虽没有血脉相连,但你我都只有彼此了。」
8
晚风微凉。
我看着书房的灯亮起。
良久,我才迈动步子去寻柳书衍。
他手中握着一杆笔,即便房中无人,他的姿态也时刻端得板正。
我倚在门框上看他:「花朝节灯会,你去么?」
「不去。」柳书衍头也不抬。
回绝得太过斩钉截铁,一如我之前帮人牵线问他那般时。
「你的那些交好,平日也能相邀出门,没必要在夜里玩得太久,早些回家。」柳书衍又加了这么一句。
他以为我要和小姐妹们一同出门么。
可惜时年左右凋敝,都各自同郎君有约了,可叹!
「我不……」我突然心绪一动,话头打个转,「你去罢。你下了值回来换了官服就来,我先逛着去买糖葫芦吃,然后在念桥等你。」
柳书衍笔下一顿,明黄的烛光中,他抬头看我,眼底泛着细碎的暖意。
「好。」
「那就说好了。」我讪讪点头出了门,心里一阵发虚,总觉得对他不住。
第二日我给安悦去信,说灯会那天让她在念桥等着。
花朝节那天晚上,我一个在府里待着,斜斜倚着水榭栏杆,对着灯笼转扇子。
身侧莲池的水面上,浮着一层金色的光晕,未几有几只鸣鸟夜啼。
也不知何时,我竟就这样倚着栏杆睡去了。
梦中尽数是荒唐。
扑面而来的呼吸太过真实,真实到让人不禁疑心——真的是梦么?
我猝然睁眼,对上咫尺间一双云雾翻腾的眸子。
「沈青,你不该给我一个解释么?」
柳书衍正倾身低着头看我,神色晦暗不明。
也不知他这样看我看了多久。
梦中人的轮廓与眼前之人重叠,我五魂惊掉六魂,连名带姓喊他:「柳书衍!」
柳书衍微微蹙眉,没想到我是这个反应。
我定了定神:「安家小姐只是想与你说话而已,又不作纠缠。我只是全了她的心愿。你整日闷在衙门和书房里,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在你这里许愿这么灵?那不如你全了我的心愿,如何?」
柳书衍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低哑,面上神色也没有一丝一毫是我熟悉的。
而且,他离我太近了。
近到让我不敢呼吸,他的气息却尽数扑在我两颊。
这让我不由心惊起来。
他一手撑在我腰侧的栏杆上,一手虚虚拦在我身后,问道:
「沈青,你说是你在念桥等我。所以你明明也知道,因为是你,我才会去的,对么?」
9
我心如擂鼓,指节攥到发白:「你向来对我有求必应,不是么?」
柳书衍轻笑一声,气息扰动我额前的发丝:
「好。那我再问你,刚才你梦里为何念我的名?」
我顿时脑中嗡鸣乍起,呼吸都要停滞了。
我方才竟出声了?
这一惊惊得我直往后仰去,悬在我身后那只手适时发力,我被柳书衍单手捞起揽在怀中。
隔着薄薄一层春衫,心跳已分不清是谁的。
「如此惊惶,看来你真的梦到我了。」
「你竟哄我?」我讶然道。
「你能哄我去灯会,我怎么不能哄你?」
柳书衍这含着笑意的一声反问,让我找回一点自在来。
刚才的他太过陌生,陌生到让我生出想逃的心绪来。
而此刻我也应该是想逃的。
为何我还在柳书衍怀里?
为何他还不放开我?
「对不起,沈青。」柳书衍口吻突然郑重其事起来。
但这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我很是不明白。
「方才,我为了试探你,吓到你了。」
「试探?那你试探出什么了?」我颤着声儿问道。
「你也喜欢我,不是么?」
这一句话,蕴藏着经年不为人知的苦涩和一朝拨开云雾的欢欣。
我尽数感同身受。
「所以,我该说对不起……是我太过懦弱,到了此时,也要先试探你的心意才敢说出口。」
「沈青,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我可以在你身后看着你寻得如意郎君,欢欢喜喜与他过一辈子,却无法忍受你亲手将我推给别人……」
柳书衍突然用力将我揉进他怀中。
常年提笔的手有一层薄茧,抚在我的后颈,泛起阵阵痒意。
咫尺间我觉得温热满怀,柳书衍衣襟上那冷冽的香竟也暧昧起来。
方才梦中的场景忽然浮上脑海,我一下面红耳赤,心躁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慌忙推开柳书衍。
他察觉到我的动作,立马踉跄着后退两步,神色尽数变成怔然,眼中落寞一闪而过后,是悔恨与对自己的鄙夷。
「对不起,你……你就当我喝醉了胡言乱语。」
「日后你就……当我死了,不要离开,不要不回家。」
「对不起……」
柳书衍的声音碎在风中,他的青衫也在夜风中摇曳着,从我视线渐渐抽离。
10
意识到我羞躁与慌乱之下的动作让柳书衍误会了之后,我心乱如麻,提着裙摆便追上去。
一路上却想着他最后那句话,听得我实在心惊。
在回廊尽头,我终于抱住他,几乎是喊出来:
「柳书衍,我喜欢你的!」
柳书衍的脊背瞬间僵直。
他苦笑一声:「你是在安慰我么?沈青,不必如此,我会与从前没什么两样,我只盼你……即便因为此事厌恶我,也不要厌恶这个家。」
我干脆两步迈向他身前,拽住他的衣襟,覆唇上去。
在柳书衍呆滞又惊讶的神色中,我松开他:「妹妹安慰哥哥,会这样安慰么?」
柳书衍表情变了几变,流连在眼底的情愫温柔却又炙热:「沈青,你真是……让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按捺住心神,问他:「你方才说,当我死了,不要离开柳府,是什么话?」
柳书衍眉眼黯淡一瞬,抬手抚了抚我的鬓边的发,沉吟半晌:
「因为我怕,怕你一朝得知敬爱的兄长对自己有腌臜不齿的念想,会害怕……会觉得恶心。」
「沈青,我真是……」
我平生第一次见一贯沉稳的柳书衍几番踌躇不知该怎么说话的模样。他披着满身霜白月色,看起来脆弱又凄美。
良久,他叹息一声,才哑着嗓子继续说下去:
「沈青,我方才知晓了你对我的心意,我很欢喜。」
「可我也不由得怨恨自己,竟让你揣着这份感情蹉跎。方才我还要在你没有底气时,逼问你的心意。」
心中委屈被他这句话点出时,我一时没忍住,泪水夺眶而出。
这些年,他对我很好。
宠溺和疏离的分寸恰到好处,就像在玩永远分不出胜负的牵钩。
人在眼前,却如同高悬中天的明月,若即若离。
我不敢作他想。
「你总是在设想,若我不喜欢你时我会如何厌恶你,却怎么不想,若我也喜欢你呢?」
「因为我不能,沈青。」柳书衍语气几分坚定,几分苦涩,杂糅在一起。
「如果你知道了我的心思后厌我,厌恶这个家,再也不回家了怎么办?」
「日后你嫁了人,郎君待你好自然是最好,你只当作从未与这柳字有什么瓜葛。」
「可若郎君待你不好,你又再不愿回家,谁来为你撑腰呢?」
「那你呢?你的心意呢?你总说我什么都爱考虑就是不考虑自己,你又在做什么,柳书衍?」我说到最后,只能抓住柳书衍的衣襟哽咽。
他怕我只将他当作兄长,一朝得知他的念想,便再也不回家了,竟连我以后嫁了人受了委屈该如何都替我想着。
这些年他深藏心迹,不敢表露半点,不做任何可以让我用来捕捉他心意的事,放任我在暗处患得患失。
可即便万般难平的委屈,此时也该平了。
「柳书衍,你才是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人。」
我一拳捶在他胸口:「明日我就嫁人。」
「这么急?那我夜半伏案写聘书,明日一早就送到你手中,你我的名字写成小楷还是行书?锦帛上薰什么香?」
怪了,这人怎么这么突然鬼话连篇……
然而就是这几句话将我的心湖搅得澎湃,我却还是不服气地哼一声:「柳书衍!你明明知道我在说气话!」
「所以方才那句话不能讨你欢心么?」
柳书衍眉梢温软,眼波潋滟,低头认真看着我:
「沈青,我想求娶你,想做你的夫君,你愿意接纳我吗?」
柳书衍口吻温柔得要将我溺毙其中。
我将红透了的脸埋在他衣襟中,低声应他:
「好。」
愿从此与君,岁岁相伴,岁岁常安,岁岁欢喜。
(正文完)
番外 1
「那你能告诉我,方才做了什么梦吗?」
耳畔忽然传来柳书衍饶有兴致的询问声。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有些不自然道。
「你很是惊惶,我怕梦到我不好的。」
「不好也只是梦罢了,不必说了。」
见我难得坚持,柳书衍神色突然凝重起来。
「看来真是不太好的。我怕你时常想起来会伤心,在梦里我也不愿你受委屈,告诉我吧。」
难以言喻的甜蜜将我浸了个透,他这般为我,我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我心下一横,索性与他说了。
柳书衍听完,一声低笑,忽然倾身环住我。
距离太近,我一呼一吸都被他牵动着,心底那湾湖水也被他随意搅弄着。
凌乱之下,我生出几分不服来,凭什么他一副坐怀不乱的模样。
我双手扯住他的衣襟,在他喉结处落下一吻,如愿听到柳书衍陡然紊乱的呼吸。
「你……」
我正要得意地扬长而去,却忽然被一手钳住后腰,然后脚下一空,我被柳书衍托在臂弯上。
「是你先招我的。」他的声音有些凶狠。
我有些慌了。
我在他臂弯中惊呼,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脖颈。
「柳书衍!你方才还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呢!你方才还自觉心秽呢!」
柳书衍的呼吸透过我薄薄两层春衫洒在我的侧腰。
又烫又痒。
我直直将腰挺向外侧想要避开。
还未挪动几寸,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扣回去。
房门被柳书衍一脚踢开。
就进个门的工夫,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我被柳书衍放下,又被他强势地抵着往后退,门随着我的步伐被合上。
他的手穿过我的臂膀,擦过腰际,直伸向我身后的门闩。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门闩「咔嗒」一声响,我心也一颤。
咫尺间,柳书衍额前垂下的发丝扫过我的脸。
他笑得邪气横生,眼眸漆黑湿润,声色喑哑:
「骗你的,那般说,只为讨你一个心软。」
我哪里见过这样的柳书衍。
就像平日端庄自持、清冷疏离的书生摇身一变,变成了魅惑又勾人的狐狸精。
我被他蛊得五迷三道,也分不清到底哪句话才是骗我的。
柳书衍眸光一动不动盯着我的唇,指腹在我唇角碾磨,缓缓倾身。
「柳书……唔……」
光亮被夺去,触感被放大,气息也更加灼人。
轻柔一吻后,柳书衍退开些许,似笑非笑直勾勾地盯着我,眸中光华潋滟。
我气闷仰头,正要发作,却观此时的柳书衍前襟被我揉皱,敞开大片,我一时又被晃了眼。
完了,沈青。
你昏了头了。
番外 2.小合集
1.欢喜
我与柳书衍被陛下赐了婚。
大婚那天,我隔着扇子瞧柳书衍。
他眉眼间的意气风发,是我在他未及弱冠时的少年岁月中都未曾看见过的。
春光浓绻,比不过他眸中万丈红尘温软。
金榜题名,平步青云,都不值一提,好似平生快慰,都只在于此了。
这才是我想要他生出的欢喜。
而我也幸甚,他万般欢喜皆由我而生。
2.话本
我与柳书衍进大内谢婚旨时,我第一次得见陛下与中宫娘娘。
而他二人神色各异,脸上一阴一晴。
陛下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
中宫娘娘倒是乐开了花。
他二人异口同声——「就是你啊!」
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境况,心下惴惴起来。
娘娘过来拉我的手起身,斜了陛下一眼,又对我柔声道:「不必理会他。你以后可常入宫找我说话,我送你妙笔先生的孤本」
娘娘忽然笑得眉眼弯弯,对我低声附耳道:「叫——我与冷俏夫君的婚后日常。」
我顿时奇道:「娘娘见多识广!这是上月那本的后传吗?竟还有这个。」
娘娘掩面笑而不语。
——别急,马上就能开写了。
3.恋爱脑柳大人
少帝负手而立,看着跪在殿中请旨的柳书衍。
「终于要得成眷属了?从前,我打算留给中宫的东西被你讨去不少了。朕现在下了这个旨,希望你也念着朕的恩,婚后也当以国事为重。」
柳书衍不徐不疾行一礼:「陛下放心,臣知晓社稷为大。」
少帝十分欣慰:「嗯,那便……」
「但是,」柳书衍一脸从容,「社稷虽为大,如今太平盛世已初现,朝中又人才辈出,日后缺臣一个不缺。」
少帝颤抖着手,指着柳书衍:「你!你!朕还是太惯着你们这帮人了!」
龙飞凤舞写下婚旨后,少帝一甩袖子丢给柳书衍:「拿去吧你!」
而后转头去了中宫。
中宫娘娘膝头上,少帝语气犹带了几分愤恨。
「以前父皇被礼部与都察院那帮子老迂腐,左一个礼右一个法缠得头疼,如今时代已然大变了!我看他们简直就是目无王法!尤其是他柳书衍!简直被那个姓沈名青的人勾了魂一般,也不知是个什么人物。」
中宫娘娘掩袖而笑:「太惨了呢,臣妾好生心疼陛下呀,陛下想倾诉柳大人的恶劣行径吗?快详细说与臣妾听听。」
番外 3.晏乔
我近来又结识了苏家小姐,苏乔。
我相看郎君,她帮我掌眼。
我瞧着还不错的,正准备上前,她拦我:「不行,这个太老成,婚后定然无趣。」
我换个人,她又拦我:「不行,这个人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看起来就冷淡得很,婚后定然也甚是无趣。」
我眼睛都要看花了,顺着苏乔的意思,我挑了个最为跳脱惹眼的。
那人一袭深蓝色长衫,头发高高束起一股,人群中侃侃而谈,眼角眉梢都是笑。
我正要上前,苏乔又拦我:
「这个不行!」
「这个既不老成又不冷淡,怎么不行?」
苏乔一本正经:「话太多,看起来太过风流,不正经。」
我煞有介事地点头。
那个蓝袍少年是骁骑校尉之子晏风。
苏乔没来赴宴那日,晏风找到我,将一盒贡花给我,说道:
「劳烦小姐将此物转交给苏小姐。」我看他耳尖微红,心里有些好笑。
苏乔个笨蛋,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接过有些熟悉的盒子,应下他,嘴里嘟哝道:「陛下得进贡的花,怎么不赏中宫娘娘,拿来赏朝臣,文臣也就罢了,武将也赏花。」
晏风许是听见了我的自言自语,开口道:「这是我特意向陛下讨的。」
而后他摸了摸鼻尖,有些紧张道:「不……不用告诉她这个。」
我促狭一笑:「你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隔天,我转头将花盒递给苏乔,不怀好意笑道:「你的风流少年郎,特意给你讨的赏。」
苏乔推了推:「谁要他的东西,我可不要。」
我笑得步摇轻颤:「我还没说是谁呢,你怎么就知道是谁?」
苏乔来扑我,我俩抱在一团,互相揭短。
「我瞅着你丢帕子丢的郎君怎么都是同种秉性,又俏又冷似谪仙?别是照着哪个人的模子找的吧?」
「你胡说什么啊!最近妙笔先生的新本子没看过么?写的都是这样的。」
「那岂知不是你先有了模子再把话本搜罗起来看的?我近来看的可没有这样的。」
「哦~那你看的恐怕都是什么武艺高强,面子风流里子纯情小郎君吧?」
苏乔双颊微红,理了理鬓发,作冥思苦想状:
「让我想想,又冷又俏么……我怎么觉着,好似真有这么个人……」
我眼见着苏乔在那小声嘀咕起来,心下突然隐隐有些慌乱。
我扇了扇衣袖:「我就要走了,你家最近不是斋戒不宜出门么?收了花,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的?」
苏乔不自然别过头:「也没什么,你就说花我收到了,很喜欢就是了。」
我一只手搭在耳畔,故意道:「谁啊?给谁带话?」
苏乔气急败坏,双手捉住我一边臂膀,附身在我耳边嚎:「晏风!晏风!晏风!听清楚了吗?」
我耳朵痒痒的,还未来得及调笑,就听见东墙头一声巨响。
我和苏乔立时都有些诧异,顺着声儿望过去。
不过好在再没什么动静了。
苏乔拉着我的手,向我福身一礼:「许是外头牛车撞上什么了。今日劳烦你带话了,已晚了,快回家去罢。」
——
桃花开得正盛,隐去攀在墙头一身蓝衣,长发高束的少年。
晏风按了按桃花枝,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院内他朝思暮想的少女正笑得眉眼弯弯,像月牙儿一般。
晏风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一叶小舟在晃,一圈圈荡开涟漪,始终平静不下来。
也不知她的小姐妹说了什么,她的脸倏地红了。
还没等他从少女含羞的情态中回过神来,却听她连声喊了三回自己的名字。
心底的雀跃就要按捺不住,晏风一把拨开花枝伸长脖子准备应答,恍然回神自己是在攀人家的墙头,会将她吓到的。
于是匆忙双手捂着嘴,一个重心不稳向后栽去。
十八般武艺样样高强的晏风,就这样从一个矮墙头上结结实实摔到地上,惊起一地繁花。
晏风耳尖红红地躺在地上,撒着欢儿两手各抓一把落花往空中洒去,喃喃自语:
「我在呢!」
「我在呢!」
「我在呢!」
番外 4.男主视角
1
母亲信中说,她才六岁。
太瘦了。
这么小的小娃娃,该是白白胖胖的才对。
——「哥哥。」
这声哥哥倒是很乖。
但这不好,带了些讨巧的意思。
这么小的人儿,叫哥哥该是撒娇的口吻。
以后多做些事让她安心。
糖葫芦?应该喜欢吧。
买了。
酥酪?应该喜欢吧。
买了。
狸奴面具?应该喜欢吧。
买了。
这个发饰倒是精巧,买了。
这个也买了,还有这个。
全买了。
2
好像胖了些,走路也爱跑了。
活泼些好,不像之前规规矩矩的,总是拘着。
穿粉的好看,冬天棉衣一裹,像个小粉团子。
3
以后府里只剩下我与她两个人了。
还好还有她。
要更加用功些,立一番事业,要撑起这个家,要承父亲与母亲遗志,要做她的依靠。
4
第一回穿红的。
都说探花要面若美玉。
也不知我这个状元好不好看。
被扔了好多花,大抵是好看的。
但也许只是因为觉得我文采好罢?
抢女婿,有些骇人。
不想成亲,快些关门。
怎么还打她的主意,快些撵了。
她没去街上,没看到我打马游御街的模样,好像有些失落。
但人太多了,不去也是好事。
她……她夸我俏?
心跳突然好快。
但是,她经常这样夸男子么?
不好。
光看人俏不俏的,容易被骗。
哈哈。
5
柳公子?
公子……
她落在我书房那本话本里反复出现的称谓,我该叫她沈娘子。
我在想什么!
不能多想。
6
说她调皮么?
这很好。
这正如我所愿。
她就该这样娇娇的,带些小性子,不必时刻拘着自己。
如今这世道,有许多礼仪。
说是礼仪,其实是规训。
弃了也罢。
吃醉了?
脸红扑扑的。
十分可爱。
想捏一捏。
算了吧。
怎么这么轻。
近来不好好吃饭了。
明日休沐,要起早些,去买最新鲜的肉。
7
这花好看,向陛下讨一盒。
这个缎子也好看,很衬她,讨了。
这个珠子光泽也好,讨了。
全讨了。
8
明日她生辰,要告假。
明日要和小姐妹出门去么?
也好。
去岁也是这样……
她有很多好友了,这很好。
但她好像……不需要我了。
9
她怎么打扮都好看,只是近来出门的时辰也太早了。
也不知睡好了没有。
早些回家吧。
10
那边有谁?
晏风。
脖子都快望断了吧。
怎么脸红成那样,很中意么?
晏家的二公子。
家世,尚可吧。
品性,尚可吧。
原来她喜欢这样的。
热烈又张扬。
我果然太无趣了。
但我无趣还是有趣,有什么区别呢?
……11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晏风?
这个时辰了还要跟来。
急死你吧!
她也这么着急。
原来,她都已及笄一年了。
是啊,都这么高了。
从小团子变成大姑娘了。
亭亭玉立,风华正当时。
我竟一直觉得她还小。
还是那个在府里撒欢儿的小姑娘。
怪我。
没尽到做兄长的责任。
议亲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也不想回答。
就让我逃避这一次。
怎么跟上来了。
哭了?
不行……不能伸手。
总想着若嫁了人,她就不能这般随性自在了。
总想着她能在府中多留些时日。
可没想到会让她这般不安。
是我的私心作祟,太不齿。
晏家规矩不严,比那些递拜帖的人家好太多。
是该放手了。
总不能用为她好的名义拘她一辈子。
12
这位……你又是谁?
谢家郎君?
原来不是喜欢晏风么……
她刚才说什么?和谢家郎君寥寥数面?
这样还议亲?
品性好有什么用?不喜欢的都不要。
什么都好,怎么看男人的眼光这么差。
一辈子待在柳府怎么了?我求之不得。
是因为账册是我在管着,所以她觉得柳府很穷么?
还是说我最近给她买东西分量少了?
不如让她管吧。
但是算账枯燥又无聊,还要标榜成大家闺秀都要会的,有什么好会的。
大家闺秀也没什么好做的。
就做野的。
跑题了。
嫂嫂?
什么嫂嫂,她嫁人之前,都不会有嫂嫂。
叉腰。
真想堵住她的嘴。
13
!!
她又跟在我后面了。
她又像小时候那般,爱跟在我后面了。
有些可爱。
还好还有一层中衣。
她好像想找话与我说,语气有些生硬。 其实不必这般,我又不会生她的气。
怎么还要究根问底了。
也好,说个明白。
她再不走,我的衣服都要抓皱了。
哈哈,耳尖红了,真不禁逗。
柳姑娘?
我这哪里是扭捏了?
我敢脱,她敢看么?
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不行,想什么呢柳书衍。
14
升官了。
明日上任,官服今日就穿回家。
红的。
她怎么这副表情,不好看么?
欢喜?
除了父母故去,我这些年,有何不开心的呢?
我十年如一日平淡的生活,从她来到这个家后就生动起来了。
看她健康平安成长的每一天,都很让我欢喜。
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欢喜变得与少时不同了。
能从中咂摸出苦涩来。
但仍旧是欢喜的。
原来她觉得,金榜题名,平步青云,这些该让我很高兴么?
不是的。
只要看见她,我就很高兴了。
她这般在意我是否欢喜,有没有一丝可能……
问出口了。
不该问。
幸而这话含蓄,还能转圜。
对,我是兄长。
我是兄长。
15
灯会?
她,邀我去灯会。
她知道这种灯会,与男子单独同游背后的意思么?
她经常与好友去,该看到过不少约会的佳偶吧?
所以……应当是知道的吧?
心跳得太快了。
不行,不能失态。
她在邀请我。
她这般勇敢,我也该勇敢一回。
灯会上,我就与她说。
16
穿什么呢?
白的是不是太寡淡了。
就穿这件红色官服吧?
我就说我看天色太晚,没来得及回府更衣。
但是……她会觉得我不上心吧?
还是穿青色吧,她见惯了,不会太过突兀。
这位小姐是?
……
好你个沈青,骗子!
……
罢了,与这位小姐说清楚就回家算账。
17
呵,真是好极了,骗了人还能心安理得地睡觉。
怎么皱眉?
梦见不好的吗?
醒了。
心愿么?
真想将我念了多年的心愿告诉她,又怕吓到她。
说好该勇敢一点的。
但是说出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我不怕她不喜欢我,我只怕她厌恶我,再也不愿回家了。
但是……
明明是她这般狡猾!用自己的名义邀我去灯会,搅得我心乱,却又不对我负责。
那我倒要先问一问她了。
她说,是我对他有求必应。
反过来试探我么?
真有意思。
既然用这个理由搪塞我。
那又何必这般羞怯?
上钩了。
果真梦到我了。
她的心跳,也好快。
既然如此,这些话,该我来说。
方才那般追问她,她又不知晓我的心意,定然很不安吧?
刚才在念桥,我见到的是安家小姐,知道她又亲手将我推给别人,感觉好难过。
喜欢,喜欢了很久。
她……推开我了。
原来,是我想多了,是我自作多情。
她会怎么想?
会觉得恶心吗?
我真是……
18
!!
她抱我了。
她还是太良善了,不愿我伤心。
!!!
好软。
但是很有攻击力,我根本招架不了。
我竟让她蹉跎了这么久。
19
柳书衍,你真是好福气。
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幸运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