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给予我的宠爱和权利,让我从不稀罕以这种方式来证明什么。
但这一次,我笑吟吟的,等着裴江照的答复。
见他不说话,我拍了拍他的肩:
「好啦,只是开个玩笑。裴小公子不会生气罢?」
他沉着声音,别开脸,答道:「不曾。」
将他面子踩在地上,当真是有趣得很。
我心中生出快意,施施然转过身。
却不期然撞上谢识言那双探究的眼眸。
6
宫宴散去,父皇将我唤至偏殿。
「阿妩,今日你未免太过荒唐了!
「前阵子你往公主府里抬了好几个面首,早就在上京传开了。
「裴江照是个好儿郎,与你登对,还不介意你的声誉。你到底有哪里不满意的?竟然让他那么难堪。
「你是何时看上那新科状元的?今日这么一闹,怕是以后摆在明面上了,对你名节更不好。」
「名节?」
我抚着手钏。
「儿臣只知道,有心悦之人就该大胆去争取,他若无情我便休。」
父皇靠在椅背上,重重叹息。
我面无表情,扯动嘴角。
「儿臣为何要纳面首,您可还记得?」
朝中有人上书进谏,禁止由女子主动提出嫁娶和离之事。
不料,这个主张竟然得到了拥护。
上一世,法令颁布的前夜,我进宫阻拦,父皇却怒斥我干政,还动手砸了我一脸的墨。
那时候我才知道,父皇给我的宠爱,不过是局限于「公主」这个名头之下。
但凡我有半点超出身份的逾矩,那摇摇欲坠的宠爱,就会像泼在脸上的墨汁,让人无处遁形。
解开禁足后,我极其高调地在南风馆挑了八个面首,还把他们带回了公主府。
父皇怒道:「你是朕的女儿,自然要做天下女子的表率。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论是皇室还是百姓家,从古至今都是这个道理,这叫『三纲五常』。
「朕已经很纵容你了,但朕的偏宠,不是让你用来屡次三番忤逆朕的!」
我挺直背脊,目光没有一刻避让。
「您的偏宠就
是用锦衣玉食养出一个乖顺的女儿,循规蹈矩,最好再做这天下最贞洁的烈女,活成一座牌坊。
「倘若她说出了您不喜欢听的话,就掏出教条伦理,堵住她的嘴巴。
「所以,由男子写就三纲五常,那些白纸黑字,束缚的却唯有女子。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我看着他,无尽悲哀涌上心头。
如果不是这般迂腐不堪,萧家的江山又怎么会被裴江照钻了空子?
父皇气得胡须都在抖,用手指向我。
「你……」
他未说完,我大步上前,抄起桌上的砚台就朝着自己的头上砸去。
一阵尖锐的疼痛之后,墨汁混杂着血水,在额前一起缓缓流下。
父皇捂着胸口,骇得瞪大了眼睛。
我将砚台丢在地上,冷冷开口:
「萧琉一不守臣纲,二不从父言,该罚。」
「这次,就不劳烦您亲自动手了。」
7
刚走出殿门。
我看见谢识言一袭白衣,站在桃花树下。
他负手而立,像是在等什么人,仰着头,挺拔的背影宛如一只孤鹤。
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我下意识想转过身,不想他看见这样狼狈的情状。
可他悠悠抬眼,早就将我的窘态尽收眼底。
既然如此,我伸出手,理直气壮:「借我手帕。」
谢识言微微一怔。
我的手往前探了探:「别装了。」
「我知道你都听见了,我也知道你习惯把帕子放在左边的袖筒。」
他终究还是把帕子递给了我。
与此同时,还有个什么物件也被一并递了过来。
我定睛一看,是我的玉绦。
大抵是宫宴上的纠缠,才让这小物件挂在了他的身上。
谢识言竟然是来还我这个的。
我用手帕捂着头,比肩和他向前走着,话里的酸味儿直往外冒:
「啧啧,这么迫不及待地还给我,肯定是怕家里的那位娇娇娘子哭鼻子罢。
「这上京城,我竟然不知道有哪家的姑娘比我还金贵。
「状元郎,和我这样声名狼藉的女子扯上关系,真是对不住你。」
我还在阴阳怪气,却看见谢识言眉间浅浅蹙着:
「殿下言重了。」
「臣并未娶妻,亦未有婚约。」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字句:「殿下与我,君君臣臣,又何来对不住一说。」
我淡淡地「噢」了一声,心中却因为他那句「并未娶妻」升起几分雀跃。
并未娶妻,也没有婚约。
甚好,甚好。
谢识言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上个月,臣听闻朝中有人收到一封信函。
「那函中写的,正是希望诸臣能够联名上书,劝皇上重新考量关于妇刑的法令。
「只是签字者寥寥无几,此事也就跟着潦草收场。
「殿下可知道此事?」
我当然知道了。
因为,那信就是我写的。
本想光明正大地署名,却被贴身护卫以命相劝。
无奈之下,我只好隐去姓名。
当初那封信拿回来的时候,我远远地看了一眼,上面孤零零的,只有几个人的名字。
仿佛是兜头淋下的冷水,瞬间浇灭我的热情,也让我觉得自己的固执很可笑。
后来,我将信丢入火中付之一炬,再也没有提起那件事。
我用手帕捂着头,继续装傻。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我否认,谢识言不再言语。
我忽然起了疑心:
是不是谢识言刚才站在这儿,把我和父皇在殿内的争执都听了去?
现下,他忽然提起匿名书函那一茬,又是何故?
没等我想出个定论,谢识言停下脚步。
我一个不留神,撞上了他的背。
这人到底什么时候走到我前面去的?
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可在谢识言面前,我不得不努力维持着上京第一美人的形象,含泪微笑。
谢识言漆黑的眸看向我的额头。
「只用手帕止血,很容易留疤。伤处要及时处理,不能拖着。」
唔,不愧是他,素来思虑周全。
只是,在推门而入之前,谢识言忽然又唤住我。
「殿下。」
我不明所以,回过身去。
风绕身侧而过,吹得谢识言雪色衣摆翻卷,更衬得他清冷禁绝。
他立在门边,看向我的时候,有眸影浮动。
「那封劝谏书上,亦有臣的姓名。」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每个字都轻轻叩在我的心头。
8
「含
章长公主疯了——」
这个消息从宫闱传遍上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那日,我在宫宴上对谢识言的几番纠缠,以及我对裴江照的百般羞辱,在帝都传得沸沸扬扬。
不仅如此。
谁都知道,天子被我气晕在偏殿,两眼一翻,掐了好一阵人中才缓过来。
我坐在榻上,听阿蔻一五一十地转述。
最后,她犹豫地说:「为了这事儿,圣上还特意换了公主府的侍卫统领。
「奴婢琢磨着,大概是觉得您太不老实了,才要放一只眼睛过来看着你。
「殿下,最近您还是别出门了……先避避风头罢。几日之后就是您的生辰宴,万一他老人家……」
我笑弯了眼睛。
「别呀,我还没玩够呢。」
重活一世,这不过是个开始。
我换上大红色宫装,正是当年受封时的那身装束。
高冠广袍,纤细的腰脊迎风走动的时候,透出一股隐隐的肃穆意味。
「阿蔻,备厌翟车。」
我抿唇一笑。
「今日天气不错,游行宫,最适合不过了。
「记得带上那八名面首。
「让上京城的姑娘们看看,咱们女子该如何行事,本就不在那些伦理纲常里。」
阿蔻觉得有些稀奇,追问道:
「那在于什么?」
「全凭己心。」
9
公主府门前的不远处站了个人。
阿蔻吓了一跳,小声道:
「我当是谁呢,竟是那位新来的统领大人。」
「殿下,您可谨言慎行着些。」
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人站在檐下,身影挺拔如松。
竟然是谢识言?
我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前一世,谢识言是钦点的文试状元,怎的重来一次,成了武官?
不过,文状元也好,武官也罢。
这哪里是什么新来的侍卫统领,这分明就是本宫的驸马啊!
我眼睛一亮。
殿试之后,谢识言尚未正式领旨任职,做我的侍卫统领,恰是刚好。
我正准备走过去,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跟阿蔻咬耳朵:
「你先让那八个俏郎君上车,我去跟咱们府上未来的驸马说几句话。」
阿蔻瞠目结舌,四处寻找:「驸马?哪儿呢?」
我笑眯眯,朗声向谢识言的方向走去:「你来得正好,陪我一道去行宫罢。」
他盯着我头上还没怎么愈合的伤口:「东行宫以温泉著称,殿下此行,怕是不妥。」
果然,谢识言还是那个满口规矩节制的礼义君子。
「怎会?东行宫冬暖夏凉,我这次去,是为了带着几位郎君尽兴一番。」
我故意上扬着尾音,引人遐想。
他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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