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尽力扮演着一个「胆小怕事」的皇后,成日里吃斋念佛,从不参与后宫纷争。那些痴傻的妃子们互相争宠,斗得两败俱伤,狼狈不堪,却依旧没有争来李巍的宠爱。
她们根本不明白,李巍对谁的爱都不可能长久,他是个薄情寡性的人,他只会爱他自己。
李巍来我宫中的次数依旧寥寥,但我并不在意,因为早在冷宫的那个冬夜,我便有了身孕。
我不动声色,直到肚子开始显怀,才叫来了太医。
这是我与李巍的第二个孩子,他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半蹲在我膝边,轻笑着仰面望来,眉目间的喜悦昭然可见。
那喜悦太过真实,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我闭上眼,还能清晰地描摹出来。
我探出手轻轻捧起他的脸,哑声说:「皇上,这是我们的孩子。」
他温暖的大掌覆上我的手,眼眶通红地点了点头。
这个孩子,李巍为他取名「瑄」,李瑄。
生下瑄儿后,我的生命好像一下鲜活了起来,原本黯淡的世界也变得色彩斑斓,熠熠生辉。
我倾尽全力地照顾着他,陪他牙牙学语,伴他蹒跚学步,我记得他第一次叫我「母后」,也记得他第一次朝我飞奔而来。
因为瑄儿的存在,我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明哲保身,生怕因为自己的过错连累到他。
可这些年间,已经有不少嫔妃为李巍诞下孩子,原本只是宠爱的争夺,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权利的斗争。
这其中,也不乏出现聪明的女人。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胆小怕事」,从不参与后宫纷争的皇后。可一个被刚刚封作春嫔的女人,逼我主动打破了这个形象。
春嫔本名赵喜春,她的父亲正是曾与李巍交好的兵部尚书赵志廷,也是我爹秦越的政治宿敌。
春嫔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后宫妃子的恩宠地位,很大程度上都是皇帝对朝堂众臣的拿捏制衡,所以她怂恿自己的父亲赵志廷与我父亲争斗,最终斗了个两败俱伤,惹来天子的震怒。
李巍本就对我父亲有意见,一怒之下将他关进大牢,连带着对我,也生出了厌烦之情,随便因为什么小事,就罚我在殿内禁足。
那时正值寒冬大雪,三岁的瑄儿染上风寒,浑身烫得宛如烙铁。我抱着他冲出大殿,在大雪中飞奔,中途跌倒了数次。
可等我到了太医院,却怎么也敲不开他们的门。最后有个小黄门不忍,劝慰我说:「皇后娘娘,整个宫中都知道皇上对您发了好大一场火,罚您在凤鸾殿禁足,这会儿,怕是没有太医敢给您开门……」
我急得泪流满面,却不得不原路折返,冒雪跑到颐安殿前,跪求李巍救瑄儿一命。
那天的大雪当真十年不遇,鹅毛般簌簌而下,寒风凛冽,我跪在雪地里,用力抱紧瑄儿,泪水冰凉一片,脸颊早已痛得没了知觉。
我不知自己跪了多久,才等来颐安殿的门缓缓打开,我仰面望向立在高处的李巍,隔着飞扬的雪幕,我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可我却能清楚地听到,在我心里,正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慢慢地碎裂。
我早该明白的,我早就明白的,他是个薄情寡性的人,他爱的人,只有他自己。
6
瑄儿的命救了回来,却也因此落下了遇寒便咳的肺病。
揭掉这层「胆小怕事」的伪装后,我第一个整治的人,就是春嫔。
那时春嫔刚刚怀子,还没高兴半月,就因误食掺有红花的点心掉了孩子。李巍派人去查,最后在静妃房内翻出了大量的红花。
这招栽赃陷害,早在我十六岁时,燕云便教会我了。
李巍不是没有怀疑过我,也曾借机试探过我,可每次我都声泪俱下地诉说照顾瑄儿的不易,都自顾不暇了,哪儿还有心力去管旁人的事。
或许在李巍眼里,我还是那个「胆小怕事」的皇后。
他重罚了静妃,又为安抚春嫔,扶她坐了妃位。
这正合了我的意。
我买通春妃身边的人,在她身边不时说些道听途说的朝堂政事。春妃确实是个聪明的女人,可聪明过头就容易惹来祸事。
她最关心她爹的仕途以及她赵家的命运,以至于某次她爹领命出京,她便以为她爹遭了贬谪,忙不迭到颐安殿找李巍求情。
当时我恰好也在殿内,李巍听她声泪俱下地求完情,半晌才笑了笑,神色莫辨道:「春妃还真是个关心家族的好女儿啊。」
他话音刚落,春妃便脸色惨白地瘫坐到地上,直到李巍拂袖而去,她也没有起身。
在这后宫里,皇帝的猜忌,是最容易招来杀身之祸的。
卢氏一族的事还历历在目,李巍又怎会让另一家权大势大的外戚出现?
赵志廷刚回京述职,便被李巍借口贬谪,远离了权利的中心。没了娘家的荫庇,春妃很快失宠,成日忧思郁结,没多久便重病卧床,奄奄一息。
大仇得报,我爽快不已,决心到青岳山上几炷香。
彼时正值初春,微雨朦胧,清风双燕。这次出宫轻装简行,我只带了几个宫人侍卫。马车停在青岳山下,我掀帘望去,雨幕初开,整片山林都被重岚掩住,雾气萦绕,鸟雀啼鸣。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远远唤我:「皇……嫂嫂!」
往来上香的百姓很多,我循声望去,就见那人站在撑着纸伞的人群间朝我招手,我眯了眯眼,想看清他的面庞,就听翠云小声说:「是晋王。」
这位晋王,就是李巍的三皇弟,李玠。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李玠为什么对我这样热情,明明我们根本没什么交情,他却总表现得像多年未见的好友。
许多年后,当我成为垂帘听政的太后,而他成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时,我曾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听罢笑了笑,神色莫辨地问:「或许在你看来,我们确实没什么交情吧。」
再后来,李玠离世,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个发黄打皱的香囊,才终于透过时光的缝隙窥探到了这段往事。
当然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青岳山下偶遇,他笑着朝我走来,我却急忙放下轿帘,避开了他。
「嫂嫂这是做什么?」他隔着帘子问。
「避嫌。」我没好气答道。
他却笑了起来:「佛祖脚下,我们只是前来上香的善男信女,有什么好避嫌的?莫不是嫂嫂自己心思歪了,怕别人看出来……」
我「哗」一声掀开帘子,就对上他那双盈盈带笑的好看眼眸。满腔羞恼一时消了大半,我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上爬山。
「嫂嫂你等等我啊!」李玠在我身后唤我。
一路上,他围着我叽叽喳喳个不停,我很少回他,当真被弄烦了,就斥他两句。他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跟着我。
直到入了佛堂,他才消停下来。
我踱步上前,虔诚地上香叩拜,闭目祈福良久,才缓缓起身。
走出佛堂后,李玠问我:「嫂嫂求的什么?」
我望向远处青山,只说了些场面话:「求皇上龙体安康,瑄儿平安长大,国泰民安,海清河晏。」
「嫂嫂不求皇兄盛宠?」
闻言我轻哼了一声,笑道:「盛宠?你想让我成为宠冠后宫的妖妃吗?」
「自然不是。」李玠解释,「只是这世间,应当没有不想求夫君怜惜宠爱的女子吧?」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想求,可我的夫君,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男子,他的怜爱,我求不来。」
李玠沉默了。
春雨初歇,远处重山绵延起伏,旖旎霞光爬上山头,缥缈洒向人间。
过了许久,久到我已经准备离开,却忽然听到李玠开口。
他说:「若你求不来,我可帮你。」
我猛地顿住脚步。
微风吹过,我终究没有回头,继续迈步向前。
那时我只当他说了句玩笑话,一个手中无权的闲散王爷,为何帮我,又如何帮我?
7
瑄儿五岁时,李巍在朝臣的重压下立他为太子,再一次巩固了我在后宫的地位。
直到这时,我都没想过去求李玠的帮助。
我尽量扮演李巍眼中的好皇后,日复一日戴着伪善的面具,将后宫一切掌握在手中。可我没想到,李巍最终还是动了废立太子的心思。
因为梅妃为他诞下了一个皇子。
我不是不知道李巍对梅妃的宠爱,可我一直以为,他对梅妃的爱,不过是和从前他对其他女子一样,虚无缥缈,短暂得如同轻烟。
可这次,他却动了真情,甚至想将梅妃的孩子立为太子。
我又怎能甘心?
眼见此事即将成为事实,我在孤苦无助四方无援时,猛然间想到了李玠曾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连夜托人联系李玠,将此事告诉了他。
太子的废立乃是一国大事,李巍自然也知道,所以他并未在朝堂上提及,只在颐安殿与心腹大臣们商讨国事时才说了出来。
这些人中,就有李玠。
原本这些大臣都不敢站出来反对李巍的决定,可这时李玠突然上前,以史为鉴,以李家先代皇帝为挟,以情动之,以理晓之,最终让众臣纷纷站了出来,反对李巍废除太子的决定。
李巍只得将此事作罢,可心里却记恨上了李玠。
他借故将李玠遣到北境驻守,没有诏令,不得回京。为此我给李玠写了许多信,言辞间皆是对他的歉意,他却轻松回道,若是我过意不去,便给他绣一个香囊吧。
可大夏女子只为心上人绣香囊,此为僭越之事,我终究没有照做。
李玠离开后的两年,梅妃依旧宠冠后宫,连带着她的那位儿子,也处处压瑄儿一头。
我心有不甘,却事事隐忍。
我想,待日后瑄儿登上帝位,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可我没想到,梅妃动了抢我皇后之位的心思。
她联合娘家在朝堂中的势力陷害我爹,自喜妃之事后,我爹秦越早已不得圣宠,被一贬再贬,而梅妃此举,却是要我秦家满门的性命。
我爹被诬陷私通敌国,人证物证皆在,他百口莫辩。我人在深宫,心急如焚,却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我清楚地明白,若我秦家挺不过这一劫,那我这皇后也会被废。没了皇后之位,梅妃想弄死我,简直易如反掌。
死我倒不怕,但我还有七岁的瑄儿,没了娘亲,他该如何在这深宫里长大?
恰逢此时李巍染了风寒,卧床许久,给事情留了些缓冲的时间。
我正欲写信求李玠的帮助,他却在一个深夜,敲响了我的窗户。
「你不是在北境吗?没有诏令便私自回京,这可是死罪!」漆黑的屋内,我压低声音斥道。
他面上却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道:「听说你有难,我便连夜赶回来了。」
我沉默了,许久,我才低声问他:「我该怎么做?」
「秦桑。」李玠突然唤我的名字,「你够不够心狠?」
我愕然抬头望向他。凄白的月光透过窗户一寸寸移进屋内,我清楚地看到李玠漆黑眼眸中闪烁的光,那令我感到害怕的光。
他抬手将一个瓷瓶放在我的手心,哑声说:「他染病卧床,你把这个给他喂下。」顿了顿,他又道:「我带兵回京,若你失败,我便攻入城中……」
我踉跄后退数步,恐慌地摇头:「我做不到……」
「秦桑!」他猛然唤我,「你可知若你此时有了妇人之仁,等待你的会是什么,等待李瑄的又会是什么?」
骤然听到瑄儿的名字,我只觉心口刺痛,捂住胸口急促地咳了起来。
沉默了许久,李玠突然开口:「你还记得你失去的第一个孩子吗?」
我茫然地望向他。
「那时李巍查出是燕云害了你的孩子,你可曾怀疑过?」李玠一步步逼近我。
「燕云如今在青岳山上为尼,出家人不打诳语,她告诉我,那个孩子,根本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是李巍害你没了孩子,又嫁祸于她,只为将她赶出魏王府,铲除我父皇对他的制衡……」
「够了!」我大吼,呼吸急促地瘫倒在地上。
我握紧手中瓷瓶,垂眸定定看向它,一字一顿道:「我答应你……」
8
我端着那碗毒药站在李巍寝宫的门前,顿了许久,才终于抬步迈了进去。
黑云压城,天边春雷滚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慢慢走了出来。
我站在殿门前,抬头望向远处遥不可及的天际,雷鸣阵阵,整个皇宫都笼罩在风雨欲来的摇摇欲坠之中。
终于,我听到身后太监尖利的高呼——皇上驾崩了。
李巍的死,像一柄锋利的匕首,刺进了所有人的心口。
在礼官的主持下,李巍的丧事有条不紊地举行着,孝期还未过,瑄儿就在满朝文武的跪拜声中,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
至此,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瑄儿年幼,我虽能垂帘听政,朝中众臣仍怕外戚当道,欲从李巍的兄弟间选出一位摄政王。
因李玠一直以来的帮持,我有意推波助澜,最终让他来担此大任。
可我没想到,便是这个决定,最终使我与他彻底离心。
瑄儿最初登基的那几年,李玠与我母子二人的关系当真称得上极为和睦。
因儿时遭遇,瑄儿很怕李巍,跟他的关系也很疏远。李玠的出现,恰好填补了瑄儿心里对父亲的空缺。
李玠性格随和洒脱,常带瑄儿骑马射箭,又教他治理天下之道,瑄儿也爱粘他,嘴上总挂着「三皇叔」,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们亲近。
那个时候,我好像什么烦恼都没了。
我常去校场看李玠教瑄儿习武,一大一小皆身穿戎装,动作整齐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夕阳下,两人的背影,当真像极了一对父子,以至于有许多次,我都在不觉间晃了神。
这样的平静,一直持续到了瑄儿十岁时。
那一年,不知从何处传出谣言,说我与李玠私相授受,早有私情。原本这样的谣言我并不会放在心上,可瑄儿却在一个雨夜敲响了我的宫门。
他淋了一身的雨,气喘吁吁地站在昏暗的宫门前。
我慌忙将他拉向殿内,他却轻轻推开我,仰面望来的眸中尽是试探。他问我:「母后,你与三皇叔,是不是真有私情?」
我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厉声叱道:「你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
他抿唇不语,我继续道:「旁人这般污蔑母后,你也听信?待哀家查明是谁传出的谣言,定要狠狠惩治一番!」
那次瑄儿被我的怒火镇住了,他不再怀疑我与李玠有什么私情,可我却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自古都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寡居的太后,也不例外。
后来一次宫宴,酒过三巡,我借故提到李玠的婚事,笑道:「晋王尚无子嗣,如今府中只有位晋王妃,不知可还有看上的贵家小姐?若是有便尽管开口,哀家定为你指婚。」
话音将落,我清楚地看到李玠唇边的笑容僵了僵。他依旧望着我,可我已经看不懂他晦暗不明的眼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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