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有房子!」船头突然指着雾气勾勒下的一道殿宇回头喊道。
众人赶紧跟上,走到跟前才发现,巍峨伫立于眼前的,赫然是……
「这里怎么会有神殿?」船员们发出惊叹声,随即纷纷伏下身跪拜起来。
两排蓝色的烛火幽幽悬于殿前,这是千年前的神殿形制,最上头用古文字雕刻着鲜红的两个字「月墟」。
「看来这里面供奉的是一位古神。」楚谣轻轻开口道。
「小谣儿,你认得这殿上刻着的字?」景戎好奇开口道。
「嗯。」楚谣轻轻颔首,「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出生起就识得古文字,尤其是带有星月术力的字眼,每每看见,就会觉得格外亲切。」
她说着,忽然抬头朝顾诀投去一眼,随即羞红了脸小声道,「诀这个字,也是受到星月术力的祝福的……」
所以她对于顾诀,总是多了两分亲切。
这是她没说出来的台词,我却早已听过许多回。
越过她,直接走到殿门前,抬手化出一方星盘,腾升起的术力将之催化、抬升到半空,一直到破除雾色干扰,于深空上的星光相呼应。
星盘之上登时绽开璀璨光华,投注到「月墟」二字之上,尘封已久的古朴大门缓缓展开。
「这里是受星月之力保护的地方,可以进去休息。」我说着,率先步入寂静空旷的神殿之中。
难得的,楚谣没有跟在顾诀身边,而是小跑步朝我追了上来,她一边笑着向众人展示她的善意,一边用只我二人的声音小声说道:「流青姐姐,你好像也并非无所不能。」
她说着,朝身后的顾诀看去一眼,近乎挑衅般开口:「那么强大的你,若是被夺走心爱的东西,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想到景戎阴鸷的眼神,我只觉得当前楚谣这样的挑衅太过弱小无力,我不屑入局中回应。
可她却很得意,她说完开心转过身朝顾诀跑去,猛然环住他的胳膊,甜腻腻地撒着娇。
「阿诀,你现在比刚才还要好看些。」
少年被这些话撩拨得不争气红了耳尖,忍不住将人微微拉开些:「你又突然想到了什么鬼主意,打算捉弄我。」
一旁查看神殿的景戎似乎对二人的互动极为不满,蓦然拔高音量,指着满室幽幽的蓝色烛火挑眉开口:「全是长明灯?」
「是。」顾诀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朝离他近些的烛火凑近些看,「油灯无味无香,烛火焰蓝,过手不烫,这是用百年鲛皇油熬成的长明灯。」
「你是说,这是用鲛人的尸体做的?」楚谣的声线都在发抖,体力不支般后退几步倒在景戎怀中,「这太残忍了……」
景戎接住她,蓦地笑开,看似在安慰她,说出口的话却恶意满满:「小谣儿别怕,伤害你的鲛人已经让哥哥我杀光了。」
楚谣前一秒还在因着可怜鲛人低声抽泣,后一秒身子就僵住,眸子中的泪要掉不掉,看起来滑稽极了。
显然,她会错了意,这里的人,除了有闲心的顾诀,没有人会对她为鲛皇的悲伤感同身受。
景戎指出长明灯,是在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你说,这里是陵寝?」顾诀白日里还和景戎发生过冲突,这会接他的话时倒已经全然没了先时的语气僵硬。
「不是你们说的吗,这里是古神殿。」景戎手欠地拿下一枚烛火,指着他冲顾诀开口,「古神的要求那么多,谁敢在那群东西的神殿里放引渡冥河的长明灯?」
顾诀无可反驳,有些戒备地环顾周围,最终询问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仍旧只有那句话:「此处受到神的保护。」
「不知道神保不保护在他坟头撒尿的人。」景戎讥谑的言语中处处透露出对神的不屑。
楚谣插不进话,又看了看景戎不善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挪到顾诀身边,低声开口道:「阿诀,我们先休息吧,大家都很累了。」
「也好。」因着先前楚谣的示好,顾诀面对她时格外多了分耐心温柔,他颔首应下,随后提着剑朝殿门口走去,「我去布下结界。」
一旁扎成团的船员们登时对楚谣投来感激一笑。
那些船员没能活过下半夜。起先,是殿外荒草地里响起了生物从上爬行经过的窸窣声。
我睁开眼,不多时,几名船员的哀号声伴随着楚谣的尖叫声一同响起。
顾诀第一时间赶了出去。
本该在殿内的几个船员不知何时偷偷溜了出去,此刻被前来复仇的鲛人抓获。三两下就被利爪掏空了胸膛,尚且温热的人血溅了楚谣满身。
她崩溃哭号起来,冲着顾诀直喊救命。
神殿不知何时被鲛人包围了,顾诀冲进战圈,三两下解决了抓走楚谣的鲛人,正要往回赶时,一道凄婉的歌声传来。
直摄人心魂,楚谣几乎是瞬间被控制住,她扑入顾诀怀中,猛得抽出锋利的匕首朝他腰腹处捅去,刺伤了既要御敌又要分心保护她的顾诀。
「哎呀,小情人反复成仇了。」景戎不知何时站到我身侧来,他不知在什么时候起,双耳中已经塞进了两枚纸团。
他见我仍旧一副凉薄模样便啧啧感叹:「不去救你的小男孩吗?那些尝了人血的鲛人发起狂来,三两下就能将他撕碎。」
顾诀若是实力只有这么弱的话,那么早在他跟我离开帝国的前半年里就死在各式各样的秘境中了。
只不过那时候我与他配合,从无后顾之忧,如今多了一个楚谣拖着他,不知他会如何选择。
果然,在顾诀凭借着强烈的痛感从鲛人的歌声中清醒过来后,
面对四下如潮水般朝他扑去的鲛人,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拍晕已经迷失心志的楚谣,将她扔了出来,自己则被吞没在鲛人的浪潮中。
错过了最佳反击时机,顾诀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
「啧,是我的话,我会把乖乖谣儿推出去做饵。」景戎捏着下颚点评。
说完,他又来问我会如何做。
十分可惜,我并不会有那样狼狈的时刻。
眼见着顾诀被鲛人吞没,生机将失,景戎面上看热闹的神色淡了,他面对着我,难得正色:「你早就猜到了,是吗?」
我心情颇好,颔首回应。
景戎的局已经做得这么明显了,他如何就以为我会乖乖入套呢。
因为数量巨多族群庞大,鲛人本就是海洋之中最难缠的生物。而那被鲛人包围在最中心,歌声哀婉凄绝,有些摄人心魄能力的,正是新一代的鲛皇。
这些被神明抛弃的生灵,是不被允许活着踏入神殿的。
景戎屠杀了一处鲛人大本营,又故意留下踪迹引鲛人来此寻仇。
为了避免我不出手,他拉拢了楚谣帮他,引顾诀出去。
毕竟在他的认知里,只要顾诀陷入危险,我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而楚谣,楚谣巴不得我能立刻消失。
毕竟在这片汇聚了数百鲛皇怨念的孤岛上,与现有的鲛皇对战,对方很容易暴走失控。
到那时候,我便不得不再借用自然之力来消灭眼下的鲛人。
这会使我这副躯体变得更加虚弱,也更方便景戎试探出我的底线。
他的目标向来清晰明确,一直是我,从未变过。
只是眼下到了此刻,我仍对陷落其中的顾诀冷眼旁观。
景戎以为我留有后招,怕被我攻击,想要离去。
然而他身形刚动,就已被我一把抓住。我擒着他一道飞出神殿,朝着最中心的鲛皇冲去。
景戎本来还要反抗,见我带着他直往人群中的鲛皇冲去,他反而停下动作大笑起来:「流青,我也可以做你的刀,你要相信,我们这样的疯子才般配。」
说罢,他翻身跃下,抽出肩头漆黑的匕首向着鲛皇刺去。
下一秒,吞没顾诀处的鲛人群里光华大盛,金色的术力流转在夜色中,将他整个人温柔包裹起来。
周遭的鲛人缓缓退去,顾诀双眸低阖,额心一枚星芒痕迹闪烁,缓缓结成印记。
这是我归还了属于从前的顾诀的部分力量,与之一道觉醒的,还有这许多年的部分记忆。
顾诀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
少年周身覆满光华,容颜似玉,遗世独立。
随着他身上部分力量的觉醒,已被景戎欺身逼近的鲛皇忽然发出一声凄鸣。
那是从天性上存在的压制。
鲛皇灰色的面颊上划下两行蓝色的血泪,朝着顾诀所在的方向颤抖着伏拜下去,金色的瞳孔里满是怨毒。
其余的鲛人也各自效仿,不消片刻,先前还挥舞着獠牙利爪的鲛人们已然全数跪成一片,随后往外撤去,无声消失在海边。
「这也是你的杰作?」景戎不知何时已收回匕首凑到我身边来,「谣儿说她亲眼看见你对顾诀施展了怪异的术力,原来从那时候起,你便在防着我了。」
他说着,还摆出一副怆然神伤的表情,恶趣味十足。
清醒过来的楚谣从地上爬起来,她本想投向景戎。
却又看见我全须全尾地站在景戎身边,眸中浮出一丝惊异,随即毫不犹豫地朝着静立于一旁的顾诀奔去。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靠拢,便被环绕在顾诀周身的术力狠狠弹开。
楚谣不死心,爬起身来后又想跑过去,景戎便好心出声提醒她:「小谣儿,在他身上的术力完全转化前,你若一直打扰他,是会被他护身的术力击杀的。」
楚谣单薄的身躯猛地一颤,随即停下了动作,冲着景戎身旁的我可怜巴巴开口:「流青姐姐,我方才被歌声控制住了,不是故意要伤害阿诀的。」
她亦知晓擅自动了顾诀会激怒我。
我没有收拾她,哪怕要将她碾碎化作齑粉,也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罢了。
她还有用。
在成为所谓的圣巫女前。
我曾在这片土地上游走了千年。
做过渔女,当过帝师,替皇帝开辟过国界,也曾归隐入山林。
千百年来,世世代代,守护着一个人。
他生在哪里,我便出现在哪里。
我要他,回忆起真正的我是谁。
若是做不到,我便亲手杀了他。
再进入下一个轮回,千百数万次,一直到他,能够真正想起我的存在。
「阿诀,你醒了!」少女雀跃的声音从旁传来。
我在神殿内缓缓睁开双眼,正看见楚谣倦鸟投林般扎进顾诀的怀抱。
「臭阿诀,你让我担心死了。」不过两声,她的眼泪便出来了,少女抽抽噎噎地说着,忍不住伸出拳轻轻砸在顾诀胸口,随即又似想起顾诀先前被她捅出的伤,神色紧张低头去看。
全程不曾注意到,顾诀看向她时的神情陌生又恍惚。
楚谣拉着顾诀,仍在喋喋不休。
我起身走了出去,顾诀远远看见,立刻甩开楚谣起身朝我快步跑来,口里欣喜地唤着:「阿姐!」
可还没来得及等他跑到我跟前来,他便又定在远处,目光落在我冷淡的眼眸上,低声喃喃起来。
「是阿姐……没错的……」他好似仍未清醒,周遭的一切对他来说如梦似幻。
「阿诀,过来。」我在前方冷声唤他。
顾诀却像是被牵动了未知的神经般猛然抬头看我,那双向来澄净温柔的眼中写满了慌乱与惊惧。
「阿姐……要杀了我……」他艰难地朝后退去一步,声音像是从喉咙间挤压出来般怪诞,似哭又似笑。
随后,他被追来的楚谣从身后紧紧抱住,少女头埋在他后背上,眼泪好似不要钱般:「阿诀,你究竟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顾诀这才从余光中瞥见少女的存在,还没来得及再开口说些什么。
我已上前几步朝着他们走去。
「阿诀,不要让我说第二次。」语调压低,是这一世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严厉。
终于,顾诀承担不住混乱心绪的冲击,再度昏倒过去。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出乎意料地,楚谣将顾诀护在身后,冲着我恶狠狠地开了口,只是我一个眼神后,她便又怂了。
这副敬畏恐惧又不服的模样取悦了我,于是我难得好心地为她开口答疑:
「让他想起一些,他应该想起的东西。」
顾诀再醒来时,整个人已经恢复正常。
只是他躺在神殿内宫的石床上,醒来第一件事,是握住守在他身边的楚谣的手腕,要与她成亲。
「成亲?在这里?」楚谣听起来有些惊讶。
「是,你信我,否则一切便来不及了。」顾诀说着,越过楚谣的肩头朝一旁的我投来一眼。
那是一种此前我从未见过的,警惕、疏离的眼神。
「这、这太突然了。」楚谣羞涩地转过身去,与角落里的景戎交换一个眼神,最终朝着顾诀低声回应道,「你容我再想想。」
少女娇羞的姿态让顾诀神色放软,浓浓的愧色自少年精致的眉眼间浮现,望着少女跑去一旁的背影,他低声许诺:「这一次,我定然保护好你。」
话音落下,他直直看向我,目光中有仇恨的星火乍燃。
他在向我宣战。
我亲自驯养了千年的少年,在拿回部分记忆后,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
「玩脱了?」景戎拿肩头支支我,十分讨嫌地开了口,「他眼下这般恨你,日后可只有我能保护你了,你还不速与我相亲相爱。」
「滚开。」我言简意赅。
「好嘞。」景戎乐呵呵地离开了。
在景戎离开之后,我从暗处走出来,一直站到顾诀身前,居高临下看他时,神色依旧冷淡。
「想起了什么?」
这样的问话似乎刺激到了他,顾诀猛然抬头,少年精致的面容因愤怒染上一层薄红,尽管他压抑着,那双浸着绯色的眼依旧出卖了他心中的仇恨。
他说:「我想起来,我的阿姐是如何哄骗着我长大,去爱人,然后再一朝将之尽数毁灭。」
他说着,缓缓站起身来,我与他面对面时,才猝然感叹,不知何时,他已比我高出许多来了。
顾诀牙关紧咬,见我仍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怒极反笑,冷嗤出声:「对了,不只是阿姐,您还是我的师长、我的同窗、我自幼最敬仰的圣巫女,是在我生命中占据过千百种特殊位置的人。」
「是,阿诀,我是你最为重要的人。」这话是他曾经向我亲口许诺过的。
只是到了眼下,对于顾诀来说,这样的话却成了莫大的讽刺。
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覆上一层水光,我知道,仇恨只是他的保护色。
真正搅乱少年内心的,是被抛弃过无数回后内心无尽的悲伤与委屈。
这是他头一次冒犯我,顾诀两手箍在我的肩头,力气极大,手背青筋迸起,他的泪水也随之滑落:
「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最亲爱的阿姐,要在我娶妻成婚的当日,将我的妻子杀死在我眼前?为什么我最敬爱的老师,要在费尽心机辅佐我登上帝位后又将我抛弃,放任宫变,冷眼见我悬死宫门前?!
「为什么我的同窗,要在替我寻来名贵典籍,赶走同乡欺凌我的人,让我以为自己能够实现梦想后,任由我被诬陷舞弊却不替我作证,眼见我被打断双腿、被人拖出去,死在东郊破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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