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边关率兵杀了六年的蛮子。
可如今,父皇竟让我嫁与七十岁的蛮夷首领。
何其荒唐。
那就别怪女儿,谋逆您的江山了。
1
父皇在太和殿上喝得醉醺醺的,他红着脸躺在汉白玉阶梯上。
「嘉荣啊,朕真高兴。」
我也很高兴。
这边关六年的风霜刀剑,全化为三月前对甘罗的大获全胜了。
值,真值。
他大着舌头,吐字含糊。
「甘罗……前几日派了使者,说愿结两国之姻亲,换千百年和平。」
我骤然不安。
甘罗就是虎视眈眈的狼,不趁着这次大胜一鼓作气把他打没,恐怕过不了几年边关又会起战事。
还有和亲,宫中适龄的就只有我和敏慧……
父皇接着说,「你是朕唯一的公主,朕已经允了他们,只好辛苦吾儿远行和亲了。」
我的心猛地掉进冰窖里。
我听见自己在战场上稳如磐石的声音发颤,「父皇,那敏慧呢?」
那甘罗首领年过七十,已然是废人一个。而我在边关不知杀了多少甘罗人,嫁过去的下场可想而知。
父皇皱眉,「你敏慧姑姑一介女流,身子骨弱,怎么能到那种蛮荒之地去?嘉荣,听话……」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愿再听进去,只是直起身,垂首冷眼打量我的父皇。
用到我派兵打仗时,不见他嫌我一介女流。在战场上几度濒死,也没听他心疼我身娇肉贵。
如果不是年龄对不上,我都要怀疑敏慧才是他的女儿了。
「吾儿,怎么不说话?」父皇迷迷瞪瞪地眯着眼,「可是……不愿意?」
这个帝王有种种缺点,贪婪、好色、猜忌、懒惰等等等等。
但唯有一点称得上优点。
他向来,千杯不醉。
我心里凉透了,笑意却漫上眉梢。
「自然……愿意。」
2
敏慧公主,其实不是我的亲姑姑。
名义上她是父皇的妹妹,实际只不过是太后晚年寂寞在宗室里抱来的养女。
父皇上位时手段够狠,几乎杀尽有血缘关系的皇室男女。再加上我母后早逝,宫中的长辈便只有她一人。
但我不喜欢她。
起因是我母后难产濒死之际,满宫里的太医全被她叫走治疗风寒。我一个人跑到她殿内,跪到膝盖乌紫,才叫走了两个太医。
可已经晚了,母后产下死胎,就溘然长逝了。
那死胎,还是个男孩儿。
可我那姑姑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仅仅被父皇罚了禁足三月而已。
我那时就发誓,一定会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几日后我路过御花园,察觉到四周过分安静,敏锐地发觉不对。
直到——
听见假山后有珠翠碰撞的声响。
「兄长……」
那女子声音娇弱,我绝不会听错,分明就是新寡不久的敏慧!
她胆子倒是很大,我凝神继续听。
另一道声音更是让我大吃一惊,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做出如此不知廉耻之事!
这可是他的妹妹,我的姑姑啊!
「皇兄」敏慧娇声问,「你干嘛要答应蛮夷和亲?」
父皇冷笑一声,「连年都要打仗,朕登基后就没过一天好日子。还不如答应他们暂且休战,再有战事都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
「好吧,可是我才不要去那蛮荒地方呢。」
「朕哪舍得你去,放心吧,嘉荣那丫头不敢不听话……」
不敢不听?
原来我六年来在边关的鞠躬尽瘁,在他眼里不过是不敢不听。
父皇,您无情,就别怪我无义呐。
3
我拜访了一个故人。
其实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是真的没脸再见他了。
「不知公主来此,意欲何为?」
厉凌暮穿着从校场匆忙赶来未换的铠甲,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掐着掌心,逼迫自己正视这双熟悉的丹凤眼。
「将军可知,陛下要我……和亲甘罗。」
「什么!」
他如我所想一般脸色大变,终于有六年前的光阴里,那嬉笑怒骂的白袍小将模样。
但那外露的情绪很快收回。
「陛下的决策……臣不敢妄言。」他闭了闭眼,昳丽的脸庞平静如水。「只是仍要问一句,公主可愿?」
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应当是愿的。就和六年前一样,为了帝王的江山奔赴战场,九死仍不悔。
「我不愿。」
厉凌暮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他急迫而恳切地说,「公主若有用到臣之处,臣自当竭尽全力。」
他一直都是这么聪明透彻。
明白我女子之身下的野心,也明白我不甘被摆布的反击。
更明白,今日来此,我未出口的所求。
他如今是皇城守卫大将军,更是天下武功最高强之人。可一如六年前,隔着时光的裂痕,仍能予我予求。
一点儿没变。
「凌暮。」
我垂着眼站起身,掰开他紧握的拳头,鲜红的掐痕已然出血。
一方海棠色的帕子轻轻裹了裹,缠住了那些碍眼的痕迹。
「是我,对你不起。」
他没变。
变的是我。
4
厉凌暮和皇室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那时刚登基的父皇疑心病太重,甚至疑到了这个三岁小孩儿的头上。
于是父母皆亡的他,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皇宫。
我是父皇唯一的子嗣,在深宫里年龄仿佛的玩伴只有他。我们很快亲密而和谐,我替他撑腰管教下人,他替我背锅免于惩罚。
少年人的暧昧如同风,不知何时如何地而起。吹到身边时,就已经是难以言明的两情相悦了。
但这场美梦终止在六年前。
厉凌暮一身白袍铠甲,险之又险地在城门外拦住不告而别的我。
他胯下,是劳累到吐白沫的马。
「公主要去边关,为什么不告诉臣?」
厉凌暮眼尾发红,偏执得近乎疯魔。
「天涯海角,公主所在之处,就是臣心之所向。」
多么动听的话啊,我明白,他做得到。
「但父皇……要你留在皇城,拱卫皇城的安全。」
我何尝不想与他一处,可我们都深刻地知道,父皇的安排无法反对。
多说,亦无益。
「愿公主此行一切顺利。」厉凌暮跪在地上深深叩首,「武运昌隆。」
他没有追,只是红着眼望着我。我策马离开了很远,仍然能听见嘶哑的一字一顿。
仿佛刻在心里。
「公主、公主、公主……」
见过厉凌暮后不久,我在宫里偶遇了敏慧姑姑。当然,这场偶遇绝不是我一厢情愿。
她明里暗里向我试探和亲的人选,看似是炫耀,我却觉得她没那么蠢。
大概父皇已经许诺过她,她不放心,竟然又来探我的口风了。
一来她有脸来,二来她和父皇……也不见得多么互相信任。
我心里实在懒得应付,说了两三句糊弄过去。转而不经意地提起……
为父皇选秀充盈后宫的事。
瞧瞧,连茶都打翻了。
这是我杜撰出来的事,但不妨碍我能让它变成真的。某些人心里不高兴,我心里就高兴了。
敷衍地送走了失魂落魄的好姑姑,我招手让神出鬼没的暗卫散播流言做推手。
男女角色都走在台前,这出戏才能继续唱下去。
算计吧,算计得越狠越好。
5
很快满宫都传遍父皇将要选秀的消息,这也在群臣百姓的意料之中。毕竟当今陛下,年过而立却仅我一个女儿而已。
包括他自己在内,没人不着急。
无奈后宫宠幸的妃嫔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却都没什么结果。御医们的口风很紧,一副又一副的药给父皇熬着补身体。
在一日胜过一日的选秀谣言之下,哪怕是假的也快变成真的了。这时暗卫告诉我,敏慧怀孕了。
她倒也真舍得,啧啧。
父皇那样的身体,她想要强行有孕,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
就怕这代价,她付不起。
与此同时,宫里还传来另一个消息。
——父皇欲册封民间女子李氏为后。
好端端的,我可没听说过父皇宠幸起哪个李氏来了。不过两个消息一结合,就猜出来这是没脸没皮的两人披层皮,让孩子光明正大地出来。
我暂时没做什么反应,只是一心将手里的暗卫安插到合适的地方去。后宫多年没有高位妃嫔,管理松散得不成样子,做什么都很容易。
「你来做什么?」
我吃着心腹侍女剥好的橘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厉凌暮脸皮很厚,一把抢过侍女手里的盘子,自顾自剥起橘子来。
「为公主剥橘子。」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宫里的婢女,哪个不比他会伺候人?
不过这家伙,确实剥地挺好。
「不用担心我,甘罗使臣还没来呢,他不会现在就把我交出去。」
厉凌暮剥橘子的手一顿。
「臣自然明白。」
明白你还过来,要是被发现了,你估计只能委委屈屈地嫁给我当驸马了。
差点忘了正事。
「母后的忌日快到了,我在宫内不便外出,烦请将军替我去舅舅府中,寻一二道长入宫来祈福吧。」
6
「荒唐!你竟敢对朕出言不逊!」
我站在养心殿外,听见里面父皇一声大过一声的呵斥。
没过多久,当朝左相就顶着一脑门子茶叶出来了。我忍住没笑,安安静静地行了个晚辈礼。
左相脸色十分难看,大约没想到父皇会这么不给一个三朝老臣的面子。
父皇过了会儿才宣我进去,面色同样愠怒。
不解怒地叱骂道:「倚老卖老的匹夫!」
我不置可否。
左相纵横官场数十年,掌管着朝堂起码一半的中坚力量。这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只有他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辱骂。
不过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或许也有关系,我记得敏慧新寡的丈夫,就是左相族里的后辈吧。
真巧啊,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不知道死人能不能带得安生呢?
他叱骂许久才消气,招手唤我过来。
「嘉荣啊,过来。」
父皇眯了眯眼,被酒色掏空的脸上闪过一丝试探。
「朕要你和亲甘罗,你心里可委屈?」
我心知他在做最后的试探,我手里还有一半兵权,想反抗终归是有余地的。
「若说委屈,自然也有。女儿回宫不过四月,就又要与父皇分隔两地,实在是委屈。」
我恨不得天长地久,与您再也不复相见。
父皇听罢,骤然哈哈大笑。
「嘉荣还是小孩子脾气呢。」
我知道,他暂时满意了。
9
「陛下~」
我与父皇正说着,养心殿里忽然闯进来个人。太监宫女们司空见惯,连一声通报都没有。
「啊!」
来人见着我,状似慌忙地躲到父皇身后。
父皇也不恼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皇后不要害怕,这是朕的嘉荣公主。」
皇后?
这不是换了身衣裳的好姑姑吗?
前些日子封后大典办得匆忙又简陋,很多大臣和皇室宗亲都来不及去。不过想来这对狗男女乐得如此,免得叫人认出来。
我当然也没去这令人笑掉大牙的封后大典。
皇后永远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母后。
「皇后?可是皇后长得和敏慧姑姑……」
「好了!」父皇脸色微变打断我,似乎生怕干过的丑事被捅开。「人和人相像不足为奇。」
这话估计父皇自己都不信吧。
我恭敬地朝这位新晋的皇后娘娘行了礼,果不其然瞧见她暗含得意的模样。
父皇不耐烦地叫我退下,离开没多远,我仍能听见父皇宠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又胡闹了是不是?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是故意见嘉荣的。」
「皇上……」
我并不惊讶,早知这二人是什么货色。
其实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怀疑自己,为什么六年来心甘情愿为这样的父皇抛头颅洒热血,换得身上暗伤无数。
幸好如今幡然悔悟,一切还不算晚。
这些人,只配做我的垫脚石而已。
8
自从所谓的皇后出现以来,宫里的流言就没断过。毕竟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长着眼睛的都不可能毫无异议。
只消轻轻一吹,消息就像春风一样送进每一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府里。
和父皇争执的左相只是一个开始,越来越多的忠臣委婉提醒,也只落得跟左相一样的下场。
反倒是口蜜腹剑的小人,现今更招父皇喜欢了。
时机大约成熟,我想了想,开始下一步计划。
没用多久,一位具有真才实学的游方道士牢牢抓住了我父皇的心。
满宫里都说,那道士能口喷火焰,吞服利剑而不死,手下油锅而不伤。
父皇大喜,当即奉为座上宾。
道士却辞官不做,说自己本天上客,只为千古明君才来人间一遭。
「千古明君」被马屁拍得龙颜大悦,任何质疑的声音全被强硬地压下。
原本这和新任皇后没什么关系,哪知这日宴饮正酣时,道士却在众目睽睽下脸色凝重,站起身指着皇后。
「腹中此子,妖孽无疑!」
我坐在角落里饮酒,笑着看这场热闹。
身旁的厉凌暮皱了皱眉,抢过我倒个不停的酒杯。
「公主见谅,臣的酒不够喝了。」
不够喝你让太监拿啊,抢我的算什么?不过这话我没说出来,到底是我欠他的。
「大胆!」
新任皇后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抚着肚子大声斥责。
而正中央的父皇脸黑如墨,却不吐一字,看不出态度如何。
皇后只能自己慌张怒斥,「胆敢污蔑皇嗣!」
在群臣的议论纷纷之中,大义凛然的道长只是叹息。
「妖孽不除,怕会有大乱子出现啊。」
这种隐约动摇江山的话若是换旁人来说,父皇绝对会株连他九族。但这道长精通法术,又献了几枚让父皇生龙活虎的丹药。
因而这场戏看着看着,也不过是草草结尾。
父皇面色不佳,态度含糊地略过此事。瞧着心有惴惴的皇后委屈落泪,我高兴地多吃了两碗饭。
厉凌暮阴魂不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臣的饭也不够吃了。」
「哦。」
我再也不想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宴会上了。
9
宫中谣言传得更厉害,甚至还有叫敏慧妖后的。
当然这不代表游方道士在大臣口中就是好的了,他鼓动父皇大兴土木建造摘星楼,已然成了妖道的代名词。
明面上,这两股势力不分伯仲。
比皇宫里暗流涌动更重要的消息是,迎娶公主的甘罗使团历经六月,已经下榻在京城驿馆了。
与此同时,我的好父皇终于愿意放出消息。叫外界得知,作为打过甘罗人六年的我,要嫁到甘罗去了。
一部分大臣不关心我的死活,无所谓嫁过去的是公主还是宫女。倒是有一些武将,也暗自发愁甘罗会不会很快再犯中原。
总的来说,群臣不在意嫁过去的是打了六年甘罗的我。
京城里的闺阁小姐们听闻此事,倒是都传递书信替我不平。
那些信上她们说,我不只是公主,更是将军。带领将士打胜仗的将军,不该受到如此对待。
我热泪盈眶,沉默良久。
守卫边关六年之久,只要这一句话就值了。
父皇你瞧,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不,或许你明白。只是不愿意深想,更不愿意替我着想,替这些可爱的人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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