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我们之前有许多误会,但你愿意讲明心迹,有些话,我不想瞒你。」
「我不讨厌你,对你心动过,也不害怕再信你一次。」
他眼角眉梢染上欣喜之色。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可我亦有我更想做的事。」
「若是和你在一起的代价是舍弃云裳坊和自由,我想,我做不到。」
九尺宫墙,帝王家。
都会是困住我的一道道枷锁。
那样的日子固然更有钱,但我不会比现在快乐。
我还是更喜欢做我的小财迷,捣鼓我最喜欢的金箔线。
等再赚些钱,就再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或是得了空,去看看这天地间的风花雪月。
——我内心无比清楚,这才是我想要的一生。
「李元昭,对不住。」
把这些话说出来后,我如释重负,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不料。
身后那人一把捞住我,将我重新圈回怀中。
他另一只手掀开我的面具,垂眸认真看我。
「缔结良缘、佳偶成盟。」
「我们在荷花村的山神庙里拜过天地的。」
李元昭手指拂过我的唇。
紧接着,温热的吻便倾覆而落。
「你不想进宫,那便作罢,我总有法子。」
「但是,祝朝云,别以为这就能吓走我。」
24
新年将至,云裳坊在京城开了第三家分肆。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便托管给了另外两个十分出色的秀娘。
那一天的盛京落了很大的雪。
自从上次把话说开,李元昭似乎更加肆无忌惮。
只要得了空,就往我这边跑。
他说,既然我不想进宫,那就换他出宫来找我。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法子。
—最拿捏我的是,每次来看我,他都会带上各种值钱的珍奇宝贝,哄我开心。
这哪儿是前夫?
这明明是送上门的财神爷!
我一见到他,立刻四处张望,趁着没人注意,把他拉进屋里:
「你是从后门进来的吧?」
「千万别走正门。万一有人认出你是皇上,一定会把他们吓跑的。」
「到时候你若是影响了我的生意,别说是后门,狗洞我都不给你开。」
他拂去肩头雪,倚在榻上,笑眯眯的。
好似全然不介意我这副恨不得让他从狗洞里爬进爬出的模样。
李元昭忽然递给我一把精巧的金锁匙。
那把锁匙上面有浮雕的流光纹样,顶端处嵌着一
颗小小的夜明珠,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朝云,新年贺礼。」
我只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还没到新年,怎的就开始给我准备起贺礼了?
再一低头,他已经将锁匙塞进我手中。
李元昭顿了顿:
「我也想向你讨一件贺礼。」
25
我以为他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坚持,应该是终于忍不住了,准备又说些什么让我入宫的鬼话。
不料,李元昭只是想要我给他的衣服像以前一样绣上「云」字。
「从前你总是调侃,说你绣的字就是我的护身符。」
「所以每次我穿上它出门的时候,都是托你的福,才能平安回家。」
他又说:
「明年的新衣,你还未给我绣字呢。」
以前是以前。
可现在的李元昭是皇上,无论去哪儿都自会有侍卫跟着他。
我只觉得他很幼稚。
尽管如此,看在金锁匙的面子上,我还是拿来了
针线。
李元昭趁机得寸进尺:
「等明日我再多带几件来,你干脆绣在龙袍上怎么样。」
我伸手去掐他,骂道:
「昏君!」
那动作带着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好似一下子回到荷花村里的恬静时日。
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敛了神色,想抽回手,却被李元昭再度握住。
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攥得更紧,不给我任何退却的机会。
外面晴朗的天光洒进来,氤氲了一室的暖意。
李元昭坐在虚幻的光影里,侧头看我,神色如常。
「忽然觉得,不做点什么,好像还真担不起你这句昏君了。」
他顺势揽住我的腰,将我压在榻下。
26
那天的最后,李元昭被我一脚踢下了榻。
待他离开,我才发现那件绣了字的衣服也被他落在这儿。
这人竟粗心至此。
以他的性子,第二天大抵还是会厚着脸皮来拿走
吧?
可接下来的几天,李元昭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出现过。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莫名有些不祥的预感。
又等了连续几日,李元昭还是没动静。
托人进宫打探,亦是杳无音信。
恰逢京中流言乍起。
-眉南郡有怪疫盛行,死者极众。
我这才想起,荷花村有大半数迁走的人,去的就是眉南郡。
前世,那场大疫来势汹汹。
在没有任何药材和食物的支援下,荷花村的人们硬是拖到了咽气。
唯有死过一次的人才能体会那种绝望。
眉南郡虽然比荷花村富庶许多,但到底是疫病,能撑多久还是未知数。
只怕是地界更大,受苦的百姓也更多。
而正是因为亲身历经那炼狱一般的折磨,我更不应袖手旁观。
我当即毫不犹豫地花费大半积蓄,连夜添置了车辆马匹,装上几大车赈灾物资,直奔眉南郡。
金与银固然重要。
可千金散尽还复来,它们与人命相比,本就不堪
一提。
27
待我赶到,才发现眉南郡的一切已在掌控之中。
这里已经搭好几处简易的草屋,用来隔离病人,还有定点施粥施药的铺子。
除医者们班次轮换之外,还通过燃烧苍术来消毒,无一处不思虑周全。
带来的药材食物也帮上了忙。
我松了一口气,正感叹这位眉南郡郡守是位高人。
只听见一个小童说:
「才不是郡守大人。」
「上次姐姐偷偷告诉我,是京城来的李大人哩!」
不知怎么,突然记起李元昭急着送出的贺礼,还有他向我讨要的云字绣。
我喉咙发干,轻声问:
「那位李大人呢?」
「他好像病得很严重。」
「姐姐说,他快死了。」
28
我一路杀到李元昭的院子。
守在门口的暗卫见到是我,并不敢阻拦。
我一把推开房门。
李元昭果然就躺在床上。
他双目紧闭,眼下泛着隐隐乌青,像是熬了许久,脸上透着疲惫。
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习惯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李元昭,我来寻你了。」
我站在他床头,看见旁边放着的药碗。
「谁让你把护身符落下的?你活该。」
心头哽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闷。
我总觉得自己并不想说这些,可唯有这样,仿佛因为他悬着的心才好过一点。
眨眨发酸的眼眶,我继续碎碎念:
「不过你放心,来的路上我都想好了。若你真的死了,我一定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好好生活下去。」
「到时候我就带着你送我的黄金,嫁给全盛京最有钱的男子,每年和他一起去给你烧纸……」
李元昭的眼皮忽然开始抽搐。
我吓了一跳,眼泪也止住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他猛地睁开深邃的眼眸,抓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
「祝朝云,你敢!」
「你……哭了?」
他怔愣之后,眼里尽是欢喜,更加笃定道:
「你为我哭了,便是在意我。」
明明眼前那人因为过度操劳,累得脸颊都瘦削了许多。
可他还是高兴得魔怔了似的,不肯放开我的手。
李元昭解释道:
「前世那一场疫病来得凶险,又因为荷花村地势偏僻,我得知消息再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你与他们感情深厚,荷花村的百姓也都照拂过我,这次又牵涉到眉南郡。于公于私,我都要亲自来。」
他为荷花村考虑得周全,竟也从未生出过赶尽杀
绝的心思。
这句话让我的心也跟着柔软。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
我惊讶地发现,那只素簪正安安静静地卧在那儿。
「这次我来,才知道当年没有找到它,是有人捡走了。他知道是你的东西,便交给了我。」
「它虽然有些丑,也不是金子做的,但是我母妃给我留下的唯一一个念想。你若是不喜欢……」
这么多年了,兜兜转转,这根簪子竟也失而复得。
不等她说完,我从他手中接过。
这一次,我簪在了头上。
最近金饰戴得确实有些多。
偶尔换换……好像也不错。
29
眉南郡的风波终究是平息了下来。
和李元昭回去后,我迎来了在京城的第一个新年。
我也等到了我真正的贺礼。
除夕那夜,李元昭将我带进宫中。
而我拿着锁匙,打开一整座华光流转的金殿。
我看直了眼,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一早为你备下的。」
「它存在的意义并非牢笼,而是我想让你知道,有我在的地方,也会有你的容身之地。」
也不知道为了拿这套说辞哄骗我,到底想了多久。
我内心嘲笑着,却也觉得受用万分。
只见李元昭唇角漾开一抹温润笑意。
他又倾身过来,继续道:
「那日,我第一次听见你说自己在意我,心中很是欢喜。于我来说,已然足够,绝不会再奢求其他。」
「——朝云,我想问你。」
「你可愿与我,共此一生。」
金殿明亮,烛火摇曳。
眼前那人的眸色认真,像是更璀璨上几分。
我感受到他的注视,心中微微一动。
笑着答道:
「你知道的,我从不做亏本买卖。」
「所以,这次成交。」
-结局-
后来,云裳坊成了京城最顶尖的绣坊。据说,那位「王姑娘」不仅出资修筑了几座学堂,还成了加入盛京商会的第一名女子。
祝朝云果然如她所期盼的那样,只要得闲,就踏遍山河,看尽世间的风花雪月。
她寄回来的信里,有时会夹了枝江南柳,有时会画上一轮大漠残月。
【李元昭,这里的桃花又开了,我学会了酿酒,他们都说很好喝。】
他们?
他们是谁。
明黄龙袍的男子坐在桌前,忽然蹙起了眉。
【这漠北女子果真是英气了得,待我回去,定要绘出一张骑装的图样出来。若你肯教我骑马,我可以考虑送你一套。】
看到这里,他又舒展了紧皱的眉头。
【绣坊里的阿宝姑娘快生了,你记得把我准备的东西送给她。】
难为她把这些小事都放在心上。
不过,他也还是认认真真记下照做。
【明日与金花在码头会合,勿念。】
那盘缠可够?
他又觉得自己担心太多。
若真有什么情况,暗卫也会回禀给他的。
……
李元昭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宫室,陷入回忆。
他忽然记起前世住在他隔壁的那个祝姑娘,每次出摊的时候都会和他的肉铺挨在一起。
每次有人讲价,只要少了一分钱,她就横眉冷对,叉着腰恨不得把人骂死。
明明很抠门。
可她每年寒冬将至的时候,都会给街头流浪的猫猫
狗狗早早绣好衣服。碰上可怜的乞儿,也会抠出几个铜板,分给人家半碗面。
李元昭无聊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观察她,对她很是好奇。
登基后,得知荷花村闹了瘟疫,他脑海里竟也是第一时间闪过她的脸。
——那位祝姑娘,不知活下去了吗?
可他们也仅止于此了。
后来,李元昭做了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却因染疾,死在一个很冷的冬天。
再睁眼,在还没有记起前世的时候,他先遇上了祝朝云。
他们相遇,也是在冬天。
她一身风雪而来,自此,他陷入一生挣不脱的沉沦。
李元昭又记起年少时母妃弥留之际的话:
「阿昭,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穿越到这个朝代,认识了你父皇。」
「你要记得我的话,不要像他。」
他想,他会做到的。
李元昭从记忆中抽离,合上最后一封信,小心地收进匣子里。
或长或短,每次祝朝云信上的寥寥几语,即便相隔两地,也能慰他心安。
尽管这些信由于路途天气等种种缘由,并不能及时抵达。
可每当想她的时候,李元昭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偌大的金台宫,反复翻看这些,算着她回来的日期。
他索性直接将批奏折的桌几也搬来了这里。
说来也有趣。
这金台宫连祝朝云都没来宿过几次,反而是他,常常流连于此。
「启禀皇上!」
门口值夜的小太监难掩激动,忽然大声通传。
不知怎的,李元昭的心跳有些快。
「何事?」
「……云裳坊的那位回来了。」
他抿了抿嘴角,喜悦快从心底抑制不住地蔓延出来。
李元昭放下手中信,起身朗声道:
「备马,朕要出宫。」
夜色凉如水,不知是谁马蹄声疾,溅起遍地春花。
——原来,为她筑起的金台宫,锁住的从始至终只有他罢了。1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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