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岫玉那对儿双生子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一个。
时值严冬,弟弟受了寒,咳得厉害,用着炙甘草汤,突然有一晚止不住地上吐下泻,哭了整夜,哭到最后没了声息。
岫玉几乎疯了。后来翻药渣时查出来,有人往炙甘草汤里加了一味芫花,二者相克,大人尚且无法承受,幼儿用了必死无疑。
这件事最终承担责任的是一个熬药的小厮,但岫玉直觉此事与林芳懿脱不了干系。还不等她求证,林芳懿先找上了她。
「你聪慧敏锐细致周到,我很需要你,以我的容貌家世,入宫必定出人头地,你的日子也不会差,总好过在府里没名没分做个通房。你意下如何呢?」
岫玉犹豫片刻,说她愿意留在府里,只要能时时看见孩子,她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能再没了另一个。
林芳懿笑得天真,语气稀疏平常得像是在谈论衣料珠花:「你继续留在府里,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孩子都是两说了,你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想再没了另一个吧?」
岫玉仅剩的孩子成了人质。
太优秀出挑成了岫玉的错处。林芳懿是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女孩子,懂得早早为自己筹谋,她一定要带个最得力的人作为自己的帮手,所以她轻飘飘一句话就断了岫玉抬侧室的念想,让岫玉一辈子为奴为婢,因为只有一辈子为奴为婢,以后才能被她带走。
于是她没有反抗,没有辩驳,顺从地从林明煦的奴才变成了林芳懿的奴才。诞下孩子的喜悦,希望能成为侧室的期待,至今想来都像是一场梦,如此不真实。她从伶俐机敏变得缄默安静,只在一夜之间。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杀了林芳懿,可谁也不知道林芳懿有没有留在府里的后手,她见识过林芳懿的狠毒,她怕自己的孩子会给林芳懿陪葬。她不能不尽心,也不敢不尽心,她愿用一生的委曲求全和忠心不二来换取孩子的平安。
只是,她也心有不甘。
所以才找上了我。
「我是一辈子的奴才,可就算是奴才,旁人的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轻贱吗?」
林芳懿骨子里有达官显贵的傲慢。
纵使她毁了岫玉的一生,也没有自己会被岫玉报复的自觉,凭着手中有孩子做人质,很是相信岫玉的能力和忠心。
我是所有人眼里的丧门星,但她坚信自己不会被一个区区奴才克死。
林芳懿每天早上要饮一碗山楂鲫鱼汤,雷打不动,还非要岫玉亲手做。这汤要炖一个半时辰,为这一小碗汤,岫玉每天寅时就爬起来忙活,算上前半晚值夜,她每日至多也就能睡上三个时辰。
我们趁这时在小厨房见面,她会向我通报林芳懿每日的行止,或是对我讲讲林芳懿的过去。随着我对她了解的加深,和我在长信宫越发得她信任,再加上有岫玉相助,杀掉她已经变得不是难事。
一个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早晨,岫玉端上林芳懿日日都喝的山楂鲫鱼汤,并按惯例试膳。经她试了确认无事之后,林芳懿才会喝。
可今日这碗,是我趁着去内务府拿料子的时机,向唐总管要来的。
唐总管明白我在给皇上做事,我要什么自然都是要给的。那碗底是有夹层的,并不是实心。碗底有道机关,轻轻一扳动,夹层中的东西就会漏入碗中。
我在那夹层里放了足量的朝颜种子研磨而成的粉末。少用些有镇痛之效,可是用多了,却会平白无故生出幻觉,不辩人事,状若疯魔。
可是发作是需要时间的。
岫玉尝毒时尝的是普通的羹,轮到林芳懿,喝下的就是掺了朝颜种子的汤羹了。
约莫两个小时后,林芳懿发了疯,可那时候,岫玉早处理掉了有问题的碗,顺便用预先留好的没问题的汤羹当做林芳懿喝剩的碗底。纵使找了太医来,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诊来诊去,只说皇贵妃突然犯了癔症。
林芳懿把自己淹死在了莲花缸里。
岫玉封了宫门,不许所有人出入,独独放了我出去。
我到启元殿求见皇上,告诉皇上事儿已经了了。皇上说之后对我另有安排,叫我先回宫去。
我回了长信宫,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却叫人钉死了宫门。
岫玉仰头望向头顶四四方方的天,长叹一声:「我明白了。竟是皇上叫你杀了娘娘,她一直寻机偷画皇宫的布防图,想必是叫皇上发觉了,是么?如今事成了,皇上要瞒娘娘的死讯,要封口了,咱们都得死在这。」
皇宫的布防图……
传言不是假的,林明煦真的要造反。
他想当皇帝,我不允许。我不能原谅他。
我跟岫玉一起望向天空。
许久没见过完整的天空了。
这天开始,再也没有人往长信宫送饭食炭火,所有人都当我们死了,我们确实迟早会死。封宫的第三天夜里,就冻死了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
帝心难测,我深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局。
长信宫仿佛成了不存在的地方,而我们都成了活着的孤魂野鬼。长信宫已经没了主事的人,我在林芳懿的寝殿中游荡,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里感受她曾享受过的繁华,在她曾经存活的地方寻找任何能用得上的东西。
我相信总有东西日后能变成我的筹码。
长信宫的西北角是口水井,水井旁栽了一棵杏树。杏树后的那面宫墙,出去是一条幽窄的宫道,宫道出去不远,就是过去陈太妃所居的寿安堂。
四年前,陈太妃受儿子端王连累而自缢,寿安堂再无人去,这条宫道也罕有人至。
我在杏树后挖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这是我的后手。
长信宫被封的第七日,存粮见底,所有人都饿得眼冒绿光。我在主殿配殿和几间厢房以及主路上都倒上桐油,趁夜带着岫玉钻到杏树后,嘱咐她:「你先爬出去,然后直接去寿安堂,那里不会有人。」
岫玉愣了一下,问我:「那你呢?」
我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我们本应死在这,插翅难飞,却突然不见了踪影,铁定会有人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如果不灭口灭得干净些,岂不是等着别人来追杀我们?所以他们非得现在死不可。」
岫玉瞪大了眼睛:「你要杀了所有人……」
「不是我要杀了所有人。」我淡然望着她,「是她们本就要死的,有没有我都是要死的。可是我得活下去。」
我把岫玉推出去,火折子燃起抖动的亮红火光,我从洞口钻出去,跑到寿安堂,回首望去,夜色中,长信宫火光冲天,宫人呼喊着「走水了!」
岫玉不安地站在荒草丛生的院落中,因为寒冷而抱着双臂。
「就算跑出了长信宫……然后呢?我们是不该存在的人,难道这辈子都不出寿安堂了么?那和活活饿死在长信宫里有什么区别?」
我轻轻拍拍她的肩:「放心吧,我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临出门,我又回过头,朝她伸出手:「你身上有什么稀罕物件么,我要拿去打通关节的。」
她常年在林芳懿之下,吃穿用度都和苦行僧一般,身上没有半件好东西,也就腰间一个玉佩。
她纠结许久,到底还是解下玉佩给我。
我问她:「对你很重要?」
她摇摇头:「寻常物件罢了。」
寻常物件?我看不见得。
我要的就是这个。
天亮时,我去了启元殿。
御前的大太监一见我就变了脸色,叫侍卫捉拿我。我被一左一右架起来,高声呼喊:「皇上!即便是死,奴婢也有最后一言进于皇上!恳求皇上听奴婢最后一言!皇上!」
殿门开了,皇上拢着厚厚的大氅站在门内,摆了摆手示意侍卫放开我,随即走了回去。
大太监见势,把我领了进去,关上殿门。
殿内弥漫着药气,没有点灯,被一种迷蒙的暗蓝笼罩,皇上端着小碗,表情隐没在这种雾蒙蒙的光线中,晦暗不明。
他始终自顾自喝药,一句话都不说。我扑通跪了下去,几乎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面上:「皇上,奴婢知道奴婢从长信宫私逃是死罪!今日进最后一言,之后生死随皇上处置!」
皇上依旧没有说话。
「皇上,奴婢不敢揣测皇贵妃为何为您所不喜,也不会去揣测,但奴婢知道,虽然皇贵妃娘娘薨逝,可皇上的忧虑未平。奴婢斗胆,愿为圣上分忧!」
「是么?你准备如何为朕分忧?」
我深吸了一口气:「奴婢从长信宫带出一个有用的人,皇贵妃的贴身侍女,是林家的家生子,更为林将军生下了长子,奴婢和她一同出宫,一定能进林府,到林将军跟前去。到时,奴婢会和克了前头那些主子一样,再克了……」
皇上把汤碗放下,轻轻一声响。可此刻我紧张,一点点响动都像是打在我心上。我也不知道我是自作聪明还是绝处逢生,我能不能活下来,都在皇上转念之间。凭着我这些年积下的识人断计的本事,赌一把罢了。
他轻笑一声:「是么。所以你就在长信宫燃了一把火?你知道你坏事了么?」
我知道。皇上封了长信宫就是要瞒住林芳懿身亡的事,让我们这些知情人活活饿死。现在长信宫起了大火,宫里这么多条舌头,总会有人传出去,是瞒不住的。
但纵使知道,我也不得不这么做。我要活下去。
「奴婢知道自己犯下大错坏了皇上大计,正因此才请皇上放过奴婢这条贱命,给奴婢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皇上没有断然拒绝,他在考虑。我要再添一把火,即使有可能过犹不及,在性命安危面前,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奴婢别的都不知道,奴婢只知道您就是这皇城的天,宫里没人敢收留奴婢,是皇上给了奴婢差使,奴婢只想为皇上分忧!奴婢没什么长处,唯有这条贱命还能为皇上效力。求皇上给奴婢一个机会,为皇上当牛做马,肝脑涂地!」
皇上轻笑一声,站起身。
「朕要上朝去,你便留在此处等朕。」
我松了一口气,跪送皇上出了殿门。
在声情并茂地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什么特殊的情绪。踩低自己的屈辱?不得不逢迎他人的厌恶?什么都没有,我娴熟得如同在背书。
类似的话,我曾经对很多人说过,大多数时候都不是真心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大灾年,闹饥荒,爹娘哥哥都死在了逃荒的路上。我为了求个活路,自愿跟着人牙子走了。人牙子把我卖进苏府当个粗使丫头。
我在苏府时,交下了一个好姐妹阿瑶。阿瑶和我不同,我相貌平平,她却生得很美丽,又心地善良,处处照顾我。苏府世交家的公子过府来,眼里没有苏家小姐,却看见了阿瑶。
没过几天,苏家小姐连同贴身侍婢一起诬她偷东西,把她痛打了一顿又赶了出去。
她无父无母,没处投靠,腿被打得血淋淋的。时值隆冬,她在破庙栖身,却被流民奸污。等我终于找到了出府的借口找到她的时候,她的衣裳早被撕烂了,乱七八糟地盖在身上,腿上的伤口成了烂肉,发出腐臭味。她身边散落着半个冷掉的窝头,冻得像石头一样硬。
我好想救她。
可是我才十五岁,我什么办法都没有。她哀哀地哭着,抓住我的手,但却不是求我救她。
「芝兰,芝兰,求求你杀了我吧,别让我再活着受罪,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求求你……」
她重复了很多很多遍,我拿下佛像前供长明灯的铜烛台,那烛台上没有香烛,我把烛台尖捅进了她腹部。她因为疼痛不自觉地挣扎扭动着,露出裸露的肌肤,昔日白皙的皮肤已经冻得青紫,没有个人样了。
可最后她是笑着的。
我把烛台放回原位,仰望正中漆色斑驳的佛像。我不知这供的是哪路佛,宝相庄严无悲无喜,垂眸望着死在他脚下的少女。
佛渡苦厄,却不渡我们这些苦命人。
我花了漫长的时间把苏家小姐的贴身侍婢赶出了府,赢得了她的信任,成了她的贴身侍婢,当时我似乎也是说了一番相同的话吧,肝脑涂地什么的。可还没等我有机会对她下手,她进了宫。
于是我也跟着她进了宫。宫里是个同苏府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更危险,也更方便浑水摸鱼。即便如此,为了完全把自己择出去,我还是等了两年时间。
这两年里,我看着她在宫里哭,在宫里笑,在那些算计中疲于奔命,直到我觉得合适的时机,我引她摔死在了假山里。
这是她应得的。倘若不是她,我的阿瑶就不会孤单地死在破庙里。
引得苏才人摔死之后,我就如同着了魔。我厌恶上位者对我这样身份低贱的人的颐指气使生杀予夺,就像岫玉说的一样,旁人的一辈子,难道就这么轻贱吗?
所以我算计那个把我当牛做马地使唤的秀女,谁想到她蠢得送了命;我算计那个虐待手下人的方司珍,她怎么就忘了,她曾经也是奴婢?至今我手臂上还有她用簪子划出的痕迹。
在苏才人死了之后,我回到内务府,内务府把我送到寿安堂伺候陈太妃。
我跟过的那些主子里,唯独陈太妃,她不是我害的。那时候我想的的的确确是在宫里过安生日子,了此残生便完了。陈太妃是个顶好的人,温柔娴静,纵使年老依旧看得出年轻时容颜绝色。她待我们这些下人极友善,闲时往往捧一卷书在窗边读。
她的儿子端王佟云琡来探望她时,我遥遥一望,从未见过这般伟岸潇洒的男子。可若说因此便动心,却也太儿戏。
一日他再来时,我们这些粗使宫女正在侍弄寿安堂的园子,其他宫女三三两两或是搬盆或是种苗的时候,我却对着落了满地的衰败残菊出了神。
雪白的菊花花瓣落进泥土中,让我想起阿瑶临死前的样子。
佟云琡背着手走了过来,阴影投到我面前的泥土上。他问我:「旁人都去侍奉新苗,怎么独你在这望残菊?」
我慌忙回身见礼,而后才回答:「奴婢想起奴婢入宫前的好姐妹,下场凄惨,比此花尤甚。」
他若有所思,片刻后开口道:「好好的花入了泥,难怪你触景伤情。只是她若在天有灵——」
我揣测着,他是否想说,倘若阿瑶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我如此悲切。
「只是她若在天有灵,知晓有人还记得她,一定会开心。」
我很难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鬼使神差地,我把阿瑶怎样被赶出去,怎样死在了破庙里一一说与他听。他听得很认真,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一刻,我不是婢女,他也不是王爷,我们只是一对一见如故的老友,而我正把这些年的酸甜苦辣说与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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