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俊朗的面孔在烛火的跳动之下晦暗不明,那双眸子带着战场上用鲜血染成的锐利和寒凉,无端看得人心中发慌。
「春樱今晚已有人相约,秦将军若是没有玉牌,劳烦移驾出去。」
我开口逐客,可谁知他却在我话音刚落之时掏出那枚我昨日递出去的玉牌,扔到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玉牌同桌子碰撞的瞬间,那声清脆无端地让我有些慌乱,还有心寒。
「如今想要见你春樱姑娘一面,还是真难如登天。」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嘲意,抬起步子慢慢朝我逼近。
我不想瞧见他,转身越过他,正要出门唤人将人请出去,可却被他抢先一步闭上了房门,捏住我的肩将我抵在门上。
「顾长宁,你就这般不想见我。」
「我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你厌恶至此的事情,让你宁可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一般的折辱自己,也不愿见我一面!」
他的声音带着怒气,沙哑却又歇斯底里。
我不知道他这份怒气从何而来,我如今是附庸风雅的秦楼名妓,而他却是驰骋沙场受万人崇拜的常胜将军秦家将门之后秦朗。
云泥之别的身份,即便我曾经同他之间曾指腹为婚,互相许下过相守终生的诺言,可那也只是曾经。
更何况,是他先骗了我。
当初,我作为秦楼姑娘刚一露面便小有名气。
在秦楼女子初夜拍卖的那一晚引得众多达官显贵争相竞价,最终拍出了五千两黄金的高价,夺下了秦楼历年姑娘初夜拍卖的金额之最。
而这一掷千金只为和美人共度良宵的人不是别人,便是我的竹马青梅,曾经和我指腹为婚的少年郎秦朗。
我自进入这秦楼之后,便再也没奢望过能再见秦朗一面。
我心中知晓谋反之罪牵连甚大,这无妄之罪一出,众人皆避之不及。
秦朗少年成名,一手回马枪扬名沙场,他的前途无量,决不能被我牵连。
可我还是奢望,奢望着有朝一日我的少年欢喜会将我从这秦楼楚馆之中救出,会履行同我年少之间的约定。
妈妈将拍卖会上之事同我讲时,我的心中一顿,说不欣喜是假,可下一刻心头泛起的却是一种如何也遮不住的心酸。
我同秦朗之间的婚约在这满京都城之中不是秘密,妈妈瞧着我,身旁放着的是那满满一箱的五千两黄金。
她难得没有出言嘲讽,而是静静地瞧着我,眸子之中都是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半晌之后红唇轻启:
「仅此一次,你若是不愿我便将这箱黄金送还回去。」
我有些惊讶,待在这秦楼之中两月有余,楼中的姑娘时常谈起妈妈,言语之间皆是谈起她爱财如命,可现下她说的这番话却仿佛不似那般。
她瞧着那箱黄金的眼神,和瞧着院子之中泥土的眼神没有分别。
我没有应答,我想我大抵是乐意的。
与其失身于一个从未谋面过的男人,不如将这唯一的贞洁给那个曾经约定过和我共度一生的少年郎。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回头瞧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看着我的眼神之中渗出了些许怜悯。
可我没有在意,时隔数月又见到了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火烛摇曳之下我在他的目光之中羞红了脸,红烛帐暖之间,床榻之上他搂住我,同我讲:
「长宁,我就快要上战场了,这次我定要立得一身军功,用那军功换你离开此地,嫁我为妻。」
「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我那时沉溺在他的许诺之中,我满心满眼相信,他会将我带离此处,可是最后却等来了他用自己这一身军功,求娶了郡王之女的消息。
「你骗了我。」
我将琵琶隔在我二人之间,尽管心中波涛翻涌可言语却依旧平静。
「你在吃醋对吗?你怨我没娶你为妻对吗?」
「可是那是陛下的赐婚,我没有办法!长宁,你是理解我的,我的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人。」
瞧,真可笑。
直到此刻我才知晓妈妈同我说的话,也知晓为何当初她会对着我露出怜悯的目光。
男人,一贯都是会骗人的。
「长宁,你信我,我会将你带出这秦楼,等过段时日,我会娶你为妾…….」
「你还想骗我到几时?」
我的眼眸颤动,不顾那把名贵的琵琶,用力挥开了他握紧我肩膀的手。
「秦朗,我是官妓,官妓!」
「除非我父亲的冤屈洗清,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这秦楼。」
「你还当我是那尚书府的千金小姐,还以为我是那不通人事的少女?」
「你用千金买我一次初夜,为的是什么你自己心中清楚,你口口声声说我自轻自贱,可把我当作玩意儿之人从不是我自己,而是你。」
「我没有!」
秦朗冲我怒吼,用力掐住我的下巴。
「顾长宁,只要你点头,我会想办法将你带出这里,嫁给我之后虽是妾室,但是只要有我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我看着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紧紧捏住,慢慢收紧快要爆炸。
我瞧着他,他大抵忘了,他一定忘了。
「我顾长宁,绝不嫁人为妾!」
我看着他逐渐冷下的面孔,止不住地自嘲。
打从他一掷千金买下我初夜那晚,骗我会带我出去那晚,我同他之间的那些过往便已经消散了个大半了。
我依旧是他记忆之中的竹马青梅,可他却再也不是我心中的那个少年郎了。
「所以,你宁愿在这当一辈子妓,给人弹一辈子琵琶,宁愿在这被人当玩意儿取乐,也不愿跟我出去,做我的妾对吗?」
他的嘴角是嘲讽,不屑,寒凉。
「顾长宁,你可真是下贱。」
他转身坐到了桌前,对着我昂起了下巴,冷声冷语同我道:
「既是如此,春樱姑娘弹给谁都一样,便弹给我听。」
他的话一字一顿,就像一把刀子割得我的心里血肉模糊。
我想落泪,可眼泪早就流尽了。
我捡起地上的琵琶,坐到了那把紫檀凳上。
红烛摇曳,琵琶声在秦楼之中飘荡了一整晚。
秦朗在第二天一早便早早离去。
真是难为他,坐在那听我弹了整晚的曲儿。
屋子里,那些我特意燃起的红烛已经燃尽,滴落在地上的红色蜡油,像极了那日我划破脸颊时滴落在地上的鲜血。
我的嘴唇有些发紫,此时正值初秋,可我却觉得此刻身临冬至。
秦朗前脚没走多久,后脚我身边的小丫头便满脸担忧地跑了进来。
她的眼下有抹淡淡的乌青,一瞧便知道昨晚怕是担心得一晚没睡。
「呀!姑娘,你的手!」
小丫头瞧见了我正在淌血的指尖,三并两步地朝着我奔了过来,轻柔地捧起我早已被琴弦挑破得血肉模糊的指尖,不知怎的双眸通红。
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难得她的脸上没有平日里那艳丽的妆容。
及腰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也不知是整日弹琵琶带来的困顿,我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霎时间脑袋里只模模糊糊地冒出来一句词。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翠珠香。
我瞧得没错,妈妈的那张容颜比我更美。
「妈妈,您瞧瞧咱们姑娘的这双手,这一整晚琵琶弹下去,这不是故意折磨人嘛!」
妈妈没有回话,只是瞧着我目光幽幽。
半晌之后轻声叹息,盯着我那双手只是惋惜一般地说道:
「可惜了,有段时间弹不了琵琶了。」
她像是惋惜我的手,可我瞧着她这话却像是在惋惜别的。
管他呢。
「不弹了。」
我缓缓站起身,将手中的琵琶放进藏着珍宝的箱子之中,随后在两人复杂的目光之中上了锁。
「不弹了,再也不弹了。」
若不爱琵琶,我绝不肯下功夫去精进技艺。
少年时在府中院子的杏树下,我就坐在树下拨弄琴弦,而他随着琴声耍着他那套我最喜欢的回马枪。
他同我说,「长宁,等日后我们成了亲,我们还要像如今这般,你抚琴我舞枪。」
「等我们有了孩子,如果是女孩你就教她弹琵琶,如果是男孩我便教他耍枪,咱们就在这杏树下儿孙绕膝,执手变老。」
「那我便同你弹一辈子的琵琶。」
他都忘了,那些他曾说过的话,曾许下的诺言,他全忘了。
可我还记得。
我将这辈子的曲儿弹完了,年少时的约定我尽了。
从此后,长宁再无琵琶曲,唯有春樱绕枝繁。
眼前一黑,我晕了过去。
自那日起,我病了整整两月。
人也比之前更加消瘦,妈妈常说我终于想明白了,哪有什么年少之间的誓言。
只要是人,无论男女都会变心,谁都不会守着自己曾经热血冲动时的那些誓言过日子。
什么都不重要,这世间最重要的,是要活着。
半年前我凭着一手琵琶冠绝京都夺下花魁。
半年后我再次夺魁,红衣一舞魅惑众生,如同遗落人间的妖精,艳而不俗,风姿卓然。
我坐在花魁的花车之上,由花车带着走过京都城最繁华的街道,受千人瞩目。
就如同妈妈说的那般,人总得选个活法。
是要守着回忆浑浑噩噩地活着,又或者轰轰烈烈成为这世间人们口中口口相传的绝世佳人。
我是她挑出来的凤凰,这真凤凰就该浴火重生,成为这世间璀璨的存在。
再次夺得花魁,想要见我的人更多了。
稀奇的玩意儿珠宝送到我面前,只为一亲芳泽。
秦楼也因此变得更加火爆,每日想要往里进的达官贵人挤破头,喧闹的笑声快要掀破头顶。
可这些与我无关,偶尔见见贵人,赴赴宴,不为钱只为了那所谓的附庸风雅。
除此之外剩余的时间,我大半都在教导我身边的小丫头。
小丫头没有名字,在秦楼像她们这些打小被卖入秦楼的丫头都没有名字。
长得好的便留在姑娘身边伺候边学艺,容貌不好的便只能在这秦楼之中打杂。
妈妈常说,她瞧着这些秦楼之中的丫头不比外头的差,那都是她一个个用金子堆出来优秀,识风情通人事,瞧着可比外头那些官家小姐要好得多。
我原先听着这话总是不语,可如今瞧着面前执着笔笨拙临摹字画的小丫头,弯起了嘴角。
我起身,指导着小丫头的话,握着她的手刚准备下笔,厢房的门却被敲响了。
「姑娘,妈妈传话,说让您去一趟后院。」
「楼里的姑娘们都已经过去了,妈妈差我请姑娘您过去一趟。」
我蹙了蹙眉询问了一句是因为何事,才得知是因为昨个半夜有姑娘从楼里溜了出去,说是要与人私奔。
我应了一声跟着那丫头正要往那处去,可左脚刚跨出门槛又忽然回头朝着屋里头唤了一声。
「丫头,跟我一同去看看,这种事情不多见,多瞧瞧也算是长见识。」
小丫头手中的笔一顿,应了一声,手一抖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大片。
可惜了,好好的一幅画,毁了。
我牵着小丫头的手来到院子里的时候,院子里正在动刑。
我一眼便认出受罚之人便是半年前那日被充作官妓的御史家的千金,此刻她正被人压在地上,比前日更加狼狈不堪。
「为什么不放我走,有人赎我,有人赎我!」
「我是御史府的千金,我同你们这些低贱的妓子不一样,我绝不要一辈子待在这秦楼之中!」
她喊叫得声嘶力竭,可换来却只有棍棒毫不犹豫落在身上的结果。
周围的姑娘表情各异,有怜悯,有惧怕,有淡漠,有习以为常…….
再反观那群刚入楼的小丫头,一个个瑟瑟缩缩跪在地上,有的甚至被吓晕了过去。
忽的,她似乎瞧见了人群之中的我,那双带着嫌恶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朝着我高声喊道: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尚书府的嫡女,你是顾长宁!」
「顾长宁,你父亲可是正一品的礼部尚书,你们尚书府不是一向将清正廉明挂在嘴边吗?你的满身风骨呢?你的礼义廉耻呢?」
「你就这样自甘堕落,自甘下贱,在这地方苟且偷生?你对得起你的母族,你的身份,对得起你的父母亲人吗!」
「那你想让我如何?」
我看着她的歇斯底里,抬手示意那小厮停下手中的刑罚。
这整个秦楼里能有着这般权利的,怕是也就只有我和妈妈了。
我只觉得这人愚蠢,直到现在都还未看清这世道。
满嘴的风骨,满嘴的廉耻,还当真是可笑至极。
「这里没有什么尚书府嫡女顾长宁,没有什么千金大小姐,有的只有秦楼里的花魁春樱姑娘。」
「你口口声声说清正廉明,满身风骨,被人像个物品一般赎走,入府为妾像个玩意儿一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便是有风骨有骨气。」
「与其一辈子依靠着男人活着,我宁愿一辈子待在这秦楼之中,没有风骨,但自由。」
我瞧着她如同看着这世间最可怜之人,她只是枉然地看着我,眸子之中再没有方才的那般歇斯底里,甚至半点光亮也没有。
妈妈没了耐心,大手一挥让人将她带走拖到下头窑子里去,既然不识抬举那便没必要再给她好果子吃。
其实,还有句话我没同她讲。
外头的男人千两银子花着,流水的珍宝送着,可自始至终他们都心照不宣,我们这些在秦楼里的姑娘,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们用来消遣打趣儿的玩意儿罢了。
或有或无,对他们而言都无足轻重。
只要入了这秦楼,没人会将你当人。
人被抬了下去,那头妈妈正在借着这事儿敲打那群新入楼的姑娘,又一如往常地指向了我。
还是同先前一般的劝告,可这回她加上了一句话。
「入了我这秦楼,那就得守这秦楼的规矩,我这的姑娘到了年岁要想从这秦楼里头走出去,只有自个儿给自儿赎身这一条路。」
「别想着勾个男人被人赎身进府当个小妾就是你们最好的前程,你们给我记好了,我秦楼的姑娘都是金子堆起来的,绝不能与人为妾。」
「要是真被人赎身买走了,那你们可就真成人家口中的玩意儿了!」
回去的路上,小丫头扯出了我的袖子,满脸不解地望着我道:
「姑娘,妈妈方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知道她大抵是不懂的,对这些打小便被麦入秦楼楚馆的姑娘们而言,最好的宿命应该便是被人赎身做人妾室了吧。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只是指向园子角落里的那株开得正好的花问她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小丫头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那是凌霄花。」
我靠在长廊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瞧着那橘红色的花又问道:
「你可知,那凌霄花是如何生长?」
小丫头瞧着那花看了片刻,随后沉思道:
「瞧着,像是攀着树枝长上去的。」
「没错。」
我眼眸含笑收回了视线,转而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语重心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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