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蝉衣像从前的阿姐一样抱紧我,说,和她一起回家吧。
我终于压抑不住自己,任泪水若洪水般泛滥。
后来,苏蝉衣偶然告诉我轩辕晋的消息。
她说当她把那条腰带送到轩辕晋手上时,轩辕晋接过之后便去了我居住的院子,再然后她就不知道了。
我只是叹息了一声,将些许不忍的幼苗扼杀在土壤中,不再提及。
不过之后听说,晋王夫妇彼此相敬如宾,倒也圆满。
后来,我与苏蝉衣一起行遍天下。
我见过戈壁滩酷热的骄阳,也见过极寒之地终年不化的积雪
我行过许许多多的地方,遇见过各异的人,遭受绝望与焦虑的锤击,也被不经意的善举而温暖多年。
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了江南。
这一年,春光明媚,万物复苏。我们漫步在西湖之畔。
有人似乎在唱:「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5
又是一年秋风起。
轩辕晋执起酒樽,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这酒极清苦,涩极了,可他依旧一饮而尽,仿佛这样,就能与那人在梦中重聚。
卖酒的老翁将他这副颓废模样尽收眼底,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此酒名为相思子。」
相思子。倒真是个好名字。他每醉一次,对她的思念便多了一分,只是她再也不会知晓。
酒壶不久便见了底。他缓缓站起身来,踩在满地艳红的枫叶上,往王府走去。
这是她离开的第七年。
恍惚间,轩辕晋又想起和她的初见。
周国大势已去,都城被楚军轻易攻破。那夜的月儿正好,朗照千里。
他骑着骏马,向内宫行去。
他无意间的一侧身,却成了惊鸿一瞥。
少女着一袭素衣,青丝如瀑,面容清雅绝伦,仿若月中之仙。她有一双极美的眸子,若上好的清酒,明净清澈,眼波流转间,万物生辉。
下一瞬却令他惊愕失色,她和贺卿桐容貌十分相似。
鬼使神差地,轩辕晋将少女带回了府。
他知道了她的名字。魏云亭。云亭,如同她人一样。
他一向不近女色,不仅因为军中事务繁多,也因为爱慕贺卿桐而无心于他人。可他却沉溺在与魏云亭在一起的旖旎缱绻。
轩辕晋有些茫然若失。他算不算背弃了与贺卿桐的过往?也许他只是迷恋魏云亭的身体罢了。
他找不到答案。
但魏云亭和贺卿桐也只有相貌相似,其余却截然不同。
贺卿桐永远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而魏云亭是则是温婉沉静,温柔似水。
面对贺卿桐,他永远在仰望。轩辕晋从小和贺卿桐一起长大,对她的脾气了如指掌。
贺卿桐不会喜欢他和轩辕钦任何一个人,她只是喜欢这种被追逐的感觉。这痛苦的结论,在贺卿桐失踪前与她最后一次相聚而彻底明了。
轩辕晋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放弃贺卿桐。
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对魏云亭产生了好奇,开始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他发现魏云亭喜欢画画,尤其喜爱花鸟。她笔下的鸟儿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魏云亭喜欢在画完后,沉思许久。
魏云亭最喜欢吃红枣糕。她常常在挥毫泼墨后,满足地吃上一块。
魏云亭很喜欢笑。她笑起来,明眸皓齿,流光溢彩,万物失色。
当属下来报说魏云亭托人卖画时,他抢先一步将这些画买了下来。
轩辕晋知道魏云亭在积攒钱财,也许她是为了逃离王府。
那一夜,他喝了许多酒,迈进魏云亭的房门。他故意说了很多关于贺卿桐的话,试探魏云亭的反应。
却不想魏云亭始终温柔地望向他,一语不发,眼中竟有一丝丝的怜悯。
原来她一直都清楚。
轩辕晋突然不想再试下去。他唤出魏云亭的名字,看她露出了与平常不太一样的一面。戏谑,清冷,但终归是醉人的温柔。
他开始问起魏云亭过去的事情,明白她这一路的诸多不易,虽然她并未多言。
莫名的怜惜若藤蔓一样缠住了他。但同时,他也逐渐地改变着。
他开始在魏云亭面前回到自己原本的少年模样,从压抑克制下解脱出来。
他发现那些困扰自己已久的过去在一点一点褪色,甚至越来越少地想起贺卿桐。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对贺卿桐的背叛。但在贺卿桐的眼中,他又何尝占据分毫之位。
他带魏云亭去参加狩猎,在打猎时未发现她而有些黯然,却依旧为她带来她喜欢的雪兔。
在看见魏云亭笑颜的那一刻,一切都释然了。
回府之后,在得知魏云亭竟然拿着攒了许久的钱去了锦绣坊,为自己定做一条腰带时,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流,从头到尾都被暖意覆盖。
他知道,魏云亭一向不善女红。
魏云亭和贺卿桐真的不一样。
她会在下雪天为他披上鹅毛大氅,问他冷不冷,用温暖如春的掌心放在他冰凉刺骨的手中。
她从来不会将他的付出弃之如敝屐,或是视而不见,她用自己的方式去回应他。
在得知自己被赐婚后,轩辕晋失魂落魄地回府,不忍看见她黯然伤神。
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撞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
魏云亭第一次放开了他的手,决绝地将他扔在身后。他也头一次手足无措起来。
可魏云亭终究还是不忍心。
轩辕晋将尘封多年的往事讲给魏云亭听。魏云亭只是握住他的手,默然无语。
她的掌心还是这样的温暖,就像家一样。
在皎月高悬的夜里,他凝视着魏云亭的睡睡颜,心中从未有过这样的踏实。
在婚礼的当天,魏云亭被诊出了喜脉。听闻消息的那一刻,他不顾众人各异的眼光,径直奔往魏云亭的住处。
在看见魏云亭惊讶的神情那刻,他心里竟然浮现出满足。
他会和云亭有一个孩子。他会有一个真正的家。
上元佳节至,他们一同出府去看了灯会。
数万盏花灯将喧闹繁华的都城燃成了不夜之都。
他在万千人中穿寻,最终望见魏云亭巧笑嫣然地回望着他。
他握紧魏云亭的手,在茫茫人海中慢慢地走着,似乎这样就能到永远。
在烟火划破天际的刹那,他听见魏云亭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轩辕晋错愕地侧身,魏云亭却踮起脚尖亲吻了他。
那样的清浅,仿若只是他的幻觉。
之后的一切像一场噩梦。他眼睁睁地看着寒冷的刀刃刺进魏云亭的身体里,看见她软软地倒在地上。
她的温暖在他的怀里一点一点地失去。
他用尽全力也无法阻止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冷。
轩辕晋把早已做好的嫁衣为她换上,为她绾起青丝,簪上金钗。
你看,云亭,你有多美。
他力排众议,在她的墓碑上刻下爱妻魏云亭。
当苏蝉衣送来做好的腰带时,轩辕晋面色如常地接过,转身走进了魏云亭的旧居。
在没有人角落里,他拿起一壶酒,独酌起来。他将腰带放进靠近心房的地方,珍视得仿若举世罕见的宝贝。
再之后,当他发觉顾蕊初就是贺卿桐时,内心奇怪地没有欢喜,只有木然和疑虑。
与贺卿桐联手为贺照将军翻案复仇后,他才突然明白魏云亭的话。
他疯了似的去寻找魏云亭的墓穴,却发现早已被人盗掘。
他一向谨慎小心,怎会让此事在他眼皮底下发生?
于是他将目光转向贺卿桐。
贺卿桐只是冷冷地笑着,说出了她与魏云亭商议的一切。不过,她给的药不是假死药,而是毒药,见血封喉。
至于魏云亭,早就死在了乱葬岗中,遍寻不见。
他拔出佩剑,抵在贺卿桐的脖间,质问她魏云亭到底在哪里。
可贺卿桐只是用手握住锐利的刀刃,纵然鲜血淋漓。
「我本就是为报仇而生,这条命早该同阿爹阿娘一同死在刽子手的刀下。既然大仇得报,这条命可有可无。」
她的眼底的疯狂似乎找到了闸口,直搅得天翻地覆:「可是你,轩辕晋,你本该一直倾慕我到死。你比谁都清楚,魏云亭,不过是我的替身,不是吗?」
轩辕晋痛苦至极,将剑猛地收回。他凝视着贺卿桐,一字一句道:「你错了。」
魏云亭不是你的替身。从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
突然间,贺卿桐的肋下的血肉被寒洌的剑刺透。她大笑起来,踉踉跄跄地行至轩辕晋身旁。
「云亭的伤,也在这里。我不杀你,是看在我们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
「你知道魏云亭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愿你和轩辕晋冰释前嫌,白首相依。」
贺卿桐凄凉又不失报复的快意地说道。
轩辕晋握紧佩剑,终是将贺卿桐落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让人把和离书送至贺卿桐房内后,轩辕晋快马加鞭去了魏云亭的墓前。
他行过一大片的梅林。那里的梅花傲绽枝头,浅浅的黄,仿若蝉翼。
那淡淡的清香,一点一点沁入心脾,悠长如歌。
他折下一枝梅,带到魏云亭的墓前。心底有个声音突兀地说,云亭会喜欢的。
他从怀中小心地取出一壶酒,给自己斟上一杯,又替云亭斟上一杯。
他朗声笑道:「云亭,这酒名为相思子。
「云亭,你喜欢这梅花吗?
「云亭,你看,我带来了你最爱的红枣糕,不过我还带了红豆糕,你也尝尝吧。
「云亭,你的腰带,我收到了。我很喜欢。
「云亭,你不是贺卿桐的替身,永远不是。」
他将魏云亭留下的画缓缓展开,上面是一只搏击苍穹的雄鹰,笔法遒劲有力,浑然不似一个少女手笔。
画上题上一句诗:「不羡笼中雀,愿为山间鹰。」
「还有一句来不及说的话。云亭,我心悦你。你自由了。」
梅花依旧,一枝枝,一簇簇,疏影横斜,玉骨冰肌,清冷暄妍。
只是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江上数峰青。
6
在旁人眼中,贺卿桐是天之骄女,惊才绝艳,容貌独绝。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爹爹贺照是手握重权的大将军,却从不拥兵自重,一心为楚国效力。
赤诚忠心,天地可鉴。
奈何君王多疑,爹爹无法,只有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送进深宫之中,美其名曰是侍养在太后膝下,实则只是一个质子。
贺卿桐坐上去往皇宫的马车,很争气地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挥手作别哭得快要晕过去的母亲和一脸凝重的父亲,踏上了一条永不能回头之路。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她的泪才安静地淌下。
她用尽全力讨好太后,每一日都戴着沉重的面具,不知疲倦地习琴作诗,下棋作画。渐渐的,她成了都城的第一才女,追捧之人数不胜数。
就连轩辕晋和轩辕钦两位皇子也不可自拔地迷恋上她。
贺卿桐只是不屑。
她贺卿桐才不会被这些男女之情所累,只有权力,才会让她安心。
她冷眼看着为众多女子所倾慕的两位人中龙凤的皇子争相讨好她,不为所动。
但同时她又享受这种感觉,被人追逐,被人怜爱。
寒水亭之约,她犹豫了很久,终是决定去赴约。
那俊朗的少年捧起她最爱的冰莲花灯,和煦地向她笑着,说这是他亲手为她所做。
贺卿桐果断地拒绝了他,她凝视着少年落寞的神情,吐露出世间最为残忍的话语。
在混乱之中,花灯落在地上,轻而易举地破碎。
贺卿桐不忍去看,长叹一声便离开了寒水亭,徒留少年伫立在凉意顿起的西风中。
抱歉。她在心底说。
不久之后,一场风暴向她席卷而来,从前辛苦得来的一切支离破碎。
贺卿桐在绝望的漩涡中拼命挣扎,待她好不容易得一丝喘息之机,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阿爹阿娘被押上了刑台。
阿爹,阿娘。
卿桐还没有好好同你们坐在一起吃顿饭,谈谈天,说说话。
她记得幼时她怕黑,睡不着,阿娘便坐在床边握紧她的手,为她哼唱悠长的歌谣。
她记得她最爱吃长安街的银丝面,阿爹替她排了好久的队,快马加鞭让人给她带回来。
那些过往一幕幕在她脑海里不断冲撞,疼得她眼泪直流。
我会记住这一切。你们等着。
贺卿桐连夜逃出了楚国,去往了宁国。
她在宫中多年,手握诸多秘辛,宁国太子顾楚析同她达成了盟约,助她一臂之力。
她更改容貌,以宁国新姿公主身份出嫁,好巧不巧,新郎正是从前爱惨了她的轩辕晋。
她本以为她的复仇之路会这样顺利下去。
却不料在新婚当天,轩辕晋竟当着众人之面抛下她,去了他新纳的魏夫人之处,就因为魏夫人被诊出了喜脉。
她不知为何有股不平之气郁结于心,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这个魏夫人原本是周国的惜昌公主,一朝国破,便成了俘虏。
她忍不住踏进了魏夫人的居所,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看见魏夫人容颜的那一刻,她一愣。魏夫人和她长得有七分相似。
看来,轩辕晋还是忘不了她。
她不经意间对这位魏夫人有些轻视。只不过一个替身罢了。
但这个魏夫人随后的话语却让她大惊失色,恐惧万分。
魏云亭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魏云亭并不打算拆穿她,只是有个条件,助她逃出王府。
事情开始有意思起来。
轩辕晋对魏云亭还算优厚,但她却宁愿放弃这样的荣华富贵,去过风吹雨淋的日子。
为什么?贺卿桐好奇。
我想要自由。魏云亭笑着回应,她的眼里绽放出耀人的光彩,明璨仿若繁星点点。
贺卿桐答应了她。
也许是因为曾经的她,也有过这样的渴望。
不过那时的她因为渴求自由,是为了与亲人团聚,如今她活着除了报仇,别无他念。
魏云亭清澈如洗的眸子定定地望向她,真心实意地说道:「愿你和轩辕晋冰释前嫌,白首相依。」
贺卿桐一愣。她竟然有些看不懂魏云亭,这个与她容貌相似的替身。
贺卿桐安排好暗杀的人,预备在上元节那天动手。
她知道轩辕晋总有一天会查明真相,但那又如何。
她赌轩辕晋不会杀了她。
其实贺卿桐内心深处对于魏云亭主动请辞一事,十分快意,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
仿佛只有魏云亭走了,她的心才会舒坦一些。
上元佳节,灯火辉煌,万民同乐。
轩辕晋一面面无表情地与她一同出府赏灯,另一面却又暗中探知魏云亭的行踪。
行至城门南时,轩辕晋如墨的眸子突地明亮,匆匆留下一句有事先行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徒留贺卿桐一人在原地久久伫立。
贺卿桐自嘲一笑。从前她扔下轩辕晋一次,轩辕晋如今也还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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