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阶,他跪到一半,膝头就磨得只剩两块白骨了。
我冷眼看着他跪上来。
这是北齐最后的皇帝,当年把我关到水牢里囚禁十二年的未婚夫。
「云芝,为了黎庶百姓,我求你。」
但在他跪上来的一瞬间,他布好的天罗地网骤然发难。
无数道士和尚冲出来,嘴中念念有词。
各种灵光闪现着,牢牢困住我。
拓跋昱撕了假面,被人搀扶着,恶狠狠地朝我笑。
「连云芝,你这个贱人,没想到吧。」
我表情不变。
拓跋昱毁约也好,省得我再与他虚与委蛇。
呵。
以凡人之躯困神,堪称蚍蜉撼树。
我抬手布下万层云雨,洪水把北齐淹没。
拓跋昱脸上的得意神色一点点消失。
我看着他「砰」地倒在了地上。
我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笑了下。
这个曾经以数万铁骑南下践踏、生吃我国人血肉的国家,本就不应存在。
8
大旱后大涝。
各地开始凭空出现我的雕像。
我不知道我是因何而成神。
但这些雕像的凭空出现倒像是上天的旨意——
当皇权无用,人们开始偷偷祭拜雨神。
但我却没有感受到分毫的信仰之力。
也是,神明之于民众,不过是遇难时才想起来的虚物。
虔诚信众少之又少,因而信仰之力也少得可怜。
我没有希望,自然也没有失望。
我只是冷静地把伤害过我的人都淹死在了这场洪水里。
这笔账,我记了十二年。
以秦岭为界,我在北齐的疆土上肆意施展雨水。
曾经关押我的狱卒在洪水涌来时吓得目眦欲裂,满身腥臊味。
我冷静地看着他一点点沉没。
北齐当年肆意烧杀抢掠的士兵,也被洪水淹没。
我毫不手软地把恨意和怒火发泄在这些人的身上。
他们一个个死去。
满怀着绝望死去,不明不白地死去。
宛若当年无辜的南明万众。
我感觉世间清静了许多。
「也许该收手了。」
我自言自语,往泰山巅走去。
直到我的雕像被愤怒的民众推倒在洪水里,四分五裂。
9
他们的眼里燃烧着仇恨。
我低头,却发现脚下尸骨累累,手上沾满了鲜血。
洪水冲破了北齐人的瓦屋,淹没了他们的田地。
他们的亲人死去,瘟疫和饥荒开始爆发。
老弱没有庇护,青壮死伤大半。
当祈求的雨神没有带来庇护,愤怒的民众推倒了雕像。
「邪神!」
「什么雨神?根本就是邪神!」
「杀了这个神,大水就能停了!」
「还我麦子呜呜呜……我今年刚种的麦子……」
雕像倒在洪水里。
悲悯的神像被泥水浸染。
衣衫褴褛的民众满脸悲愤,泪水黏结在枯黄的脸上。
那是灾难侵袭数年、饥荒和大洪折磨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
横来竖去,划在他们的脸上。
也划在我的心上。
我茫然地站在世间。
万人悲呼,他们看不见我。
我却能看见他们痛苦的内心——
我做的和当年北齐做的有什么区别呢?
当年我家乡被北齐铁骑屠戮的时候,民众是不是也是这样流着泪?
我……是邪神吗?
他们明明是最无辜的人,却成为了上位者权力撕扯的牺牲品。
他们被裹挟在命运的洪流里,饱受折磨与苦痛。
最后只能愤而反抗,意图创造新的历史。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是父皇曾经跟我讲述过的道理。
我曾经似懂非懂。
如今却透彻地理解了。
一片撕裂的痛苦中,我竟恍惚感受到当年被硕鼠啃噬的剧痛。
此时痛更胜当时痛。
10
我的雕像被砸得稀巴烂,神力几近于无。
洪水慢慢平息下来。
夜深人静,一个面相愁苦的老妇人把雕像的碎片捡了回家。
她抱着碎片,边拭泪边在屋檐下借月光修补。
雕像在她手下显现了雏形。
她心疼得眼泪直流,往裂痕上吹气。
「公主啊,咱们不疼,咱们不疼。」
她认得我?
我心头一跳,拼着微弱的神力,覆在雕像的身上。
「您是南明人吗?」
月光落下来,泥雕像上显出我痛苦而茫然的神韵。
「公主?」老妇人睁大眼睛,一滴泪滚了下来。
「嗯。」我轻轻地说,「阿嬷,我是连云芝。」
老妇人抱着我的雕像呜呜哭了起来。
「您还活着……您还活着……」
我轻声说:「阿嬷,我已经死了。」
老妇人擦干了眼泪,倔强地摇头:「不,您没死。」
「我们南明人都惦记着您,您不会死。」
她喃喃道:「公主出生那年,大旱里就下起了雨,后来您长成,咱们南明就一直风调雨顺……」
「我们都说你是雨神,是福星……您怎么会死呢?」
我欲言又止。
心头却泛过一丝酸楚。
「阿嬷,对不起,我没能护住你们。」
我忐忑地问:「阿嬷,这么多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老妇人擦了擦眼角涌出来的泪。
「当年您远嫁北齐,我们都为你高兴,说是公主终于能母仪天下,我们也能过过安生日子了……」
我咬着唇才没让泪落下来。
远嫁的公主被囚十二年,死在异国他乡。
联姻的盟国铁骑南下,践踏南明诸城。
他们所心心念念的和平,不过是一场破碎的美梦。
「您嫁到北齐后,北齐人就打了过来,那群畜生,欺压我们南明人……」
老妇人想起伤心事,浑身发抖,像个小孩般诉苦。
「陛下和娘娘被他们逼死了,太子也战死了。」
老妇人说:「太子妃带着少帝跳海了,随行十万民众,我当时也去了。」
「但是儿媳妇有了身子啊……是我儿的遗腹子。」
她有些自豪地说:「我们南明人的孩子。」
她又哭又笑:「我儿十八从军,儿媳妇有了身子,上天知道我们的苦,我这不中用的人啊,也合该活下来,为咱们的孩子做打算。」
「我和儿媳妇被掳到北边,老头子却还在老家,如今也不知道一把老骨头还在不在。」
「后来听说您成了北齐皇后,又改了名,和那北齐皇帝恩恩爱爱的——」
老妇人啐了一口:「呸,我才不信!」
「我们公主十岁起就为民间施粥,咱们南明多少人见过你啊,怎么可能认那个冒牌货!」
「您尊名连云芝,陛下说过,是取自『连云之雨』的意思,怎么可能叫连云霜!」
我脸上的泪又慢慢淌了下来。
「连云之雨,可济苍生。」
我叫连云芝,本就是取自其意。
可如今,我却忘记了这句话。
两道裂痕从泥偶的脸颊上落下来,有隐隐的水意。
老妇人见状赶快给我擦泪。
她蒲扇般的大手泡得发白,覆在我脸上时却有令人心安的温暖。
老妇人像是哄孩子般哄着我。
「公主,我们不伤心,我们不伤心。」
「南明没了没关系,我们记得你,我们记得你。」
我在这样的安慰里放声大哭。
乌云把月亮遮蔽,雨声淅沥,仿佛回到十八年前。
穿过花草葳蕤的宫廷,是我回不去的青春年少。
多年前母后也曾在午后抚摸着我的发。
「我们小云芝啊,一定要嫁自己想嫁的人,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11
我的灵魂飘摇在大江南北。
只要有人捡起我的雕像,我就能看到他们。
但神力所剩无几,我无法像之前那样与他们交谈。
洪水渐渐消失,但雨也毫无踪影。
世间的天气开始失衡。
在愈发炎热的天里,我穿梭在北齐的诸地。
家里的男人像猪一样打着呼噜。
少妇从木摇篮下取出雕像的碎片,慢慢地修补着。
她美丽的脸上带着愁苦,手指上满是伤痕。
摇篮里的婴儿朝她笑,她握着雕像,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但总归是在笑。
「蓝儿,阿妈不哭,阿妈在修公主呢。」
……
头发花白的老人小心翼翼地从衣服夹层中取出一点泥土。
对着这点土,他老泪纵横,慢慢修补着雕像。
「这土是老头子临走前从南明偷偷带的,公主不要嫌弃啊。」
「咱们土在人在,永远不忘根。」
……
荒山上的无字衣冠冢前。
一个瘦弱的少年对冢叩首,苍白的脸上眼神却乌黑透亮。
他对着稀淡的日光修补着雕像。
「公主,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
……
分布在北齐土地上的南明人执着而倔强地捡起我的雕像。
他们修补着,坚信有一天我会回来。
我走过他们的生活。
流了一遍又一遍的泪。
但他们已经很好地适应了新生活,并竭力生存着。
但,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最后一个捡起我雕像的人。
12
香山别苑的佛祠里,我见到了北齐太后。
她瘦了很多,脊背却依旧挺直。
昔年艳冠天下的脸已有了岁月的痕迹,两鬓苍白。
侍女的托盘上呈着被修补后的雕像。
太后伸出手,轻轻抚过雕像的面容。
佛珠冰凉,沁过一丝冷意。
她衰老的眼里涌过一抹感伤的情绪。
「哀家当年便说过,不必娶南明女,不必用这样的手段。」
「万事总有因果轮回,他这样做,总归是害人又害己。」
侍女劝她:「娘娘,陛下做事自有谋断。」
太后摇了摇头:「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
「昱儿勇武多谋,但下手过于狠绝,极伤阴私。」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哀。
「只是可惜了昭明公主,这孩子哀家当年瞧着也很好,只是死得早了些。」
侍女又劝她:「当年您要保昭明公主,已是仁慈之举了。」
「昭明公主在大婚之夜就死了,陛下娶了霜小姐,亲上加亲,也是一桩美谈。」
「美谈?」太后冷笑了一声。
「若是美谈,这些年他就不必弄出那些宠妾灭妻的丑事来。」
「当年哀家劝了他,他便将我软禁在这香山别苑里。」
我一愣。
宠妾灭妻?软禁?
拓跋昱竟心狠如此?
太后冷笑着摔了佛珠。
「拓跋昱啊拓跋昱,到底还是更像他老子。」
「自作孽,不可活。我倒要看看,这场大戏,他该怎么收场。」
13
我终于积攒出了点力气。
但北齐却再没有雨水了。
我想像从前那样肆意地行云布雨。
却感受到难以动弹的滞涩。
为什么?我不是雨神吗?
我惶惑着回到泰山巅,那是我复生的地方。
我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站在泰山之巅,望着茫茫四野,我忽然了悟了一件事。
原来我不是雨神。
也不是上天垂怜我。
是南明万众夜以继日的祈祷感动了上苍。
他们将信仰之力贯于我一身,使我拥有了排云布雨的能力。
然而被他们信任的我,却没有好好地践行自己的力量。
天地自有循环,之前我肆意宣泄的洪水,本就应该分布在这数年前。
一朝之间倾泻干净,之后却留下无尽的干旱与炎热——
最后所有的人都会死。
我开始思索该如何挽救这垂危的世间。
最后在泰山祭坛下的古碑上找到了答案。
碑上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江海的水来自河泽。
如果想让河泽丰盈起来,就得让江海枯竭。
我想:
民众祈愿的信力是河泽。
而我的生命是江海。
「也许是该到走的时候了。」
14
拓跋昱又来找我了。
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泰山之巅,脸色青灰。
烈日炙烤着他,他已不复年轻时的俊美。
北齐帝王放下了引以为傲的自尊,伏在地上求我。
他低声说:「云芝,住手吧,这样下去这世间都会完蛋的!」
我沉默着坐在山岩上,无动于衷。
拓跋昱脸色灰败,却遽然被出现在身后的女人捅了一刀。
赫连霜杀了他。
她笑得花枝乱颤,上了年纪的脸上已没有了年轻时的风韵。
「拓跋昱,你宠妾灭妻,让那两个孽种代替我孩子的位置,死在我手上也不亏。」
拓跋昱捂住伤口,不可置信地看着赫连霜。
赫连霜放声大笑:「不敢相信?人总是会变的,你变了!我不能变?」
说罢,她拔出刀,一脚把拓跋昱踹到山崖下。
喷溅的血染红山岩。
她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一刀。
我看着她,心头微受触动。
赫连霜大笑着,把血抹在唇上,似胭脂般的红。
「连云芝,你不就是想我们死吗?」
「我杀了他,再自杀,你不就满足了吗?」
「你不就满足了吗!」她声嘶力竭地吼着。
下一刻,身体如折翼的飞鸟般,直直地朝悬崖下坠去。
她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盘旋不息:
「连云芝,放过天下人吧。」
我站起身,看着山岩上的血。
两个生命转眼消逝。
但他们不会死。
这世上的人都不会死,除了我。
我开始走过这座使我复生的山。
当年南明万民给予我的力量,我要还给这世间众生。
我的裙袂拂过山间秃岩。
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一支南明小调: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走路间,天上下起了雨。
死去的人又从泥土里醒了过来。
春风吹又生,野草蔓原。
万物复苏,一切仿佛都如同之前一般。
万物生则有其命,所有的人都该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我们都死过一次。
但再醒过来的人,已经被雨水冲刷了恶意。
一路走过北齐的十六州,跨过南明的三十五城。
我走到了东海里。
海里浮现出南明万众,他们含着泪,朝我叩首。
父皇母后站在最前面,欣慰地看着我。
我朝他们微笑,然后消散在天地里。
世间再无连云芝。
15
香山上也下起了雨。
疾风扑朔,吹得窗棂簌簌抖动。
侍女问静坐在榻上的太后要不要把窗户关上。
太后道:「把窗户开着,哀家要听雨声。」
侍女说:「听说干旱的地方又下起了雨,那里的人们还在欢呼。」
「他们说雨是从泰山上下来的,现在正往泰山上去。」
太后疲乏地合上眼,摆了摆手:「哀家知道了。」
侍女应声告退后。
太后睁开眼,望着窗外扑袭而来的雨,轻轻叹了口气:
「纵有连云之志,也抵不过世间风吹雨打去。」
(完结)
番外
我是南明人,却长在北齐。
阿奶说我是阿爹的遗腹子,当年她和阿娘因为在肚子里的我才没去赴死。
她说南明人本该堂堂正正地走,但活下来的人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阿娘嫁给了北齐人。
我娶了北齐人。
但我们仍然认为自己是南明人。
我少年时,天上大旱,后来发起了大洪,人们颠沛流离,受苦得很。
我跟着阿娘和阿奶,往高处走,一直没被大洪淹掉。
但阿奶说,冥冥之中是公主在保护我们。
她要我记住一个名字。
昭明公主连云芝,是我们南明最后的荣光。
阿奶哭着说:「公主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却从小往民间跑,咱们国都的人都见过她,和她说过话。」
她说:「公主是个好人。」
后来,北齐的各地出现了雨神雕像。
南明人不会这么高调。
这些都是北齐人做的。
他们希望通过神明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但阿奶说,这世间的人就是喜欢高高捧起一个人来,再狠狠把她砸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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