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予泽他那么皮实,说不定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想起来有一回,我不小心从楼梯上踩空摔下来,他抱着我一起往下滚,最后当了我的人肉垫子。
可是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以后,他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屁股就跑开了。
我还记得他那块跟我一样的红色胎记,我的长在锁骨下,他的长在手背上,要是再见面,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他。
五六年间里,我按崔皓的吩咐,留意着皇后的一举一动,可一直没发现有什么不妥,连见父亲和哥哥的时候,她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倒是有一次,我看见她一个人躲在树丛后面,手里拿着一根枝条,有板有眼地挥舞着,像是在练剑的样子,额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她转身的时候看见了我,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红了脸。
我以为她会生气,她却只是走过来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后来,皇后带着阿湛和毓儿去寿康宫里请安的时候,也会捎上我。
太后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总是笑眯眯的,可惜身子不大好,长年累月躺在床上。
阿湛和毓儿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笑,她也会招招手让我过去,往我手里塞几个金瓜子。
太后也姓姜,她也是我的仇人吗?
我越长大越弄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对她们怎么都恨不起来。
可是有一天,皇后突然就不喜欢我了。
那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夜深了,皇上却一直没有来。
我端着热了好几遍的饭菜,跨进了皇后的寝殿。
殿内烛火通明,空旷得有些冷清。
皇后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沉甸甸的珠翠戴了一整天,她却还不肯卸下,只是扶着脖子,失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皇上?」她听见我的脚步声,惊喜地回头张望。
看见是我,她脸上的神采瞬间暗淡了下去。
我把饭菜放在桌台上,跪在她脚边望着她。
皱纹爬上了她的眼角,华美的珠翠也遮不住鬓边几丝早生的白发。
她低头看了看我,忽然皱起眉,瞳孔惊骇地缩了一下。
「你……你这孩子,怎么长得越来越像……」话没说完,她就掩住了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从那以后,每次皇上来凤仪宫,她都会提前把我支走。
其实我能猜到这是为什么,因为我长得越来越像我那死去的姑姑。
有一天夜里,我去找阿衍,他不在,过了会儿,却是崔皓喝得醉醺醺地走了进来。
我第一次看见他醉成那样,眼神迷离,面色潮红。
他踉踉跄跄地靠近我,突然把我扑倒在榻上,我被他压在身下,害怕得不敢动弹。
浓重的酒气扑在我脸上,他颤抖的双唇在离我一尺远的距离徘徊,似乎想凑近,却又犹豫地退开。
「缈缈,我好想你……」他湿了眼眶,喃喃地说着胡话。
「不要喜欢裴桓了好不好?他不配!」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把我的胳膊抓得生疼。
姑姑叫段云缈,而裴桓是皇上的名字。
我这时才想起,那天是姑姑的忌日。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阿衍回来了,不可置信地愣在了当场。
十四岁的少年像拔节的竹子,个头已经跟崔皓差不多高,衣衫下鼓起的筋肉像他此时的表情一样狰狞。
他横眉怒目地冲过来,飞起一脚把崔皓狠狠踹倒,「臭阉狗!你敢动潇潇一个手指头试试!」
崔皓躺在地上,疯了似的颤着身子笑起来,笑得眼泪口水都淌了出来,声音比深秋的晚风还要凄凉,「缈缈你听,你儿子他叫我阉狗……哈哈哈哈……」
阿衍把吓得发抖的我打横抱起,来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宫道上。
月光下,少年线条硬朗的侧脸涂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辉,峰峦迭起的眉骨和鼻梁好看得不像话。
我低头抱着膝盖,声音闷闷的,「阿衍,你说我是不是长得很像姑姑?」
他怔怔地看着我,认真地摇了摇头,「不像,一点也不像,潇潇就是潇潇。」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里落满了细碎的星光,我以为七岁那年就已经死掉的心,像诈尸一样狂跳起来。
少年的脸啊,多看一秒就会沦陷。
我只好用冰凉的双手捧住烧得发烫的脸。
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5
第二天,皇后身边的高公公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纸灰,非说是阿衍烧的。
私自在宫里祭祀可是大罪,我不明白姜家为什么要对他这般赶尽杀绝。
我和阿湛赶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阿衍像条狗一样爬在皇后和高公公脚下,一个劲地磕着头,嘴里一遍遍说着「儿臣知错」。
阿衍他是皇子啊,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伏在一个太监脚边摇尾乞怜。
他咬紧了后槽牙,满是血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在里面打转。
余光瞥见我和阿湛的时候,他嘴角的肌肉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我知道,这样没有尊严的样子,他最不想让两个人看到,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阿湛。
阿湛跪在皇后面前替阿衍求情。
可一向和善的皇后此时却冷着脸眉头紧锁。
终于,崔皓领着皇上来了。
他对阿衍倒是一点也不记仇,面无表情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昨夜失态的痕迹。
皇上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阿衍,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衍儿思念生母,其情可悯,然其罪不可恕,此番小惩大戒,禁足三月吧。」
说完,他拂袖而去。皇后也领着众人散了,只剩阿衍一个人伏在地上。
「谢父皇开恩——」他沙哑的嗓音在萧瑟的秋风里传出好远,像一条细细的绳索一圈圈地缠绕着我,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阿衍这一禁足,就直接禁到了年末。
快三个月没见他,我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这世上又只剩了我一个人。
这年的除夕宴上,毓儿喝多了酒,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大着舌头跟我说了一晚上的话。
「暮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呐?」她一脸涎笑地凑过来。
我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却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嘿嘿……我有,他,他叫阿柒……」
我愣住了,堂堂嫡公主,竟然喜欢上了一个暗卫。
我不露痕迹地掩下眼中的惊讶,挑眉一笑,鼓励她继续说。
「你没见过他,也不会看见他……可他是个很好看也很可靠的人……」
毓儿表情微醺地眯起了眼,脸颊上升起一片绯红,平时大大咧咧的小姑娘,此刻笑得异常娇羞。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圆了眼睛,用手指点着我的鼻子,「暮春,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哦!」
我歪着头好笑地看着她,她这才恍然大悟般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哎呀,我差点忘了,你不会说话,嘻嘻……」
这小姑娘,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气人。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妹。
所以我不忍心告诉她,现实跟话本不一样。
公主和暗卫之间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
6
阿湛虽然有点傻气,但他是个好哥哥。
毓儿不管想要什么,他都会给。比如,她想跟阿柒一起去逛灯会,他也满口答应了。
上元节刚好是阿衍禁足期满的日子,我本来想早些去看他,可是经不住阿湛软磨硬泡,只好答应陪他们兄妹一起逛完灯会再回来。
毓儿兴奋地翻出自己所有的衣裙和发饰,我们两个嘻嘻哈哈地给对方打扮了半天,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出了门。
我披着漂亮的红斗篷从阿湛面前走过去,他看得两眼发直,走路都顺拐了。
我和毓儿笑得肚子痛,他红着脸挠了挠头,又看着我咽了口唾沫。
上元夜的长安,火树银花、灯火通明,大街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走街串巷的商贩叫卖着新奇的玩意儿,西域的胡姬扭动着腰肢,各色面具晃得人眼花。
上一次逛灯会还是六岁那年,我们一家四口。如今再看这喧闹的繁华,只觉得恍如隔世般不真实。
阿湛还跟小时候一样灵活,拉着我和毓儿在人群里像泥鳅一样钻来钻去,没一会儿就甩开了跟着我们的宫女太监。
我们气喘吁吁地拐进了一条灯火寥落的窄巷,阿湛打了个响指,一道黑色的身影应声落到了屋檐下。
「阿柒,毓儿就交给你咯。」阿湛冲他妹妹挑眉一笑。
阴影里的少年点了点头,他半遮着面,一双眼睛木讷又空灵,直愣愣地盯着身边的少女。
毓儿红着脸低下头,牵住少年的衣袖,往拥挤的人群中走去,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我和阿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被人群推着往前走,身边不时蛮横地钻过三五成群的孩子,把我们两个挤得紧紧贴在一起。
路两边高高挂着的红灯笼把阿湛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他看我的眼神变得躲闪起来。
小贩提着手里的花灯,满脸堆笑地凑上来,「公子,给小娘子买个兔子灯吧!」
阿湛正要掏钱,我拦住他摇了摇头。
我指着街对面小摊上挂着的虎头灯对他说:「我要那个。」
远远地看着那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我的眼眶酸涩起来。
我想起七年前的上元节,我和哥哥一起看上了这样一盏虎头灯。
可是最后,那仅剩的一盏还是归了他,爹娘给我买了两盏兔子灯做补偿,我却哭着把它们扔在地上,踩了个稀巴烂。
阿湛侧过脸来,睁圆了眼睛看着我,「潇潇喜欢男孩子玩的虎头灯?」
「嗯,我就要那个!」
我板着脸,直挺挺地伸着手臂,变得像小时候一样固执。
「好好好,给你买!」
他宠溺地笑着,拉着我的手穿过拥挤的人群,穿过摇晃的灯火,穿过七年漫长的时光,终于把那盏虎头灯捧到了我面前。
拿到手里的时候,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因为我发现,其实这个灯它一点也不贵,一点也不稀罕,一点也不比兔子灯好看。
那时我想要的不过是爹娘的偏爱罢了,可是现在我早就没有爹娘了。
阿湛陪我坐在路边摊上吃元宵,他一个个吹凉了喂给我,虽然没有宫里的好吃,但起码不会烫起燎泡。
忽然,我瞥见不远处的街角,一个衣着单薄的妇人带着一双儿女,低眉垂眼地跪在那里。
那女孩儿脸色蜡黄,头上还插着一根草标。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好像突然被狠狠攥住了,指着那个妇人结结巴巴地说:「阿湛,你看,那里有人卖女儿,她,她为了养活儿子,要把女儿卖了……」
我心急如焚地拽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我们快去,快给她钱!不要让她把女儿卖了!」
阿湛看我这副样子,有些被惊到了,却顺从地任由我拉着他走。
不过短短半条街的距离,却好像那么遥远,我生怕下一秒就有人把那女孩带走,永远地离开自己的母亲。
阿湛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个干净,再三叮嘱那妇人以后再也不要卖女儿。
她千恩万谢地叩了好久的头,拉着两个豆芽菜一样瘦的孩子急匆匆地走了。
他们都离开了好久,我还泪水迷蒙地站在原地。
阿湛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7
我们没钱雇马车了,只好徒步往回走。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走过朱雀门的时候,夜空中炸开了漫天绚烂的烟花。
震耳欲聋的响声里,阿湛凑在我耳边大声地说:「潇潇!许个愿吧!」
放在以前,我也许想要报仇,想要阿衍能如愿当上太子,甚至想要时光倒流回七年前,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烟花落下的时候,我双手合十望着天空说:「愿大周民富国强,四海升平,所有的母亲都不必被迫在她的儿女中做出选择。」
阿湛昂首叉腰,拍着胸脯说:「好,没问题,包在本太子身上!」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你不是老说想做个自在闲人,不想当太子吗?」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我这不是怕自己做不好嘛。想当明君,光有学问和仁心可不够,还得会权术,这个我好像怎么也学不会……」
他脸色暗淡地低下头去,在这方面,阿衍大概真的比他强。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一定可以的,大周的百姓就拜托给你啦!」
烟火的余烬星星点点落在他眸中,泛起微不可见的波澜。
他定定地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等我们回宫的时候,毓儿早就已经回来了,阿湛偷偷把我放走,自己到皇后面前领罚。
我来不及放下虎头灯,火急火燎地跑去找阿衍。
我推开门,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桌上放着两碗早就凉掉的元宵,手里捧着一盏做工粗糙的兔子灯。
看着那盏兔子灯,我有点想笑。
骨架扎得歪歪扭扭,只能勉强看出兔子的形状,彩绘也画得有点滑稽,只有那对红眼睛倒是有几分传神。
阿衍抬头看见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亮亮地对我笑。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的虎头灯时,眼底的光彩瞬间熄灭了。
「潇潇,你……你出宫看灯了?」
我看着他手上被竹篾划出的斑驳血痕,愧疚地点了点头。
「是跟裴湛吗?」
他眼眶倏忽红了,拳头在桌子底下攥得紧紧的,骨节微微发白。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扬起脸深深吸了一口气,狠命地把手里的兔子灯掷在地上,抬起脚用力地踩了一下又一下,直到把它踩得散了架。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里屋,摔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走过去,慢慢蹲下身来。
他亲手做的小兔子躺在地上,被他踩得支离破碎,红着眼睛看着我。
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
小兔子有什么错?小时候被我踩得稀巴烂,现在又被阿衍踩得稀巴烂。
我流着眼泪,把它一片一片拾起来放进怀里,就像拾起小时候的自己。
一定能拼回去的,对吧?
8
我不想报仇了,至少不是对皇后。
就算发现我长得像曾经的段贵妃,她也从未苛待我。
毕竟,能养出一双傻白甜儿女的母亲,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真要报仇的话,也应该是对姓姜的宰相和太尉,可那又是我力不能及的了。
可是崔皓不这么想,他觉得我应该更进一步。
他手里把玩着我沾了癸水的小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
「丫头大了,这般好模样做婢女太可惜,不如当个太子侍妾,年底跟着太子搬去东宫,也能得到更多情报。」
我跪在他下首,咬着嘴唇不知所措。
「千岁大人,奴婢怕是没这本事。」
「不试试怎么知道?难道还要本座教你如何勾引男人吗?」
他探身过来,捏起我的下巴,逼我与他对视,粗粝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
可片刻后,却是他先回避了我的目光,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落寞,松开手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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