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得没有反抗,乖乖巧巧问他:「二兄今日怎回来了?」
「路过办事,回家看一趟。」
原是路过办事的。
我「哦」了一声,又抬头看了天。夜色如幕,只一盘银月孤单地悬在天际。
「想着今日中秋佳节,该亲人团圆的。」
我笑了。
指着月亮告诉他:「二兄,今天的月亮真好看。我们回家吃月饼好不好?」
他微微一愣,良久也学着我一般抬头看月,而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就去拾起先前提出来的那盏灯,将我领回家。
回家时,一家人却早已睡下了。我从厨房里抱了酒,端了盘月饼,就拉着他要在院子里面赏月。
没两杯酒下去,又开始晕晕乎乎,一觉醒来,人却已经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睁眼就是闺房景致。
沈府里再没有他的身影。就好像他从来没回来过一样。
我小心收拾好他放在我窗口边的一把小匕首,一眼扫过他压在匕首下面的字条。
「匕首你先收着,下次给你带点精巧的防身。莫再被别人欺负了哭鼻子。另,念家,盼多多写家书。」
飘飘逸逸的字洒脱极了。
我回头一看,桌前没收拾的笔砚上装着新墨,先前写的一张张「二兄亲启」被人整整齐齐地压在案头。
6
「二兄亲启:家中一切安好,祖母身体尚硬朗,娘的眼睛还是那样,但哭得比从前要少了。
小妹近日活泼了不少,老喜欢带着烨哥儿跟我讨点心吃。我每日给他们捎一块回来。
近日铺子生意兴隆,准备再研究几个新品,如今正在和师傅研究。岁寒,二兄记得添衣。
另,来日除夕佳节,不知二兄归否?望君保重身体。小妹玉娘。」
这是我爹走后,沈家的第一个除夕。再没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人,一家人难得清清静静又热热闹闹地围着桌子吃了年夜饭。
沈淮安年前来信说除夕回家,结果到半夜人也没个影儿。
小妹和侄儿在院子里放了烟花,吵吵嚷嚷说要等着二兄回来讨红封,结果最后却趴在我腿上呼呼大睡。
两个小孩也比起春日里活泼了不少,每日也能笑着逗我娘开心了。我心里高兴,在他俩粉嫩嫩的小脸上一人揉了一把,将袖子里准备的红封塞到了他俩袖子里。
又让丫鬟将他俩抱回房里,免得吹了冬夜的风雪。
自己独自坐在廊下等着。
这年冬天本不算太冷,统共也没能下得几场雪。那天夜里却有雪花从天上纷纷扬扬地飘下来。
银装素裹,分外好看。
我喝了点酒,头脑算不得十分的清明,一伸手接了一掌心的雪,欢欢喜喜地就喂在了脸上。
酒意上头,人也傻傻乎乎的。
而沈淮安进院里看到的,就是那个平日里精明的不得了的姑娘,傻兮兮地把雪水一把捧到了脸上。而后又像是后知后觉,冷得直抖了抖肩膀。
一身玄衣的男人笑了,学着她的样子。将手伸出伞下,接了一掌心的雪。
雪碰到手就化,而当他正准备再学她往脸上抹的时候,却看见她兴冲冲提了裙子跑过来。
姑娘一脸傻笑,明媚得像极了那年他和大兄带她上街看灯的样子,「二兄你快看,下雪啦!」
7
我是被院子里面小妹和侄儿嬉笑玩闹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匆匆忙忙地梳洗好,出来才看见小妹和侄儿正在院子里面堆雪人。见我开门,兴冲冲地要拉我去看他们堆的雪人。
那雪人堆得可爱,白白胖胖地一坨,还装点了两个圆溜溜的眼睛,画了个嘴巴咧着嘴笑。
背后却闪过一袭玄衣。
却见沈淮安正躲在雪人后面笑。
我过去时,他还乐呵呵地看着已经大亮的天说了句:「醒了?」
我见他,脑袋中却又猛地涌现出一些昨夜的片段。
我已喝得醉醺醺,叫他看雪时人就睡了过去,一片朦胧中似见他叹了口气,将我送回了屋里。
好像,中秋那晚也是如此。
沈淮安一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快去吃饭吧。」
我本就不太好意思,听他这一说如蒙大赦,当下如脚底抹油般跑了。
手摸上头,想打理一番被他揉乱的头发,却摸下来一根精美的蝴蝶簪子。
雕得栩栩如生,色彩明媚动人,是扬州城里难寻得的样式。
沈淮安难得在家中多留了几日,也好叫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了几日。我算着现下手里可用的银钱,和他算计着开了春要再新开一家铺子。
侄儿也到了需要启蒙的年纪,又托人给侄儿找好了学堂,等开了春将他送去读书。
沈淮安耐着性子听我打算,时不时地又给了些建议。日子过着过着就又到了他离开的时候。
离开那日还没到元宵,我照旧看着他翻身上马,又把一篮子点心递给他做干粮。
他吁马正准备走,小妹却从院子里面奔了出来,后面带着我那侄儿。
两个人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流,拉着二兄的裤脚就不让他走。我赶紧把他俩一把揽下,这才让沈淮安走了。
掏出帕子给他们擦了脸,只一个劲地哄着,「莫哭啊莫哭啊,要回来的,要回来的。」
开春以后,我果真新开了家铺子,隔原先的沈记糕点三条街,写了块牌匾「沈记糖水」,卖些新颖的糖水。
也算着日子,带着侄儿去拜见了先生,将侄儿送进了学堂念书。
一切都很顺利,只觉得近些日子小妹闷闷不乐。后来祖母一语点醒了我,「她那是见烨哥儿去上了学堂,心里羡慕着呢。」
我这才恍然大悟。小妹已经过了九岁,前些年众人念她有些痴傻不曾教她读书,想来如今是看着比她还小的侄儿都上学堂,一双眼睛里面满是羡慕。
于是在送烨哥儿上学的时候,我问她:「小妹想上学堂吗?」
结果小姑娘盯着学堂门口看了半晌,却给我出了个难题。
她说:「我想像长姐一样,做大生意,赚很多很多钱。」
8
我心虚地扶额,不知道平日里是我对小妹造成了什么影响。总说小妹性子活泼,不喜女红,老爱跟在我身后转悠。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只是说起这做生意,女人大多颇受些偏见。世人又不喜女子在外露面,所以女子做生意也不甚容易。
从心底上来说,我是不大赞同自家小妹也走上这条路的。
可那小姑娘目光闪烁,光芒四射。
我不知该如何,只好写信给二兄。
「二兄,近日小妹说想做生意,不知二兄有何高见?」
他回信道:「无他,但不若且试一番?」
于是我将小妹带在了身边,每日先送侄儿去学堂,然后带着她去查看店铺,一边教她识字一边教她算账。
她竟学得颇为出色。
我心中大喜,若是以后能把产业都交给小妹,也是万万可行的。我心觉得宽慰了许多。
一高兴起来,便颇为豪气地替小妹置办了一套首饰。小妹见那首饰却还冲着我生气,说我净花了些无用的钱。
可我瞧着小妹眼底收藏不住的笑意,心下盘算着小妹也快要长大了。
大户人家的姑娘格外爱打扮些。而我下定决心,日后要多多赚钱,给小妹置办一屋子的首饰。
正想着以后,又觉得手中一凉。低头看去,原是小妹捡了只玉镯子,套在了我手上。
我看着小妹颇为认真的神色,她果真长大了。
我摸了摸她粉雕玉琢的小脸,「小妹也学会心疼人了。」
但刚到夏日,烨哥儿却鼻青脸肿地回了家。脸都破了相,还一脸的不服气。
我瞅他那模样,想着他定是在学堂里跟人打了架,可为什么要打架呢?我问及缘由,他却闭口不谈。
我逼狠了,他就撇过头去不理我。
这下可把我给逼急了,抄起擀面棍就要打他手心。
他却还是不肯说。
我就实实在在地打了几下。他的手心瞬间就红了,却还是不肯说。
他脾气犟得很,跟我大兄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我问也问了,打也打了,他不想说的就是不说。
我毫无办法,只好提了篮点心就带着他去敲了先生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裴先生的书童,听了姓名之后就把我们领进了院里。
我带着侄儿在屋子里面等着先生,侄儿一言不发,瞥过头还是在我跟赌气。
等了不一会,就见裴先生出来了。
他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知道我的来意。
「沈小姐请坐,裴某猜到沈小姐今日会来,让书童提前煮了茶,沈小姐尝尝。」
他礼数周全,温雅柔和。一双修长的手,端了杯清茶就给我们。
而原是今日学堂上,沈家那几门亲戚的小孩带头笑烨哥儿是有爹娘生没爹娘养的小野种。烨哥儿没理他们。
他们又接着骂我薛玉是不要脸的婊子,退过婚又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做生意,私心里面觊觎沈家的家产。
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妹也学了她长姐,成天没个姑娘的样子。
烨哥儿这下没忍住骂了回去,这一骂就着了那几个臭小子的道。
于是双方就开始混战。他们人又多,烨哥儿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捞到。
9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是我错怪了烨哥儿,心里疼得难受。
烨哥儿又有什么错呢,也只是因为他们骂我,烨哥儿替我出气才打架。
我难受得不行,蹲在烨哥儿身边落了眼泪。
这大概是我爹走后我第一次哭,烨哥儿也慌了神,生生地喊着我:「姑姑不哭。」
我又利落地拿袖子擦好泪。
「你既没有错,但也有错。他们骂你,你能忍住,是心志坚定不被干扰。
他们骂我,你护着亲人尊严,是全了自身体面。今日姑姑很感激你替我们出头,但却也真的不想见你因此受伤苦痛。
下次动手之前,你也还是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力量。如今寡不敌众,吃亏的还是自个不是么。」
「这些在我眼里都不算错,但你今日也有错,你可知道哪里错了?你错就错在不该先挑起打斗。不论是不是被引诱的,都不行。
你破坏了先生课堂的纪律,这点你该向先生道歉。那些骂你的,我也会带着你去一一地寻个道歉。」
我牵着烨哥儿准备回府。跟裴先生道了歉,又道了谢。裴先生竟还将我们亲自送到门口。
我转身领着烨哥儿离开,他却在后面又叫住了我。
夏夜蝉鸣空桑林,星河耿耿。裴先生的声音清澈得如山间叮咚泉水,开口就是清高的傲骨。
「姑娘道理,裴某受教了。」
我不受他的夸赞。领着烨哥儿进了沈府的马车。
而那天,我也果真带着烨哥儿,一家家去敲门。在院中与人理论,求得理所应当的道歉。
我就是要扬州城的所有人都知道,别再欺我沈府老人多孩子多。我见不得他们受了欺负,也敢像个泼妇一样大声理论。
而我们也算是彻彻底底地把亲戚又得罪了一遍,加上一进夏日,糖水铺门口天天爆满排队。我赚得多的同时,沈家的那些亲戚又开始不安分起来。
城内于我的谣言声一时四起,只是这次他们不仅诋毁了我,还牵连上了那位高风亮节的裴先生。
只因为那日带着烨哥儿到裴宅拜访,回去又到各位叔叔婶婶府上去求了道歉,竟被他们说成了我与裴先生关系不洁,狼狈为奸。
而我不敢作为,因知读书人极重名节。此时讲话又只能是越抹越黑。一时间城内众说纷纭。
谣言这东西又什么版本都有,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竟连糖水铺外面排着的长队,当着祖母的面骂我。
可我家那位老太太,气定神闲地组织着伙计给大家上了糖水,又浑然自得地开口说话,仿佛只是听他们讲了个荒唐的笑话。
「诸位都在讲老身的孙女,不知诸位可否听老身来解答解答。」
说罢,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张红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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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可看清楚了?什么裴不裴的?薛姓玉娘原是我沈府养女不假,但也是是我沈家替嫡子淮安明媒正娶的媳妇,是老身的孙媳。
你众人莫要在这里污了我孙媳的清白,她一个妇人管着家不容易,又还要替夫家小侄询问学业。她一个老实本分的妇人,怎能让你们这样给损了名声?」
老太太一生经历风浪,威严自在,此时又装作老妇伤心欲绝的模样。
说着,又从袖子里面掏出帕子来擦眼泪。将那婚书放在众人眼前给他们看了名字。
赫赫红纸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我和沈家二郎的名姓。
一时间,峰回路转,终究是祖母更甚一筹。
而当小妹来给我讲这个事时,我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
污了二兄的名声真是罪过,他一个清清白白的郎君,平白无故地多出个新媳妇,怕是下次归家要将我拔掉一层皮?
我赶紧写了封信就去认错。
「二兄亲启:下次待你回来时,名声有损,一切都是玉娘的错。
月前带着烨哥儿去向先生道谢,却被造谣与先生不清不白,玉娘百口难辩。祖母为证玉娘清白,写了张你我的婚书。
暂时先玷污一下二兄你的清白。不过你且放心,日后你归家,撕了婚书就好。
若实在气不过,也可打玉娘出气,或是让玉娘一头撞在柱子上以死谢罪也可!」
信寄出去,我心里也忐忑,又恨不得马上跑到二兄旁边去认个错,好让他气能消得快点。
可我这回信还没收到,却收到了好几封裴先生的帖子。邀我去某某地方一叙了,邀我去某某茶楼听戏了。
我不愿再生事端,一张一张地给拒了。
可这裴先生,竟又趁着送烨哥儿下学归来,径直来了沈府拜访。这下却让我又不得不叙了。
我请他到书房坐下,也叫人给他添了碗茶。
我跟他道歉,前些日子因某些事,给先生抹了黑。心下觉得真对不起他,也无颜面再见他。
他道别客气,只开口问了我那张婚书的事。
他不是什么恶人,这婚书大家也心知肚明,我也索性直接说明白了。
「那些流言实在难听,这也是祖母为了全先生和我的颜面。写了张不存在的婚书,也做不得真的。
不过先生且放心,众人也只是近日唠个闲话,等过段时间又有新的闲话可唠了,他们自就不会再说了。」
「那,既如此,姑娘觉得裴某如何?」
姑娘觉得裴某如何?
我不知道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让裴先生说出了这句话。只是我看见他时,他已经面色绯红,神情紧张。
我一下子听明白他这句「如何」里面的心思。
但撕了徐家婚书之后,我再没指望这辈子能嫁出去。
「裴某虽清贫些,却可保证姑娘不受委屈。姑娘若是不放心家人,裴某也可替姑娘照顾家人。」
「裴某仰慕姑娘,愿娶姑娘为妻!」
我一个哆嗦,洒了半碗茶在手背上。滚烫的茶水将我疼了个激灵,一下子就将茶杯打碎在地上。
杯子瞬间摔得粉碎,混着雨后新茶煮出来的茶水,将我的裙摆都给打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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