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家。」
我躺在一片血海之中,缓缓地用指尖一抹血一字一顿写下:【小哑巴,想回家。】
彼时,陛下还在宫内用自己刚从仙门道士那处寻来的小玩意儿讨长姐欢心,师父还在茅草房内神神道道炼制他追求大半辈子的仙丹,阿爹阿娘也还在府中欢喜地准备物什。
那年的冬日冷得格外刺骨,雪一点点覆盖上我的身体,和血混在了一起。
陛下找到我时,那如玉般的面容也没有了往日风采,竟是生生呕出了淋漓的鲜血。
我陪伴他身侧快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为我这个丑哑巴哭泣。
1
我是在自个儿十五岁生辰那天捡到的沈予卿。
那日正巧是个雨天,他倒在地上,身边还有一位神仙般的女孩,即使昏睡过去,脸色苍白的模样也比我这顶着一大块乌黑胎记的样子好看千百倍。
我是个天生的哑巴,说不了话,本不想多此一举救人给自己惹麻烦,刚想离开,却被一把抓住。
那男子死死地撑着一口气,拉住我的手,在我惶恐的眼神中开口道:「救救我们。」
我眼尖,一眼瞧见了他怀里鼓鼓囊囊的钱袋。
和钱有关的事情,那必定不是多此一举。
看在银子的分上,我把这两人挨个扛了回去。
只不过我虽粗莽愚笨,但也知道不能随意将人带回家,若是这两人是什么朝廷重犯,那我和阿娘,还有师父都得遭罪。
思来想去,我将这两人缓缓拖到了一个隐蔽的废弃小屋内,为求保险,我还特意将他们绑了起来,虽不疼,但也不会让他们逃脱。
等到一切稳妥后,我这才回屋子里拿了些药草和布料,一推开门就见原先还有力气求救的男子也昏睡了过去。
我摇摇头,先是为那姑娘处理好了伤口,接着又给那男子上药。
我想到自己都舍不得用的药膏几乎都被这两人用去了,心中郁郁,上药的手都重了几分,但可怜见的,我是个天生哑巴,即使心里再怎么不忿,他们也听不到。
只希望他们能早些好,早些离开,若是感念我的一些救命之恩留下些值钱的东西,那便是再好不过。
我的药膏很有效果,不过第二日,等我再推门进去的时候,两人都已经醒了。
那男子一脸凶相,一点都不似旁边神仙似的姐姐。
我最讨厌别人凶巴巴的,翻了个白眼,下意识做了几个手势:「我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可刚做完,我就摇了摇头。
真是,又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我的手势。
我一直不说话,只是转过身默默煎药,或许是气氛有些凝重,那神仙姐姐先开口问我:「请问,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无法开口说话吗?」
我转过身,猛地点头。
果然,神仙一般的姐姐心地也如此缜密。
见我点头,她又开口:「既然如此,那我们能否问你几个问题?你放心,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即可。」
「是你救了我们?」
我点头。
「这绳子也是你绑住的?」
我心虚地点头。
一番询问下来,两人都知道了大致状况,许是见我一个小哑巴,大字不识得几个,没什么威胁,他们也放下心来。
神仙一般的姐姐冲我笑:「谢谢你救了我们,我叫江念。」
她转头看向那男子:「这位是沈予卿。」
我哪知道是什么字,倒是江念开口:「我见你戴着草帽,想必也不愿将面容展现出来,只是总觉得你亲切,似是邻家妹妹,所以有些唐突,抱歉。」
我很想开口说「不唐突的」,这是头次有这么好看的人如此温柔唤我,只是碍于自己是个小哑巴,只好蹲下身,用树枝在面前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我叫小哑巴。」
「小哑巴?」沈予卿盯着上面几个字,似是不解,「你没有名字吗?」
我气鼓鼓又写下:「就是小哑巴。」
江念温柔地轻声哄我:「谢谢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小哑巴。」
从她口中念出这三个字,却和旁人不同。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江念身后,只单单将她的绳子给解开了。
沈予卿在一旁不可置信道:「小哑巴,你怎的只解一个人的?」
我用眼神示意:我乐意。
江念身子骨弱,门也没大关紧,我见她咳嗽,只好走上前将门给关严实。
可不知是不是这冬风也讨厌我,猛地一气吹过来,竟是将我的草帽也给吹落了。
我下意识捂住脸,不想让他们见着。
可习武之人多敏锐,自然瞧见了我左眼旁乌黑的胎记。
「小哑巴,你——」江念颤抖着声音开口道。
我不知怎的,蓦地害怕起来,转头就要走。
可江念却拉住了我的手,一滴泪就这么落了下来:「阿墨,阿姊等了你好久。」
2
我莫名其妙成为了江念的亲妹妹,尚书府内十二年前无故失踪的三小姐。
江念随我去见阿娘时,阿娘却是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躺在病榻上拉住我的手嘱咐:「小哑巴,你一定要随你阿姊回去,一定要!」
我眼泪汪汪:「可是阿娘,我是你的孩子,我舍不得你,我也舍不得师父。」
师父是我六岁那年捡到的,用一根鸡腿就把这面黄肌瘦的老道感动得当即收我为徒,教我炼丹。
阿娘深吸一口气:「小哑巴,你是阿娘捡到的孩子,是阿娘这么多年的寄托,阿娘没别的愿望,就想你早些过上好日子。现在尚书府的人来了,你应当随他们去才是。」
「可是阿娘——」我打着手势。
「小哑巴,你最听阿娘的话了,对不对?」
江念抚上我的肩头宽慰:「阿墨,你的阿娘我们会照顾好的,我们的阿爹和阿娘很想你。」
「我们找了你这么多年,不能再失去你了,好吗?」
我转头,却只见到江念担忧思念的神色和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的沈予卿。
「师父呢?师父怎么办?」我笨拙地问阿娘。
阿娘递给了我一封信。
【乖徒儿,为师早已为你算了一卦,你必定能于京城展露一番,待到缘分来时,为师必来找你。勿念。】
我紧紧地攥着这一张纸,良久才站起身。
可若我早知道而后会种下的因果,倒宁愿此刻违背阿娘和师父的意愿,此生绝不踏入京城半步。
江念是一位很好的长姐,将我的身世仔细说出。
原来,我不叫什么小哑巴,我是尚书府内的嫡出三小姐江墨,自十二年前一家遭遇匪徒绑架后,我便不见了踪影,但造化弄人,爹娘这些年寻遍了脸上有胎记的女子,也不曾找到我。
江念也是好几番确认后,才敲定了我的身世。
在马车上时,我依旧晕晕忽忽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一个小哑巴变成了那么高贵的身份。
阿娘因身体缘故不能先随我们去京城,师父也不见了踪影,江念和沈予卿此次是暗访,只有两人,且都不懂手语,和我讲话也甚是费力。
江念没辙,只好探出马车外,冲沈予卿问:「你倒是想想办法,哄哄我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妹妹。」
我心想,我才不要这臭脾气的家伙哄我开心。
沈予卿是当朝最受皇帝宠爱的九子,尚且十六出头,却一心向往闲云野鹤,得了个清闲名头。
十多年来纨绔到底,也只哄过那么一个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现在要他哄一个不好看的小哑巴,放在别人身上是痴人说梦,奈何这是江念提出来的要求,沈予卿只得捏鼻子想办法。
他想了半天,拉住马跳下车,在路边随意摘了些绿草,手势变换几次,一只小蚂蚱就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了我和江念面前。
这招最是好使,以前每次他惹江念生气,只要编个小物件出来,江念保准气消。
沈予卿神气十足地将草蚂蚱递给我,又冲江念笑了笑,那颗尖尖的小虎牙露了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心中看不得沈予卿神气的样子,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把这东西给拆了,又很快编了个小兔子。
我将小兔子放在手心,微微仰起头,眼中带着不屑地看向沈予卿。
小样,我编这些玩意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江念惊奇地看着我手里的小兔子,指尖小心触碰它的耳朵尖。
我见江念喜欢,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干脆将小兔子放在了江念手里。
「送我的吗?」江念欢喜。
我点点头,想了一下,在她手心写下了几个我认识的字:「喜欢就好。」
江念显然更开心了:「我很喜欢的,谢谢你,阿墨!」
沈予卿见最后竟然是我借花献佛,好看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不服气:「就一个小兔子,我也会。」
我幽幽看了他一眼,心道小样,还不服气,等会儿让你见识见识。
说着,我便拿起那只小兔子,又在江念手心写下:「还喜欢什么?」
江念许是见我和沈予卿小孩子斗气一般的模样实在好笑,憋不住笑似的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阿墨做的我都喜欢。」
得了这句话,我用手心的这东西拆了又编,编了又拆,陆陆续续编了好些东西,然后好笑地看沈予卿吃瘪的模样。
3
一路上,我虽不能言语,但总是能以各种理由和沈予卿打闹起来,在京城内,论纨绔,自是难有人和他比拟,可我自小随师父长大,许多稀奇玩意儿都能做,就连一些简单的炼丹技巧也都能掌握,沈予卿想要在我面前班门弄斧,着实嫩了些。
不过两三天工夫,他在我面前就以第十九次挑战失败而告终。
就连江念最后也感慨:「你俩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沈予卿立马反驳:「谁欢喜了,冤家还差不多。」
我哼唧一下。
江府在此前就得知了消息,我们刚一走下马车,便看到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对夫妇,互相搀扶着,泪眼婆娑地看我。
我陡然有些害怕。
江念拉住我的手:「阿墨,那是我们的阿爹和阿娘,不用害怕。」
「阿墨!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见到我怯生生的样子,那位阿娘先开始哭号,不顾自己的身份,想要朝我大步走来。
沈予卿则关注着我的长姐,似乎是生怕我握住她的手太用力,将她伤到。
我们走下去时,那位阿娘很快搂住了我,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那位阿爹也挽起袖子,竭力忍住失态:「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就这样,我便留在了江府,旁人不再叫我小哑巴,仆人叫我「三小姐」,阿娘、阿爹和阿姊们都叫我「阿墨」,就连沈予卿那个讨厌的家伙也都唤我一句「江三小姐」。
再也没人叫我小哑巴了。
可午夜梦回之际,我还是很想念曾经师父和阿娘叫我小哑巴的时候。
我原本的阿娘被好好安置在京城郊外的一处小馆内,我也偷偷跑去见过她好几次,可两个阿娘都不想我这么做,我便只能偷偷从窗外看她。
一日,我正在府内搭秋千,却见一个草编的兔子从屋檐上扔了下来。
有人唤我:「江三小姐!」
我抬头望去,果真见到了那讨人厌的家伙。
我捂住被砸到的额角,虽然不疼,但一想到这是沈予卿砸下来的就觉得生气。
「快看,我这次编的小兔子怎么样,是不是比你给你长姐的那个好?」
我鼓了鼓自己的脸颊,愤怒地比了几个手势:「丑!死!了!」
距离我到江家也已经半年有余,为了我这哑巴的毛病,江府上上下下都学会了基本的手语,长姐更是学了很多,许是想要跟随长姐,沈予卿竟然成为了继长姐后第二个能与我完全聊上天的人。
他见我愤怒的模样,轻笑一声:「不可能吧,我学了很久的。」
我白了他一眼,捡起草兔子,端详了一下。
编得确实不错,和我有一拼。
可这么好能够正大光明嘲笑沈予卿的机会,我怎么可能错过。
我又瞟了几眼,慢悠悠打着手势:「头重脚轻的,怕是都无法好好放在阿姊的桌上。」
许是被我打击到了,原本来找我时的意气风发消失不见,他一下子跳了下来,靠着墙坐了下来,嘴里还叼着一根草:「唉,还是不行吗?」
我见他实在难过,便真心实意道:「其实也没那么难看,长姐——」
「不行就重做,反正要送给江念的,那一定得是最好的东西!」沈予卿打断我道。
我不再劝,只是也蹲下来看着他。
实话说,沈予卿长得很是好看,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不笑的时候冷冰冰的,笑起来又会止不住露出小虎牙。
怪不得就连府内的小侍女都会时常讨论他,只是我早看清这家伙的心思。
沈予卿喜欢长姐这件事,起码在我这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他就差把「爱慕」两字刻在脸上了。
时不时来找我也只是又捣鼓了什么好东西,打算送给长姐罢了。
毕竟整个京城,有耐心听他说闲话,又不会插嘴的最好的话搭子可不就是我。
我见沈予卿抬头,转头将自己无聊编的小东西给拿了出来:「你且仔细瞧瞧,这些才是阿姊喜欢的。」
沈予卿拿过小兔子,左右晃了晃,起身拍去身上的草屑道:「这兔子你且借我,我拿回去好生研究研究。」
我比画:「凭什么!」
沈予卿轻轻在我脑袋上点了一下,笑着露出了他的小虎牙:「我不白拿你的,我这上好的玉佩就送你了!」
他将玉佩给我,我左右琢磨了一番,觉着以后要是自个儿浪迹江湖后能卖个好价钱,也就不再计较,摆摆手让他快些离去。
几天后,我见他大清早就火急火燎地跑来府中,手上提着一只草编的小兔子。
「小哑巴,」沈予卿见我在前院,赶紧问,「你阿姊在吗?」
我点点头,指向大厅。
不过我存了个坏心眼,没告诉沈予卿今天还有客人来访。
他和我一道前往,可在见到来人时,他脸上的笑容立马变作了诧异和些许警惕。
「三哥,你怎的也来了?」沈予卿皱眉问。
沈予卿同父异母的兄长,当朝三皇子沈皎站在长姐的身边,甚是亲昵。
沈皎倒是一点不稀奇:「九弟,怎的又不好好听课跑来沈府。」
沈皎和沈予卿可不一样,人如其名,皎皎如明月,温润儒雅,沉稳可靠。
显然,阿姊很是倾慕三皇子,而沈予卿嘴上说着不在乎,可眼却直勾勾盯着阿姊。我站在沈予卿旁边,分明瞧见了他眼底的落寞。
他们不曾寒暄多久,阿姊见我来了,很快就和我腻歪在一起,问我冷暖。
等到两位皇子都离开后,我才揶揄地问阿姊:「阿姊,你和三皇子什么时候定亲呀?」
阿姊被我直白的询问弄得脸红,但也没否认,只是红着脸轻轻地揪了一下我的脸:「小丫头。」
不过几个月,果真如我所料,三皇子那边便派人过来郑重准备。
阿姊彼时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她和三皇子又是京城内有名的善人,几乎所有人都称赞他们是郎才女貌,算是一桩佳话。
唯独沈予卿。
阿姊和三皇子正式定亲的前天晚上,我刚巧扮作男装出去办事,却陡然撞见一个浑身酒气的人。
那人见自己撞了人,歪歪斜斜地起身朝我笑笑:「抱歉。」竟是又打算一人离去。
我见是熟人,赶紧拉住他,使劲拍他肩膀。
他这才仔细瞧我,「诶」了一声,稀奇哼笑说:「小哑巴,你怎的这副打扮?」
我懒得理这醉鬼,又实在不放心他一人,只好认命地扶着他,半拖半扶将他带去客栈。
我刚坐下,他就一下子凑了上来,浓郁的桂花酒的味道席卷而来,我想要将他推开,他却将头放在了我的肩上,只是很小心地碰了一下。
我僵在原地,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衣服被打湿,沈予卿这只狼崽子现在就像落水的大狗,不知所措,又无法解脱。
我轻叹一声,将手放在了他的背上,无声轻哄。
4
那夜的事我们谁都没有提及,我真心为长姐感到欣喜,帮她忙活。
受宠的姑娘出嫁,自然得风风光光的,阿姊出嫁的那天是个明媚的好日子,府里所有人都在为她忙活,自然无人注意到我,我打算提前出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宝贝,给她使用,离开之前,我左右瞧了瞧,果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唉,我在心里叹息,沈予卿,你可千万别魔怔了啊。
出府后,我要去一趟山里找药材,可路上却突生变故,我走到一个小山坡的时候,见到了一枚染了血的玉佩——那不是阿姊送给沈予卿的吗?
糟了!我很快反应过来,沈予卿约莫是出了什么事,幸好我从小擅于攀爬,抓住树干就往下走去,没过多久,真在草堆里瞧见了一个半身都是血的男人。
沈予卿!我喊不出声,只好走上前帮他把伤简单处理了一番,将他挪到一个小山洞里,默默等待他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幽幽转醒,缓了好半天才说:「小……哑巴?」
我赶紧转过头去,眨巴着眼睛看他,用手比画:「你怎么样了,为什么会弄成这副模样?」
他没有回答,脸上阴郁很多,我也就不再追问。
可没等我们安心多少,不远处就传来了脚步声。
怎么办?我看向沈予卿,他却沉着地撑起身体,将我放在身后。
我听见越来越重的脚步声,只得咬牙将自己男装的外衫褪去,披在沈予卿身上,又将沈予卿带血的衣服藏好,一下坐在沈予卿的腿上,把他的身体都挡住。
他惊诧地看我,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哆哆嗦嗦地将自己的头发放下来。
「一对野鸳鸯!真是晦气!」那人没细看,唾弃后便离开。
等到那人彻底走远后,我才赶紧下来,把自己的衣服穿好:「我为了你牺牲大了,你须得记住我的恩情!」
沈予卿脸红得跟煮熟了的虾子,讷讷说道:「抱歉。」
最后,等沈予卿恢复后,我们离开了此地,我也错过了阿姊的婚礼。
派人追杀沈予卿的幕后凶手定然和沈予卿有些关系,这几月沈予卿都不大开心,而京城内也极其动荡。
冬猎那日,皇帝原想要压压别人的威风,可没想到却被刺客暗杀,而早就按捺不住野心的二皇子等人立马在短短几日后发动了一场宫变。
皇后十分喜欢阿姊,时常召她入宫,阿姊也喜欢带我去,那天陡生变故,阿姊和我都被困在了宫内。
我们周围都是血,二皇子嚣张地大摇大摆走进来,竟是要生生要了阿姊!
我自然不允许,凭借一股蛮力撞开了他,却也被他一脚踹在心口怒骂一句滚开。
阿姊向我爬来,却被二皇子拉过去,千钧一发之际,我也不顾什么礼仪,打算拿起刀就刺在他身上,不过我来晚了,一把长枪已然将他贯穿。
我抬头,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是沈予卿!
沈予卿一身战袍,见阿姊狼狈地跪在地上,衣衫不整,赶紧将披肩披在她身上,好生安慰了一番后才过来问我:「小哑巴,你怎么又使蛮力。」
我龇牙咧嘴。
随后,沈皎也赶到现场,将阿姊从沈予卿怀里抱出来。
沈予卿的手收得紧,可他也知道,自己的三哥才是真正能拥有沈念的人,良久才放开。
那之后,满朝文武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三皇子,一派支持沈予卿,阿爹阿娘那段时间甚是害怕,若是沈予卿登位,当年不就将阿姊嫁错了人?
可沈予卿并不留念皇位,他最后主动请求前往北地镇守,将皇位让给了沈皎。
而阿姊,也成为了万人之上的皇后。
我选择和沈予卿一同去北地的那天,阿姊几乎哭成了泪人,沈予卿没有看我们俩,只是最后将我拉过去生硬地说:「走了。」
来到北地后,我才知道这里的条件有多么艰苦,大家都是茹毛饮血,我扮作清瘦男人,和大家处得竟然也不错。
沈予卿经历了一次次厮杀,已不再是当初京城恣意轻狂的少年郎,他越来越不爱说话,脸色也越来越肃穆。
我作为他身边的人,自然跟随他上过战场,彼此都救过对方的性命,他身上有好几道疤痕是为了救我而留下的,而我的炼丹技术也是因为要救他而精进不少。
在北地过了三年,沈予卿也不再是十六岁少年的青涩模样,也不是没有人为他物色好姑娘,可我知道,沈予卿一直没有放下阿姊,我时常见到他在梦魇中默念阿姊的名字。
我给他擦拭脸颊,心想,沈予卿啊,你要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边是个不能说话的丑哑巴,一定会吓一跳吧。
有一日,大家打了胜仗一同庆贺,所有人凑上来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头一次答不上来。
我不知什么是喜欢,我见到的爱恨都太过分明,沈予卿对阿姊,阿姊对沈皎,从前我就像一个旁观者般观看此间爱恋,可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脸。
有人见我答不上来,揶揄说我这定是动了情。
「可动情是什么?」我比画着问。
另一个人告诉我说,就是时时刻刻想和那人待在一块。
我心里沉思,若是一直和沈予卿待在一块,他总能逗我开心,倒是也不错,原来这是所谓动情吗?
我点头比画:「那想必是动了情吧。」
得到我的回复后,所有人哄笑起来,沈予卿偏偏这个时候过来问:「你们干吗呢?」
他们起哄说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她?」沈予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由得笑了一声,「行吧,我倒是想要知道是哪家『姑娘』这么倒霉。」
我翻了他一个白眼。
5
原本日子一直这么过下去也挺好,可就在我们来到北地正好第四年的那天时,沈予卿一身鲜血地回到了营内。
我赶紧走上去,却见沈予卿满脸阴翳:「沈皎,我忍让至此,你却还不放过我!」
我心中大骇,沈予卿却大手一挥,将所有人召了过去。
原来,沈皎为了防备沈予卿,竟然多年来都在暗中刺杀他,作为一国之君居然联合北地蛮夷一起攻打沈予卿。
沈予卿这次经历了九死一生才逃出来,自然不会再坐以待毙,他本就是奇才,现下以最快的速度凑齐军备,做好最后的打算。
深夜。
我进入沈予卿的帐内,他还在看地图,见我过来,轻飘飘说了一句:「你是来求情的?」
我摇摇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情,我不会阻拦你。」
「你放心,」沈予卿嗤笑一声,「我不会动你的姐姐。」
这我自然知道,沈予卿就算把我拿出去挡剑,都不会伤害阿姊分毫,我只是怕——
我心里头一次有了卑劣的想法。
我怕沈予卿的野心不只在于与沈皎争夺那个皇位,还在于那一个人。
沈皎登位初期,大家还算是满意,可他天资愚钝,几年后就将这个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甚至于将歪心思动到了沈予卿身上,因此,当沈予卿攻到京城外时,大家竟然全都拍手叫好。
我随着沈予卿一路杀到了皇宫内,熟悉的场景让我不由得一愣。
阿姊站在沈皎身边,她消瘦了许多,却依旧美丽温婉,而沈皎则脸色癫狂,对沈予卿大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算什么!」
沈予卿在沈皎刺过来的时候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鲜血溅了我们一身,阿姊疯了一样跑过去,抱住沈皎的尸体哭吼。
我见她有自刎倾向,赶紧拦住她,就连沈予卿也动容几分,蹲下身将阿姊生生拉离了沈皎身边。
新君即位,那些个大臣赶紧上奏说定要发配了那个妖后,我听着不是滋味,沈予卿更是大怒,声称谁要是敢再提,他便先将那人发配了去。
江家最终还是站错了队,阿爹阿娘一干人都被发配牢中,原本阿姊是被沈予卿好好安置的,可她性子刚烈,别人好说歹说,她才勉强愿意在牢里度过。
沈予卿忙着政务,我却瞒着他来到了牢狱内。
我不能说话,于是只能沉默地将自己用私房钱买的京城内最好的吃食放在他们面前,又来到了那个清瘦身影的面前。
「阿墨,」阿姊轻声说,「你让我随先帝去了吧,我已经别无所求。」
我摇头,执拗地给她比画实话:「沈予卿不会答应,阿姊,你知道的,他喜欢你。」
我原本是想劝阿姊想开些,若是顺了沈予卿的一点心思,哪怕是给他一个笑脸,或许这位在外杀伐果断的新帝都会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拿过来。
可我到底是人,有七情六欲,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就跟刀割似的,可这么多年下来,被割了这么多次,竟然也麻木了。
阿姊是个烈性子,可她被死死看护好,怎么都无果,见我也不帮她,冷笑苍凉地说:「阿墨,你当真心如磐石,亲眼见到自己欢喜的人痴狂于你的姐姐,难道不嫉妒吗,你不想把我杀了,一劳永逸吗?」
她心思聪慧,自然看得出我的心思,可我是个脸皮厚的小哑巴,闻言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起身离开。
姐妹关系不得不疏远,如今我和她,顶多只能算陌生人。
而她忧虑过度,竟没过多久就病倒了。
她感染风寒,病情严重,又不肯吃我和沈予卿给的药,我只好去取一味稀有药材,却失足从悬崖上摔下来,手上的伤只得匆匆处理,回宫后就见沈予卿像个求而不得的疯子一般,乞求阿姊将药喝下去。
而他腰腹上正在汩汩流血。
我赶紧上前,眼睛瞪着他:「你疯了吗?」
沈予卿心里只有阿姊,摇头说:「你先别管我。」
我执拗地拉他起来,快速比画:「你的伤口需要尽快处理,这里我来!」
沈予卿不耐烦,一把甩开我:「你来?我放心得下吗?万一你伤害到她了怎么办!」
他毫无遮拦地发泄完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白了又白,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低头说:「抱歉。」
他的话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破了我心中最后的防线,我向后踉跄了几步,好久才举起手哆嗦着比画:「你,早就知我喜欢……」
这话太难堪,我没有比画完,可却从他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哈,哈哈。
我无声地笑,眼泪不自觉流出来,觉得自己像溺水的人,大口地呼吸,想要自救,可只是徒劳。
我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是个不能言语的人,否则,沈予卿一定会听到我痛苦的嘶吼,但现在,大殿内却是寂静一片。
所幸我还有理智,知道沈予卿是个不错的皇帝,不能任由他疯下去,我只得上前先强行将药灌入了昏睡的阿姊嘴中,又将沈予卿腰上的伤处理好。
他低头看我,这才注意到我身上的伤。
他嘴唇动了动,涩涩地说:「你,受伤了?」
我扯扯嘴角,却笑不出来,只觉得悲凉。
或许是自小被人嘲讽,我习惯了将所有情绪摒弃,总觉得只要不在乎,便没什么能让我伤心的。
可我动了情,当了真,入了魂,所以有了软肋,鼻头一酸。
我匆匆忙忙赶回去,将自己放置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
6
那日之后,我便甚少同沈予卿见面,只是偶尔从别人口中知道阿姊的消息。
那些小宫女有的为我惋惜,也有的不屑,觉着我这么个丑哑巴,即使陪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也抵不过他对先皇后的一见钟情。
原来是,一见钟情吗?
我苦笑着想,沈予卿这辈子就这个执念最深,跟入了魔一样,就像话本子里时常写的,男主角对女主角念念不忘,即使女主嫁作人妇后,最后也会被权势滔天的男主带回去,最后虐恋情深,不知道看哭了多少女子。
但我算什么呢?小哑巴顶多算是男主角身边不知好歹的配角,最后甚至不知结局。
正当我踉跄之际,却听到前面的吵闹声:「快传太医!」
「怎么回事,先皇后怎的突然失去了记忆!」
我心中一震,赶紧跑过去。
阿姊被安置在最好的寝殿内,现在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就连阿爹阿娘也被拉了过来。
阿姊一见到我便亲昵得很,她似乎只记得我了,一直叫我妹妹,很是依赖。
沈予卿离开后,阿姊便问沈予卿是什么人,阿爹阿娘脱口而出:「是与你情投意合的人。」
我猛地回头,不敢置信。
阿姊也不信,询问地看我。
我刚想回答,却被阿爹阿娘叫出去,他们恳求地看我:「阿墨,阿娘知道你喜欢陛下,可你也要为江家着想啊。如今陛下仍旧心系你阿姊,她现在失忆又只信任你,只要你也哄她,陛下也高兴,咱们江家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啊!」
我不可理喻地看着他们,觉得他们此刻的脸如此陌生。
他们所谓的顾全大局,就是明明知道我喜欢沈予卿,却让我去劝,就是明明知道阿姊不愿意,却要哄骗她愿意。
他们的顾全大局,着实太可笑了些。
我坚定地摇摇头,不顾他们扭曲的面貌,跑了出去。
一切都太荒谬,我宁愿认为这只是一场很快就会醒过来的噩梦,梦醒后,我还是那个在树荫下编草兔子的小哑巴,阿姊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我,而沈予卿蹲坐在墙头,笨拙地模仿我的手法。
我跑得太急,撞到了一个人,他将我扶起来,好久才问:「还好吗?」
沈予卿不再是少年模样,他如今很少笑,巨大的威压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我一把推开他,随意行了个礼后打算离开。
「等等,小哑巴,不对,」沈予卿小心翼翼地看我,「江墨,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您不欠我什么。」我比画,「只是希望陛下能够善待阿姊。」
我想到如今只全心全意相信我的阿姊,心中悲凉,猛地单膝跪下,仰起头比画说:「陛下,我曾在悬崖之下救过您,您也许了我一个承诺,现在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希望您能善待阿姊,不逼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情。」
沈予卿眼中酝酿着我看不透的情绪,他皱了皱眉,喉结滚动,好久才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望陛下答应!」我执拗地看着他。
「好——好!」沈予卿突然仰头大笑,我从未见他如此模样,心中忐忑,他却略过我,落下了一句话,「朕便听你的,绝不逼迫你阿姊做任何事。」
「谢陛下!」我说不了话,只能跪在地上重重磕头。
那之后,沈予卿果真不再有任何行动,阿姊也有了小孩子心性,像是无形中弥补自己过于单调的童年,她时常爬上树梢或者房顶,或者在宽敞的院子里放风筝抓蚂蚱,而我和沈予卿便会在一旁看着她,并不言语。
我和阿姊之间,竟然全然颠倒了过来。
我原本想着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可别人不同意,有些大臣不停上奏说要降罪于阿姊,甚至有不少忠臣以死明志。
阿姊的身份太过尴尬,甚至有不少人牵连到了我。
在不知道送走了多少批暗杀的人的某个深夜,我疲惫地看着熟睡的阿姊,沈予卿就在暗处,浑身冷冽。
我正昏昏欲睡,阿姊却突然醒了过来,拉住我的手,脸上是满满的红晕:「阿墨,陛下待我极好,可我曾极其厌恶他。」
我哄她:「许是陛下的威压太重,吓到阿姊了。」
阿姊看我的手势,微微点头,笑着说:「我想也是这样。这些天我也见到了陛下待我的态度,他虽看着冷漠,可心肠极好,我想,我或许可以试着接受他。」
她说这话之时,我原本以为自己心里不会再有波澜,可止不住的恶意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住我。
哈,沈予卿现在在暗处,一定很得意吧,他守了这么多年的白月光现在近在咫尺,真是不枉费他煞费苦心与别人周旋了。
而阿姊呢,即使你什么都不知道,可凭什么能忘记杀夫之仇!
最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
倘若他们日后真的琴瑟和鸣,我又真的能心无波澜吗?
阿姊被我的表情给吓到,怯生生问:「阿墨?」
我摇摇头,强行逼着自己安抚好她,随后才离开了此地。
7
我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天,就连沈予卿来找我好几次我都没察觉。
或许是上天也不忍心,终于让我等来了一个好消息——师父来了。
「哎哟,我的乖徒!」师父挤出笑容,满脸胡茬,「这么多年不见,你都成大姑娘了!」
多日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我在师父怀里大哭了一场。
师父此次来其实是沈予卿叫来的,也是为了给阿姊治病。
我还没来得及和师父寒暄,他便急匆匆赶去了阿姊那里。
而我到的时候,师父正用极其开心的语调说:「哎哟,我可捡到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好徒儿,好孩子,你再给我演示一遍!」
「是!」阿姊用极其纯熟的手法很快炼制了一枚丹药,色泽光润,应是佳品。
也是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参悟出来的。
我眼睁睁看着阿姊甜滋滋地叫「师父」,师父也用曾经哄我的语气夸赞阿姊极有天赋,阿爹阿娘在一旁笑,宫女们也都夸赞,沈予卿站在一边,虽看不到他的表情,想来也是很温柔的。
眼前的一切都像美梦一样,可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悄悄退了出来,望向无垠的天空,心里突然不知道落在哪里。
师父曾说,这天大地大,生灵万物总会有归处,可我此刻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如果过去未来也算在内的话,想来我的归宿应该永远停留在小时候才好。
人总是被情爱所感动,即使是违背了世俗的爱恋,也总有人会动容,不过刚刚入冬,京城内便有不少小姐开始动情于少帝与先皇后之间的感情。
沈予卿用情颇深,自己都不怎么用的上好炭火全送入阿姊的宫内,可当阿姊真开始接触他的时候,这长大了的狼崽子竟然选择躲避开。我原想前往北地,可沈予卿说什么也不准,生生把我留在了这囚笼里整整两年。
这两年内,我性子沉闷,又不能说话,待在宫里唯一的活动就是陪伴阿姊。
沈予卿很少单独来见我,只会在另一旁默默注视我们。
想来,他应当是想要多见见阿姊。
京城前日下了一场大雪,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如从前,旧伤隐隐发作。
但我不想让别人担心,只得自己回寝殿内。
可这一回,我却见到了坐在一旁,头发随意披散开来的沈予卿。
他似乎是累极了,坐得东倒西歪,眼睛却闭上。
我慢慢走过去,自上而下地看他。
他长得极好——这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看他,心里突然生出些许安宁,看了一会儿后又觉得无趣,打算转身离开。
「别走——」我的后背紧紧贴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沈予卿死死抱住我,不让我离开。
放开!我在心里无声呐喊,挣扎着想要逃离。
可沈予卿却不放手,嘴唇贴在我的后颈,我这才发现他喝了酒。
他不停地喊:「江——」
我知道他又要喊出阿姊的名字了,我不想再忍耐,却挣扎不开,羞恼之下,眼泪也啪嗒啪嗒地落下。
冰凉的触感滴落在沈予卿的手上,他就像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放开了我,眼里也清明了许多。
「抱歉,」沈予卿的手握了握,「抱歉,小哑巴。」
我愤怒又不堪地比画:「你又把我当作阿姊了!你们能不能放过我!」
沈予卿的眼里都是悲伤,可他却否认说:「小哑巴,我没有把你当作江念,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了。」
我却心灰意冷,转身离开。
我茫然地走着,却恰好听到了一阵欢笑。
是师父和阿姊。
阿姊又炼出了极品丹药,师父的眼里全是欣赏,不停地夸赞她是好徒儿,将来一定能将他的衣钵发扬光大。
而我只能躲在暗处,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是了,我怎么能忘了,师父从始至终最宝贝的是他的衣钵,是他的技艺,是他寻求多年的天纵奇才。
而我只是一株伪装成明珠的朽木,被打回了原形。
我踉跄着离开了皇宫,手上的伤愈发严重,可我也根本没管,头越来越晕,竟是连背后有人袭击都没察觉到。
8 待我醒来的时候,竟然已身处北地了。
我浑身被粗绳绑住,动弹不得,又发不出声音,只能感受冷风刮在我脸上的痛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的嘴唇都干裂出血后,才有人过来。
「江墨,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我抬头望去,却发现是个陌生的女子。
她半边脸上都是疤痕,狰狞地看我:「怎么,不认得我了?」
她一把钳制住我的下颚,恶狠狠说:「你当初和沈予卿杀我全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今天?」
这女人或许是认为我命不久矣,干脆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她当年也是出了名的娇小姐,喜欢过沈予卿,甚至因此和阿姊有过冲突,只是后来跟错了对象,全家遭到灭门,她也颠沛流离至此,甚至不惜伪装成宫女整整两年,只为了伺机报复。
「江墨啊江墨,你看看你为了沈予卿付出多少,而他呢,他心里只有江念那个祸害!」女人哈哈一笑,怜悯地看着我,「你知道这么久以来你失踪为何没人来找你吗,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忙着庆贺帝后大婚呐!沈予卿终于得偿所愿,江念竟然也在沈予卿的坚持下被接受了!江家所有人都忘了你,世人都忘了你!」
我的心里已经再掀不起波澜,只是木木地看着她。
她揪住我的头发,凑在我耳边说:「你不信?好啊,今儿我就带你去看看!」
他们的婚讯竟然也传到了北地,大街小巷都在高高兴兴地讨论,沈予卿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怎么样,看到了吗?」她喃喃说,「江墨啊,你这一辈子过得可真惨啊,没有人爱你,只有人恨你,你说说你,值当吗?」
她不给我治病,因为旧伤复发,我又感染了伤寒,眼前已经不大能看清楚。
我清楚自己如今不过是一具行将就木的空囊,只想着什么时候解脱。
我轻笑了一声,对着她写下:「你不用刺激我了,我早已给他们留了信,即使我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她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极不敢相信。
北地战乱频发,变故也在此刻发生。
不知是哪里出了反叛军,几个手持利刃的男人面色狰狞地四处挥舞,已经杀了不少人,她将我赶紧拖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气息紊乱。
「你不是想我死吗?」我笑着在她掌心写下。
「你闭嘴!」她听我微弱的呼吸声,睫毛轻颤,低声呵斥,「你现在还不能死。」
我现在头昏脑涨,已经说不上话来,可却隐约听到了孩童的哭叫。
「阿娘!阿娘——」
那群人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径直朝一个落了单的孩子砍去!
我不知怎么爆发出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把推开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小孩,另一只手与那些人搏斗。
这些年在军中好歹没白练,我硬生生拖着这副身子把他们都给杀了,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扯开一个笑容看着小孩,想告诉她没事了。
可我是个说不了话的哑巴。
小女孩却惊慌道:「姐姐,你的腰流血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而下,见到了自己腰上那一道足足有小臂长的伤。
想来是刚刚打斗的时候被恶人划了一刀,天寒地冻的,一时没有察觉,现在才觉得生疼。
鲜血汩汩流出,我的手脚开始发凉,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江墨!」
「姐姐!」
女人跑了上来,抬起我的手,我似乎看见了她的眼泪。
她恨我,为何又要为我哭泣。
我动了动手指,想要抬起手,却始终动弹不得。
呼啸的冷风刮在我的身上,我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就像身下盛开了一朵妖冶的花。
我后知后觉地开始感觉到疼,可我手脚发凉,甚至连捂住自己都做不到。
好疼啊,我想。
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些景象,沈予卿为了讨阿姊欢心,如今都成陛下了,还编草兔子嘻嘻哈哈,而师父受了阿姊的启发,神神道道地赶去炼丹,阿爹阿娘也欢喜地为阿姊准备嫁妆。
我陪沈予卿走过了大抵也有十年的岁月,看着他从最初与我斗争的纨绔模样变作了如今冷冽的帝王。
我想,再怎么冷漠的人也不会如此对待与自己曾同生共死的人。
沈予卿,你当真是无情啊。
我突然感觉到很累。
如果当初我不曾救了他们,或许也不会有此后种种因果。
临死之际,我竟然突兀地懂得了自己想要什么,凭借着一股执拗,用自己染血的手指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留下了自己的希冀。
【小哑巴想回家。】
【我想回家。】
回家两个字刻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想要继续写,写自己想回到那个乡野,那个任由自己上树揭瓦的家。
可我没力气了,我此刻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小哑巴!」
弥留之际,我产生了错觉,听到了沈予卿的声音。
他带着嘶吼,声音也越来越近,我似乎落入了另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小哑巴,求你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带你回去,太医会治好你的,你的师父会治好你的,你就快成为我的皇后了,小哑巴,求你了……」
他的声音最后都带上了哭腔,泪珠和雪花混在一起,落在我的脸上。
可我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我恍然回到了阿娘的怀抱中,她轻轻地摇啊摇,嘴里哼着小调,说小哑巴是独一无二的孩子。
可如果小哑巴是独一无二的,又怎么会一次次被人抛弃。
「小哑巴,师父可就和你相依为命喽!」
「小哑巴,你是我最好的妹妹!」
「小哑巴,我只有你了,在这北地,我只相信你。」
「小哑巴……」
小哑巴。
而这些爱恨嗔痴,最后都会化作一抔土,跟随我的死亡而消散。
一声叮咚作响,我怀里那枚染血的玉佩也随之掉落。
9
小哑巴死了。
这个消息就像疯了一般传开,而大家也终于得知,原来那个曾经跟随陛下征战沙场的少年英才竟然就是江家不能言语的三小姐。
沈予卿像疯了一样将小哑巴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带回去,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甚至将江念都轰走,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都守着。
他不允许有人说小哑巴已经死了,他会纠正,他会说小哑巴没死,她只是生气了,只是想要回家了。
而江念在见到妹妹的尸体后,竟然被刺激得昏了过去,醒来后也想起了一切。
她没有像过去一样选择自刎,而是闯入沈予卿的寝殿内,一巴掌扇在了当今天子的脸上。
「沈予卿!」江念气极,「你不配!你不配碰我妹妹,你凭什么要将她归入皇陵,凭什么要写上『吾妻』二字!你是想让她连死都不得安生吗?」
她慢慢跪下来,眼泪洒落在地上:「她只是想回家了。」
沈予卿什么都没说,背对着江念,烛火摇曳中,一生都在错过的两人也在此刻彻底成为了陌生人。
而屋外的大雪,也愈发下得大了。
10
沈予卿虽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九子,生母的身份却见不得人,她原是一商贾之妻,却被强行掳掠而来,生下了沈予卿,而皇帝当真是无情,不过几年就厌弃了她,她最终郁郁寡欢而亡,临死前死死拉住沈予卿的手道:「予卿,你且记着,你这一辈子只能对一人动心,若是动心了,便一定终生不渝,无论发生什么,绝不变心!」
这句话对于沈予卿这一生而言,更像是个诅咒,他见惯了父皇薄情的模样,所以谨遵母亲的教诲,也不敢轻易动心。
直到那日乞巧节,江家小姐就这么巧笑嫣然地撞入了他的眼里。
他当真是一见钟情。
母亲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他便也只对江念好,江念要去寻她的妹妹,他不放心,也跟着去了。
那是个脸上有很大一块胎记的小哑巴,性子不像江念那么温婉,老爱和他斗法,抢江念的关心。
久而久之,他也和江墨熟稔了起来,江墨也会偶尔给他助力,可惜最终还是斗不过他的三哥。
他的眼里全是江念,可江念的眼中只有沈皎。
那日江念订婚,他喝得烂醉,却不巧遇见了小哑巴,小哑巴的身形和江念太相似了,他鬼使神差地抱了上去,也只敢在这个什么都不能言语的小哑巴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
小哑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无声安慰。
沈予卿也早知道沈皎对他不怀好意,可他觉得沈皎没有过多的恶意,直到江念大婚那天他遇险,若不是遇到了小哑巴,他或许早死在那里了。
小哑巴机灵,让他们躲过了一劫,他不敢看小哑巴,脸色头一次红成那副模样。
他无心帝位,觉得只要自己忍让退步,沈皎总会放过自己,安心治国,安心和江念过一辈子,所以他自己去了北地。
只是没想到,那个小哑巴也跟了过去。
江念最宝贝这个妹妹,哭得跟泪人似的,告诉他一定要照顾好江墨。
在北地这么些年,江墨随他一起出生入死,他们早就成为了最好的战友。
只是他心里依旧只有江念。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梦里开始出现了小哑巴的身影,她身穿翠色衣装,脸上那枚胎记都显得如此可爱。
但阿娘的话同诅咒一样,每当他想起小哑巴,那句话就会开始敲打他:不是说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吗,不是说至死不渝吗?
沈予卿,你到底在干什么。
沈予卿听到了小哑巴走进来的声音,在小哑巴用毛巾为他擦拭脸颊时,他只好出声呢喃喊着江念的名字。 可他心里想的分明是小哑巴,这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看,我没有变心,我依旧只是爱着一个人。
包括那些人揶揄小哑巴的话,小哑巴分明就是看向了自己,沈予卿却移开了视线,装作不知。
他竟然也会逃避。
沈皎还是没有放过他,他死了没什么,可小哑巴也受到了牵连,沈予卿最终选择了宫变。
很多年没见江念,他再次看到时,心里只有一些波澜,可那只是伴随着母亲留下的话语。
沈予卿麻木地阻止那些人想要处置江念的念头,将江念安置在了最好的寝殿内。
那日,他久违地梦到了母亲,她在梦里皱眉质问:「你为何变心,为何像你的父皇那般?」
他想说自己没有,可却怎么都开不了口,醒来听见江念病重的声音,赶紧跑过去,江念却一刀刺在了他的腰腹上。
小哑巴也赶了回来,可他现在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一时之下竟然甩开了小哑巴的手,说出了那些话。
小哑巴被伤得很深,可还是顾全大局地为他疗伤。
后来,小哑巴便甚少同他见面,江念也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一切都乱了分寸。
他痛苦至极,无意撞到了一个老道,却被神神道道地说了一通。
纵使执念太深,倒不如放任自己。
可他却听到小哑巴说,让他放过江念。
那之后,他愈发克制不了自己,可却被小哑巴一把推开。
她眼底的冷冽和寒意将沈予卿激了一下。
也罢,小哑巴被伤得如此深,他又何苦再去挑起她的爱恨嗔痴,他早就打算给小哑巴一个惊喜。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小哑巴将是他唯一的皇后。
可小哑巴走了,他甚至翻到了一封信。
信里说,见到所有人都有了归路,小哑巴便再也无憾。
沈予卿几乎动用了所有势力去探查,可不知是谁传言,说他要和江念成婚,等到他处理完一切时,那些人也查探出了消息。
小哑巴竟是被掳去了北地!
沈予卿没日没夜地赶过去,他知道北地最近不太平,生怕自己听到小哑巴什么不好的消息。
但他终究还是来迟了。
他亲眼见到小哑巴躺在血泊之中,那么瘦的身体,身下全都是血。
他抱起小哑巴的时候,甚至都不敢用力。
小哑巴,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了。 大寒,除夕将至,江家三小姐葬于青岭,彼时风光无限,飘落的白雪洒在棺木上,先皇后恸哭于前,当今圣上长身于墓前,脚下是无垠阔土,却再无所爱。
番外:
1
我又做那个梦了。
梦里的我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中,身下是刺眼的红,我张了张嘴,说了几个字。
「小哑巴,想回家。」
梦里太过真实痛苦,以至于我每一次醒来都会觉得后怕。
「怎么了?」一道温润的声音将我从噩梦中拉醒,我睁开眼就见到了一张担忧的面容。
我眨巴眨巴眼,抱住了来人的腰身。
我是个哑巴,说不了话,自然也无法准确地表达自己心里的后怕。
「好啦好啦,我在这。」来人轻轻拍打我的脑袋,像是在哄小孩子,「我在这,我们的小红豆就不用害怕了。」
被这么一安慰,我又觉得甚是害羞,赶紧胡乱擦了擦自己的面颊,仰起头比画:「殿下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殿下长长的发丝落在我的脸上,莫名有些痒意。
「昨个儿母后得了一株奇花异草,今天早早就让本宫瞧瞧去,我看了之后就赶过来见你了。」
许是因为那个梦,让我总有一种下一刻就要被万物抛弃的错觉,现下听殿下这么一哄,鼻头难免一酸。
「小红豆可别哭累了,要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好好哭上一番。」殿下拿起一块红豆点心放在我嘴边。
我一口咬上去,清甜的滋味在嘴里迸发。
「公主殿下,九殿下又来了,说是今儿怎么着都要见到江家小姐。」侍女上前禀报,脸上满是为难。
我听到这名字,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对殿下非常坚定地摇摇头:我不想见他。
殿下一向不会逼迫我做任何事,看我坚决的反应后,她便抬手淡漠地说:「跟这小子说,江家三小姐正在歇息,不宜被打扰。」
「是,殿下。」侍女行礼后便脚步轻缓地出去。
在我旁边披散开头发看书的人是当今陛下的第五个孩子,也是皇后娘娘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女儿,名唤沈临,也是我最仰慕、信赖的人。
江家近来入了陛下的眼,我又是江家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因此虽是个不能言语的小哑巴,来到京城后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我和殿下的缘分说来也巧,那时候我尚且是个孩童,被找到的时候懵懵懂懂的,阿姊带我去寺庙祈福,刚巧撞见了前来的殿下。
「好美的人,像是仙女!」我兴冲冲对阿姊比画。
阿姊比我大些,却稳重很多,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对我解释:「那是五公主殿下,阿墨待会儿见到了可不许这般顽皮了。」
我一听能见到漂亮姐姐,连忙点头,抓住阿姊的衣袖可怜巴巴地看她:阿姊,带我去见殿下吧。
殿下那时候的身子骨不似现在,很是憔悴,是个活生生的病美人,我随阿姊走上前问好的时候,殿下正在亭中休憩。
「殿下安好。」阿姊行了礼,眼神示意我。
我也赶紧有样学样,行礼之后便眼神亮晶晶地看殿下。
殿下如墨般的长发垂下,眼尾泛起红,左眼角下有一颗血色的泪痣。
「江家小姐。」殿下对阿姊点头,又抬眸看我,许是见我傻乎乎看她的模样甚是有趣,殿下笑问,「这位是?」
阿姊回道:「这孩子名唤江墨,是我家三妹,好些年前失散了,近来才找回来。阿墨生来无法言语,望殿下海涵。」
「无妨,我见她倒是可爱。」殿下拿起一块点心,递到我嘴边,「今日事务繁忙,小阿墨,先吃一块红豆酥垫垫肚子。」
阿姊刚要开口说不可,我却嗷呜一口叼了过去,红豆酥甜而不腻,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点心。
我兴致勃勃地比画。
「她这是何意?」殿下问阿姊。
阿姊失笑:「回殿下,阿墨说『您这红豆酥好吃,人也是天字号第一美人!』,我倒是许久未见到阿墨这么开心了。」
殿下也跟着温柔地笑,用手帕将我嘴边的点心渣擦去,眼神戏谑地说:「倒是有趣,见你长得玉润可爱,又这么喜欢红豆酥,我以后唤你小红豆可好?」
我猛地点头,又将脑袋悄悄往殿下的掌心蹭了蹭。
只要不唤我小哑巴,什么都行!
不过若是这么神仙一般的殿下,即使是唤我小哑巴我也开心。
那之后,殿下便会时常来找我玩,每一次都会给我带点心,阿姊时常说殿下与我相处的这段时日来,我都长胖了不少。
2
而我为了回报殿下,那段日子便时常给她编东西,时而是蝴蝶,时而是兔子,用来逗她开心,就连一向喜爱的阿姊都有些比不上会日日对我微笑的殿下了,殿下学手语也很快,没多久就能和我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只可惜不久后阿姊还要去学堂,便先行离开,我就愈发缠着殿下。直到一日,劫匪突然前来,幸好我儿时在乡野长大,又随师父学习了有些年岁,因而带着尚且年幼的殿下躲过了这一劫,之后援军赶过来,皇后娘娘见到被我护在身后的殿下和脸上的还沾有血迹和泥土的我,一下子抱了起来,痛哭一场。
那之后,皇后娘娘便时常召我入宫,只不过她虽是真心喜欢我,却时常告诫殿下与我不要过于亲近。
我不解:「可我喜欢殿下,殿下也喜欢我,为何不行?」
一旁的宫女将我的手势意思告诉给皇后娘娘,她怔愣片刻,继而笑道:「小阿墨,你可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我自豪比画:「喜欢便是,便是想要天天和殿下玩,想把自己做的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殿下!」
「临儿,」皇后娘娘玩笑般看着殿下,「小阿墨这般喜欢你,你怎么想的?」
五殿下的耳根有些红,却眉眼弯弯地看着我:「我也很喜欢小红豆。」
我就知道,殿下最疼我。
殿下和别人待我都不同,阿爹阿娘虽怜惜我,却依旧会为了所谓世家礼仪而训斥我,阿姊待我很好,可她更偏心于三殿下。
但公主殿下不同,她不会在我哭的时候偏要我坚强,只会用手帕擦去我脸上的泪痕,告诉我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
「小红豆你可记着,」殿下将红豆酥递给我,眸光闪烁,「你从来都无须装大度模样,随着自己的心走,想讨厌谁就讨厌谁,想做什么事便做什么事。」
「可若是我犯错了呢?」我比画着问。
殿下无奈轻笑,又坚定地说:「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给你兜底。」
「小红豆,你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存在。」
殿下很好,阿姊很好,大家都待我很好。
只有一点我不大喜欢,便是那位备受宠爱的九殿下时常会来找我。
按理来说,我能这么早被江家找回去,九殿下功不可没,毕竟若不是他当初发烧醒来后执意要去我所在的那个村子找什么东西,我也不会被那么快发现。
更何况九殿下年纪尚小,却在京城内已然有不少爱慕者。
若说公主殿下是九天上的神月,虽高不可攀,但待我却温柔至极,那么那位九殿下更像是炽热的太阳,他总是在笑,眼神中都带着野性未褪的桀骜。
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我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当初我随公主殿下一同出游时,见到了在马场肆意洒脱的九殿下,他一见到我,就跟猫见到耗子一样,整个马场那么多人,就可劲儿追着我走。
「我叫沈予卿,你叫什么名字,我见你倒是眼熟得很!」这位九殿下一直在我身边,脸上的欣喜和笑意止也止不住,像一只欢喜地摇摆尾巴的大狗。
我不能说话,并且不知怎的,只要那位殿下一靠近我,我便觉得心口很痛。
莫不是这位殿下还有特殊功能吗?
我加快步伐走到公主殿下身边,躲到她的背后。
「九弟,你这是做甚?」殿下将我护在身后,原本温润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
沈予卿似乎很怕公主殿下,却又实在对我好奇,只好撇着嘴,身子微倾,往我这边看。
「五姐,这位姑娘我瞧着很是眼熟,不知是哪家千金?」
我拉住殿下的衣角。
殿下清冷的眸子微动,启唇说:「九弟方才唐突了这位姑娘,还是莫要再过分。说来,你的功课似乎还未完成吧,需不需要我亲、自、授、课?」
殿下赶人的意图很是明显,沈予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一步三回头似的离开了。
等人彻底走远后,我才从殿下的身后出来,比画说:「谢谢殿下!」
「这有什么好言谢的。」殿下比我高许多,此刻却弯下腰来与我平视,「我不会让任何人把小红豆弄伤心。」
殿下的眸子生得极好,似是无情却深情,此刻的眼中全都是我的身影。
我闻着殿下身上淡淡的花香,不知怎的,鼻头一酸,重重点头比画表示自己的决心:「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把殿下弄伤心!」
3
我这人直白,若是喜欢谁,便恨不能日日将这人夸赞得找不着北,可每当这个时候,殿下却总对我说自己只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俗人,问我是不是只是因为她的相貌才天天那么黏着她。
殿下那双从来只会翻阅古籍、弹琴奏乐的手在我的头发上温柔地滑落:「小红豆,我也就只有这副相貌尚可了。」
我立马转头比画:「殿下又来了,要我说多少次,殿下无论是相貌、才学还是什么方面都是天下顶尖的好!」
殿下揪住我的脸,嘴角带起的笑意像是一只慵懒的狐狸:「我可不稀罕天下人怎么评说我,我只想在小红豆的心里永远是最好便可。」
我随手在一张纸上写:殿下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我最喜欢殿下了!
殿下却点点我的额头:「你若是真能分清喜欢便好了。」
我冲她笑。
殿下向来不大会生气,可近来却频频冷脸,我听了些传言,揣测殿下约莫是被那些日日规劝她赶紧成亲的老古板给气到了。
「临儿啊,你的婚事可真是为难死母后了。」皇后娘娘叹息一声,将头枕在手背上。
殿下淡着一张美人脸,随手翻了翻书:「您拒绝了便是,谁还能为难您。」
「你这死小……咳,丫头!」皇后娘娘喝了一口茶,烦恼地说,「你倒是清闲不问世事,就只知道让你母后去挡。」
我在一边左看看右看看,这才意识到殿下的婚事的确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小阿墨,你怎么看呀?」皇后娘娘笑眯眯地看我,揶揄一般问。
我想了片刻,坚定地对皇后娘娘比画:「我这就去寻京城那些公子的相貌、年龄、身家,还有最重要的品性,绝不会让不德之人接近殿下!」
皇后娘娘笑得直弯腰,临走前对殿下打趣说:「你若是真寻得了如意郎君,可得好好谢谢小阿墨!」
殿下气恼:「母后休要再打趣我了。」
等皇后娘娘离开后,我赶紧走到殿下身边,刚想要重复自己方才的誓言,殿下却将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嘴角,眉眼下垂,显得格外可怜:「小红豆,你当真舍得离开我吗?」
我不解:「殿下怎会这般说?」
「你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吗?」殿下垂眸,那颗朱红色的泪痣都黯淡了许多,「便是我只能日夜都待在夫家,我出不来,你也进不去。我再也不能给你吃红豆酥,梳妆发了,甚至你以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瞪大眼睛,眨巴眨巴眼:「怎会这般,既是如此——」
我心知殿下不可能不嫁人,但又不想和殿下分开,想了一会儿后比画说:「既是如此,殿下嫁给我吧!」
「嫁给我后,殿下不需要担心会不会受委屈,殿下还能日日夜夜都与我在一起!」
殿下嗔笑地看了我一眼,没搭话,只是温柔地看我。
我摇摇头心想,唉,这般仙子似的殿下,即使是京城内最好的公子求娶,我也是觉得不配的,可我自己都是个小哑巴,若真是男子,不也配不上殿下吗?
愁啊。
这件愁事还未解决,另一件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那位九殿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我的消息,我不过只出去玩了一次,便老远看见朝我挥手的九殿下。
「九殿下安。」我行礼,一旁的侍女替我说话。
沈予卿摆摆手,笑着露出那颗小虎牙:「我能看懂你的手势,无须侍女。」
我没带多少人出来,殿下因为事务繁忙,也没随我出去,现在这位九殿下在我面前,我也不好赶他走。
沈予卿真乃神人,我不能言语,除了殿下和阿姊外,旁人与我大多说不了三句话,可这位殿下却硬生生随了我一路,还一直说话。
「九殿下,我已经到目的地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他的聒噪,走到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后转头对沈予卿比画说。
他却跟没听到我要赶人的讯息一样,弯下腰歪头对我笑着说:「是吗?可我分明见你绕这附近走了三圈,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事呢?」
糟糕,被他发现我故意在耍他了。
我抿嘴,刚想比画解释,却见这位一向带着笑容的九殿下冷了脸,将我一把抓了过来,用背替我挡住:「小心!」
「唔!」我不想让侍女姐姐太劳累,便早早让她先回去,哪知会出现这般变故。
「江三小姐,我们走!」沈予卿左肩中了一箭,一直护住我说,「这群人是冲我来的!」
我和沈予卿趁那些人还未赶上来,连忙向前走,遇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逃了这么久,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我将自己的裙摆边撕下来替沈予卿做了个简单的包扎。
我心里正在哀叹,却听沈予卿突然笑了一下。
我看他:你笑什么?
他对上我的眼神,脑袋后的高马尾都显得精神了许多:「我就是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罢了。」
那您是被追杀了多少次啊。
所幸我们一路都注意自己的行踪,没留下什么痕迹,那群人没找上来。
雨水滴答滴答落下,沈予卿坐在我身边,独自沉思。
我悄悄看他,总觉得他此刻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被寂寥和孤独所围绕。
「你看我作甚?」我偷看被他发现,他转过头来,脸色苍白,却笑着问我。
我如实回答:「我在想公主殿下。」
没办法,殿下也总是这般寂寥,眉宇间充满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去的淡漠。
沈予卿扬起的嘴角兀地绷成了一条直线,良久才硬邦邦地说:「你与五姐感情可真好。」
我没听出他话语里莫名的酸味,只觉得这么明显的事实九殿下怎么现在才看出来。
我虽不大想和这位殿下打招呼,但他毕竟救了我,怎么着也能算我的救命恩人,等被救回去后,我好歹没有太过抗拒他了。
我这一遭,把殿下给吓坏了,她刚一见到我就不顾仪态地跑过来,将头搁在我的肩膀上说:「你快吓死我了!」
我小声说:「殿下,我身上脏。」
殿下抬起头用手将我脸上的污渍一点点擦干净:「不脏,一点都不脏。」
我能感受到殿下的手还在轻轻颤抖,想要叫她消气,便踮起脚,顺带让殿下弯一下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殿下的额头上。
这是阿娘小时候教我的,代表了依赖和喜欢。
可——
我眨巴眨巴眼,殿下怎么颤抖得更剧烈了。
整张白嫩的脸蛋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
4
日子一天天过去,快入了冬,阿姊与三皇子的亲事才得以定下来。
说到这事我便来气,虽说我不大喜欢三皇子,但他待阿姊算是极好,偏生那位不学无术的二皇子也喜欢阿姊,每次见到他那眯着的眼睛我就觉得犯恶心。
可谁知身体一向康健的皇帝在围猎之时被人刺杀,一命呜呼。
就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之时,那二皇子竟然一举攻下了皇城,逼到了寝殿内。
彼时,沈予卿和沈皎还在北地尚未脱身,我和阿姊一直陪着殿下和皇后娘娘,二皇子嚣张跋扈地闯入殿下的寝宫内就要大开杀戒。
我连忙护在她们面前,摸起一旁的尖锐的木片警惕地看着面前人。
「哼,也不知你这个丑哑巴是怎么入了这么多人的眼,如今竟也敢挡在我面前!」二皇子一脚想要踹开我,却被一双手给制止住。
「沈余,住手。」殿下冷冷地看着二皇子,明明是在众人眼中极其孱弱的形象,现下却能与人高马大的二皇子相抗衡。
「五姐?」二皇子嗤笑一声,「你上前来干什么?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殿下冷冷地看了一眼沈余,轻而易举地将他的手给掰折了过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一直到二皇子的惨叫响彻寝殿时,那些侍卫才反应过来。
「草包。」殿下漫不经心地说。
「给我杀了她!给我杀了她!」二皇子大吼道。
可还没等那些侍卫有所动静,援军便到了。
「江三小姐!」
「念念!」 沈予卿和沈皎的声音同时响起,二皇子则被绑在了地上。
我没想到九殿下会先跑到我面前来,他紧张地伸出手:「江三小姐,你没事吧?」
我满心都是殿下,连手势都不想打,连连摇头表示无碍后就跑到了殿下的身边。
殿下一身白衣,还是跟仙女似的,原本淡漠的表情在见到我后也融化开来:「小红豆,你没事就好。」
沈予卿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抛下他,他的手还僵在原地,脸色有些不知所措。
几日后,二皇子沈余便被发现死在了牢狱内。
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是自杀,毕竟那么残忍的死法,怎可能是一向享乐的二皇子所为。
「殿下,快些来吃点心!」我朝里屋喊。
许是那几日让殿下生了阴影,这几天来,殿下时不时就会清洗自己的双手,我看着那双快搓破皮的玉手,都快心疼死了。
经过了接近一月的动荡,所有人都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奉劝三皇子抑或九皇子快快执政。
沈予卿的心似乎不在皇位上,近来北地又多发灾难,他便自行请缨前往北地。
他去倒是不会让殿下生气,但殿下没想到我竟然也要去。
「小红豆,你莫要与我开玩笑。」殿下板着一张脸对我说。
我双手合十,又比画说:「殿下,我真的没有和你开玩笑。我知道北地凶险,但我不能空有一身医人的功夫,却选择见死不救吧,北地的百姓死的死伤的伤,我也想帮帮他们。」
殿下宅心仁厚,在这件事上却没有退步:「不行,我可以派上百个医师去北地,但你绝对不可以。」
我继续劝说:「殿下,我虽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却也想帮助那些可怜的百姓。去往北地一事我早就已经谋划好了,更何况只是去不过一年左右,北地那边的事宜一解决,我就立马回来!」
可殿下还是不允许,不过已经作为皇帝的沈皎一道密旨下来,殿下也无可奈何。
「沈皎,你疯了吗?」沈临跑到当今陛下的面前,一向清冷的脸上出现怒意,「你让江墨去北地?」
沈皎自从当上皇帝后,性子便愈发阴晴不定:「五姐,江三小姐有救世之能,朕这是在成全她。」
「好,好得很!」沈临气急反笑,「沈皎,你真是好样的。」
说完,甩袖而出。
因着这是一道密旨,也就几个人知道,为了不让阿姊和沈皎之间生出什么罅隙,大家都特意没有告诉她真相,她还以为是我铁了心想要去,把我臭骂了一顿。
自我确定要去北地后,殿下便愈发不爱说话,更多时候是让我静静地陪着她,让我的头枕在她的膝上。
等要出发的那天,阿姊都快哭晕过去了,殿下郑重地交给我了一枚玉佩:「小红豆,这是我特意为你求来的玉佩,能保你平安。」
「你一定,一定要回来。」
殿下轻笑:「等你回来,我一定给你一个好大的惊喜。」
旁人只知道除了沈予卿外还会有人来,却并不知我的真实身份,为了更好地在北地生活,我伪装成了沈予卿身边的一个暗卫和医师。
北地四季皆冷,再加上外贼来犯,我和沈予卿竟逐渐成了不错的好友。
殿下几乎隔几日就会给我写信,一字一句都充满了她对我的挂念。
「近日京城内一切安好,你心心念念的那只猫儿圆润了不少,你那个侍女也找到了良人。」
「写了这么些,」我看着那封信,都能想到殿下温柔的神色,信上写,「好像都只能化作一句,小红豆,我很想你。」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北地虽冷,但粮食充沛,大家待我都很好,不过,嘿嘿,我最最想念的还是殿下。」
北地严寒,我前几日又受了伤,今夜便发了高烧。
我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照顾我,手上的力度很温柔,我不免蹭了蹭那温暖的掌心。
我在迷糊中还不忘比了个手势。
「什么?」那人凑近了,温柔问我,「你想要表达什么?」
我砸吧砸吧嘴,下意识抓住那只手,在掌心写下:公主殿下。
那人兀地怔住了。
5
那天夜里,我总感觉到有人在照顾我,可烧得实在厉害,着实睁不开眼。
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被外面操练的声音给吵醒。
「醒了?」我转过头,见沈予卿坐在离床榻不远处正看着我。
我愣愣点头,见他眼角下有一圈乌黑,手边还有一块湿润的布,想来昨夜应当是他在照顾我。
我点头感激地对他比画:「昨夜当真是谢谢九王爷了。」
相较于我们初次见面,如今的沈予卿历经战场上的厮杀,整个人平添了几分肃穆,况这北地条件艰苦,也由不得人捯饬自己,当初面如冠玉的九殿下现今也多了不少粗犷气概。
他没说什么,只是起身朝我走来,伸出手将手背轻轻贴在我的额头上。
沈予卿的手有些凉,骤然贴上来,我不免瑟缩一下。
「倒是不烧了。」沈予卿喃喃一句,又见我垂下眸,那只手便又猛地收回,轻声补了一句,「……抱歉。」
我仰起脸摇摇头,对他笑了一下后才比画:「无妨,我知您是关心则乱。」
我过去倒也并非不喜这位九殿下,只是觉着靠太近的话便会骤然心悸,总有些想哭的冲动,想来是和九殿下命里犯冲,所以起初才老躲着他。
可后来他不但救了我,在北地的这段日子,我也能觉察到他并非什么奸邪之人。
「江墨。」在北地这么些日子,沈予卿也不再唤我江三小姐,「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知晓他话里的意思,便比画着回复:「应是未曾。您天人之姿,若是见过的话,我怎会毫无记忆。」
他苦笑一声,定定地看着我,那双仿佛浸润着无边情意的眸中倒映着我的身影:「我也这般想。许是近来战事吃紧,才叫我生出了些魔障,抱歉。」
沈予卿总爱对我说「抱歉」二字,可我大多时候觉得没什么,也不知他是怎么个心思。
我没动作,他也不说话,整个帐内又陷入了沉默。
「说来,我能这般早被阿姊找回江家,还要多感谢您。」这事我还从未正式和沈予卿道过谢,干脆趁现在提及此事。
沈予卿轻轻摇头:「无甚,我当初只是发烧后做了个糊里糊涂的梦,谁承想误打误撞将你找了回来。」
我不是什么娇气之人,与沈予卿交谈片刻后便走下床榻随他到外面去。
北地偏远,时常有外敌来犯,让百姓们苦不堪言。
也不知怎的,最近几乎每日都会有乱贼作乱,我和沈予卿不过片刻不在,又传来了西边有人闹事。
我会医术,也能炼制些治人的丹药,便立刻随沈予卿前去。
那些人当真是猖狂,一两个拿着长刀随意挥舞,脸上满是疯狂,似是已经杀红了眼。
「你且待在这儿。」沈予卿阻止我再向前,自个儿带上几个人就冲了上去。
我与他都知道与这群穷凶极恶之徒没什么好商量的余地,点点头后赶紧拿出些伤药为受伤的人简单处理一番。
「孩子!我的孩子!」我正为人包扎,却听到一阵哭号,转头望去,发现离自己不远处有一妇人正跪在地上哭叫。
糟糕。
那妇人的孩子离我最近,眼见就要被那杀红了眼的畜生给砍于刀下,现下沈予卿一干人又被缠住脱不开身,若是再不决断,那孩子必死无疑。
由不得再作他想,我立马跑过去一脚踹在那人的身上,将孩子护在自己怀里。
「江墨!」沈予卿见我如此冲动,连手下的动作都快了不少,将余孽收拾干净后几乎是飞奔着来到了我的身边。
「江墨!」沈予卿把我拉过去,双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眼神里都是后怕,「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你怎么这么冲动!」
我被他捏得生疼,脸色扭曲一下,摆摆手拿出腰间被我好好系着的玉佩给他看。
「没事,只是些小擦伤。」我挣扎开,比画说,「是这枚玉佩帮我挡了一下。」
这枚玉佩是临走前殿下送我的一件礼物,我一直都好好放在身边。方才惊险的刹那间,那人的刀尖正好擦过玉佩,玉佩表面已经有了道道裂痕,但我人没什么大事。
「那便好,那便好。」沈予卿后怕似的喘着粗气,可为什么他的脸在我眼里竟变得模糊起来。
「江墨,江墨!」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踉跄着往前倒下。
之后的事情我也没什么印象了,只是在昏睡时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温柔地唤我「小哑巴」。
可到底谁会这么叫我呢?
我不得其法,眉眼间也有些微凉的触感,像是有人在用指尖细细描摹,就连手背上都有濡湿的触感。
我睁不开眼,心里却暗笑,这军中竟还会有人哭鼻子,当真是小孩子心性。
也不知我昏睡了多久,睁开眼时便见到一直守在我床边的沈予卿。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现在的沈予卿好似变了一个人般,整个人都散发着孤独和肃穆。
我起身时很小心,却还是被听见了响动。
沈予卿缓缓抬眸,与我正好对上眼。
我不知说什么,只好冲他傻傻一笑。
他却仿佛魔怔了一般,喉结微动,嘴唇都在颤抖,眼里是浓郁得如墨一般的思念。
「小——江、墨,」沈予卿抬起手,像是不敢相信一般隔空描摹着我的面容,「我真的见到你了。」
我见他这伤心模样,差点以为自己刚从鬼门关回来一般,比画着说:「我又不是死了,您无须这般担心。」
「是啊,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沈予卿有些答非所问,眼里带着偏执。
他这模样让我莫名害怕,我想起身下榻,他却先我一步,拢住我的脚为我穿鞋。
我想要挣扎,他却实在抓得紧,像是不这般我就会跑了一样,我心知约莫是因为我的突然昏倒让他着实害怕,也就随着他去了。
我正百无聊赖地想殿下,想她的笑和好,也想她什么时候再喂我吃红豆酥,帐外的人突然闯了进来,脸色匆促。
我身上都穿戴完好,不会有什么破绽,可沈予卿却跟护犊子似的立马将我拢住,挡着我,语气不善地问:「何事如此慌张?」
「禀王爷,是,是五公主——」那人手里攥有一张纸条,因为跑得太仓促而一直缓不过气来。
「殿下?她怎么了?」我闻言立马挣开,一下子从榻上滚下来,可我不觉得疼,只是拼命比画着问。
那人吐出几个字:「五公主出事了!」
我一下子挣扎着爬了起来。
「江墨!你疯了吗!」我在迅速收拾行李备马,沈予卿在我身后吼道,「你现在这身子骨一人从北地去京城,你不要命了吗?」
我咬住嘴唇,一想到殿下现在生死未卜就觉得天旋地转,哪里还顾得上沈予卿在说什么。
沈予卿见我不搭理他,一把拉过我的手,低头看我:「江墨,五姐有那么多人保护着,不会有事的。但你不行,你拖着这副身体回去,路上很有可能就会死的!」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决绝比画:「殿下是我绝无法割舍的人,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这里也暂时不需要我,请您放行!」
我的表情坚定而又决绝,沈予卿看了我良久后一把抱住了我,将头搁在我的肩上,说:「既是如此,江墨,我随你去。」
我赶紧比画:「我疯,您也跟着疯吗?北地需要您的镇守,您不可儿戏!」
「我早知有今日,却不承想来得这样快。」沈予卿眼神晦暗,「沈皎愚蠢歹毒,害了我们不够,还要去祸害五姐。你放心,北地这边我已安排好人手和一切事宜,有副将在,暂时不会出什么差错,我此次随你一起去京城,也是要好好地彻查一番。」
我抬眸看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点头无声答应。
6
我思念心切,一路上根本没有休息,路途中有好几次因为太过劳累而晕过去,不过寥寥几日就抵达了京城。
这入了秋的京城更平添了几分萧瑟,来往的百姓并不多,倒是有不少侍卫在一道道巡逻。
我和沈予卿先行找了个客栈歇息,他派出的密探很快传来了消息。
「殿下现在是何状况?」我着急心切,赶紧拉住密探比画道。
密探并不知晓手语,疑惑地望着我。
「五姐如今是何状况?」沈予卿看出了我的窘迫,上前一步问那密探。
「前些日子皇帝下令为长公主赐婚,长公主抵死不从,被秘密软禁在了府内。」
殿下一向宅心仁厚,便是不愿做的事也不会如此激烈,能够被逼到如此地步,也只有那狠毒的沈皎做得出来。
我紧握住拳,心里气不过,一下子打在床榻上。
「别着急,五姐是有大本事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沈予卿坐在我身边宽慰我。
我无法眼睁睁看着殿下身陷囹圄,将自己随意打扮一番后便想要潜入公主府内。
可公主府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根本进不去。
沈予卿这些日子也极忙,但他没怎么避讳我,即使是跨坐在床榻之上,也有一股傲然的天子气。
仿佛是,他这般运筹帷幄,执掌天下已然很久了。
在我焦急不安几日后,终于有了一次见殿下的机会。
「公主殿下在明日将会同准驸马在青萍湖出游,届时或许会有转机。」密探来报,我一下子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沈皎突然来这一招,绝不会是「培养感情」那么简单。
沈予卿面沉如水,与我默契地对视一眼。
看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为了不引人耳目,我将自己打扮成普通模样,沈予卿还好奇地拨了拨我的假胡子:「此前还不知你有这般本事,倒是逼真。」
我将自己特有的胎记去掉,在脸上点了不少痣,往镜子前一看,活脱脱混不吝的痞子模样。
沈予卿实在脱不开身,便派暗卫跟着我。
「将她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否则,你也不用回来了。」沈予卿冷冷地说。
青萍湖是赏景的好去处,不少才子佳人都在这里定情,却不承想这么美好的风光,今日却注定要不太平。
我这副相貌实在太过丑陋,不少人一见便立刻嫌恶地躲过去,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殿下的船只格外好找,我给船夫些许银钱后便自己渡过去,刚一靠近就见殿下正在被一个肥头大耳,身体足足有我两个宽的男人给纠缠。
那男人甚至还没殿下高,脸上堆起油腻讨好的笑容,得意洋洋的模样让我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打落水去。 但我心知自己不能冲动,默默伪装自己远远随那船靠上岸。
上岸后,男人和殿下一同去了附近的酒楼,我隐藏在人群中一同潜入。
等他们进入房内后,那些守卫也识趣地在楼下等待,我扮作小厮模样,端着一盘东西往上走。
我刚一靠近,就听见酒杯砸落的响动和重物坠落的声响,害怕是殿下出了什么事,再也顾不了什么,破门而入。
入目是一具横躺在地上的身体,殿下一个人缩在角落,手里还拿着一个瓷瓶。
听到有人进来,殿下立马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我说不出话,急得赶紧跑过去为她披上衣物,手上连忙比画:「殿下,是我,江墨!」
离近了看,我才发现殿下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仿佛喝醉了酒一般。
她颤抖着举起手,抚摸着我的脸:「小红豆?」
我赶紧点头。
她一下子抱住我,却因为我和她的体型相差太大,我只得窝在她的怀里。
她身体很热,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脖颈处。
「小红豆,我好热……」殿下抱住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我这才注意到殿下的不正常,联想到方才的一切,我一下子串起来,连忙从殿下怀里起身比画:「您,您——」
她一双眼眸里仿佛含着水,轻轻点点头。
沈皎这厮竟如此狠毒,居然想出了这么恶毒的方法来逼殿下就范!
我一股火窝在心里,起身一脚踹在了那男人的心窝上,又赶紧把他挪到床底。
「殿下,我现在就带您离开!」我比画完后将殿下拉起来,打算强行带她离开。
可殿下实在撑不住了,一下子倒在我的背上,嘴里呓语:「小红豆,我好想你。」
侍卫就在下面,殿下这副模样,我也不可能带她翻窗出去,只得将殿下先放在床榻上,随手扯了一块布,用水浸湿后帮殿下擦拭额头。
殿下难受得紧,却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咬着嘴唇,楚楚可怜地仰头看我。
「殿下,您再坚持一下——」我还没比画完,就被殿下一把拉过去抱在了怀里,我侧耳便能听到她自胸腔内发出的咚咚的心跳声。
很响,也跳得很快。
「小红豆。」殿下一直抚摸着我的发丝,呼唤我的名字。
我眨巴眨巴眼,有些不好意思。
殿下的身材虽然并没有寻常女子那般柔软窈窕,但我靠上去的时候却能感觉到心安。
砰——
正在我和殿下好不容易歇息一会儿时,门外却突然发出了响动,一下子被人踹开。
「长公主殿下!」门外一名妇人一下子蹿了进来,一点没含糊,指着我和殿下尖叫道,「您,您虽与薛公子一道,可怎能如此,如此作为?」
殿下垂眸看我,听了这话后轻笑一声,捧起我的脸在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冷漠地对那妇人道:「你且看看我怀里的是谁?」
7
我莫名其妙成了驸马。
想来沈皎原本是打算让殿下和那姓薛的生米煮成熟饭,却没想到被我横插一脚,结果就闹成了这般模样。
那姓薛的办事不成,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谁都知道是我和长公主在一块儿,沈皎就算再怎么生气,也只得咽下这口气。
我和沈予卿的替身还在北地好好执行任务,就连我这副相貌的打扮都有个假身份,是个不出名人家的庶子。
只不过沈皎主要也是为了毁掉殿下的名声,现在所有人都在扼腕叹息,当年名动一时的五公主怎么如此糊涂,嫁给了我这个人。
因这事算是个丑闻,就连婚礼也没有大肆操办。
只有如今已经是太后的皇后娘娘,她不知怎的,竟然出了宫,一见到我和殿下并肩站在一起,就一直捂脸笑。
「哎哟,咱们小阿墨竟然真的娶到了临儿啊。」皇后娘娘揶揄说。
我还顶着这痨病鬼模样,见娘娘这般开心,虽不解,却依旧比画说:「您放心,我绝不会伤害到殿下一丝一毫。就是先委屈殿下了,得先和我假成亲。」
「她啊,肯定不会觉得委屈。」太后撂下这么句话。
沈予卿是在第二日到的府内,彼时我正在试穿新郎服,他火急火燎地走到我面前问:「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和五姐成婚?」
我耐心和他解释。
「可——」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姗姗来迟的殿下给打断。
「沈予卿,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似乎还轮不到你来插手。」殿下冷冷地说。
沈予卿见到殿下时,脸上还有止不住的震惊,像是第一次见到殿下一般,嘴唇动了动,良久道:「罢了,所幸你们都是女子,待风波结束后,我自会帮你们寻得好方法。」
殿下将我揽过去:「不劳九弟费心。」
沈予卿还有事情没解决,匆匆赶过来,又匆匆离去。 阿姊最近身子骨不大好,沈皎日夜守在她身边,就连自己姐姐的婚礼也只是派了人过来送了礼。
来的人并不多,且脸色讪讪,唯独太后一直在说「好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得了什么癔症。
新婚夜,我这个假新郎却并没有被灌多少酒,还算仪态端庄地走进了房内。
彼时烛火摇曳,殿下坐在床榻上,双手交叠在腿上,头顶一块红盖头。
我不知怎的,有些局促,小心翼翼走上前,轻轻挑起了那块布。
挑起盖头的那一瞬间,殿下也抬起头来看我。
殿下一双眼随她的母后,盈盈如月,嘴唇一点红更衬得她肤色白皙,见到是我,殿下轻笑一声:「看傻了?」
我左右看看,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天可怜见,我从未见殿下如此模样,想来九天神女也应当是这副扮相。
殿下把我拉过去一起排排坐。
我慌张比画:「殿下,我又连累您了。」
殿下却轻笑着用那双白玉般的手牵起我的手,细细抚平上面的伤疤。
她将脸凑过来,我竟然以为她要吻上去。
可殿下只是用额头轻轻贴在我的手背上,神色温柔而又虔诚:「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我歪头看她。
殿下却用指尖点了点我的鼻尖:「小红豆,如果我骗了你,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摇头。
殿下抿嘴笑笑,将一直系在喉间的那块布料取下来,又让我将手放在上面。
我伸手便摸到了一块很小的突起。
殿下见我还是不解,打了个哑谜:「说是我们的婚礼倒也没错,只不过不是你娶我,而是——我娶你。」
殿下接着说,只不过这次她的声音竟低了下来:「我一直在想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你,想来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再次相见,」殿下将头上的发饰取下来,「小红豆,你当初应当唤我一声五皇子。」
我如今脑子里一团乱麻。
殿下,殿下原是男子!
虽说这并不代表我对殿下的心意就会改变,只是一时太过惊骇,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殿下说,他幼时身子骨弱,曾被断言活不过五岁,幸好有一老道告诉娘娘,让殿下扮女子模样可保平安,原本大家都半信半疑,直到殿下身体越来越差,娘娘死马当活马医,殿下的身体竟真的好转了起来。
那老道还说殿下原本是有一道血光之灾,恐无可避免,只是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偶遇一位贵人,方才化险为夷,而后一生坦荡。
「小红豆,你就是我的贵人。」殿下温柔地看着我。
我被他这如水的眼神弄得颇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不能露怯,便也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切说开后,我问殿下今后该如何自处,殿下只道时候未到,不过京城这天也应当变一变了。
阿姊生下了一个小男娃,我曾托殿下的福有幸见过,咿咿呀呀的,很是可爱。
为人母后,阿姊变得愈发稳重,只是神色时不时有些忧思,听说是因为太过思念自己的妹妹。
我心知殿下远没有表面来得那么孱弱,就连沈予卿近来也对殿下恭敬不少。
而三个兄弟之间,也必定有一战。
太后娘娘身后的势力这些年被沈皎削弱不少,可她在后宫浸润这么多年,也并非没有把柄,只是一直在蛰伏。
而转机,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沈皎虽深情,可到底当不成一个好皇帝,在位不过几年,便将整个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民不聊生。
而往往,压死骆驼的通常是最后一根稻草。
他亲自提拔的官员在治理水患时私吞了大量的钱财还不够,甚至仗着自己的身份草菅人命,纸包不住火,越来越多诸如此类的事件发生,朝堂上一片怨声载道,甚至有不少大臣以死明志。
沈皎本就善妒,不知从哪儿听来闲言碎语说沈予卿才是真正担当得起明君二字的人,立马将那些人残忍地杀害,甚至开始明目张胆地针对已经赶去北地的沈予卿。
我与沈予卿出生入死过不少次,终归会为他担心,但殿下反而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让我宽心。
殿下的才华绝不在任何人之下,甚至因为多年的伪装而养成了云淡风轻的模样,没人知道他内心到底怎么想的,有时候我甚至在想,不仅仅是沈予卿,若是殿下能够即位,也应是一位明君。
只不过殿下好像志不在此,也不打算恢复自己男儿身的身份。
8
沈予卿终究还是反了。
只不过这反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
我心系阿姊,随殿下和沈予卿一同赶去,在殿下的帮助下,沈予卿简直如虎添翼。
再次见到沈皎,他已经不复温润君子的模样,神色癫狂又可笑:「沈临啊沈临!你一直都没想过要帮我,你一直都偏心于你的九弟!」 殿下瞥了他一眼:「沈皎,你的才华撑不住你的野心。」
显然,殿下这话直戳沈皎的心窝子,他气得一口血吐了出来。
「还有,」殿下走上前,蹲下身与沈皎直视,「你不该动江墨。我原本念及江念和你是夫妻,不愿与你过多计较,只是这一步你终究是做错了。」
殿下没再和他多说什么,嫌恶地用手帕擦了擦自己指尖的血。
我原是不想让阿姊见到这一幕,只是她跑得太快,一下子扑到沈皎身上。
阿姊脸色带着忧伤和解脱:「陛下,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
「您待我极好,爱我怜我。」阿姊轻抚上沈皎的脸,「我不愿猜忌您,可您为什么要杀那么多忠烈,为什么要对江家、对我的妹妹出手?我也曾敬您爱您,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您真的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药是谁送来的吗?」
「陛下!」阿姊那双美眸一下子瞪大,像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您为什么要将我的孩子杀了,还拿一个假货来骗我!您说啊!」
我们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对恩爱之人反目成仇。
「您知道我有多痛苦吗?」阿姊一点点将匕首插入了沈皎的腹中,「看着那个孩子,那个野种!您知道我多想掐死他吗?啊?」
阿姊一下子抽出了匕首,鲜血溅了她一脸。
我见她心灰意冷的模样,怕她寻死,赶紧跑过去抱住她。
阿姊死死抱住我,原本一直没落下的眼泪一下子滴落:「他爱我,可更爱他的江山,他爱我,却也怕我,他怕江家独大,怕总有一天我也会背叛他,可他竟然怕到了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最后将一个野种抱过来!」
我一掌切在阿姊的背后,她顺势滑落在我的怀里,我无声开口:「阿姊,好好歇息。」
9
我没想到沈皎会这么歹毒,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简直畜生不如。
国不可一日无君,沈予卿很快便开始执政。
一日,他将殿下和我都叫了过去。
沈予卿背对着我们,很快转过身,脸上带着许久未见的欢喜:「现在风波已平,五姐和小,咳,江墨无须再有什么顾虑,朕会将你们荒唐的婚事给取消。」
「届时,届时——」他届时了半天,最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竟然在这位陛下面前见到了如遇故人喜不自胜的欢喜和忐忑。
「陛下,」殿下开口,「您真的没察觉出来吗,还是在装傻?」 殿下直白的话语把沈予卿弄得猝不及防,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
他如鹰一般的眼直直刺向殿下:「五、姐,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在叫我五姐?」殿下上前一步,将最后的一层迷雾给狠狠撕碎,「九弟,应当叫我五、哥了。」
沈予卿一步步走下来,和殿下平视:「沈临,你帮了我,我不想破坏我们最后的情谊。」
殿下毫不示弱:「是吗?若我偏要呢?」
「沈临!」沈予卿何其聪慧,怎会没察觉到异样,「你给不了她一生安稳!」
「那你就能给她幸福了吗?」殿下反讥,「你能封她为皇后,你能保证一辈子只有她一人?」
「还是,」殿下勾起嘴角,「你能保证她爱你?」
沈予卿紧紧握住手,没有反驳。
「江墨,」他涩涩开口,「我许你一世荣华,给你无上的偏爱,让你成为这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你愿意留下来吗?」
我虽迟钝,却也不是真傻,怎会看不出来沈予卿的心意,只是我和他终究没有缘分。
我摇摇头,坚定比画:「陛下,我早已心悦五殿下,此生不会再变。」
「哈哈哈哈哈——」沈予卿仰起头,将手放在眼上,放肆大笑,「此生不再变,此生不变!小哑巴,你还是那么固执,罢了,罢了!」
「罢了!」他一下子把桌上所有的东西扫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动,「罢了!是我欠你的!」
「你们走吧。」沈予卿灰败地看着我们,扯出了一个假笑,「我会当好这明君,我会好好护着你。」
我们临走前,沈予卿还在不停饮酒,他一边笑,一边道:「让我享这无上的荣华!」
「让我来享这无边的孤独。」沈予卿渐渐低了声音,「若我这辈子再来早些,若我不曾让你遇到他,是不是……」
10
京城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我与殿下已经准备好要先去南边逛一逛那水乡江南,享无边美景。
再次见到阿姊时,她瘦了很多,只是让我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杀了那个孩子。
阿姊见到我时正在给那孩子喂东西。
「这孩子是那侍卫和冷宫妃子苟合生下来的,倒也是个苦命人。」阿姊扯起一个笑容,「沈皎没想到我还能生下我儿,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把他给掐死了,可他怎么知道,那个孩子本来就活不了。」
「孩子的父亲造得杀孽太重,母亲也是个糊涂鬼。」阿姊抚了抚那孩子的脸,小孩便立马冲她笑,「今后我便常伴青灯,日日为曾受苦的百姓祈福,也当是给我苦命的孩子积福了吧。只盼他下辈子能投胎到个好人家,健健康康地长大。」
我无声听阿姊诉说,心里不是滋味,可也明白,她活得通透,想得也通透,虽看似是个弱女子,实则最是要强。
我没再和别人告别,和殿下离开的那天正好是京城难得的好天气。
殿下头一次没作女子打扮,英挺好看,伸出手对我笑:「走吧。」
太后娘娘从前本是个性子跳脱的女子,现下早已先一步领略这大好河山去了;阿姊也不愿隅于这四方小天地,正好师父瞧见阿姊有炼丹天赋,干脆把她和那孩子都领走了。
此前有位贵女瞧上了我男装的模样,非要寻我开心,沈予卿一见她就如临大敌,仿佛她会把我抢走似的。这位姑娘老是嚷嚷说一见到我就感觉上辈子肯定与我有一段缘,我心想那大抵是一段孽缘,直到殿下出手,那姑娘才消停。
而沈予卿自那之后便没再与我见过面,我偶尔远远地望过去,发现他周遭愈发寂寥,他的一举一动也愈发稳重。
我将手放在殿下的手心,点点头。
「殿下,你曾经说要给我的礼物是什么啊?」我歪头问他。
殿下彼时正在为我挑选红豆酥,闻言转过头来轻轻一笑,冰凉的触感覆盖在我的唇上。
他站在阳光之下,眉眼弯弯地说:「这个。」
一如当年我们初见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