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转眼间两个春秋就过去了,太子越发沉稳,皇后老了一点。
时间于我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可太子却到了选妃的年纪,皇后为他挑选了诸多佳丽,他都不满意。
皇后为此忧心不已,夜里都睡得不安稳。
我溜到东宫,兴师问罪:「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难不成得上仙宫抓个仙女给你做媳妇!」
太子正在画画,被我踢了一脚,手一抖,墨滴在宣纸上晕开。
他也不恼怒,顺着那摊墨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萝卜。
太子慢悠悠地说道:「仙女倒是不必。」
我眼看着他在那个萝卜上画了稀疏的头发,点了眼睛嘴巴,越看越觉得像我真身!
太子扭头看我,又叹道:「这两年为何你的头发越来越少?」
提起这件事情我就悲从心中来,皇后吃了狐狸姐姐给的灵药,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好。
太子本来心脉不全,有旧疾,是我每日薅了自己的人参须须给他温养心脉,导致我的头发越来越少,都快秃顶了!
外面的太监传话,说燕妃娘娘生辰,夜里老皇帝要办宴席,让太子准备准备。
燕妃这两年是越发痛恨我了,变着法地想害我。
我要是个寻常姑娘,只怕早就死了千万次了。
宴无好宴,可还得准备。
皇后细心为我置办了一身行头,把我打扮得娇柔华贵。
她仔细将那根红宝石的簪子给我簪好,一脸宠溺地说道:「这些年,你是越发地好看了。任谁见了啊,都得夸你生得国色天香,像下凡的小仙子。」
也难为皇后,能把我这头稀疏的杂毛,弄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发型。
皇后牵着我的手去重华殿赴宴,太子就跟在我们身边。
燕妃到得早,穿着一身华丽的红色宫装,满头珠翠,打扮得光彩照人。
她瞧见皇后,懒洋洋地抬了抬屁股算是行了礼。
老皇帝来得晚了一些,重华殿的嫔妃们齐刷刷地站起来行礼。
我看这个场面,在心里笑话老皇帝:真像求偶的彩斑鸠。
老皇帝朝我看过来,冷淡地说道:「元妃跟着皇后学了三年礼仪,瞧着倒是有些进步。」
我可是听出来了,这话是讽刺我!
这么一想,我就得意了,我连老皇帝这明嘲暗讽都听出来,真是聪明!
燕妃不屑地看了我两眼,意有所指地说道:「元妃已经及笄,总是住在皇后宫中不像话。她也到了入册的时候,皇上您觉得呢。」
我还没明白过来入册是什么意思,就感觉到大家目光复杂地看向我。
「倒也不急。」皇后温柔地笑道,「今日是燕妃妹妹生辰,不提旁的事情。」
老皇帝饮了一杯酒,只说了一句开宴吧。
燕妃这生辰宴办得极为奢靡,她哥哥刚打了一场胜仗,官职一品大将军,又加封永定侯。
一时间燕妃毫不风光,走路恨不得飘起来了。
席间我喝多了酒水去如厕。
重华殿热得很,我不想回去,干脆找了僻静地方吹风。
睡梦间,我感觉到有人触碰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见老皇帝坐在我身边。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朕已经三十有七了,而你还是豆蔻年华。」
老皇帝声音很轻,身上带着一种我说不出的伤感。
我莫名觉得有些心酸,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说道:「皇上你不老。」
就算老皇帝把我当成替身,可对我也是真真切切的好。
就连皇后都说,皇上是把我放在心上疼宠的。
前些日子他忽然召我,我原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可他只是让我坐在他边上看画本,而他正襟危坐地批阅奏折。
「你知道朕叫什么吗?」他看着我,眼神很暗。
我迟疑了一下,唤了他一声:「明宸。」
我对上他的眼神,他飞快地捂住了我的眼睛。
而那一瞬间,我分明瞧见他红了眼。
皇上牵着我的手回了重华殿,本还在笑着的燕妃,笑容凝固住了。
皇后看着我,无声地叹息着。
皇上让我挨着他坐下,一边看舞,一边给我剥松子。
我在内心真诚地悔过,往后再不喊明宸老皇帝了。
他相貌冷峻,身材昂藏,其实很出色,并不显老。
皇上看了我一眼,嘴角似有笑意。
我又默默地想着,唉,他对我可真好,给我剥松子的模样真像我爹。
哦,不对,我没爹,认了老皇帝做爹倒也不亏。
哗啦啦,皇上不知道为何,手里的松子掉了一地。
宴会散了以后,我困顿得厉害,回去的路上都在打哈欠。
回了坤宁宫,太子也不知道发什么疯,拿出帕子狠狠在我脸上擦拭了几下。
他攥着我的衣袖问我:「若是父皇召幸你,你……你愿意去吗?」
我这才知道,入册表示被老皇帝宠幸,登记在册。
「明旭!」一旁的皇后皱着眉呵斥他,「速回东宫!」
我软软地依偎在皇后身边,迷迷糊糊地说道:「才不去,嫌他脏。」
后来也不知道太子说了句什么,皇后哄着我入睡。
深夜我是被大宫女的哭声吵醒的:「贵妃!皇后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我听得一个激灵,都没来得及更衣就冲向了主殿。
皇后寝宫里死一样的寂静,宫女、太监、太医们跪了一地。
太子跪在床榻前,紧紧地握着皇后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母后!你撑住,我听说海外仙山有治百病的仙药,我这就去为你找!」
他要往外跑,皇上攥住他的手臂,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皇上看向皇后,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着。
我跑过去,看到皇后灰白的脸,分明是快不行了。
「怎么会这样……」我脑子一片空白,「一个时辰前,你还哄着我睡觉,说天亮了给我做桂花糕吃。」
「元元。」皇后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珍珠似的眼泪从她眼角滴落,她看着我笑,「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别忘了。」
「不,你不会死的!」我慌乱地想着,不需要去什么海外仙山,只需要我剖出半颗灵丹分给皇后,她就能起死回生。
我一下子振作起来,喊道:「所有人退下!我有办法救治皇后!」
皇上皱了皱眉,屏退所有人。
太子看向我,神色破碎。
我顾不得他们两个人,动用法力,吐出灵丹。
可是灵丹吐出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为什么,我的灵丹只有半颗了……
我的灵丹像是受到了感应似的,飘向皇上。
皇上的腹部亮起一团柔光,正是我的另外半颗灵丹。
我怔怔无语,脑子嗡嗡作响,昏死过去。
05
我的魂魄飘荡着,被一团剧烈的光挟裹着,飘向岁月长河。
在岁月长河里,我看到一个又一个漂浮着的光团。
我随手戳破一个,下一刻我便出现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我看到一个美妇人抱着一个小婴儿,朝着边上的小姑娘温柔地说道:「薇儿,你有妹妹了。娘活不久了,往后你们姐妹二人,定要互相扶持。」
小姑娘哭得满脸是泪,却神情坚定点头答应。
三个月之后,美妇人病逝。
小姑娘抱着婴儿跪在灵堂前,轻柔地说道:「阿姐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可她,明明也才五岁啊。
娘亲逝去,父亲另娶。
起先继母对待两个姑娘还算周到,一直到阿姐十岁,妹妹五岁那年变故突生。
继母生下了一双龙凤胎,龙凤胎夜夜啼哭。
请人算过,道士掐指一算,说府里有人克母克父,龙凤胎这是哭啼预警。
说的,可不就是刚刚五岁的妹妹。
我仔细一看那个收了黑钱的驴脸道士,越看越觉得熟悉!
嘿!这不就是当初在京郊城外要收狐狸姐姐的臭道士吗!
活该被我打断一条腿,废了修为,原来年轻的时候便做尽坏事!
狗道士,要不是他跟那个继母联手,这姐妹两个怎么会这么惨。
……
我气鼓鼓地又戳破一个泡泡,想看看后面发生了什么。
继母撺掇着父亲,要把才五岁的妹妹丢到后门的小院子,让仆妇养。
父亲答应了。
那个做姐姐的姑娘便毅然决然带着妹妹,一同前往。
可她啊,本可以继续过自己大小姐的生活。
转眼间姐姐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带着妹妹生活在偏僻的院落里。
继母苛待,姐妹两个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为了维持生计,她整日里刺绣,差点熬坏了眼睛。
她省下每一分钱,都给妹妹买吃的,缝制衣服,温柔又坚韧地把妹妹拉扯大。
一直到妹妹长到了十岁,姑娘十五岁了。
姑娘出落得温柔大方,只是从前落下病根,时常咳嗽。
她今日没有做绣活儿,平静地坐在院落里。
没过多久,一个小姑娘翻墙回来。
她穿着男装,长得钟灵毓秀,极其可爱。
「小爷的赌术果然天下无双。」她得意地抛着钱袋子,开心地自语道,「有了这些钱,便能抓一些名贵的药材,给阿姐补身体了。」
她一转身的工夫,就瞧见她阿姐在转角处,静静看着她。
「元元,你让阿姐很失望。」阿姐的语气分明是轻柔的,可压在心口宛若千斤之重。
阿姐进了屋子里,再不理会妹妹。
妹妹跪在门口,哭吼道:「阿姐!我不悔!如果不是我出去赌钱,拿什么给你看病!你如今都十五了,婚事都没有着落。你为了养我,亏空了身子,整日咳嗽。继母不慈,我听她说要把你嫁给那个只有半条命的三皇子冲喜。我就是要赚钱!赚多多的钱,带你逃走,咱们去过逍遥自在,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而不是困在这小院里!」
我看着妹妹倔强的脸,心口痛得几乎要魂魄飞散了。
而我终于想起来,这个辛苦抚养妹妹的姑娘便是我阿姐!
而我,就是那个妹妹!
这段画面是我第二次出门赌钱,阿姐前所未有地生气,将我关在门外。
因为我食言了,我答应过她不再赌钱的。
这是我最心痛的时候,我那个时候太害怕被阿姐厌弃了。
阿姐!任昕薇!
皇后娘娘,便是我的阿姐啊!
我喃喃自语:「阿姐,阿姐,我竟然忘了你,我怎么敢忘了你。」
06
那是我最温柔的阿姐啊!
我幼时生病,她去求药。
可是继母为了折辱她,竟然无视她。
阿姐在大雨夜跪了一整夜,冰冷的雨浇透了她的身体。
一直到天亮,继母才请了大夫去给我看病。
也就是那一次,阿姐的身体被毁了,落下咳疾。
阿姐怕我整日在小院待着,不能读书写字,将来蒙昧无知被人耻笑。
她便不顾日夜地绣绣品,攒了钱偷偷将我送去私塾读书。
可是阿姐本也天生聪慧,渴望读书啊。
我学得比任何人都要认真,每天一下学就跑回家。
我生怕漏掉夫子讲过的任何一句话,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就把先生上课的内容原原本本地讲给阿姐听。
「阿姐,阿姐。」我满心期待地看着阿姐,问她,「你可有什么听不懂的地方。」
阿姐为我倒了一杯温水,捏了捏我的小脸夸赞我:「元元讲得可真好,把夫子的话都记住了,还添加了自己的见解,真是聪慧,阿姐都听懂了。」
我口干舌燥地饮了水,仰着小脑袋,得意地说道:「那是,我是阿姐的妹妹,自然聪慧无敌。我把夫子的话记下来,咱们这交一份钱,两个人学,可赚大了。」
「你啊,小机灵鬼,小财迷!」阿姐点了点我的鼻子,笑道,「厨房里有热着的桂花糕,你去吃吧。」
我欢呼一声:「我最爱阿姐!」
阿姐在背后笑话我:「我看你是最爱阿姐做的桂花糕!」
我扭头做了个鬼脸,「略略略,爱阿姐!也爱阿姐的桂花糕。」
阿姐,我的好阿姐。
难怪我进宫的时候,你一看见我便红了眼睛。
我那个时候还纳闷,为何你抱着我哭得那样厉害。
你说我长得像你一个故人。
我看你流泪便觉得心如刀绞,便整日甜言蜜语哄你开心。
你已经贵为皇后娘娘,还亲自下厨为我做桂花糕。
我吃到那个味道,开心地转着圈。
你看着看着,又落了泪。
我还在想,那个故人对你一定很重要。
可我啊,真该死,怎么能忘了阿姐。
07
赌钱的事情,把阿姐气成那个样子,也是有由头的。
我十岁的时候,阿姐咳血了。
她瞒着我不肯让我知道,我也整日强颜欢笑,其实心里怕得要死。
我不敢想,万一阿姐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我出去上学,有个同窗的爹爹是大夫。
同窗帮我询问过大夫,大夫说阿姐是身体亏空了。
这是富贵病,要数不清的好药材养着,不能劳累。
我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
钱钱钱,说到底是钱闹的。
那日下学,我没有第一时间回去,而是去找我大哥。
我大哥是龙兴坊的地头蛇,我六岁就认识他了。
他常年戴着一张面具,威风赫赫,我十分羡慕。
六岁时大哥受伤晕倒在我家的院子里,是我救了他一命。
「大哥,你说我怎么样才能赚到钱呢。」我一边愁苦地问大哥,一边把他桌上的糕点,水果往书袋里装。
大哥揪着我的小辫子,指了指楼下:「喏,赚钱的生意,都在楼下。」
我一看,赌坊,青楼,酒楼,这是龙兴坊最赚钱的生意。
我听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为难地说道:「我才十岁,去卖身是不是早了些?」
大哥往我脑门上狠狠一弹,「让你看赌坊!」
「我阿姐会打死我的。」我蔫了。
可一想到阿姐的病,我又顾不得那么多,跟大哥借了钱去赌博。
自从我幼时高烧一场,就多了一种莫名的「灵觉」。
我听摇色子的声音,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数。
没想到我头一次赌,就被阿姐逮住了。
阿姐第一次打我,她流着泪说道:「阿姐送你去读书明理!就是想让你将来像阿娘一样,做个大家闺秀,将来做个好人家。你呢!却学那不入流的浪荡子,去赌钱!」
我梗着脖子吼道:「阿姐!若是没有钱,谁给你治病!」
阿姐的手再也落不下,又哭又笑:「原来,原来是阿姐连累你学坏。」
我一看她的神情,便吓得跪在地上抱着她,赌咒发誓:「阿姐,我再不敢赌了!阿姐你别说这样的话,求你了,阿姐,你这样让我好心痛啊。」
那次我们和好了,我答应阿姐再不去赌,可还是食言了。
因为阿姐,病得越发厉害了,拖不得了。
第二次赌钱被抓,也就是我先前看到的那个画面,被刺激得恢复了记忆。
那次阿姐足足两天一夜没有理我,我跪在门口,她只当看不见。
后来,是大哥来找我,跟阿姐聊了许久。
「元元,去倒茶。」阿姐面色冷淡地看着大哥,她早知道我有个混江湖的大哥。
阿姐道:「我们虽然过得穷困,可也有待客之道。」
我不敢违逆阿姐,给大哥使眼色,让大哥别跟阿姐呛声。
我借着去倒茶的工夫,转眼藏在院子里的大树后面,偷听阿姐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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