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齐远亲手递给我的鸩酒之后,我终于相信,有的人生来就是没有心的。
这场豪赌,我输了,输得彻底。
可能是执念太重,我竟重生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他被太子手下的几个太监围着殴打。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太子齐恒问我,「婉儿,你刚才说什么?」
「哦,没什么,就是想说,往死里打。」
1
我重生了,重生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只是我没有像前世一样,做他的天降神明,救他于水火。
今生,我要做他的噩梦,做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众人见我走过来,自动闪开条路。面前的少年,一袭灰色单衣跪在雪地里。
少年脊背挺得笔直,鲜红的血液汇成股,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
皑皑白雪中,那点点鲜红,如枝上的红梅,雪下还钻出几簇冷绿的杂草,比王冕的《墨梅图》都要多几分颜色。
我深吸一口气,憋住,提起裙摆,铆足了劲儿,一脚踢在少年的心口上。他一个踉跄,吐出一大口鲜血。
雪白的画布上,那红梅变成了宝珠山茶,愈发好看了。
看着这般美景,我长吁一口气,身心舒畅。
他稳住身体,又重新跪得笔直。
我静静地凝视着他的脸,精致的眉眼,慢慢与记忆重合。
果然,这世间一切美景跟齐远这张脸相比,都逊色了三分。
他像个狼崽子一样,狠狠地瞪着我。目光中透着诧异。
现在的齐远还是太年轻了。前世,即使在他递给我鸩酒的时候,也依旧能满眼星光地望着我。
如同,他递给我的,是允诺要补给我的合卺酒。
此刻他还是在冷宫中宁嫔娘娘生下的天降灾星。
而我,是皇上义妹的独女,林丞相的嫡女。
我娘死得早,皇上心疼我,特许我自由出入宫廷。
我自幼蛮横骄纵,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爱好可能就是挑事、打仗。在家中跟李姨娘和庶妹林舒打,在宫里连太子也不放在眼里。
可就偏偏那么一天,我良心发现般地救下齐远。陪他走过最窘迫的一段路,陪他走上至尊之位。
后来,庶妹林舒挺着大肚子来讥讽我。她说我只是齐远的一枚棋子,没有哪个棋手会爱上自己的棋子。
可我依然不愿相信,齐远对我,只是利用,没有半分真情。
我为他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终换得一杯鸩酒,了却这尘缘往事。
最后,我也不得不信,有的人,生来就是没有心的。
2
齐远仰头看我,咬牙道:「林姑娘,别脏了您的鞋。」
他极力想表现得恭敬,可语气中的不甘还是出卖了他。
啧啧啧,十六岁的齐远,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我俯下身,瞧了一眼脚上的红色金丝云头短靴,果然沾上了些血迹。
「嗯,已经脏了,怎么办呢?」我撇了撇嘴,懊恼地说。
「劳烦四皇子,帮我擦擦吧。」
齐远用身上的灰布袍子,谨慎地把手蹭了又蹭。
袍子上留下了几道长长的褐色血痕。
齐远颤抖着伸手过来,在马上要碰到鞋子的那一刻,我却收回脚,躲开了。
「算了,你更脏。走吧。」我不屑地瞥了齐远一眼。
虽然重生后,我见到他第一眼,就决定要复仇,但他真的如此卑微地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然还是会觉得难受。
这是我曾经爱了多年的人。
「婉儿,你说什么?」齐恒惊讶地问我。
「听不懂吗?我说,走。」
齐恒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前世,我救下齐远之后,跟着他去了冷宫,见到了宁嫔娘娘。
她长得好像我娘,在御书房,我见过我娘的画像。她们有八分像,特别是一双眉眼。
宁嫔见我进来,赶忙蹲在地上想点个炭盆。她的手指像波斯进贡的胡萝卜,颤颤巍巍地拿着火折子,几次都没点着。
她柔声道:「冷了吧?等一会儿,一会儿就暖和了。」
「我不冷。」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将宁嫔扶起,褪下手衣,套在宁嫔手上。齐远端着饭进来的时候,看到我拉着宁嫔的手哭。
我在冷宫吃了最差的一餐饭。宁嫔看着我喜笑颜开,她并不知我身份,以为我是齐远喜欢的女孩子。
他们的伙食,只有两碗带壳的黍米饭。宁嫔从柜子里拿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有一小把粉丝。
齐远点着了炭盆,上面架了一口锅。她将它们都放进锅中。一碗清水煮的粉丝汤,宁嫔娘娘将大半的粉丝都夹给了我。
「长长久久,长长久久。」她呢喃着念叨了好几遍。 可她不知道,齐远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是把匕首。
我和他的姻缘丝,注定是要被斩断的。
3
「婉儿妹妹,你要去哪?」齐恒跟在我身后问我。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但我已经在御花园绕三圈了。
「去找皇上。」
雪下得不算大,但我心烦意乱地在御花园耽搁太久。等到御书房的时候,身上的雪已经积了一层了。
皇上见我进来,赶忙起身迎过来。
「婉儿,怎么像个雪人一样,冻坏了吧?底下人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给主子撑伞?」皇上一边责问,一边亲自解开我身上的大氅,抖落掉上面厚厚的一层雪。
皇上终于看见跟在我身后的齐恒。
不过却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儿臣知错。」齐恒一脸不情愿地低头认错。
皇上,是前世真真正正对我好的人。
我娘是他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人。他把对我娘的爱,放在了我身上。
皇上亲手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我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噙在眼中的泪。
「我不冷的。」浓重的鼻音,还是出卖了我。
「谁欺负你了?」皇上关切地问我。
「是……」齐恒刚张嘴,被我一眼瞪过去,哑了火。
「有皇上舅舅在,没人敢欺负我。」我撒娇地拽着皇上的袖子,摇了摇。
京城的冬天可真暖和呀,不像西北的大漠,八月就开始下雪了。
那年齐远战败,全军覆没。我不肯相信他死了,夜里躲开守卫,偷偷跑到沙漠腹地里的战场。
一具一具死尸翻找过去,终于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齐远,他还活着。我用小红马,一步一步将他驮了出来。漫天飞雪,齐远送我的白狐狸毛大氅盖在他身上。我牵着小红马走了两天两夜。
回来后,我的小红马死了。大夫说我寒气深入骨髓,此生恐难有子嗣。
4
齐恒身为太子,文韬武略,并不出众,性格还有些软弱。皇上选他的原因,一是因为嫡长,二是因为他生性良善。
皇上说,他做一个守成之君足矣。
前世,我满心满眼只有齐远,对于齐恒欺辱齐远的事情耿耿于怀。
帮齐远夺了他的太子之位,看着他被贬为临安王。
我觉得自己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齐远就是我的一切,我想帮他,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包括皇位。
为了他,跪在雪地里求皇上赐婚。为了他,我策马沙场、征战四方。为了他,甘愿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内。
齐远登基后,并没有立我为后。
我在宫墙中,看着他清理朝堂,树立威望,铁腕般的手段,雷厉风行。
齐远跟我说:「婉儿,再等等,等我肃清了这朝堂,整治完内宫,给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天下。我愿以这江山为聘,你是我一辈子的妻。」
我乖乖地等,等到追随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一个个被清算,等到先皇留下的股肱之臣,一个个被流放。
后来我也被禁足在凤仪宫。
终于,这朝堂是他齐远的了。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递给我一杯鸩酒,因为我挡了他心中白月光的路。
齐远的皇后,只能是我的庶妹林舒。
5
刚回到林府,祖母身边的嬷嬷,就来传话。说是我今日还没去请安。
「大小姐,这……怕是不妥吧?」嬷嬷看着我手里的马鞭战战兢兢地问道。
「这府里愈发没有规矩了。也对,什么主子带出来什么奴才。」
「奴婢,可是老太太身边的。」嬷嬷虽然声音有些颤抖,但也尽力想表现得不卑不亢。
「忘了,以为您是李姨娘手底下的呢。不过,都一样。走吧,你不是说,老太太都等急了吗?」我右手执马鞭,一下一下轻敲左手掌心,漫不经心地说道。
推开门,一股热浪袭来。
祖母拉着林舒的手坐在暖阁的床榻上。
林舒娇羞地靠在祖母肩上。李姨娘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手中端着一碗热牛乳。
这还真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此刻我倒是显得有些多余了。
「来了,也不知道招呼人。」祖母冷冷地说道。「真是随了你那短命的娘。」
我深吸一口气,叫我过来,无非就是要给我父亲演一出,对我百般照顾,可我却不识好歹的戏份。
「没办法,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我死死盯着祖母。
她终于抬起头,这次她没有骂我,而是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打的什么算盘。前世也是今日,我从冷宫回来。
祖母跟我商量,将李姨娘扶正的事情。
我和林舒,眼看就要及笄了,我庶弟林杭也已经是童生了。
林家子嗣不旺,不能再让他们顶着庶出的身份。便想让我首肯李姨娘扶正。
前世,我虽然浑身带刺,可我还是觉得错的是李姨娘和父亲。
稚子无辜,不应连累了他们的前程。
从冷宫回来,看着齐远的遭遇,我忽然就对他们心软了。
就是这一时心软,让我日后无比悔恨。
6
重来一世,我断不会重蹈覆辙。
「祖母这话说得倒是轻巧?」我坐在李姨娘对面的太师椅上,端起热牛乳,放在掌中暖手。
「我娘和父亲,是当今皇上赐的婚。死生不得相负,就是百年之后,李姨娘也是没资格跟我父亲合葬的。」我呷了一口牛乳,继续说道。
「哦,对了,李姨娘就是葬在陪葬的墓道里,也是不够资格的。」
「你……你……我是真心爱慕你父亲。」李姨娘绞着帕子,泪眼婆娑。
「可不就是,我娘是在建德三年腊月过世的。李姨娘,你是建德四年三月进的门,我庶妹林舒的生辰是建德四年六月。」我嗤笑一声。
「我算数不太好,不知道这妇人,怀孕生子,需要几个月啊?」
「啪——」的一声,我狠狠将牛乳放在桌上。环视了她们仨一圈。
「我今日话放在这儿,你们要是不想要这林府了,大可以给李姨娘扶正。」我起身,拿着马鞭隔空狠狠抽了一下。
划破空气的刺耳声,吓得林舒一激灵,躲进祖母怀里。
「没了林府,你也没好果子吃。」祖母揽住怀里的林舒,恶狠狠地朝我喊道。
「祖母忘了,没了林府,我还有皇上舅舅。」说完,我便起身欲走。
「可你们,啧啧啧,没了林府,可就真是什么都没了!」
「不要试探我敢不敢,你该知道,我没什么不敢的!」在门口,我回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说完,我推门便走。
回廊里,我越走越快,到后半段还跑了起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如此懦弱的模样,我不想被任何人瞧了去。
我曾经多少次,羡慕过林舒。祖母会把她揽进怀里,任她撒娇。父亲会手把手教她写字绘画。李姨娘会给她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点心。
得不到,我就装作不想要。
长年累月,终于练就了一身的刺。
为了齐远,我把刺一根一根地拔下来。把血淋淋的自己给他看,以为能换来怜惜,却只换来厌恶。 我终于明白,自己的软肋不应该交到任何人手上。
7
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个家,只有我是外人。
林丞相的嫡女在京中的口碑到底有多差呢?
这么说吧,就是谁家娶了我,都会觉得还不如抬个烟花女子回来。
这都是拜我祖母、李姨娘和林舒她们仨所赐。
我一直不热衷闺秀圈的聚会,倒是给了她们添油加醋的机会。
说我无故杖责了家里二十多年的老嬷嬷,还给发配到庄子里,不管人的死活。
她偷偷损坏我娘的灵位,被我抓了个现行。我就是杖责了她五下,可李姨娘想坐实我草菅人命,在嬷嬷的药里做了手脚。
我若不是给她发配到皇上送给我娘的皇庄里,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说我和城外土匪勾结,打家劫舍。
我娘原来就是个土匪头子,来的叔叔伯伯都是我娘拜把子的兄弟。
在城外,去给我娘上坟。太平盛世,他们早就已经金盆洗手,从军入伍了。
说我罔顾法纪,殴打朝廷命官。
我撞见李侍郎家的儿子,在强抢民女,一马鞭抽了过去,给他打晕在地。城外孙老伯眼看就要被李邕踩死了。李邕竟然还敢到处宣扬?
对于她们的诽谤,我也懒得解释。任由她们把帽子越扣越大。
一群京中闺秀,想要的不就是这种感觉。
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成全她们又能怎么样,我也不在乎她们如何看我。
我只在乎齐远怎么看我。
看着我们前世的结局,想来,我在他那大概也是心如蛇蝎吧?
今生这个心如蛇蝎的女子,断不会让他再坐上那个至尊之位。
回到闺房内,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李姨娘一定又是体贴地说,我身体不适,就不出来用晚饭了。
我父亲骂我几句,李姨娘还得从旁劝着,顺便说些我更逾矩的事情。
也罢,看着她们,我也吃不下东西。
但耐不住肚子已经咕咕叫了。还是得出去找点吃的。
虽是寒冬腊月,但街上还是热闹非凡。
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喜欢去天香楼吃炙肉。
后来我把这个习惯告诉了齐远。
那时候他含情脉脉地跟我说:「以后我陪你。」 8
「呸,美食当前,竟然想起他?真晦气!」忍不住连呸了几声,才进门。
刚进门,小二就把我拦住了。
「小姐,对不住。今日客满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大堂。不禁有些好奇,怎么,我这是遇到百鬼夜行了?
京城闺秀聚会不带我,现在连吃个炙肉也没位置吗?
「我无所谓,没有雅间,大堂也可以。」
「姑娘,真不是小店不接待啊,而是今日有贵客,把全店都包下来了。」
我看着小二面红耳赤地解释。也不忍心再为难他。
「这样,你去,把你们掌柜的叫过来。」
「哎呀,林小姐。贵客贵客。」
「今日实在不巧,咱酒楼被人包了。」掌柜的四处看了看,低声道:「是官家小姐。」
「没事,我今日就是想吃你家炙肉。去后厨也行。」
「小姐若是不嫌弃,就到咱账房用饭吧。」
毕竟我也是老主顾,而且掌柜的也知道,我今日若是吃不上这口炙肉,他的麻烦也大着呢。
我跟着掌柜,上了二楼最西边的账房。
「这倒是雅静,只是二楼收支银钱,怕是多有不便吧?」
「咱东家也喜欢吃小店的炙肉,所以特意留出来一间。平日就放放账册,给账房先生,算算账用。」
屋内装修雅致,地龙烧得很足。窗台上的几盆小叶寒兰已经含苞待放。
若不是窗边书桌上放着算盘,还真看不出来这是间账房。
二楼只有我们这一间。还有就是要求清场的贵客那一间。一东一西隔得很远。
掌柜的亲自来上菜,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谁家小姐,吃口饭还这么大阵仗?」
掌柜的松一口气:「林丞相家的二小姐。」
什么时候,我和我的好妹妹口味也这么一样了?
也对,咱俩看男人的眼光都一样,何况是一口炙肉了。
9
没吃几口,我就吃不下去了。
好想看看,林舒到底在会谁?
她自己出来清场吃炙肉,我可是不信的。
等掌柜送酒进来的时候,我悄悄询问了几句。
掌柜出乎我意料地好说话,给我拿来了跑堂的衣服。
虽然楼内已经散了宾客,但离得太远,我还是听不到里面在说什么。 掌柜安排活计打扫二楼,顺便就让我偷偷坐进了林舒隔壁的雅间。
熟悉的声音轻笑着,还带着些小女儿的娇羞。
「远哥哥放心,爹爹说了,一定尽全力帮你。」
我的心像被狠狠攥碎了那样疼。前世,我竟然天真地以为我爹是因为我求他帮齐远,他才会出手相助。
竟然是为了他的宝贝林舒。
「今日,林婉……」齐远好像想说什么,但被林舒打断了。
「远哥哥不要自责,是我们高估她了,那个恶毒女人本来就是铁石心肠。远哥哥的伤要不要紧?」
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林婉,果然跟她娘一样,都是贱人。」林舒带着鼻音,恶狠狠地说道。
「如果不是林婉和她娘,我们娘仨怎么会在丞相府艰苦地讨生活。若不是她娘勾引皇上,远哥哥……」
「远哥哥也不会在宫中受尽凌辱。」
林舒的哭声越来越大。这雅间的隔音不好,都能听到齐远安抚林舒的声音。
这是齐远吗?前世的相遇,是他算计的?他和林舒一样,恨我,恨我娘?
我想着上一辈人的恩怨,不该延伸到我们身上。所以,我同意李姨娘扶正,我真的太天真了。
如果说,看到齐远在御花园里被欺辱,我还有一丝恻隐之心。现在,就只剩下恨意了。
终于挨到他们走了,我才从隔壁的雅间里出来。
掌柜的见我脸色苍白,急忙询问是否需要帮我叫个大夫看看。
我摆了摆手,我的病,真不是寻常大夫能看得好的。
10
我没有回林府,而是直接去了太子府。
我需要一个好大夫。
齐远上辈子的死对头,齐恒。
我一直觉得,这就是皇上生的傻儿子。
皇后嫡子,外祖家是清河崔氏,世代名流望族。
前世,齐恒在一场火灾中,毁了容。
身有残缺者,不得为帝。就这样他丢了太子之位,也丢了皇位。
那场火,是齐远放的。
齐恒毕竟是皇上的儿子,我从未想过要伤他。
可我发现了齐远的异常,却也没有阻止他。毕竟我的心是偏的。
「婉儿?」齐恒见到我,难掩激动,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见到齐恒跑过来的时候,我的脚像生出了根,将我牢牢捆在原地,一动也动不得。 「太子殿下。」
我恭恭敬敬地朝齐恒福了一礼。
他看着我,竟一时手足无措。
从小到大,我对他从来没有这般恭敬过。
「林婉,愿奉太子为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声音很轻,轻到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
齐恒长长的一声叹息,划破黑夜。
「是我想多了,我以为……罢了。夜里凉,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吧!」
浓重的暮色将我们笼罩在一起,冬天的风冷冽得像刀子一样刮过来,把齐恒话里的落寞割碎得辨认不出原貌。
「婉儿过虑了,我想要的,没人能夺得走。只除了一样。」
齐恒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心里有点发毛。他和我平时见到的齐恒不太一样,准确地说,前世我也没仔细看过他。
齐远和皇上杀伐决断的时候的样子,出现在齐恒的脸上,竟然也没有一丝违和。
我第一次仔细打量起齐恒。
剑眉星目,盈盈月色落入眼中,透着几分恣意洒脱。高鼻薄唇,嘴角扯出微微的弧度,自有一副少年的倔强风流。
他向前迈一大步,站到我身侧。
「除了你。」他偏过头,在我耳边说道。
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记得那个声音。
前世,他用同样的声音说过,「只要你想要,只要我有。」
这句话在前世,对他来说可能是一句誓言,对我来说只是一句笑谈,转身便忘了,此刻想起,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说完这句话不久,就在火灾中容貌被毁,废去太子位,贬为临安王。
11
齐恒亲自送我上马车,像是押解犯人。
我掀开帘子看他,他刚到大门口,又折返回来。
上了马车坐在我身边。
一路无言,他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休息。
我悄悄掀开帘子一角,时刻观察马车行至哪里。
到丞相府后墙的时候,我想偷偷下马车,翻墙回去。
刚要起身,就感到手腕被狠狠地钳制住了。
「坐下,别动。」
我倒是想动,可齐恒抓得这么紧,我也动不了啊。
我心里焦躁万分。虽然我常年一副混不吝的滚刀肉模样。可他们说的话,却切切实实地能够让我难受。
一想到回去晚了,被发现。又会说,丞相府没有女主人,小姐也没个小姐样子。应该把李姨娘扶正,好教导府里小姐规矩。
这场争论最后都会上升到,我随了我娘的不守规矩。
以我搬出来皇上作为压制结束。
当然,面子上,我好像赢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就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
哎,说我就算了,不想把我娘也牵扯进去。
所以我尽量避免跟他们的正面冲突。
我坐立不安,堪堪挨到了丞相府门口。
我和齐恒坐在马车里,面面相觑。
还是齐恒率先打破沉默,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你在这儿等我。」
齐恒自己进了丞相府。
他回来的时候邀功般地跟我说,他告诉我爹,皇后娘娘今日将我留宿宫中。
马车内,借着微弱的光亮,我看着齐恒殷切的眼神,上扬的嘴角。
「所以?」我试探性地问道。
「所以,你不打算夸我一下?」
「感谢太子殿下,成功让我无家可归。」我瞥了齐恒一眼。他果然又变回了地主家的傻儿子。
「你那个家,不要也罢。」他吩咐车夫几句,车轮又转动起来。
「既然,你决定奉我为主,我也该给你发点月钱。」
齐恒说完,又靠在马车上,闭眼休息了。
12
马车到城南樊川的一处院门口停了下来。
齐恒带我进去,四进四出的院子,眼都不眨地就送我了。
「日后,若是不想回丞相府,就来这儿吧。至于林相那边,我去说。」
「月钱,是每个月发一次吗?」我咽了咽口水。不能怪我没见过世面。李姨娘管家,林府的月例银子总是克扣我的。
我素来骄傲,找碴儿打仗也只是为了置口气。我也不屑因为这点黄白之物跟她们计较。
皇上倒是赏赐不少东西,但都是御赐之物,不能拿来换钱。
所以,我并不富裕,一度我都想落草为寇,像我娘一样,当个山大王。
兴许还能给自己绑来个夫君。
可想到我爹也是我娘绑来的,就彻底打消了我这个念头。
君子当安贫乐道,小女子亦然。
「一应仆从开销,都算我的。」齐恒笑着用手指敲了我一下头。 「哎呦!」我轻呼一声。
「既然如此,那我也应该投桃报李。」
「年终尾祭前最后一次占卜,钦天监会上折子,说宫中东北角有紫气。」
「皇上会亲自到冷宫,宁嫔复宠。」
重来一世,即使我没有求我爹,他也一样会帮齐远洗脱天降灾星的恶名。
更何况,这世上哪有什么灾星?只有如深渊般的人心。
齐恒对此不置可否。也对,以齐远现在的状况,确实不配当对手。
「还请太子殿下,不要轻敌。」我毕恭毕敬。
「婉儿,这是不喜欢齐远了?」
「我跟太子说的都是正事,怎么扯上了他?」
「我做了个梦,我以为自己成全了你,结果却害了你。」齐恒幽幽道。
我心中猛然一惊,难道,齐恒也重生了?
13
果然,宁嫔复宠。
他们在冷宫吃的苦,变成了为国为民苦修祈福挡灾。
齐远被封燕王,赐府邸。宁嫔也因为祈福有功被封为贵妃。
朝堂上下,一片哗然。
我倒觉得,再寻常不过。宁嫔与我娘有八分相似。
只要宁嫔愿意,她完全能够宠冠后宫。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能做,但并不想做的事。以前宁嫔不想做,现在为了齐远,她能做。
皇上的执念太重,宁嫔服了个软,皇上就重新给她无上荣宠。
齐恒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皇后娘娘已经坐不住了。
屡屡召我进宫,每次都能在凤仪宫刚好碰见太子殿下。
她知道我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在她心里,巩固太子地位的最好方式就是让我嫁给齐恒。
前世,皇上问我,想要什么生辰礼。我说:「我想嫁给齐远。」
皇上不同意,我就跪在雪地里,整整两个时辰,从暮色降临,到夜色笼罩。
皇上站在我身边,叹口气,问我:「你真的想好了吗?」
「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会困住你一辈子的。你娘,哎,你娘,因为这宫墙都放弃了朕,你真的要进来吗?」
皇上一直知道齐远的野心,而齐远真的可以做一个好皇帝。那时候,齐恒刚刚毁容,被贬为临安王。
「齐恒不好吗?临安那个地界儿不错,风景秀美,是个养人的地方,你娘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那里。」
「她还说呢,下辈子啊,一定要做个温婉的江南女子,也不知道下辈子,她会不会还是舞刀弄剑的。一身罗裙,腰间抽出一把刀,在一群遇到流氓只知道逃跑的江南女子里,会是什么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皇上笑着笑着就哭了。
雪落了皇上满肩,满头。
「我想嫁给齐远。」我被冻得话音颤抖。
「不后悔?」
「不后悔!」
14
「你若是不愿,我会和母后说,你不需要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嗯?」我嘴里塞着一块梅花糕,张嘴想说话,却一不小心卡到了嗓子里。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齐恒满脸不耐地看着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一手轻拍我的背,一手递给我杯茶水。
我接过茶杯的时候,尴尬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好意思了?你爬树,摔满脸泥的样子我都见过。吃噎着,也不是第一回。」
一定是我憋得通红的脸,出卖了我。
我直起身子,屏住呼吸,感受那块卡在胸口的梅花糕一点一点地向下移动。
其实我也不想的,但这是皇后亲手为我做的糕点。为我做的,只为我做的。
齐恒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我小时候的傻事。果然,所有犯傻的事情都是跟他一起干的。
比谁能摘到树尖上那个果子,结果我摔了个狗啃屎,鼻子尖都被摔破了。他被皇上罚跪了一天一夜太庙。出来还不忘记嘲笑我的红鼻头。
比谁偷出来皇上的奏折多,结果我只偷请安的折子,他什么都偷。在他的胆大包天下,我们被发现了。他一人包揽全部罪责,被打了二十板子,皇上亲自监刑。
比谁能吃更多的馒头,吃了五个馒头后,他竟然敢喝水,吐得昏天暗地,害我差点背上谋害太子的罪名。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嫁给我?」
胸口的梅花糕已经掉进胃里,可我还是忘记了呼吸。脑子里不断重复齐恒的这句话。我忽然很感激自己卡住的这块梅花糕。
让我有理由,名正言顺地不回答他。
过了一会儿,我看着齐恒,一字一句道:「还请太子自重,我们只是合作。」
「我知道了。」
皇后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齐恒的手在我背上。
她拦住打算通传的宫女,掩嘴笑着出去。
她喜笑颜开的脸,更衬得齐恒落寞得让人心疼。
15
祖母大寿。
燕王齐恒、太子齐远竟然都来了林府。
父亲携家眷在门口迎接。
齐远早已不复初见时的落魄模样。一身青白色祥云袍,腰间一枚玉坠,上面刻着一个「远」字。
他在进门的时候看了林舒一眼,林舒立刻娇羞地低下头,福了一礼。
齐远微微颔首示意。
当他目光转向我,四目相对之时,我狠狠地瞪了回去。
真晦气,回去得洗洗眼睛。
他刚来,齐恒的马车随后便到了。
齐恒还是成天笑眯眯的样子,父亲身子还没弯下去,就被齐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林相是国之栋梁,而且今日孤也是来凑个热闹,不必行此大礼。」
父亲千恩万谢地将齐恒迎了进去。
宴会上,人很多,虽说是祖母大寿,但燕王齐远,太子齐恒才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男女分席而坐。我们这边的豪门贵女们,眼神止不住地往他们坐的方向瞟。
这种无聊的宴会,难得我坚持了这么久。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颊,打算起身出去醒醒酒。
刚到园子里,就听到假山那边传来林舒的声音。
「哎,我就是个庶女,能说什么呢,只求我姐姐,能够多学学规矩礼节,不要折了林府的脸面罢了。」一字一句说得如泣如诉。
「林婉也真是的,居然都敢夜不归宿?」
「就是,我都听说了,林府嫡女根本就没留宿宫中。」
「还望姐妹们,把这事情烂在肚子里,毕竟那是我姐姐啊。」林舒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林舒,我真的是谢谢你。怎么就你长了张嘴?
我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前世,我会装作看不见,听不着就走了。
如果她说我娘,我就会冲上去,跟她理论一番。
结果就是坐实了我尖酸刻薄,粗鄙无知的名声。在林舒的帮助下,这名声也成功上升为我蛇蝎心肠。
我不想忍她,可是和内宅的女人争斗,我还真没什么经验。
16
「不开心,就不要忍着。」
身后齐恒手里把玩着一块玉石,轻飘飘地说道。
齐恒先我一步,走了过去。她们的目光都向我这个方向看过来。
我就算是想装作不存在,也是不可能的了。 「母后近来确实很喜欢婉儿,经常让她留宿在凤仪宫。只是孤竟然不知道,臣子的家眷,都可以在背后妄议皇室?」
齐恒眼神冰冷地扫视过她们,一群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被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若是你们家里教不好,孤不介意,将你们送到内廷司去管教。」
「都是奴婢们不对。不该,不该妄议皇室,还望太子恕罪。」原先高高在上的京中贵女们,在储君面前也低下了高贵的头。
「事情都是因你而起,林府的丫鬟也太放肆了。林相治家不严啊。」齐恒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林舒。
「今日孤就管一回闲事吧。」齐恒转过身,背对着林舒她们,对我做了个鬼脸。
我倒是没明白齐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愣着干什么?你们家的奴才,还等着孤亲自出手管教?」
我终于回过味儿来,齐恒这是打算给我机会亲自教训林舒啊。
「太子殿下,这是我庶妹林舒,并不是什么丫鬟。」我福一礼,态度恭敬,今日我要是如此管教了林舒,家里那几个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如此姿色平庸、行止粗鄙,怨不得孤将你误认作丫鬟。」齐恒迈向林舒一步,盯着她脸看。
「婉儿,你庶妹脸上有个虫子。」
「啊?」
「这好像是西域隐翅虫,若不直接打死,进入血脉后,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太子下了论断,并且带头躲开,大家也都纷纷跟着散开。
齐恒悄悄对我眨了眨眼。
我心中大笑,果然,关键时刻还得是他。
我趁着大家慌乱之际,一个箭步窜到林舒面前。抬手扇了林舒一巴掌。
她被我打蒙了,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前世我虽然征战沙场,杀敌无数。但是扇巴掌、打女人这种事情属实没做过。
「哎呀,虫子跑那边脸上了!」齐恒惊慌地喊了一句。一脸娇羞地躲到了那些贵女身后。
我强忍住笑意,深吸一口气,想着前世她的所作所为,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拍了上去。
林舒的右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上面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儿。我的左手感觉整个都是麻的,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猛手被震麻了,还是因为太激动造成的。
「还不快谢谢你姐姐,救你一命。」齐恒宛若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谢谢姐姐搭救之恩。」林舒面容扭曲地福了一礼。
原来这感觉,竟然像打胜仗了一样,我尽力控制自己表情,不要太过张扬。
要保持关切、悲悯,但看着林舒肿起来的脸,好想仰天大笑。
为了克制自己,只能往远处看,目光就落在了不远处的齐远身上。
林舒见我一直盯着她身后。便好奇地转过身。
当她看到身后是齐远的时候,一双眸子里的泪水,盈盈欲落。
17
一场闹剧,在齐恒的一声令下散了。
林舒也因着脸上的伤,躲回了房间。
宴会结束,送走宾客。
林舒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地跑到厅堂上。
「父亲,您得为我做主啊!」
说着就把捂着脸的手拿下来,脸上鲜红的指印赫然在目。
「谁干的?在我府上打我女儿,我定饶不了他!」父亲愤怒地说道。用手拍着林舒的肩膀安抚她,还吩咐下人去拿御赐的伤药。
「是,是……」
「是谁,不用怕,天王老子来了,为父也得给你讨个公道。」
「是姐姐。呜呜。」林舒说完,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我就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着,手里端着碗热牛乳吹气,今日的牛乳太烫了,都不能直接入口。
「你还有脸喝?」父亲暴怒,伸手过来,他刚碰到碗边。我就迅速将整碗的牛乳都扬到他身上。
这可真不能怪我,战场上,唯快不破。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好,只有手上沾了一点。反观父亲,被泼了一身的牛乳。
「父为子纲,今日我就是打死你个不孝女,也是天经地义。」父亲胳膊抡起来,就要往我身上招呼。
还没等父亲的巴掌轮下来,我低下头,灵巧地从他胳膊下面钻出去了。
「不管林舒说什么,你都信她,从不问我一句。那你就打死我好了。」我与父亲对峙。
「老爷,舒儿是您亲手带大的,她什么性子,您是知道的啊。」李姨娘在父亲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舒儿若是毁了容貌,以后可怎么活?」
「诽谤嫡姐,按家法是十棍。妄议皇室,这个罪,可就得问问父亲了,我记得若是从重,满门抄斩,也是可以的!」
我站定,狠狠地瞪着他们。一时间厅堂内竟鸦雀无声。
我能感到自己周身杀气蔓延。
战场上能活下来,凭的就是必死的决心。无所畏惧反而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
18
「林相,何故这么大的火气啊。」循着熟悉的声音我侧头,就看见齐恒进来了,手里还拿着那块碧玉把玩。
「参见太子殿下,是臣的一些家事。」
「说来听听。」齐恒走到上座坐下。
「一些小事,就不叨扰殿下了。」
「孤看,不是什么小事吧?」齐恒把手里的玉,敲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来,那个丫鬟。」齐恒指了指林舒,「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是小女林舒。」父亲尴尬地解释道。
齐恒瞥了父亲一眼,林舒战战兢兢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当然隐去了她在背后诽谤我,还有打虫子的事情。
「没看出来,二小姐还有恩将仇报的本事,若不是婉儿今日奋不顾身救你,只怕你早就命丧黄泉了。」
林舒一直哭着说他们骗人,根本没有什么虫子,冰天雪地的,什么虫子也活不了。
「这么说,二小姐,是在质疑孤的话了?」
齐恒的话语里竟然充满杀气。
「本王替林姑娘做个见证吧。今日确实如皇兄所言,是林姑娘仗义出手。」不知道什么时候齐远也去而复返。
林舒不可思议地望着齐远。我不知道齐远为何要选择帮我。
毕竟我和他今生没什么交集,若非说有,那也只有雪地里那一脚的仇了。
「还不快给你长姐道歉。」
「都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枉顾嫡姐好意。」林舒眼里的光慢慢暗淡下去。幽怨地看了一眼齐远后,捂着脸跑掉了。
「不知阿远为何去而复返啊?」齐恒拿着玉观察是否有磕坏的地方,不经意地询问道。
「替母妃送个文书,母妃一直想见见林姑娘。不知皇兄?」
「跟阿远差不多,替母后请林姑娘进宫。」
没想到,我还变成了个香饽饽。收下齐远送来的文书,我便随齐恒走了。
19
当然,进宫就是个幌子。
我跟齐恒到了城南樊川的院子。
「你……」我想问,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算了,不问也罢。
齐远现在已经是燕王了,算算时间,比前世早了快一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重生归来,改变了一些事情的发展。
我将齐恒拽到闺房内,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手伸进里衣,掏出来一张名单,递给齐恒。
他满脸通红地闭着眼睛,别过头去,不敢看我。「婉儿,你这是干什么?」
看着他窘迫的样子,我好像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我凑到齐恒面前,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你不打算,睁开眼睛看看?」
「婉儿,你离我远点。」
「如果我不呢?」我挑衅地问他。
齐恒没睁开眼,他「咕噜」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突兀。
「睁开眼睛吧,我不会非礼你的。」
我跟他解释了一下,名单是我半夜去父亲的书房里偷偷抄来的,这是齐远最早的党羽。
前世这个时候他还在防备我,所以他手下具体有哪些人,我并不知晓。
齐恒问我,为什么如此针对阿远。
我笑了,但没回答他。因为他欠我的,总归是要还的。
朝堂上风云变幻,齐远刚笼络的羽翼,在几场不大不小的案子里,几乎都牵连了进去,折损殆尽。
趁机,我和齐恒挑选了些人,安插到了齐远的手下。
偏巧皇上下旨,让齐远赴藩。燕云之地,离京城甚远,若是真去赴藩,离皇位可就越来越远了。
皇上今年以来身体越发不好,赴藩的旨意下来。
齐远进宫谢恩。宁贵妃当着皇上的面询问,是否已将物品准备妥当。齐远在宫内痛哭流涕,说以后不能日日来给母亲请安。
藩王无召不得入京,齐远哭诉宁愿一直待在冷宫,与母亲相依为命,也不愿天各一方,富贵荣华。
这是父亲的计策,利用贵妃的舐犊情深,还有皇上对贵妃的不舍。
皇上下旨,特许齐远留在京城。
20
宁贵妃一直想见我,我用了很多借口躲开。
其实我是想见她的,毕竟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像我娘的人。她身上也有淡淡的荷花香气,和我娘寝衣的味道一样。
虽说我可以利用宁贵妃,对付齐远。
却还是狠不下心。前世她在我和齐远成亲后不久就过世了。
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让我相信齐远是爱我的。她说,她最了解自己的儿子,吃了太多苦,所以会看不清自己的心,让我一定要给齐远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
我信了,他做每一件事,我都给他找借口,告诉自己,他都是身不由己的,一次又一次地给自己,给他机会。
最后喝下那杯鸩酒,我才清醒过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无非就是不值得罢了。
在齐远的心里,我不如林舒,不如江山。棋子,失去利用价值,就应该被丢弃。
百花节。
皇后娘娘主持了百花节。说是看花,迎花神,各家女眷倒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
这次花朝节,是皇后和宁贵妃要替太子和燕王选王妃。各家女眷暗流涌动,面上却心照不宣。
经过上次扇完林舒巴掌,我感觉自己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齐恒说:「上天给我们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就是告诉我们不要忍,不管爱恨,不留遗憾。」
对,不管爱恨,都要不留遗憾。
林舒站在荷花池边,一袭嫩青色襦裙,头上配了银制珍珠步摇,手腕上是一串清透的紫玉髓手链。眉间轻蹙,似有数不尽的哀愁。一双杏仁眼里波光粼粼。齐远的眼光果然不赖,是个难得的美人。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齐恒睁眼说瞎话时的样子,粗鄙无知,姿色平庸,蛇蝎心肠,哈哈哈哈哈哈。
一不留神,就笑出了声。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林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迈着碎步走向我,鬓间的步摇只微微摆动。不得不说,林舒的仪态,我是真的学不会。
21
前世,就是在荷花池边,林舒自己故意跌落水中,嫁祸给我。
父亲不问缘由,直接定了我的罪名。林舒醒来还假惺惺地替我求情。
今生我也想试一下,嫁祸给别人,是什么感觉。
我环顾一圈,发现自己的位置并不好。下面水很深,我不会凫水。
林舒现在那个位置不错,旁边就是回形步道,是赏鱼的地方,水也不深。
而且我看到齐恒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他定然不会让我陷入危险之中。
万事俱备,我换上和煦的笑容,迎着林舒走过去。
「姐姐。」林舒,笑容灿烂地向我行礼。端得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咱们姐妹一起走走吧。」林舒挽上我的胳膊,亲昵地靠着我。
「我们还是喂喂鱼吧。」
「姐姐,那边观景台更好看呢,姐姐就陪妹妹过去吧。」
「我说,在这儿!」我一字一句地说道。说完我就发现有点不对,我怎么能用训斥新兵蛋子的语气跟林舒说话。
在军营里,士兵的第一要务就是服从。这种习惯已经刻在了骨子里。林舒这种兵,在军营里大概得被军法处置八百回了。
「嘿嘿,姐姐更喜欢这里。」我立刻换上了温柔造作的声音。仿佛刚才那句冷言冷语从没出现过。
「姐姐,你看,那条鱼好漂亮!」
「哪条?」我手扶着栏杆,探出身子寻找。
林舒靠近我的时候,我就想装作她推我的样子掉进水里的样子。
只是,我姿势还没摆好,身后真的传来了不小的力道,林舒竟然真的是想把我推到荷花池里。
众目睽睽之下,她连装都不打算装一下了吗?
跌落的瞬间,我一把将她也拽了下来。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迅速地沉进水里。张开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身体很沉,特别是腿,如何使劲也拽不起来,我低头查看。发现林舒死死抱着我。
此刻,她真的动了杀心。
我一直忍着不呼吸,感觉眼前越来越黑,像回到了西北的大漠,沙尘暴的傍晚,漫天黄沙,什么都看不清。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凤仪宫的偏殿了。
齐恒恶狠狠地瞪着我,「我还以为,你是要把你庶妹推下水。果然还是高估了你。」
「你个齐扒皮,没良心,也不问问我严不严重。」我委屈地看着齐恒。
「这么蠢,要不还是考虑考虑嫁给我吧。除了我,应该也没人肯要你。」齐恒一脸骄傲。
「太子殿下,说的可是真的?」我拽着他的手坐起来。
「真不真,看你表现。」
22
百花节之后,齐远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包括林舒。齐恒说,林舒因为推我落水,被禁足了。
我在心里给齐恒竖了一个大拇指,听到这个消息,午饭我都多用了一碗。
我已经彻底从林府搬了出来。
因着心里的不安,我决定回去查探一下究竟。
父亲日日下朝后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府里最近的香油钱比过去整年的都多。
他回府的时辰也很晚,整日睡在书房里。
我摸了几天他的规律,悄悄潜进他的书房。里面挂着一张画像。
一名妙龄女子,戴着面纱,在桃花树下翩翩起舞。
乍一看画上的人很像御书房里的那幅我娘的画像。
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我就觉得这不是我娘。若真要说谁和画中人最像,那便是宫中的宁贵妃。
这双眉眼,虽然几乎一样。只是这身姿仪态不同,御书房里那张,身姿矫健,眼神飒爽。
面前这张举手投足间更多了些柔情似水。我娘若是生在江南,应该就是这副模样。
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选一无所有的齐远,帮助他登上皇位。
这个世界真讽刺,皇上的白月光变成了父亲身边的替身。而父亲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却一样在皇上的身边做替身。
谁又不是谁心中的白月光呢?
我翻窗出去的时候,心里替我娘觉得不值得。在叔叔伯伯口中,她是那么爱自由的一个人。绑来了两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一个做了自己夫君,心里念着别人。
知道另一个心里有自己,拜把子结为义兄,断了他所有念想。皇家最重伦理,他们已经昭告天下的兄妹,便再无在一起的可能。
宁贵妃病重。
药石无医。多年的冷宫生活,已经伤及本源。从发病到薨逝不足一月。
头七那日,我去冷宫打算给宁贵妃烧点纸钱,却偶遇了齐远。
前世,也是我陪着他,在冷宫偷偷祭奠宁贵妃。
「婉儿,若是,若是因为看不清自己的心,犯过错,还能不能弥补?」
「错过了弥补的机会,就再也补不上了。与其想着怎么弥补,不如想想是否会遭反噬吧。」
齐远起身时踉跄两步,险些摔倒。他像一棵树,长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越走越远。踏出冷宫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还在那里。
夜色慢慢将他隐去,不见踪迹。如同他在我的心里,消失不见。
23
宁贵妃死后,父亲几近癫狂。
在朝中行事变得毫无章法。前世也是如此,宁贵妃病重,他让我跟齐远尽快成婚,实则是想给贵妃冲喜。
大婚当日,拜堂之后,还没来得及喝合卺酒,齐远就奔赴前线。
走之前,他说,得胜归来,会补我合卺酒。
齐远战败,全军覆没,齐远身死的消息传入京城,宁贵妃急火攻心,骤然薨逝。
西北苦寒,齐远对地形也不熟悉。我太过担心他,所以选择偷偷跑到了军营里。
就是那次,我从死人堆里把齐远扒出来。后来召集我娘以前的兄弟,在军中帮他。
我曾替齐远找过齐恒,让他帮抄一份文稿。
是一篇骈文,辞藻优美华丽。齐恒也没有怀疑,毕竟他的书法在京中都是上乘。
齐恒写完,我拿笔在上面添了些偏旁部首。
再读,这就变成了一封造反信。之后我才满意地交给齐远。
我知道,单单一封造反信是不够的,毕竟皇上曾跟我说过,他早就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齐远更狠,放了一把火。
按照齐远斩草除根的性格,齐恒断无生路可言。
最后他只是被毁了容貌,逃离了帝位的纷争。前世我所有的目光都在齐远身上,关于这个事情只觉得未必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可现今,我的记忆好像开始崩塌,一个画面不断出现。齐恒到临安赴藩之前,他端着践行酒的手上,没有疤。
前世,我到底是有多瞎?齐恒的嘴大概是个摆设吧?
这辈子想要诬陷齐远谋反可就容易多了。我前世一直在他身边,模仿他的笔迹能够做到以假乱真的境界。
在齐恒的步步退让,皇上的偏宠之下,齐远忍不住了。
太子府着火了。
漫天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作为始作俑者,一定是要看看自己的杰作的。
他站在不远处,指挥众人灭火。可是火势那样大,不管多少水下去,都没有熄灭的兆头。仿佛要把这整座房子都烧成灰烬才算罢休。
我身边的婢女,哭喊着我的名字,冒着火就要冲进去。齐远怔了一下后,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地要冲进火里。
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把他死死围住。
这一幕我在他身后看得清清楚楚。没想到,我身边的丫鬟,还是个赤胆忠心的。
24
一场大雨,终于把这场火浇灭了。
雪花般的奏折都要把御书房堆满了。
齐远仿佛已经胜券在握了。连我父亲都已经广纳门客,招摇不已。
太子薨逝,乃是动摇国本的大事。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齐远身边的幕僚,已经开始畅想美好未来了。
皇上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请立太子的风潮一波盖过一波。
终于皇上架不住朝中压力,决定要立齐远为太子。
册封当日,我和齐恒出现在了大殿之上。
皇上也一改之前的孱弱。
禁卫军直接包围了皇城,齐远的党羽一网而尽。
之前在齐远身边安插的官员,将搜集到的齐远和林相的罪证一一呈列上来。
太子府的火,是齐远放的,单单谋害太子这一条罪名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别说还有结党营私,通敌叛国。
在距皇位一步之遥的时候,齐远跌落下来。
齐远以及同党悉数被押入天牢。
退朝后,皇上进了御书房,关上门,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父皇!」
「皇上!」
「朕没事,朕坚持到了你们回来。」皇上把我和齐恒的手叠到一起。
说完,皇上就昏迷过去。
迷迷糊糊的时候,皇上拽着我的手问:「宁儿,我到底哪里不如林骜。都是被你绑去的,怎么他就能做你夫君,我就只能做你哥哥?」
皇上把我认成了我娘,我双手握住他的手:「不是你不好,只是你太好了,好到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和你在一起。」
如果我娘重活一次,是不是还会选择我父亲呢?
还是会选择皇上,选择这宫墙之中。
「你不是宁儿。」皇上把手抽走。
「宁儿会拿着簪子放在脖子上逼我,让我答应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动林骜,她是在拿自己逼我啊!」
「宁儿,是你来带我走了吗?」
七月初九,皇帝驾崩。
25
我弟弟死了,在全家的溺爱之下。
强抢民女,当街殴打百姓,压榨农庄佃户。
庄子里养着打手,若是有人敢告官,他就敢杀人。
林家倒台,之前的恐惧不再,愤怒的佃户用镐头活活把他打死了。
祖母得知消息,一病不起。
我在林府的时候,他们还会对林杭多管教一些,毕竟想要踩我这个粗鄙无知的嫡姐一头。
他们趁我离开,偷偷改了族谱,将我娘和我从上面除了名字。李姨娘也变成了林李氏夫人。
我翻着卷宗,唏嘘不已。我不在林府不过半年,他们竟能犯下如此多的大案。怨不得叔叔伯伯们常说,最怕穷人乍富,和如今倒是一样的道理。
大行皇帝大葬之后,开始审理齐远和林相谋反一案。
林相以权谋私,操纵朝政。判决还没下来。我就拿着族谱去天牢探望李姨娘。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族谱改回去。妾为贱籍,通买卖。这样的话,抄家,就没有你了。」我翻看着族谱笑着问她。
「谢皇后娘娘,谢皇后娘娘。」李姨娘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整个额头血肉模糊。
「唉,如何是好呢?」我故意大声询问。
回头看见几个侍卫押解着我父亲,从旁边的牢房里出来。站在李姨娘面前。
「爹爹,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啊?」我合上族谱,望着父亲。
「我跟皇上求了恩典,祖母、李姨娘、林舒可以活一个。女儿不太会做选择题,至于选谁,就凭爹爹决断了。」
我现在是京城里,真真正正的恶人。当我做足了恶人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能把我怎么样了。
我走到天牢门口,依然能听到李姨娘的乞求和咒骂声。
回到宫里,齐恒在等我。
「婉儿,你真的越来越坏了!」齐恒弯起食指,笑着敲了一下我额头。
「那不知道皇上喜不喜欢呢?」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婉儿做得没错!」
其实,我曾经想,让我爹去给我娘守灵,最后想了想。
还是算了。
我娘一生自由,嫁给他,已经是最后悔的事情了。
又怎么会想和他再见。
对于把我们母女从族谱上除名的事情,我还是很感激他们的,那个家真的如齐恒所说,不要也罢。
我告诉祖母,林杭有此祸端都是李姨娘教唆。她们这对亲姨娘和外甥女儿不知以后要如何相处了。
林家被流放宁古塔。
他们这一生都要被捆在一起。
林舒自杀了,在自己的闺房内。
齐远用前世最后送我的那把匕首自杀了。
其实我没想让他们死。
死亡真的太容易了,难的是活着。不管是背负爱还是怨恨,活着才是永久的折磨。
但他们的生死,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尾声:
前世被软禁在凤仪宫里的时候,林舒告诉我,她们把我母亲从族谱上除名了。
我母亲并没有葬进祖坟里。而是葬在了一片向阳的山坡,春天的时候会开满各色的野花。
皇上说,这是我母亲的遗愿。
我娘刚过世的时候,皇上想把我娘的尸体偷出来,葬到自己的皇陵里。
听起来荒唐吧?
可是那时候他切切实实地去偷我娘的尸身了。
在灵柩中,皇上看到了我娘一身骑马装,手里拿着马鞭。
皇上哭着放弃了这个想法。
没有什么能够困住她,即使她死了,她也应该是自由的。
前世我好后悔,如果我没有让李姨娘扶正,是不是他们就不能将我娘抹除掉。我想留下我娘存在的证据。
这一世我才明白,那点证据,还不如不要。如果是以林宁氏存在,她应该会不开心的。
齐恒跟我说。真正的死亡,是没有人再记得她。
这句话点醒了我。所以,我找了个穷酸书生,写了出戏文。
女扮男装的土匪头子,给自己绑来了如意夫君。我希望,在戏文里,她的爱,从未被辜负。
后来这出戏大火。
齐恒笑话我说,「京城的治安近来差了很多。」
好多原来打算做自梳女的姑娘改行做了强盗。
「没什么不好的,男子能做的事情,女子一样也能做。不管是从军,还是为匪。」
齐恒笑着看我,弯弯的眼睛里只有我。
原来爱应该是这样子的,相互包容体谅。
我不在乎自己在齐恒眼中的样子,是不是完美。
齐恒也不在乎我是不是个心如蛇蝎的女子。
他说,既然重来一世,那么就应该弥补过去的遗憾。
他想让我活得肆无忌惮,洒脱自由。
站在宫墙之上,我想跟皇帝舅舅说。
这四四方方宫墙,困不住真正的爱。
上天给我们时间,不是用来嫉恨、懊恼的。
是为了让我们真真切切,努力活着。
所以,我不会再放手。
齐恒我们还有今生。
林舒番外
1
我和齐远算得上青梅竹马。
从小我爹就跟我说,齐远胸有丘壑,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每次入宫,我都会带好些银两给齐远。
他说,会一直待我好。我也信了。
后来,我爹说,要帮齐远争夺皇位。
他们算计了林婉,她果然只是一个纸老虎。
空有一副恶人的样子,可是却没干过什么坏事。
齐远在宫里说林婉心如蛇蝎,水性杨花。当然是故意让太子听到。
太子受不了,就让随从的黄门把齐远揍了。
挨打的地方,选的就是林婉最喜欢的一株玉兰树下。
果然,林婉救了他。
对于这个计策,我是一直不同意的。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我安慰自己,没事担心什么呢?
毕竟齐远是喜欢我的,我们一起长大,同甘共苦。
2
我娘和父亲是表兄妹。我娘说,若不是当年李、林两家都家道中落。她合该是父亲的正妻。
可实际上,她是个通买卖的妾。
而我作为妾生的女儿,也只是庶出。
京城闺秀聚会的时候,她们问起林婉,我会不小心地透露些消息。
其实我也不算是冤枉她,毕竟事情都是她做的,我就是解释了一下,至于别人怎么理解,这种事情,我也控制不了。
如果说,不嫉妒她,是不可能的。
我的生辰,是我最大的忌讳。我的身世并不是什么秘密,京城权贵圈子并不大,谁家的那点阴私,不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们在背后也一定悄悄议论,只有我变成最尊贵的人,才能堵住他们的嘴。
我把筹码压在了齐远身上。
3
当年父亲上京赶考,路遇劫匪。
是林婉的娘,救的。两边土匪争山头。
后来过了几年,不知道因为什么,林婉的娘就变成了父亲的正室。
我娘不甘心,便在祖母的帮助下给父亲下药,便有了我。
父亲,一直装作对我娘痴情的样子。
可是他书房里,有一个画轴,是谁都不可以碰的。
那个画轴解开了我多年的疑惑。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爹会坚持选择齐远。
那么多皇子,齐远身上还有着天降灾星的名头,随便扶植一个,不是都比他好?
我在父亲的书房,看到了一幅画像。
一名妙龄女子,戴着面纱,在桃花树下起舞。
好多人都见过这幅画,他们说,画中人是父亲过世的原配夫人。
我娘却说,那根本不是林婉的娘。那是父亲的心上人。
我见到宁嫔娘娘第一眼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难道,父亲的心上人,是宁嫔娘娘。
我想到这,我就再也不敢想下去了。
4
林婉果然一点一点爱上了齐远,爱得热烈,爱得无法自拔。
她同意我娘扶正。不再在家横眉冷对。
会开始变成父亲的乖女儿。
她好像把所有仇怨都放下了。
中秋节的晚上,她第一次和我们一起赏月。
「林舒,你说临安的月亮是不是更漂亮?」
「啊?」我脑子没有转过来,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没头没脑地说这句。
那一年林婉十六岁,下着雪,她在御书房前跪了两个时辰。
终于得到皇上首肯,在次年三月嫁给了齐远。
他们大婚当日,拜完堂,齐远就奔赴前线。
没多久,林婉也追到了战场。
林婉救了他,可是身体也受了很重的寒气,林婉常年吃药调理。
本来没有那么严重,可是药都是在齐远的安排下配的,只会让她更严重。
那时候,齐远对林婉可真好啊,京城里都是他们恩爱的佳话。
我嫉妒她,即使在他们最相爱的时候,齐远还是会每旬都来陪我两次。
他告诉我,对林婉都是假的,是逢场作戏。
可慢慢地,即使齐远来陪我的时候,他也总是心不在焉。
我亲眼看到他买了一根发簪,我满心欢喜地等着他送我。
最后,我在林婉的头上看到了那根簪子。
5
我嫁给了我父亲安排好的人,假成亲。
后来,齐远登基,他果然不负众望,一步一步将朝堂牢牢掌控住。
林婉带着一群土匪,确实打了不少胜仗。他们本就出身草莽,战场上也不讲什么兵法。
齐远迟迟没让我进宫。
林家二小姐已经假死了。
我的新的身份是林家的养女。
对外宣称,林舒死了,家里人实在心疼,所以找了个长得相似的姑娘。
其实京城里,巴掌大的闺秀圈子,谁不知道谁啊?
知道又能怎么样,就算我是二嫁,他们也不敢置喙。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能结结实实地堵住众人的嘴。
我等了好久,可是怎么也等不到让我入宫的旨意。
我忍无可忍,便给齐远下了药,我们终于有了夫妻之实。
我做了和我娘一样的事情。果然,儿女都会重复父母的路。
第二天一早,齐远眼神慌乱地看着我。
他已经是皇上了,已经是天下之主了。
即使他是冷宫里那个天降灾星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慌乱过。
父亲在齐远身边安插的暗桩回报,齐远走了之后。
吩咐身边的黄门,去跟林婉禀告,说是要去巡查。
实际他去了善缘寺,沐浴斋戒。
只有他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做这样的事情。
父亲对他施压。御书房中,我看着齐远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摊开的奏折,像是齐远对我父亲的忍耐,早就所剩无几。
6
他并没有废了林婉。虽然他把先皇留给太子的股肱之臣都换了一遍血。
为了防止林婉反扑,她被软禁在了凤仪宫,先皇后的宫中。
朝堂早就已经清理干净,可是齐远却迟迟不肯动手。
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亲自到了凤仪宫。告诉林婉,齐远都是骗他的。
她问我,怕不怕她发起疯来,让我给她陪葬。
我不怕,林婉一生骄傲,即使知道,一切都是谎言,她也断然做不出来那些龌龊事。
她和齐远不一样。
可林婉越是这样,我就越恨她。
7
齐远知道我去见了林婉,威胁我,如果我再敢去,他就让我消失。
虽然他不肯承认,但是我还是知道,他爱上林婉了。
他吩咐身边的暗卫,准备了假死药,那药还会让人失忆。
所以齐远早就准备好了,让林婉换个身份,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我怎么会让他如愿?
那杯酒,被我换成了真的鸩酒。
在齐远毒死了前太子齐恒之后,他终于决定对林婉下手了。
只是没想到。
林婉死了,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
当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笑了很久,笑着笑着就泪流满面。
齐远查到了我。
我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尸两命。也算作赔偿了。
既然不能让齐远爱我,那么,我就让他恨我吧。
只要他能记得我就好。
8
没想到,我重生了。
我重生后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齐远被林婉打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会后我笑了,这真的是林婉吗?
从开始,好像就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托内线给齐远送去消息,约他见面。
我选了齐远喜欢的醉仙居,那里的菜式有些油腻,但是酒极好。
萧远自幼在冷宫中生活,喜欢肥腻醇厚的食物。
可萧远却提议,去添香楼吃炙肉。
我在萧远耳边说着林婉的不好,可是齐远却没有答话。
到我说她蛇蝎心肠,人尽可夫的时候,齐远竟然生气了。他摔了一个杯盏,我被吓了一跳。
后来他大概也是发现自己做得不对,安抚了我。
还是前世不好的预感,像溺水一样,将我整个人笼罩住,逃也逃不掉。
林婉好像跟前世不一样。
前世她是一个纸老虎,现在竟然变成了一个真老虎。
谁惹她不开心,她真的会反击。
前世她也一样会说狠话,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不过就是虚张声势。
可如今不一样,就是瞎子,都能感受到她周身,寒冷的杀意。
9
林婉和太子在一起了。
我好像变成了上一世的林婉。帮着齐远尽心筹谋。
我很开心,这辈子,林婉连正眼都没瞧过齐远。
他是不是就会发现我的好了?他就会知道,不管经历什么,最后会义无反顾陪在他身边的只有我。
可为什么,今生,我们好像站在了一条直线上。
我看着齐远,齐远看着林婉。
我在家中挑拨她和父亲的关系,在京中散布她的流言,在齐远面前说她的过错。
可好像并没有什么用。百花节,我和林婉单独在水边看鱼。她笑着,一派天真的样子,让我想把她这张伪善脸撕裂。
我想她死。
只有她死了,齐远才会看到我。
所以我顾不得周遭还有人,将她推了下去。
林婉在落水时,将我一并拽了下去,我自幼水性不错,在水里,我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往下拽。
没想到,太子和齐远,都跳下来。我以为齐远是来救我的,可是在水里,他按着我的头,往下压,想要溺死我。
可是林婉,下落得更快。借着齐远救林婉的空档,我自己浮出了水面。
十几个会凫水的婆子,将我和林婉救了上来。
太子当着众人的面,亲自下手扇了我一巴掌。
那些原来站在我这边的人,全都开始对我指指点点。
「她怕不是林相的女儿吧?」
「对,一看就是个野种,她娘入府才三个多月,就生下她了。」
「平日里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还真当咱们什么也不知道啊?」
那些讥讽的话,像尖刀一样,一刀一刀将我的心割碎。
我落得如此田地,都是林婉害的。
我身处地狱,她也不该独坐高台。
10
我被禁足府中,毕竟自幼得父亲宠爱。除了禁足,也并未遭受什么处罚。
我和我娘费尽心力,终于将林婉挤出了林府。
父亲也亲手,将林婉和她娘从族谱中除去名字。
所有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和齐远走得近,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朝堂上,请立齐远为太子的呼声极高。
往常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又都换上了卑躬屈膝的面孔。
可我的梦还没醒过来,齐远谋反失败,被关入天牢。
之前那些人,又重新来落井下石。
我弟弟也被那群该死的佃户用镐头活活打死了。
这两辈子,仿佛梦境一场。
我第一次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从幼时,第一次见到齐远开始,我人生的所有喜怒哀乐都是伴随他的。
我娘一直告诉我,我才应该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嫡出的小姐。
应该被所有人,视为骄傲的存在。
不会总担心,背后有人指指点点。
所以我就把自己受到的一切苦,都怪给林婉,即使她也只是个大我几个月的姑娘。
我总想在别人身上,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爱也好,恨也罢。
每个人,其实最应该对自己负责,爱恨随心,随缘,随自己。
我想清楚这些事情的时候,太晚了。
抄家的官兵已经来了。
在他们冲进我闺房之前,我喝下面前这杯鸩酒。
若有来生,我想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