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弟弟拿着我的钱过着好日子,得知我变成了自由身,却要将我卖给老男人,换一百两银子。
多年前,大旱,为了活下去,阿姐将自己卖了五两银子,从此杳无音信。
为了能治好爹爹的腿,我也将自己给卖了。
多年后,迎接我的不是亲情,是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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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连草汤都没得喝的时候,阿爹一拍大腿,决定带着我们南下逃荒。
大旱三年,路边能吃得早就吃绝了,草皮、树根,连树皮都被扒了个精光,一路走来,连一丁点儿绿色都不见,全是皲裂的土黄。
阿爹带着我们走了很久,也许是半个月,也许是一个月,爷奶倒在我们进城前一天,阿爹带着我和阿姐,将爷爷奶奶埋在远离大路的荒野上,阿爹说,埋得深一些,免得爷奶去世还不安稳。
我看见了,有人跟在逃荒部队的后面,专门捡那些饿死和快饿死的人,他们眼睛发红,被这残酷的天道逼成了野兽。
进城时流民太多,生了乱子,阿爹腿被打断了,阿姐五两银子将自己买给了人牙子,走时泪水涟涟,嘱咐我照顾好阿爹和阿娘。
可五两银子能养活我们一家四口,却没办法治好阿爹的腿,阿娘还是哭,我擦干眼泪,没找到人牙子,倒是遇上了一位贵人。
贵人姓席,是京城来的大老爷,我叫他老爷,老爷帮我请大夫,给我银子安置家里,带我往京城去,一路上的吃穿都是我从未见过的,这不像是下人,就是比从前镇上地主家的小姐也不为过了。
我想着,或许京城大官府上的下人,是要比寻常地主家的小姐还要矜贵些的。
但老爷确实没叫我做下人,和我一道的还有好几个姑娘,我们身量相同,年岁也相同,老爷说,叫我们给小姐做伴。
小姐名唤音音,像是那雪做的人儿,杏儿眼,凉薄唇,生得极美。
但我没见小姐笑过,她好像总是很忧愁,老爷叫我们陪着小姐,我们诚惶诚恐,生怕哪里惹了小姐不高兴,小姐只扬了扬唇,让我们去园子里玩,不必管她。
小姐体弱多病,脾气很好,虽然面上总不带笑,但也从来不曾苛待我们,只是有时候,她看向我们的目光,总是带着歉疚。
我不太明白,府上养着我们,好吃好喝的,还有人伺候,神仙也没有这样快活的日子了,老爷甚至还好心派人帮我寻阿姐,虽然并没有找到,但老爷和小姐是我们的恩人,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哪里就需要歉疚了呢?
后来年岁渐长,我就知道了。
老爷将我们带回来,是为了有一日,能顶替音音小姐,嫁给那位被称作天煞孤星、从一生下来就被天子放弃的皇长孙。
老爷说,等到了那日,他会将我们认作亲生女儿,以音音小姐的身份嫁过去,此后只要小心经营,府上就是我们的底气。
锦心,就是和我住在同一屋的姑娘,她告诉我,那位皇长孙幼时被相国寺的方丈批过命,将来还会克死未过门的妻儿,而音音小姐生来体弱多病,越到年长身体越虚,皆是因为和皇长孙的这一桩婚约。
锦心同我说,她不愿意,她不想死。
她眼底全是恐惧,我不忍心说她,但我是愿意的,老爷救了我阿爹的命,小姐又是那样好的人,叫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只是变故来得这样快,快到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老爷上朝后没再回来,府里人心惶惶,都说老爷犯了事儿,官兵要来抄家了,府上的人跑得跑散的散,很快就没了人影。
我找到小姐的时候,她静坐厅堂,像是在等待什么,她很意外我会来,不等我说话,就扒下手腕上的白玉镯给我,让我快走,等官兵来了,就走不掉了。
「那小姐您呢?您不和我一块儿走吗?」
她看着我,神色十分复杂,我的心跳得厉害,一把拽住她的手,「若是您也被官兵抓住了,您这样的身子,哪里经得住牢里的脏乱?老爷要是知道,也必然不会安心的。」
小姐最终还是和我一块儿走了,我们柴房的矮墙边上跳出去,然后乔装打扮,趁乱逃出了京城。
我买了小姐给我的玉镯子,雇了一辆马车回家去,路上小姐病了一场,不得已我们在驿站住下,小姐病得昏昏沉沉,总也不清醒,梦里总是叫着阿爹和阿娘,我急得眼泪直掉,眼下这荒郊野外,哪里能找到大夫来呢?
好在上天有眼,总算叫我请来一位大夫,一副针扎下去,小姐的病情总算好了几分。
又修养了几天,我担忧官兵追上来,便带着小姐往家的方向赶,叫人惊喜的是,这位大夫竟也要和我们同行。
小姐不让我再喊她小姐,让我唤她的名,我便叫她音音。
这些年我每年都往家里寄钱,家里传信说日子比从前好过许多,我若是带着音音回去,也能有一个容身之所。
离家六年,家里买了院子,租了一间铺面做点小生意,阿爹比从前苍老了许多,一瘸一拐走向我的时候,我眼眶顿时红了。
小弟今年九岁了,在城中的学堂里读书,生得白白胖胖,乖乖叫我阿姐。
阿娘看着我回来很高兴,连问我在府里每月得几两银子,有没有婚配,得不得主人家喜欢,我身后跟着的姑娘又是谁。
我说,府里出了事,音音是我在府里结交的姐妹,所以带着她来投奔家中。
我阿娘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又说回来是好事,这里毕竟是我的家,只管好生待着就是了。
我知道阿娘不欢迎音音,阿娘性子娇,遇事只会哭,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没给过我几个好脸色,直到有了小弟,她脸上就总挂着笑了。
但我也知道家里做主的是阿爹,我向阿爹告知了音音的身份,他长叹几声,没再说话了。
于是我就和音音留了下来,闲置的东厢房成了我们的卧房,音音每日都要吃药,卖了玉镯子的钱早就花完了,好在我每年除开给家里寄钱外还有些体己银子,要是紧着音音吃,也能吃个十天半个月的。
但必须要想办法赚银子了。
在席府上的时候,老爷会叫人教习我们女红,还有琴棋书画、调香制药、识文断字,但说来惭愧,我生性粗笨,除了勉强能把字认个全乎,也就女红还算拿得出手。
于是我开始每日绣些帕子和香囊托阿娘带到铺子里去卖,但这样银子赚得太慢了,刚开始还好,但后来阿娘带回来的银子越来越少,我问她,她说客人不喜欢我做的绣活。
我半信半疑,寻常在府里的时候,我的女红可是连夫子都夸赞的。
但音音的病不能断药,还得用好药,我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更快更好地赚到银子。
音音心疼我每晚点灯做绣活,同我说:「我不吃药了,我识字,字也写得好,我出去摆摊,帮人写书信,这样也能赚钱。」
我忙摇头:「这怎么行?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再者,外头雨打风吹的,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她眼眶红着,「我行的,这药吃了这么些年,半点作用都没有,你这样辛苦,我总是不忍……」
我知道音音虽然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人,但半点没有骄奢之气,她承袭了老爷的风骨,有着翠竹一样的脊梁,所以我没再反驳,只是出了躺门,从书局找了帮抄书的活计,让她待在家里也能赚钱,我总是担心她太过操劳身子受不住,但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她倒是看着比从前在府里的时候都有精神气一些了。
只是阿爹知晓了京城里席家的事情,再不能容得下音音了。
阿娘尖声说:「春娘是咱们亲生的,待在家里还能帮我分担家事,家里也多了一个进项,日后嫁得个好人家,还能帮衬冬哥儿,那个病秧子会什么?走一步喘三喘,每日吃的药还死贵,是个天大的累赘不说,她还是个……」
阿爹忙嘘声,阿娘瞪了我一眼,没将那两个字大声说出来,「还是个逃犯,要是被官府发现了,我们这一家子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我气愤难当,再看阿爹,他竟也不敢看我。
「从前我被老爷买走时,是老爷忙着给阿爹您请了大夫,又给了足足五十两银子安顿家里,我每年寄银子回来,这院子和家里的铺子,哪一样没有我的银子?」
我眼眶红着,「若是没有老爷,阿爹的腿只怕早就没了,那年到处都是灾荒,我们一家子还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老爷如今遭难,就剩下小姐这一根独苗,我们受了他的恩,合该要还的。」
「要还你去还!这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们生养你一场,这都是你应该报答我们的!」
阿娘抱着小弟哭,「我可怜的冬哥儿,才刚刚上学堂,夫子夸他聪明,就这么读下去,将来指不定能榜上有名呢!可要是还留着那个祸害在家里,这顶上的脑袋能不能保住还说不定呢!」
阿爹抹了把脸,叹气,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就明白了。
这个家待不下去了。
我收拾了东西,要带音音走,阿娘又追到门口,眼睛直往我手里的包袱看:「你要上哪儿去?这是你的家,难不成你真要为了旁人,伤了咱们一家子的情分不成?」
我浑身发寒,忽然想起前日里邻居秦大娘同我说别急着相看亲事,多探一探男方的虚实,原来是阿娘给我相看了一门婚事,是东街胡员外家的,她想将我嫁过去,给五十岁的胡员外做续弦。
还有阿娘带回来一日少过一日的银子,我不愿意用这样恶毒的心思揣度我的生身母亲,可眼下看着阿娘这副样子,我不信也得信了。
「咱们还有什么情分?」
我忍着流泪的冲动,恨声道:「是你每日克扣我买帕子香囊的银子的情分,还是你想把我嫁给东街胡员外做续弦的情分?」
「你乱说些什么?」
阿娘一下子就心虚了,她瞪着眼睛吼我,「你上哪儿听来这些闲话?我是你亲生的阿娘,难不成还会害你不成?」
从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小时候去到府里还想阿娘想到躲在被窝里哭,带着音音回来时也是期待和憧憬见到亲人的,可眼下的情景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阿娘只是小弟的阿娘罢了,从来都不是我和阿姐的。
「你会!你要不是要害我,怎么会动了将我嫁给胡员外做续弦的心思?他的年纪比阿爹还要大,都能做我阿爷了!」
音音在我身后,越发攥紧了我的手,我心中得到些安慰,就算没有阿爹阿娘,我也还有音音小姐。
我咬着牙,看着神色歉疚的阿爹,又看看依旧不忿的阿娘,继续道:「这儿早就不是我的家了,音音不是旁人,她就如同我亲生的阿姐一般。」
我惦念着他们生我一遭,又养我到七岁,不好将话说得太绝,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也确实只剩下音音这一个亲人了。
离家后我和音音重新租了一间更小的院子住,这几乎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银子,等安顿下来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因着白日里和阿娘说的那句将音音小姐当亲生阿姐的话,我不太好意思面对音音,但那是我的心里话,音音小姐在我心中,说是天上的仙子也不为过了,如何能做我的阿姐呢?
再者,音音小姐也只是比我大了两个月罢了。
但在我心里,是真的将音音小姐当做阿姐的,在府里时她时常教我功课,不嫌弃我粗笨,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人儿呢?
「我很欢喜,」
她说,牵着我的手,眼里似乎有泪光,「春娘,我很欢喜你能将我当做你的亲生阿姐,除开阿爹,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她低下头去,泪珠儿滴落在手背上,「就是苦了你了,我这副身子,拖累你太多了……」
「不是拖累!」
我见不得她落泪的模样,忙道:「既然阿姐也认了我做妹妹,那我们就是亲人,亲人之间,哪里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再者要是没有老爷和小姐,春娘如今还知道在哪儿呢。」
我说,「阿姐,往后咱们相依为命,再不提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了,若是还有机会救出老爷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她抬头看我,我也看她,许久,她唇边绽出一个笑来,笑中带泪,像雨后染着露珠的茉莉花,美得叫人心悸。
日子过得不好不坏,我总盼望着能得到老爷的消息,但可惜宴城离京城太远,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我时常做绣活送到店里去卖,有客人看中我的绣活,会请我到府里去,这样银子赚得多了,我就不想再让阿姐太操劳,再做抄书的活计。
但阿姐她坚持,再加上她近来身子好了许多,我也只好由着她去。
令人奇怪的是,我们又一次遇上了之前驿站里的那个大夫,大夫搬到我们隔壁,还说若是阿姐身子不爽,可以随时找他。
我觉得十分可疑,忧心是不是京城里的人知道了阿姐的下落,想要抓她回去,但这位大夫自从遇上的时候就一直在帮我们,看上去也不像是坏人,可要说纯粹是巧合,那也实在太巧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阿姐宽慰我:「也许真的是巧合呢?更何况有个大夫在隔壁,这样也方便许多。」
说来也是,我细细观察了几日,发现隔壁的大夫果真如他自己所说,休整几日后就开了间医馆,不像是京城那边的人,我就放下心来,不再纠结此事了。
那天我从雇主家出来,回家路上撞见了小弟,他似乎是专门在等我,说阿娘病了,要我回去看看。
他说完就跑了,我来不及问话,想想还是不放心,她毕竟生养我一场,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她的。
但我没想到,生病是假,想让我嫁人才是真。
「不是胡员外,是西街书肆的少东家,人生得俊朗,身上还有功名,媒婆今日已经上门来了,足足一百两的聘礼呢!」
阿娘很兴奋,说到那一百两银子,脸上红光满面,时年已经是春日,外头日头高悬,我却觉得浑身都是冷的。
「我不嫁!」
我立时起身要出去,谁知道院门紧闭,阿娘上前来牢牢拉住我的手腕,「春娘!你听娘的话,那个席音音就是个逃犯,京城里张榜要抓她回去,你每日和她待在一处,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抓去了!」
「你是我亲生的,我总是盼着你好的,那少东家人生得真是不错,家境又好,你嫁过去就是少奶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挣扎着:「阿娘究竟是盼着我好,还是单单只为了那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何必还要扯这些幌子,说什么为了我好?」
「好好好!竟然你这样想,我也不多说了,反正你今天不能再回那个病秧子身边去,就待在家里,明日花轿就来抬人,你老老实实的嫁过去,就当是报答我们的生养之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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